第91章 091已汲取了教训
四张面孔两两相忘,一开始薛凝和沈偃只是震惊,可很快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刘婠摇摇欲坠,她说不出话,这般拼命想要忍耐,可泪水珠子却一滴滴的落下来。
这样的情景可谓极不堪,极尴尬。
她甚至不敢去瞧另一头。
沈偃亦没有说话,他缓缓走了过来,伸出了手臂,略有些笨拙将刘婠这般圈住。
裴无忌眉头略皱了一下,此刻裴无忌只能寄希望刘婠一把将沈偃推开。
他想刘婠不是性子高傲?怎容自己狼狈处被一个她从前看不上的男子窥见?
刘婠应该推开沈偃,义正言辞说难道以为如今可以可怜她。
但预料之中的剧本并没有到来。
刘婠蓦然也回抱住了沈偃,本来无声之哭变成了有声之哭,这样哭泣起来。
裴无忌顿觉自己失算,心里叹了口气。
这时节,他抬头望向另一边,看着薛凝那双漂亮杏眼恶狠狠的瞪了自己,透出十二分的恼恨。
再然后,薛凝扭头便走。
裴无忌竟呆住了,薛凝一向脾气好好,他从未见过薛凝生气样子。
唯一一次印象,是宁川侯府那次,他说薛凝太过于瘦弱,像是吃不饱一样。
那时薛凝咳嗽了一声,他望过去时,只看到一道提裙匆匆离开的背影。
而现在,裴无忌又看到一道匆匆离去的背影。
他心口好似被重重打了一拳。
计划不遂,裴无忌离开鹿鸣阁时也颇有忿意。
少年男女既已抱至一处,分开也显并不容易。
裴无忌已行至门口,叫了声薛娘子,薛凝没理睬他。
裴无忌上了车,令车夫缓缓行驶,跟在薛凝身后。
“你是与阿偃同车而来?”
因为如今薛凝在走路。
如此一提,薛凝则更为恼。今日薛凝着窄袖男装,骑马而来。
不过方才她一气,气得都忘了。如今被裴无忌瞧着,若再折返,面子好似有些下不去。
故她未理睬,也未回头。
裴无忌又道:“阿偃如今跟刘婠一道,
你上我车,我送你回去。”
薛凝:“不敢劳烦。”
裴无忌:“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也未曾冤枉了刘婠,有些事她既做得出,我不过是扯出来,并未添油加醋。”
他指头轻轻擦过拇指上扳指。
裴无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若是有错,他自是不为。
他说道:“上次灵昌跟前,我也许言语当真过了些,使她受不住。不过这一次,我可是一句话都未说。”
薛凝为之气结!这已是裴无忌反省过样子?!
马车慢慢走,薛凝也慢慢走。
薛凝本不愿理睬他,但裴无忌的话越听越生气。
她掏出那瓶药,扔向裴无忌,裴无忌亦准确稳当将之接住。
薛凝:“一月前,刘娘子已换了方子。所以这药绝不是赵少康所用那瓶药。是你照着刘婠之前方子,仿的一瓶药。你早查清楚了,却留了线索,刻意使我查出来,让我跟沈少卿说。”
裴无忌也未否认,说道:“不错。”
裴无忌继续说道:“由你来说,果然更好些。你言语温柔,阿偃也听得进去。这次结果虽未理想,不过也并不是你说得有什么的差错,而是阿偃本便是这样一副性子。”
他顿了顿,然后理直气壮说:“你不是老觉得我不会说话,说了又伤人。”
薛凝这才细品过味儿来,所以裴无忌搁那儿强调,说他今天一句话也没说。
裴无忌口里是这样狡辩,但他心里真觉得没问题?
薛凝忍不住:“你便不觉得,这样一来,沈郎君会和你离心?”
裴无忌撩着帘子,容色微凝,似是思索了一阵,然后说道:“我是有这样想过,可是思量再三,我还是决意这样做,我绝不能放任不理会。”
“再者,你不是和我说过,阿偃也是心里有数,知晓我是为了他好,把他当作第一位的选择,所以他等闲不会跟我断了情分。”
薛凝忍不住顿住脚步,目瞪口呆!
裴无忌这是企业级理解!
裴无忌也让车夫停住车,继续说道:“我细细想过,觉得你说得颇有道理,于是便决意如此揭破。可惜,刘婠性子却并不像我以为那样高傲。”
他以为刘婠会给沈偃啪啪两耳光,让沈偃连同他那狐朋狗友一块儿滚。
那阿偃也不好意思留下来。
裴无忌觉得颇为遗憾。
薛凝不由得瞪着裴无忌,她算是遇着神经病了。
她还暗暗反省,看来绝不能将内心弱点露出来,祈求别人珍惜。
从裴无忌行事就看出人性卑劣,觉得情分稳了就肆无忌惮。
鹿鸣阁,刘婠已经缓过劲儿来,面颊微微一红,从沈偃怀中挣脱。
方才刘婠那样的尴尬,只觉得羞无容身之地。幸得沈偃这样抱住了她,使得她仿佛躲避了风雨,不过现在刘婠已然是缓过劲儿来了。
刘婠掏出了手帕,轻轻擦去了自己面颊上泪痕,仍有几分神思不属。
沈偃奉上热茶,她亦细细品了几口。
茶水温热,未加姜与辛香料,只略放些盐调味。
刘婠流了些眼泪,正觉口渴,沈偃果然显得细致且熨帖。
从前沈舟也会照顾人,可多半做给别人看,绝不至于似沈偃这般真正无微不至。
她拿沈舟跟沈偃比较,可见刘婠心里也不是没有动容。
可缓过劲儿来后,刘婠又生出了几分羞愤之意。
她也不至于冲着沈偃生气,可一想到裴无忌的高高在上,刘婠就有一种自尊受辱的刺痛感。但她是自取其辱,知晓没人会对她不舒服生出同情。
脸上泪水已经擦干净了,刘婠用指头搅着擦过泪水手帕,说道:“裴少君那副性子,视人如无物,他,真是喜欢干涉旁人之事。”
沈偃轻轻嗯了一声。
刘婠继续说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灵昌公主福分,哪怕她遇人不淑,仍是万千娇宠,甚至谈不上损及名声。她是陛下爱女,皇权跟前,旁的什么都不是。我羡慕之余,也叹息自己没这样福分。”
沈偃未说话。
刘婠垂着头,继续说道:“这二人皆是人中龙凤,若长久来往,我只会觉得自己被比得什么都不是。可你从来跟他们相熟,自然不能疏了来往。”
沈偃叹了口气,他似想要拍拍刘婠的手背,略一犹豫,却顿了顿。
刘婠蓦然嗤笑一声:“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厌,很不知晓好歹?明明是你大度,未曾拒绝我,可我却说这样的话。我也不再是你需高高仰视的阿婠,而是一个,一个失去所有光环的可厌女子,是你心肠好才拯救我。多谢你的怜悯,我应当感恩戴德的。”
这么说时,刘婠心底也泛起了酸意。
她真的很想演一演的,可惜,裴无忌把她光环都戳破了。
刘婠亦再不能在沈偃跟前扮高高在上的女神。
她无不恶意想,裴无忌是想自己在沈偃跟前卑微?
刘婠发涩眼眶蓦然又流淌出泪水,她飞快屈起手指擦过:“你现在知晓了,我为什么要,要和你一道?只怕你也后悔没有拒了我。你也不必再去想一个,一个借口。”
沈偃轻轻说道:“我不能拒绝你。”
刘婠嗤笑:“是因为,有情意?你喜欢我?”
折腾了那些事,刘婠自己都不相信那些可笑的男女情意。
沈偃则回答:“我不过是想陪你走过一段路,想你回复你的自尊、傲气、自信。没关系的,我没有与谁定下婚约,也没有跟别的女娘有喜欢纠葛,于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陪你走过这段路。”
便是刘婠,此刻心里亦微微一颤。
沈偃的喜欢会是刘婠自信的养分,这些沈偃未必不明白,他却也愿意。
然后沈偃下定决心,触及刘婠手背,握住了刘婠的手。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但沈偃这样反倒得了刘婠几分喜欢,似她这样女娘不会喜欢一个连女人手都不敢握的男人。
刘婠心里蓦然动了动,自从沈舟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这种动心感觉。
她不自禁说道:“你会把我放得最最重要,若我有些心事,你也一定会为我完成,会护着我,是不是?”
刘婠反手握住了沈偃的手。
如果沈偃此刻斩钉截铁说一声是,刘婠就当真爱上他了。
可沈偃却只垂眸,说道:“你若有什么事,都可跟我说,然后我们好好商量,寻出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我会竭尽全力,尽力使得一切向好。”
刘婠本来握着沈偃的手,如今手指却一根根松了。
沈偃问:“你不高兴?”
刘婠摇头,抬头时脸上却无不快,只有几分释然:“你很好,是个不会说大话的男子。我知晓,你是个言出必行的好人。至少,你不会骗我。”
沈舟跟她山盟海誓,至于赵少康,也会说他对自己如何如何用心,多么多么的上心。
她遇到那么多男人里,沈偃是个诚实的人。
另一头,马车已停,裴无忌已下了马车。
薛凝不上车,他便下了车。
他拦住薛凝:“我不知晓你会这样生气。”
薛凝准备绕过裴无忌。
裴无忌扣住了薛凝手腕,一瞬间一些不快的回忆涌上了薛凝的心头。第一次在宁川侯府与裴无忌相识,就被裴无忌紧紧捏着手腕说不必装模作样。可能裴无忌也不是故意,但淤色却好几日才消。
不过这一次裴无忌手指触及瞬间,便飞快松开。
薛凝侧头望去,裴无忌望着她说道:“那么下一次,我必不会如此。”
薛凝隐隐觉得裴无忌大约也是念及那时情景,故这次手飞快松开。
就像他这一次,他未自己逼迫沈偃,也是汲取了灵昌公主教训。
虽是如此,裴无忌仍是令人无言以对。
裴无忌:“况且,我从不相信有什么悔改,这世上有些人,他们性子已经形成,永远不会改变。”
裴无忌可能说的是刘婠,但薛凝隐隐觉得可能也包括越止。
裴皇后指了越止去玄隐署,可能有别的用意,又或者暗指裴无忌可将越止当作一把刀。但自始至终,越止与裴无忌都十分不和。
薛凝又往前走,裴无忌跟在她身后,离薛凝有一尺之遥。
薛凝走得快,不过裴无忌生得高大些,步子也缓些,却也恰好能保持彼此间距离不便。
“我曾有小姑母裴蕊,为人很好,性子很纯善。”
“她那夫君长孙川亦出身名门,品貌潇洒。”
当年裴家有双姝,皆是绝色。长姐裴兰君入了宫,也就是如今裴后。
其妹裴蕊却并没有那么多野心,也就嫁个好夫婿,有个安稳小家。
“可长孙川品行不佳,因争夺中郎将一职,竟
将竞争对手程沛私下杀死。程家亦是大族,事情扯出来不肯罢休,非要长孙川赔命。那时,小姑母已有身孕,为提长孙川开脱四处奔走,甚至请托裴家。不过那时大姑母,也就是如今皇后娘娘另有计较,并不想保长孙川。”
“那时最要紧一个人证是一个陪酒得女伎,这女伎无意间窥见长孙川杀人,以重锤锤击程沛头颅,使得程沛身死。如若这个证人没了,追究起来就颇见困难了。而在长孙川苦苦哀求之下,我那怀着身孕的小姑母耳根子软,竟替长孙川买凶杀人,安帕杀了那个女伎。”
裴无忌静了静。
然后他说道:“人就是如此,越是重情分,越在意身边的人。说什么大公无私,但谁没亲疏远近呢。一个人本来很好,如若受身边不好之人影响,却很容易万劫不复。哪怕他想过抵抗和拒绝,可一次又一次,说不准哪一次还是会顺从。我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绝对不行。”
薛凝脚步缓了缓,回过头,想了想,说道:“你这个小姑母对你很好?”
裴无忌通篇未提他那个小姑母待他如何。
但他虽不说,却也能感觉得到。
如果不介意,不至于记得这么清楚。
裴无忌点了一下头:“我生母早亡故,父亲续娶。继母对我很客气,没什么不好,不过始终隔了一层。”
也没什么娶了填房教唆宅斗故事,以裴无忌在家中地位,继母也只有奉承的份儿。
父亲新娶填房礼数周全,但亲近谈不上,待裴无忌这个嫡长子总是小心翼翼客气,也是人之常情。
第92章 092素来撒谎成性
裴蕊这个小姑母却不一样,她打小被家里宠着,是娇憨可人的性子,又爱玩闹。
小时候,裴蕊常牵着裴无忌的手到处玩。
哪怕嫁了人,对裴无忌这个小侄也十分惦念。
裴蕊买凶杀人,替长孙川掩罪,那件事情被裴无忌查出来。裴无忌那时也很烦恼,若让他大义灭亲,他似也难以决断。
思及再三,他想先跟小姑母谈一谈。
他提及小姑母买凶杀了那个女伎,裴蕊却十分慌乱,又抓着裴无忌衣袖反反复复问那女伎当真死了?
裴蕊面色十分惶恐。
买凶杀人跟亲手杀人感觉是绝不相同的,没有亲手夺了一条性命真实感。
然后裴蕊就动了胎气。
本来女子生育就是一桩难关,而且裴蕊情绪又大起大落。
于是见了红,落了胎,裴蕊便这样没了。
如今薛凝问及,裴无忌也说得言简意赅:“是相处不错,不过她于心有愧,早产亡故。”
薛凝猜裴无忌不乐意多说,她也觉得自己问得逾越边界,有几分冒犯私隐,故裴无忌回答生硬些也正常。
她不知裴无忌并不喜议论自己私事。
若这样问的不是薛凝,裴无忌态度不会这样“和气”。
裴无忌待人态度本就按亲疏远近各有不同。
讲起往事,不免起了裴无忌不大愉悦的回忆。
小姑母落了胎,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再来就是一个血淋淋的,看得出来成型的胎儿。
还有小姑母苍白的脸。
以及最后渐渐发凉的身躯。
裴无忌将那些念头都压下去,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
十七岁的少女灵秀而动人,干净且利落,水色杏眼认真而干净。虽然这副身躯底子不好,面色犹显苍白了些,却也掩不住青春灵动。
是很悦目的景色。
他说道:“我不怪阿偃。”
薛凝忍不住吐槽:“谢谢你竟原谅他了。”
裴无忌理直气壮:“为护住在意之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谁都一样。”
这听着倒有几分快意恩仇。
但薛凝心想裴无忌是执法者,又不是游侠儿。于是这样的话,也并不是太令人感动了。
这时玄隐卫士已将薛凝的马牵了过来。
薛凝有些窘迫,裴无忌明明知晓自己骑马过来的,知晓自己方才是赌气失态。
她飞快接过缰绳,伸手抚摸马儿,然后轻快上马。
裴无忌也留在原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薛凝点点头,就策马噔噔蹬回法华寺。
她走了一段路,回过头,犹自看着裴无忌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自己。
薛凝轻轻吐了口气,她想着沈偃和刘婠那些事,不好评价。
感情的事她既不想管,也管不了。裴无忌倒是很积极想管,且必然不肯罢休,但也未必能如裴无忌心意。
薛凝思绪倒是捋得清,接下来便是接着查沈舟之死。
刘婠和赵少康属于干扰因素,沈舟之死与二人已无相干。
线索到此又断了。
至于沈舟的人际关系,就像沈偃所说,不算差。
沈家大公子挺会为人的,哪怕恶心人也会恶心得刚刚好,不至于让人觉得他非死不可。就像窦昭君那样,沈舟想诱哄婚前性行为想要更好的拿捏,但也不至于用强用药。
但暗里有人有没有像刘婠这样真较真,那谁也不知晓。
女人方面,阴陵侯义子高彦一直在追求刘婠,对沈舟素有不满,但似又上不了杀人高度。
至于事业方面,沈舟一直谋求入仕。
沈舟已被选为宫中郎中,以此为起点谋个官职不难,但他既不想外放,也不想做个闲官小官。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有个有分量之人举荐。至少,前程看来不能输给沈偃。
这利益相争,说不准就会惹来杀机,使得沈舟死于非命。
薛凝也便捋清楚两个方向,一是去查沈舟的事业规划,看其中有无触及个中利益。再来就是开棺验尸,验看沈舟尸首。
薛凝那个听到凶手心音的玄学能力,如今亦是可以用一用。
不过这旧案验尸,就特别不易了。主要原因是死者已入土为安,再开棺验尸便显得不尊重了。
以云氏对沈舟爱惜,光是云氏那一关就不大好过。
但云氏执意想要寻出真相,乃至于跟家中次子闹翻决裂。如此一来,薛凝觉得也不是没有机会说服云氏。
虽然沈偃因刘婠与家里闹得僵,但若要查清案子,也应当与沈家缓和一下关系。除了验尸,还可从侍奉沈舟婢仆口中询问得知沈舟择业方向。
蓦然间,一个念头滑过了薛凝脑海。
沈舟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亦或者说这个男人十分鸡贼,擅长以私谋公,婚姻之事于他而言就是事业助力,这正妻之位也是待价而沽。
之前沈舟在窦昭君和刘婠之间挑挑拣拣,算计筹谋,无非是想看哪个女娘更能给他些好处。
最后窦昭君弃了,他便又对刘婠示好。
薛凝发现自己有了一个误区,因为以上这些是窦昭君说法。
窦昭君认为正因为沈舟输麻了,所以人前刻意做出一副赢麻了的样子。
但沈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都要跟刘婠定下来了,涉及谈婚论嫁,当真只为跟窦昭君赌一口气?
这婚事可是沈舟要紧筹码。
据说去年秋日,沈舟跟刘婠好得不得了,沈舟更是极殷切。
这阴陵侯也是个妙人儿,特别喜欢收义子义女。今年春天,他义子高彦被升为禁掖都尉。
至于去年,那更不得了。
大名鼎鼎的越郎君就是先成为阴陵侯义子,再顺势成为玄隐署署令。一个废太子幕僚一下子成为新贵,顿显得不好惹起来。
虽不能说越止是因阴陵侯升的职,但说明阴陵侯那里有路子。
沈舟对刘婠使了两年水磨功夫,除了因刘婠貌美,也是图阴陵侯这层关系。
不过阴陵侯性子素来倨傲,似并不喜爱沈舟为人,也并不如何的热络。
于是沈舟又渐渐和窦昭君走得近。
沈舟是个把利益相关表现得淋漓尽致的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都要和刘婠定下来,薛凝揣测阴陵侯的态度可能也有一定软化。
刘婠在阴陵侯跟前侍疾,素来孝顺,如果刘婠想要争回沈舟,阴陵侯给她几分薄面亦并不稀奇。
薛凝揣测阴陵侯因为义女缘故,对沈舟态度有所转变。
那如此一来,那个总在刘婠跟前献媚的高郎君态度就值得细品。
越止的身影顿也浮起在薛凝脑海。
因为越止是阴陵侯义子,故薛凝始终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
这什么事沾上了越止,似总是添了几分神秘曲折。
薛凝也想见见越止。
越止独门独院,虽说是阴陵侯义子,但似只是个名头,也不似阴陵侯那些个部曲亲眷皆居于侯府左近。
薛凝到时,越止正懒洋洋喂鸽子。
那些鸽子咕咕叫,啄着越止撒下的吃食。
薛凝来越止居所拜访,准能遇到越止,也是因越止
总在家中缘故。
下属有什么事,便用鸽子传讯请教,依越止回复行事,彼此间连面都不用见。
这也是越止步步试探裴无忌底线得到自由,裴无忌显然并不打算管束他。
依薛凝看来,有点儿宅斗文里主母养废庶子的调调了。
越止见着薛凝到来,冉冉一笑,又有点不好意思:“薛娘子来,为何不先说一说?我头发蓬蓬的还没有梳,难看得很。”
越止今日着淡青色常服,一个人在家,确实懒洋洋没打理自己样子。
薛凝倒觉得越止这乱糟糟样子添了几分活气儿。
越止回京城约半年了,也磨合得差不多,住处也添了个叫阿令的仆人,没再抱怨挑选的仆人不合用。
越止不耐做家事,可也不愿有太多人在他居所走动。
阿令沉默寡言,平素话也不说,做事倒也麻利,越止十分喜欢他如空气般的存在感。
也不多是,越止也整理好仪容,才来与薛凝相见。
阿令也奉上茶汤,恭顺退至一边。
听薛凝问及刘婠,越止立刻说道:“所谓阴陵侯义子,无非是皇后娘娘寻个由头,让我入玄隐署做事。我也未住在左近,虽有一个共同的义父,但和这位貌美如花,受尽追捧的刘娘子不是很熟。”
薛凝一下子抓住了破绽:“哈,你也知晓这位刘娘子貌美如花,受尽追捧,看来对阴陵侯府种种也是有些了然的。”
这几个月两人渐渐熟了,薛凝亦更了解越止多一些。
下属凡事请教,越止虽足不出户,但点评却极到位,能精确抓住问题核心。
越止是个过分聪明,善于推断之人。
哪怕越止不是阴陵侯义子,所评必然有些意思。
越止:“你便不允我躲了懒?这些麻烦的事,真是令人觉得讨厌。”
但他仍手指交叠,放于几上。
这便是他想要跟薛凝聊一聊的样子。
“这位刘娘子,也不算世家出身,不过阿父给力,攒下军功升职。到了这一代,她兄长阿姊皆有前程,刘家也算是新起之秀。而刘婠本人不但生得貌美,还被阴陵侯收为义女。有个侯爵之尊的义父,也使她沾些贵气,身份更抬了抬。”
“这样的新贵,自然更讲究出身,讲究门户之别,要显出已与寒门子弟并不相同。可能,比那些世家女娘还更在意些。”
人往高处走,这也是人之常情,刘婠的兄姊皆有上进心,刘婠也是力争上游。
薛凝总觉得越止别有暗示,却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
提到了刘婠时,越止眸中似掠过一丝浅浅亮光,却一闪而没,也并不如何的明显。
越止忽一笑:“今日春光正好,若拘在家里也是太过于浪费。不若,出去逛一逛?”
春光融融,东市朱雀街上也热闹。
恰逢霍知州休沐,霍明霜便缠着阿兄出门,磨着要卖好,哀求兄长送她一副名玉坊新做整套头面添妆。
她缠着兄长花钱时,嘴也很甜,讨喜得紧。
霍知州瞧着也直摇头,拿霍明霜没办法。这妹子讨喜时是真讨喜,惹人厌时也确实惹人厌。
就说去年冬日,霍明霜再回京城,就开罪了那薛郡君和越署令。那薛郡君也罢了,听闻性子不错,也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可那越署令却素来名声不好,心胸也不怎么宽广。
他打了霜儿一巴掌。
但这妹子也真厉害,几个月功夫,就勾住了自己同僚韩睿。
韩睿他是知晓的,家境不错,人也不花,性子也好。虽不是什么世家勋贵,但妹子嫁过去不会差。
要说男人就那么回事儿,之前媒人给韩睿说亲,韩睿只说要人好的,却总不中意。接过一见霍明霜,加上霍明霜一主动,韩睿便十分乐意。
霍知州都想吐槽,韩睿这个准妹夫只要眼珠子不是瞎的,就定能看得出她这个妹妹跟贤惠没什么关系。
不过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他这个妹子能嫁出去,还能嫁得不错,也是祖上烧了高香保佑了。
不过想到一事,霍知州还有几分担心:“去年秋日,你叔母将你送出京城,还写了封信,隐晦说你私下与什么高门子弟来往,可别留下什么首尾,闹腾起来。”
霍明霜一听,小脸一沉,抱怨说道:“叔母嫌我是个拖油瓶,不耐烦家里添张嘴,她家里几个女娘要说亲,是生生会被我给比下去,故寻个由头把我赶出京城。哪里有这样的事!哼,他们哪里想得到,阿兄过两月便调回京城,我也跟着回来了,这后悔也来不及了。”
霍知州当然知晓自己这个妹妹性子,霍明霜脸生得漂亮,却是欺软怕硬,撒谎成性,什么只挑有利自己的话说,当真没一句实话。
实则霍明霜心里也十分沮丧,沈舟已经死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自负有几分姿色,人在京城,这年轻的勋贵世家子弟又那么多,霍明霜自然起过心思。
本来沈舟是喜欢过她的。
可沈舟死了,还能怎么办?她总不至于殉了沈舟。
二次回京,霍明霜也歇了心,凭借美貌主动出击,寻个能拿得住的。
第93章 093刘婠她剪下红色手指甲
薛凝也未曾想到逛个街就能遇到霍家兄妹。
两两相遇,不免有些尴尬,倒是霍知州主动打招呼,又拿几个月前那桩事告罪。
且霍明霜也不复之前刁横样子,倒露出一副乖巧可怜样,说自己那日确实不懂事。
若此刻是初遇,薛凝也绝难对之生出什么恶感。
不过薛凝本也有些话想问问霍明霜,如今赶巧遇着,薛凝也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
她瞧着霍明霜,说道:“霍娘子,我如今正在查沈家大公子被害那桩案子,想来也你也有所耳闻。你与沈家大公子相熟,可是知晓什么?”
霍明霜听了,脸色变了变,便透出几分不自在。
她尴尬了一下,旋即面上浮起急色:“郡君这是打哪儿听到的言语?如此污蔑,岂不知女子名节十分要紧?我如今正要说亲,莫不是因为得罪了郡君,故如此针对。”
薛凝:“我这样问,自是已经弄清楚这件事。”
霍明霜不觉大声说道:“可是刘娘子胡言乱语?郡君,那女娘气量狭小,心肠又狠,不必信她。”
薛凝是从窦娘子口中得知这桩事,但霍明霜却说必然是刘婠扯出这桩事。
看来除了窦昭君,刘婠也知晓霍明霜跟沈舟勾搭。
薛凝决意套话,故意说道:“毕竟是亲眼所见,绝不至于故意说谎。”
是有人亲眼所见,不过那个人却是窦昭君。
但比起性子稍显平和的窦昭君,刘婠显然给霍明霜留下更为深刻印象。
霍明霜没有再反驳,面颊却涨得通红!
刘婠确实给霍明霜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霍明霜无暇想起同样撞破两人私情的窦昭君。
去年秋日,沈舟与她调情,却被刘婠撞见。
霍明霜见着刘婠了,她却故意撒娇:“沈郎,妾知自己低人一等,又没什么顶好的家世,故虽得你喜爱,怕也不能嫁你为妻,主持中馈。”
事实确实是这样,但霍明霜也知晓男人秉性。情浓之际,好听的话会说一说,也会说些甜话哄哄人。
沈舟自然不能真说霍明霜不配。
果然沈舟搂着她说道:“你性子好,只要我喜欢,有什么配不配?”
沈舟不知晓刘婠来了,偏偏这些话被刘婠听了去。
霍明霜肚里暗暗好笑,心里十分得意,心想刘婠听着了气死才好。
若气得刘婠不跟沈舟相好,说不定自己还真有机会上位。
虽说是宁做高门妾,莫做穷人妻,但若有机会,当然是做大的那个才好。
霍明霜嗓音愈发娇滴滴:“沈郎哄我罢了,我哪里比得上刘娘子?”
沈舟嗤笑:“你说阿婠?我看你也不比她差。其实她也不
是什么世家贵女,家里至多算是新贵,被阴陵侯收为义女罢了。说是义女,不过名头好听,是阴陵侯身边差个伺候的人。若是亲生女儿,阴陵侯怎么也会给几分薄面,侯爷义子难道收少了?”
然后刘婠再忍不住,忿怒叫道:“沈舟!”
霍明霜瞧着刘婠气得双颊泛红,面颊上浮起受辱后怒意。
刘婠眼神冰冷,是气疯了的样子,那眼神霍明霜现在也忘不了。
且近日听到那些个风言风语,说刘婠买通了赵少康动手,霍明霜暗里也发了寒颤。
她甚至禁不住暗暗揣测,可是因为这件事,刘婠动了杀心?
霍明霜确实是被吓着了。
如今薛凝又问,霍明霜心里亦跳了跳。
香炉吐烟,这时刘婠也翘起手掌,去看自己十根水润手指。
刘婠还年轻,人又貌美,眉宇间却有几分厌厌的味道。
一切始于去年秋日,她也还记得那时沈舟说的话,以及自己那时忿怒。
哪怕现在想起,刘婠也觉得自己恨透了。
沈舟并不知晓她是以怎样心情去寻他的。
那时她仔细思量了沈舟的话,否定了阿姊,觉得自己应该安顺小意,不要那般矫情,真正择个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是有所决断,可也有些委屈。
她盼跟沈舟倾述,安抚自己的委屈,让沈舟主知晓她的牺牲。
可她却看到那一幕。
她叫了沈舟名字,与沈舟四目相对。
然后刘婠扭头便走。
她不走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要留下来,跟那个美貌风骚的女娘扭打撕扯,抓着她头发扇耳光?
刘婠还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样子尊严受损,哪怕沈舟追出来哄她,也不是几句好听话能哄得回去的。
更好笑是沈舟并没有追出来哄,再准确来说沈舟并没有追出来。
她还能不了解沈舟,沈舟就是想要压一压她。
刘婠蓦然噗嗤一笑,泪水却花花流下来。
她实在可笑,竟想跟沈舟倾述自己的牺牲,其实心里想想的事,落在沈舟眼里算什么牺牲?
哪怕沈舟言不由衷哄几句,也并不会真当回事吧?
沈舟与那下贱女娘如此调侃自己!
她想要沈舟去死!
如今刘婠想起前事,那些愤意犹自在心头,可她却不会眼眶发红了。
只有恨意犹在刘婠心头。
这恨比爱显然也是要更长久些。
刘婠柔似无骨,软绵绵靠在贵妃塌上,抬起手掌,看着自己被凤仙花汁染红的精致手指甲。
她似轻轻吐了口气,心忖如若不是沈舟待她不好,也许事情不会是这样。
她与沈舟本应该有很好未来的。
义父一开始不喜欢沈舟,可后来也松了口,摸着刘婠头发说婠儿若喜欢,便将这沈家大郎抬举一番又如何。
那时刘婠心头一片酸涩,阴陵侯许是早就看出沈舟秉性,所以从前并不愿意搭理。可义父为了自己女儿,到底还是松了口。
所以最后那段日子,沈舟待她是十分殷切,两人也是好得蜜里调油。
可再多的柔情蜜意,也尽数是虚假。
那一日月亮照着,沈舟含情脉脉看着刘婠,如若刘婠心里一软,也许两个人真能演着好上一辈子。
但刘婠并没有心软。
她是个,不能亦不懂原谅的人。
这件事情过不去了,刘婠也不能这样便算了。
然后刘婠起了身,梳妆台前铜镜光润可鉴,映着刘婠漂亮的脸。刘婠指甲是真指甲,好不容易蓄这样长,养得也十分漂亮。不过指甲一场,做事情便很不方便了。
刘婠取出了一把小剪子,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指甲一根根剪短,剪下的红指甲用一片手帕包住。
这也是刘婠的小癖好,她很爱惜自己手指甲,蓄长了舍不得剪,剪了又舍不得扔,总是小心翼翼的收捡起来。
刘婠打开一个小匣,内里盛着她剪下来指甲,满满大半匣了,刘婠将新剪下来的红色指甲扔进去。
镜中映着刘婠一双眼,那双眼却是平静而冰冷。
就好似刘婠已经打定主意做一件事。
这厢霍明霜却被薛凝几句不算重的话问得心虚破防,她也不敢怼薛凝,只扯着霍知州衣袖嚷着要走。
霍知州只觉失礼,也拿这个妹子没办法。
且霍知州也十分惊讶,当真未曾想到妹子还勾搭过沈舟。
故霍知州匆匆告罪,也被亲妹子拉着走人了。
出了铺子,霍知州不免说道:“依我说来,什么头面首饰也不必置办了,我折些银钱给你,要花银钱的地方多了去。这首饰落手便亏,再卖已不如买价,除了戴着好看出出风头,也并没有什么用,这些都是面子鲜光。”
霍明霜却是小嘴翘老高:“大兄,你妹子正年轻貌美,自然要穿戴漂亮,此时不打扮,难道还等以后老了丑了打扮?这面子不好看,谁还在意你里子。也是咱们家不如别人家,你总说这些小家子气的话,大兄已做了官,说话花钱也该大方些。”
霍知州叹息:“你嫁了人,那是再好没有了,我可总算了是事。以后你与我那妹婿争执,无论谁告状,我保准站我那妹婿,绝不会帮你帮句。”
霍明霜却是卖可怜:“阿父死得早,阿母一向疼爱我,兄长不怜我,谁还怜我?阿母也定然不依。”
霍知州却道:“这帮你是害了你,你那副性子,就该多受些教训。”
两人渐渐远了,薛凝心忖霍家兄妹之间情分倒也不错。
去年冬日霍明霜结结实实挨了个大嘴巴,这兄妹二人竟都奇妙的没如何放在心上。
自始至终,越止都没说一句话。
自打霍家兄妹现身,越止可没什么好脸色,不喜欢都写在脸上。
直到两兄妹走了,越止才笑笑:“阿凝,既然来了,我也该送你两件首饰。”
薛凝推拒:“那倒也不必了,你知晓的,我对穿戴并不怎样上心,只要大方些,整齐些,那便好了。”
越止:“送不送却是另外一回事,你若不肯领受,我便要花心思想送你别的,岂不是更让我劳心?”
越止继续说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便是你收了也并不代表什么。送人心意便要求回报,那是市恩,最坏的人才这样。”
薛凝犹自犹豫,越止却是兴致勃勃。柜前木盘上放有十数枚钗,因不知晓薛凝喜爱的样式,越止全数买下来,又顺手签好单。
掌柜亦显十分热情:“这库房中还有别的样式,再者本坊可订做首饰,样式独一无二,只是会贵上几分。”
薛凝慌忙摆手说不用,心里吐槽这京城掌柜也太会做生意了。
店内伙计亦探头探脑,不觉说道:“那位霍娘子亦是死了的沈家大公子的小相好?”
薛凝只笑笑,没说什么。
那伙计也是话多,禁不住感慨:“也是世事无常,从前刘娘子和沈家大公子多好,这浓情蜜意的,人还未成亲,就帮衬给沈郎君从头置办到尾。若不是这风骚小娘子起心勾引,大约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子。”
“谁说不是,这刘娘子大约真是只是说说?我记得沈家大郎死的前几日,刘娘子还精挑细选,替沈大公子选钗,好得不得了!”
刘婠那一番洗白言语显然也有些受众。
她哭着说自己不过随口说一说,未曾想沈家大郎真这么没了,以为自己真要了情郎性命。这些话云氏半点不信,跟云氏不信的人很多,但信的人也不少。
就譬如说店内几个伙计,便会觉得刘婠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薛凝这么听着,本来不以为意,忽而灵光一闪。
她想到沈偃说过,因为裴无忌俊美倜傥,又爱在衣饰上下功夫。裴无忌打扮得漂亮,于是模仿的人也多。
之前裴无忌外放两年,去年入秋才回京城。
然后京城首饰才流行飞仙钩,钗头会额外高高翘起。
薛凝想着刘婠自伤那
日,向赵少康讨回了一枚发钗,说是讨回自己之物。
那倒是登徒子的寻常手段,拿捏一件女娘贴身物件,譬如小衣、汗巾,又或者发钗,以做对女娘名节的要挟。
那时薛凝也并不重视,可如今却有了个大胆猜测。
那枚发钗是玉质,也做了飞仙钩样式,说明是新买之物,至少是裴无忌回京之后才会有的样式。
那与沈舟死亡时间相差也不远。
薛凝忍不住问道:“沈大公子死的那日,又或者前几日,总之相隔不久。刘娘子可曾在你们这处替沈舟买一枚发钗,是枚玉钗,做了飞仙钩样式。”
薛凝一颗心咚咚的跳。
掌柜有些惊讶,那是去年的事,不过因为死了人,记还是记得的。
“刘娘子曾经是订做了这样一枚钗,沈大公子死的那日,她和沈郎君一起来取。刘娘子爱打扮,很多首饰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她对沈家大公子确实很用心。”
刘婠是老主顾了,还是大主顾,难怪店内伙计会向着刘婠。
薛凝一颗心跳得更快了。
也就是说,刘婠当日向赵少康讨要的,不是她自己发钗,而是她赠给沈舟的那枚发钗。
第94章 094这样子反反复复,他终于点头杀……
薛凝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掌心传来了一丝丝的锐痛。
她嗓音却似平和,免得惊着人:“那想来当日,刘娘子必然亲手替沈家大公子戴上此钗?”
薛凝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只说当日,这二人彼此之间是有些浓情蜜意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这样的柔情蜜意之下,却包裹着说不尽狠意。
刘婠的如花貌美,温柔体贴之下,包裹住的却是属于刘婠的杀意。
可是赵少康却是有不在场证明。
至于刘婠,她虽会些武技,但不足以杀死沈舟。再来案发当日,刘婠已然归家。刘家虽是新贵,但却因此愈发讲究,刘婠宿在内室,外头却有两个婢子守着。刘婠夜来要茶要水,也有人及时伺候。
刘家也想把家里气派立起来。
薛凝之前是查过刘婠的,她对谁怀疑都有那么一点点。
那时并未有什么破绽。
薛凝陷入了沉思,心思亦不在眼前。
不过越止也并不介意。
越止做了笔大生意,掌柜也附送一个檀木雕花首饰盒,越止便亲手将一根根钗放好。
薛凝继续想,若刘婠偷溜出家杀人,她是吃不准赵少康会不会真去。那么她也没必要一定要唆使赵少康杀人,使得自己多一个把柄。
更何况,沈舟发钗还在赵少康手中。如若是刘婠,刘婠这半年也没必要受赵少康威胁。
杀人若是刘婠,那么她便知晓赵少康说谎。她知晓赵少康说谎,这半年来就不会受赵少康要挟。以刘婠性子,她没必要吃这个苦。
那就只能是赵少康?可赵少康却有不在场证明。
薛凝轻轻皱了一下眉,若有所思。
整个故事一定有破绽!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使得自己一口气顺下来。
要说赵少康的不在场证明,还是自己跟沈偃寻出来的。
枭卢肆那地儿腌臜污秽,鱼龙混杂,不是什么好地方。
薛凝胆子大,也只去过一次,还是沈偃陪着。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薛凝也不会刻意去一些危险地方证明自己胆魄。
事实上赵少康平素也是不去的。
他虽不堪,平时却拿起架子,不会去市井赌徒才会去的枭卢肆。
案发当日,赵少康现身那处,还与人发生争执,乃至于见红受伤。因不常去,若不是赵少康当众嚷嚷,旁人也不知晓赵少康身份。
谁也想不到一个侯府少君居然会出现在这么个腌臜地儿。
薛凝蓦然灵光一闪,不觉想,没人认得赵少康!
若不是那人道明身份,谁也不知晓那位闹事的纨绔居然是赵少康!
这是一个十分巧妙计划,刻意误导,令人坠入彀中却浑然不知。
赵少康只能算是一个烂人,算不得一个聪明人。
薛凝脑海里浮起了刘婠身影。
刘婠有一张美丽面孔,还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
刘婠很聪明,也很会算计。
但薛凝已略略猜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薛凝心里便暗暗盘算该怎样办。
柿子挑软的捏,薛凝便将目标放在赵少康身上。
她伸出手,摸摸腕间镯子,上镶六颗大珠。
薛凝正琢磨主意时,一枚首饰匣子塞她手里。
是越止。
薛凝打开匣子,内里盛着越止送她发钗。匣盖上镶嵌一面镜,恰巧映着薛凝俏生生秀丽容貌。
薛凝心尖儿亦微微一动。
她盒上匣子,一语双关:“越郎君,多谢你了。”
她也不觉得越止真是无意间带自己来这里。
薛凝忍不住笑了笑,低低说道:“越郎君,你若不总是那么爱计较,反而多多帮一下人,一定讨人喜欢。”
越止半真半假说道:“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这听着倒确实有几分计较之意。
越止话头一转:“我知道了。”
他计较时有几分令人心悸,可嗓音放缓,语调里却似刷了一层蜜糖。
倒是格外讨人喜欢。
薛凝也忍不住笑一笑,可她想到了沈偃,笑容也禁不住淡下去。
薛凝心情落了落。
这样爱怨痴缠,薛凝想想都有些头大。
越止一直盯着薛凝,亦将薛凝面上变化瞧眼里。
他猜:“你是担心那位沈少卿?”
越止聪明,一猜就准。
薛凝想了想说道:“我想男女之事,还是简简单单最好,最好是不要沾,麻烦得紧。”
越止盯着薛凝,认真脸:“确实麻烦得很。”
他移过目光,轻轻皱眉,俊秀面颊上透出几分货真价实苦恼:“简简单单最好,最好是不要沾。”
越止素来是个好逸恶劳怕麻烦的性子。
他转过头,目光又落在了薛凝身上。
赵少康这几日并不好过,那日刘婠那样一闹,赵少康便落了许多口舌。不但如此,因沈舟之死,陆陆续续有几波人来盘问,廷尉府玄隐署的人都有。
赵少康不厌其烦。
更不必说如今舍了刘婠,他是极舍不得,又或者不服气。
家里拘了赵少康几日,高陵侯也训斥几句,本意是让这个儿子安分几日。
但赵少康已嫌无聊。
按说捅出这样大篓子,高陵侯也应该重责,起板子打几下都不为过。可高陵侯爱惜自己这个独子,虽知不肖,却到底不忍重罚。
若不是家里宽纵,赵少康也养不出这样一副性子。
高陵侯虽将赵少康拘在家里不许出府,可下面自有狗腿帮衬。赵少康寻了个机会,出了门便直奔金骰阁。
他好几日没有赌了,如今手也痒起来,浑身不自在。
只不过今日赵少康才进金骰阁,才被引入小室,就被七八个汉子制住。
人家个个着玄隐署卫士服色,如今玄隐署在京城风头正盛,赵少康一颗心自快跳几拍。
然后一个俏生生女娘现身,赫然正是薛凝。
薛凝从前跟随沈偃办案,算是沈偃私聘,做了女官后算转了正。如今官府办案薛凝参与,是有正式文书请托,这样正式工作时,薛凝也有一定权力。
她可以调人。
凭薛凝私人女官印信,相应几个机构可调六人以下,帮衬搜查、缉凶。
从哪出调人薛凝也思量了下,最后还是选中了玄隐署。
赵少康这个人色厉内荏,还是调几个玄隐卫士更有震慑人。
裴无忌回来没几个月,已颇有张扬凶悍名声。
这般声名,不拿来唬人就没意思了。
赵少康已被制住,薛凝让人将赵少康双臂衣袖卷起来。
薛凝目光逡巡,和薛凝所猜测一样,赵少康双臂并无伤痕。
然后薛凝示意这几个玄隐卫士松开手,按着赵少康坐下。
赵少康面色铁青,看得出十分忿怒,不过他显然也知晓这位薛娘子的厉害,虽生气却也不好发作,只说道:“薛娘子这是何以。”
薛凝已在桌几对面寻个位置坐下来,和赵少康面对面。
薛凝先声夺人:“赵少康,就是你杀了沈家大公子沈舟。”
她言语笃定,说的也并不是个疑问句。
赵少康面泛怒色,挣扎着要起身,大约想用肢体语言描述自己不满。可如今,两片手掌将赵少康重重按下去,使得赵少康不得不坐下。
赵少康嗓音略尖:“可是刘婠那贱人又说了什么?”
薛凝则望向了赵少康:“沈舟死的那日,高陵侯府的少君却去了枭卢肆赌钱。那处腌臜,出入又是市井之徒,三教九流都有。你出言不逊,于是跟人发生口角,进而被人刺伤手臂。然后赵郎君你逗留至天明,直到解了宵禁,你方才离去。本来,你是有极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惜啊,那日那人并不是你。”
“你双臂无伤,并不是那日在枭卢肆逗留的‘赵少康’。其实那地儿不怎样,赵郎君平日哪怕赌钱,也绝不会去那处。正因为你从来不去那处,无人认识你,所以案发当日那个‘赵少康’才会出现在枭卢肆。”
“你使人假扮你,那人也许是你府上仆从,年龄身材与你相仿。沈舟死的那日,那人可以与人争执,引人注意,再嚷嚷自己便是赵少康。于是便给枭卢肆诸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再录口供,便使你有不在场证明。”
“贵贱有别,你怎么说也是高陵侯之子。当你抛出这个不在场证明,也不大会押你去现场对峙。当然,一开始这不在场证明也未用得上。”
“若是冤枉你了,无妨请来枭卢肆管事的秦五爷与你对峙,看你是否是当日闹事之人。”
薛凝这样说,其实也是有点儿虚张声势。
秦五爷虽然豪横,却也不过是在市井之间豪横。高陵侯府再没落,也是相对而言,也绝不是秦五爷得罪得起。
若然捉来秦五爷来问,秦五爷必然会说时隔半年,都记不清了,谁也不得罪。
而这亦是布局之人盘算好的。
当然这个布局之人必然不是赵少康。
赵少康已经被吓住了,面色苍白,冷汗津津,显然被薛凝说得破防,心理防线已然崩溃。
他已不再大喊大叫,面颊上反倒浮起几分惊慌。
赵少康吞咽了一口口水,说道:“几个市井之徒供词,无凭无据的,能作什么数?”
薛凝趁胜追击,说道:“还有就是那日,刘娘子当众向你讨回的那枚钗,她说是自己之物,被你恶夺了去。其实那天,谁都知晓刘娘子刻意演戏,为了摆脱你的纠缠勒索。”
“刘娘子,可是比你聪明许多了。只是她被你拿住了把柄,所以才吃了这几个月的亏。她心里烦透你了,故要使计拿回自己的把柄。”
“其实那枚发钗是沈舟的,还是案发当日,刘婠亲手赠给沈舟。她亲自设计样式,案发当日和沈舟去了名玉坊,当着掌柜伙计的面,将这枚发钗别在沈舟的发髻之间。”
“那枚新钗,本来在沈舟头上,可后来却落在了你手里。赵少康,这说明案发当日你接触过沈舟,甚至取下了他的这枚发钗。”
“其实刘娘子那样聪明的人,怎会任你空口白牙说几句话,就肯信是你杀了沈舟?她设计了那枚发钗,又事先将钗的样式描绘画图给你。于是,这便是个凭证。你杀了人,便取了沈舟发钗,作为一个凭信,说人是你杀的。”
“是不是?”
赵少康唇瓣轻轻发抖。
他说不出话。
别看刘婠这几个月来给自己伏地做小,但在从前,刘婠是极强势的。
去年夏日炎炎,刘婠着雪白纱衣,手执一柄描金萱草图案小团扇,这样轻轻摇着。
她跟赵少康计划,说道:“少康,我虽盼你帮我,可也不愿意你出事。自现在起,你去张罗寻一个身量年龄跟你差不多的,你杀沈舟时,便让那人去个没人认识你的别处,这样闹事赌钱,吵吵闹闹,留下印象。哪怕真查起来,定也查不到你身上。”
一开始赵少康只是应付刘婠,因为换做平常,刘婠不冷不热,绝不会多理睬他。
他以为刘婠是一时之气,可刘婠竟是极认真,一步步的这般筹谋。
听得多了,他似仿佛真起了念头,觉得杀了沈舟也未尝不可。
他也害怕,只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赵少康也想过不干,甚至可以把这件事张扬起来。但他名声素来不大好,刘婠又能言善道,旁人只会觉得赵少康起心污蔑。
更何况刘婠人前跟沈舟不知晓多好。
这样犹犹豫豫,起起伏伏,一直到了秋日。
刘婠跟沈舟婚事都快要定下来了,赵少康也按捺不住,终于点了头。
刘婠便将钗样式给赵少康看:“这枚钗,是我准备送给沈郎。那日我送他这枚钗,你杀了他后,就取回来给我看一看。我便知晓了,你是怎样一个英武男儿。”
刘婠这个妖精!
赵少康不觉大声道:“可是,我并没有杀沈舟!”
第95章 095亲自动手杀人
薛凝诈他:“我为何知晓这么多?因为刘娘子已经认了!”
赵少康急道:“她知晓什么?她什么也不知晓!刘婠那个妖精,这么处心积虑,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她教唆了我几个月,我终于点了头。可是她便是不加谋算,沈舟亦是会死,总会有人为她杀人。”
“沈舟死了,我那时竟不是松口气,而是十分懊恼,竟恨自己不敢向前,犹犹豫豫,使得别人争了先。如此一来,阿婠便再不会多瞧我。”
“鬼使神差,我忽而有一个念头。”
“谁知晓沈舟是被谁杀的呢?”
“我便想,我可以拿住她!”
“沈舟已经死了,他血还在流,眼珠瞪得大大,我有点怕,可也不算多怕。于是我向前,将阿婠要的那枚发钗摘下来。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赵少康大口大口喘气,面颊上倒透出了几分扭曲的快意。
他显然十分享受掌控刘婠感觉。
那日刘婠讨钗,赵少康只能将那枚发钗交出来。可回去后细细一思,赵少康十分懊悔。
但也说明刘婠算准了赵少康会随身携带那枚玉钗。
那是他拿住的刘婠的把柄,每逢刘婠想要不听话,赵少康便会刻意晃一晃,心满意足看到刘婠面上急色。然后刘婠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会乖乖听话。
那也应当!自己是为刘婠杀过人,
刘婠自然应当如此相待。
这一生一世,刘婠都应顺从自己,对自己予给予求。
甚至渐渐的,恍惚间他真以为自己杀了沈舟,为刘婠牺牲良多。
但当旁人让赵少康真为沈舟之死付出代价时,赵少康就好似被扇了好几个耳光,一下子从臆想中清醒过来。
于是他断然否决!
他没有!
他说道:“刘婠知道什么?她自然以为是我杀人,她笃定我人前不会承认。是她为我设计了不在场的证明,她自然觉得哪怕我真杀了人,因为这样证据,肯定也会人前否认。她趁我慌乱,将那枚钗讨回去。”
“她以为我是真的杀人凶手,然而并不是如此!”
赵少康十分急,他甚至已经承认部分,譬如他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又答允刘婠杀人。
但是到了最后关头,赵少康却是被人抢了人头。
他不过是为拿住刘婠,所以跟刘婠说了个谎话。而刘婠再怎样缜密计划,也绝想不到还有这样可巧意外。
薛凝半信半疑,她绝不会赵少康说什么信什么,但也不放过别的可能性。
她令人先将赵少康看出,看看之后廷尉府或者玄隐署,哪处会否将赵少康这个犯罪嫌疑人给拘起来。
沈舟案发当日才买的发钗,跟刘婠告别时还在,之后却落入赵少康手里。
无论怎样,也不是赵少康随便几句话能够摘清楚。
离开了金骰阁,薛凝心里也是沉甸甸。
她想到了裴无忌那杀人之心的理论。
无论赵少康所言是真是假,事实上哪怕到了如今,刘婠也并不知晓自己双手未沾血。
她知晓赵少康性子,知道赵少康一定会否认,知道会查出不在场证明,而那不在场证明是她为赵少康刻意设计的。
她将发钗给沈舟戴上,沈舟那时必然十分得意,因为总是男人给女人花钱,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给男人花钱,说明这个男人很有本事。
沈舟却不知晓,这是一个杀人标记。
刘婠需赵少康杀人取标,再来跟自己领赏。
一旦知晓淳于安落网,刘婠就快狠准安排这一切,最大限度将自己摘出去。
现在在刘婠自己眼里,她是个逃脱制裁的杀人犯。
薛凝往沈府多走了几次,云氏一开始确实有些犹豫,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允了薛凝重启,开棺验尸。
薛凝倒是并不意外。
一件事最易让人同意的便是沉没成本。
云意如和沈偃闹成那样,已与次子不和,这案子无论怎样都要继续查下去。
开棺当日,亦请了僧道做了法事。
云意如眼眶发红,虽不至于人前失态,可也看出心虚体软。
沈偃也在现场,人前母子二人未至于争执,但彼此间已是淡淡的。
薛凝也没瞒着沈偃,已将刘婠之事跟沈偃提了提。
沈偃从前气质忧郁,如今看来却是更为沉默了。
这几日功夫,沈偃俊秀面容亦添了几分憔悴,眼下亦有了几分乌黑青紫。
沈偃看来休息得并不好。
一旁有有沈家仆从掘土起棺,薛凝亦在一旁候着。
瞧着沈偃这样子,薛凝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妙目打量,沈偃亦察觉得到,亦轻轻侧过头。
然后沈偃说道:“多谢。”
薛凝有些意外,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沈偃轻轻说:“谢谢你肯相信我。”
如今满京城皆知沈偃对刘婠十分痴迷,当然这亦并不假。也许便有人会觉得,沈偃会将一些事透给刘婠。
薛凝心想,其实沈偃颇为敏感。
她只说道:“我相信沈少卿一定知晓分寸的。”
沈偃却摇摇头,他轻轻抬起头,容色微缓:“也许我如今行事,未免会有心无力,幸得有你。”
裴无忌也会帮他,可与薛凝不同,裴无忌会帮得太过。裴无忌会以沈偃本身出发,然后,也许真相和手段并不算最重要。
薛凝却温厚而平静,在一片惊涛骇浪中,却是能不偏不倚。
薛凝却摇摇头:“这是公事,也是工作,沈少卿,你不用特别谢谢我的。”
她一双眼是黑白两色,是白水银里包含着黑水银,这样的黑白分明。
那一片沉浊中,薛凝也是冷静而安宁。
沈偃在那片摇摇欲坠痛苦中,仿佛亦定了定。
薛凝想了想说道:“纵不是你,我亦要查出真相。”
沈偃轻轻说道:“那便是因为我运气好,恰巧认识你了。”
浮土刨去,沈舟棺木亦露出。
众人起了棺,抬将起来,置于一旁棚中。
棺木撬开,便有一股子浊气涌出,哪怕站得远些,也嗅得到。
薛凝已系好自制口罩,又取了香,这样拜了拜。
看着沈偃并未向前,云氏倒是略定了心。
无论如何,这桩案子沈偃也该避避嫌。
沈氏择穴,是请高人瞧过风水。风水不单单是玄学,也蕴含那么一点儿地理学。沈舟所埋坟地并非阴秽潮湿之所,下葬半年,尸体呈现脱水干尸的模样,腐化并不多。
这算是保护型尸首,亦还是比较幸运了。
薛凝戴着手套,手指略触,皮革样表肤甚至略有弹性。
薛凝觉得幸运,但旁人不这样看,埋半年再挖出来的尸首也好看不了哪里去,尸首皮肤暗青色,面容瘪瘦,腹部塌瘪。
幸而家眷不得向前,否则看这副样子必然是十分伤怀。
之前验尸格目写致命伤在身前,记录十分笼统。
其实准确位置是在右上腹处,刺创约莫寸长,应是短小窄刃。
薛凝小心翼翼用夹子移开软烂已腐衣衫,沈舟手臂并无抵御伤。
从伤口处来看,沈舟应是被准确刺中肝脏,故大量失血,乃至休克。
这说明杀人之人十分专业。
没杀过人朋友们都会觉得杀人要害无非咽喉、心脏,但杀惯人的老手便会知晓肝脏亦是十分要紧致命之处。
出刃老练而狠辣,而且沈舟与之面对面,很大可能提防心不算很高。
刘婠和赵少康都算不得十分符合。
刘婠有杀人之心,却无杀人之力,未经操练,无实操经验不大能一击毙命。
至于赵少康,亦谈不上沉着冷静。
若以验尸痕迹来看,刘婠和赵少康皆不大符合犯罪画像。
薛凝戴着自制小口罩,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神亦十分专注。
她略一犹豫,觉得此案扑朔迷离,无妨还是试一试。
于是乎薛凝摘下了一只手手套,不避污秽,触及沈舟干尸。
于是乎一缕熟悉的冰凉之意涌上了薛凝的心头。
春光融融,霍明霜人在车上,今日穿着一身新衣裳,打扮得亦十分漂亮。
因姑母相请,霍明霜亦暗暗得意。
去年她客居姑母家里,亦受了些气。她貌美如花,姑母却嫌她轻佻,总是板起脸教训,说这不许,那不许。
说她品行不端,为人又如何的不好,如此性情怕是给自己招祸。
可霍明霜却绝不会自省,更不认为姑母说得对。
依霍明霜看来,那自然都是别人的错。无非是嫌她兄长官小,如今做官一定要靠人扶持举荐,故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如今阿兄调来京城,那也是鲤跃龙门,家里那么些个亲戚还不都贴上来!
去年秋日假惺惺的将自己赶出去,如今还不是要将自己请回来。
去年她在姑母家里受了委屈,故还想勾搭下沈舟,如今看来,攀高枝不如娘家硬。
阿兄也劝她,说如今既是姑母相请,便言语和顺些,以后总要多来往。做人总要结善缘,而不是多结仇。
她口里虽应了,心里却有相争心思,故也刻意打扮得富贵艳丽些。
霍明霜不由得想起去年秋日的事儿了。
沈舟口里说得好听,可后来还是跟刘婠和好,又出双入对,甜蜜得很。
刘婠管束得严,自己受
刘婠记恨,沈舟也再不理睬自己。
那时她心中闷闷,却总有个男子蒙着脸,尾随自己,出入姑母家中附近。
她也不知晓那男人是谁,可姑母却算在自己头上。
说自己私底下不检点,招蜂引蝶,闹出这些丑事。
霍明霜也只觉得冤枉到了极点!若纠缠她的是沈舟,她也认了,可那个骑客她都不知晓是哪门子人。
霍明霜那时不免有点儿怀疑,怀疑是刘婠在搞自己。
这刘娘子做出一副高贵的样子,私底下还不知晓是什么人呢。
如今霍明霜也暗暗幸灾乐祸,刘婠如今也没什么好名声。
已至姑母家,霍明霜下了马车,也伸手扶了扶满头沉甸甸的珠翠,暗暗吐槽自己许是确实戴得太多了。
蓦然间,她听着身边婢子叫了一声,不觉抬起头来。
霍明霜又见着去年那个骑客,对方人在马上,白绢蒙面,一如从前。
只不过去年此人只是夜里才现身,如今却是白日。
对方深深呼了一口气,竟取出了一柄弓,又在马鞍箭囊里取了一枚箭。
骑客搭箭上弓,弓似满月,箭若流星。
如此嗖的射出来,咚一下,竟射中了霍明霜手臂。
剧痛传来,霍明霜跌落于地,身躯酥软,耳边是身边婢女惊呼。
霍明霜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骑客胸口亦轻轻起伏,手指轻轻发抖,一击不中,对方似也甚为激动。
此刻若霍明霜站起来跑,她也还能跑得掉。因为要射中移动活靶并不容易,更何况此刻对方亦是紧张发颤。
然而霍明霜受了惊,吓得一动不能动,脑海里一片空白,牙齿轻轻发颤。她唇瓣轻轻发抖,平素虽伶牙俐齿,此刻却偏生连句全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霍明霜已惊到了极致。
这时节,那骑客已调息完毕,重新取箭搭弓。
这一次,对方手稳了些,咚的一箭,正好射中了霍明霜心口。
霍明霜瞧着那骑客,那骑客肌肤白皙,一双眼睛却是漆黑。
虽白绢覆面,却让霍明霜想起了另外一张面孔。
那时她偎依在沈舟怀中调情,逗得沈舟说了些羞辱刘婠的话。那时她见着刘婠眼里透出了受辱之色!
那双蕴含受辱之色双眼,化作如今骑客双眼。
霍明霜眼前却是越来越模糊。
小院之中,越止又给自己养的鸽子喂了一把食,惹得满院鸽子咕咕啄食。
越止今日心情倒是很好。
他取出一枚小匣子,取出一枚绀瓷冰纹盏。
此盏曾经碎了去,之后再用金线补好,倒另有一番别致。
越止取出块帕细细擦拭,唇角亦忍不住浮起浅浅笑容。
越止快活得甚至哼起小调。
第96章 096刘娘子何必这样为难自己
薛凝手指触及间,一缕属于凶手心音顿时涌入她的脑海。
去年这个时候,秋日渐寒,他盯着沈舟,忽而生出了一种十分强烈渴望。
就像枝头果实成熟了,应该用刀割下来,以此为祭物,奉于神明之前,使神明可加以享用。
杀人的冲动宛如蓬勃生长的野草,就如此在他心里滋生,使得他整个人蠢蠢欲动,想着得以摘采。
于是他暗暗磨牙,将后槽牙磨出声。
舌下却生津,连吞了几口口水。
他通身在发抖。
他是变态!
可他自己却并不这么觉得。
这身躯内部滋生而来的杀意,他并不觉得是心性上扭曲,反倒觉得是天人相应,使得自己听到了神明旨意,聆听到神明之音。
那便是为神驱使,以此杀人!
以汝血肉,奉于神前。
薛凝蓦然抽回了手指,一颗心咚咚跳。
她汲取教训,这一次碰触之前,特意喝了几碗补气生热的汤水。
先补之后,再行触碰,薛凝反应也没那么大了。
薛凝飞快用高浓度的酒精擦拭了手指,仔细消毒。
虽不能尽信玄学,但这次结果也确实出乎薛凝意料之外。
前日里,薛凝便撞见有人在暗巷杀人,掐死了一个年轻的女娘尹芳娘。
这是裴无忌正在查的案子,和几年前死的崇俨法师有些关系。
李崇俨生前在京中作祟,哪怕是死了,旁人也不信李崇俨居然当真殒身,流传出许多奇奇怪怪传闻,说李崇俨化作妖狐逃走。
李法师是入了邪道,他虽风度翩翩,却仿佛仍生活在茹毛饮血时代,大胤都已不许擅自杀奴了,李崇俨却还推崇人祭。
而且李崇俨还不大看得上婢仆之流,神明所享必然是尊贵好物,奴仆之流总归低下,也要献祭一些尊贵祭品。
薛凝微微发呆。
那么说,去年秋天死的沈舟乃是一样祭品?
她想着自己撞见那人现身于尹芳娘被杀现场,尹芳娘已死,那人匆匆而逃,反而撞了薛凝一记。
对方是个身量颇高,力气不算小的男子。
案情似有进展,但又仿佛陷入了某种焦灼。
薛凝想着要继续查下去,接下来正规做法是游说裴无忌并案,两桩案子一起查。
但说服裴无忌显得并不那么容易,裴无忌显然并不大乐意旁人掺和这桩案子。
薛凝验完尸,正自思量盘算,便得了消息。
青天白日,京城之中,霍明霜居然遇袭!
霍明霜手臂、胸口各自中了一箭,当时便已神智模糊,待请来大夫时,霍明霜已是气绝身亡。
薛凝也不觉怔住!
房间内,刘婠手执一枚玉梳,细细去梳自己发丝。
她三千青丝早就梳理得整整齐齐,刘婠犹自取梳梳理,水润手指却亦未再发抖。
这时婢子来禀,说薛凝求见,刘婠也点头让人将薛凝请进来。
她散着发丝,婢女也略奇怪,只因刘婠平素是最重仪容的。
但刘婠既这样吩咐,且素来对下管束得严,那婢女亦不敢如何的置喙,如此应了声后,便匆匆退下。
薛凝踏入房中,刘婠已转过身,微微含笑。
暖香融融,刘婠确实生得极美,甚至比平日更美上几分。
她冉冉一笑,艳意甚浓。
婢子奉上饮子,便让刘婠打发退下。
薛凝目光却落在了刘婠的手掌上:“刘娘子之前是蓄着长指甲,如今却都剪了,再贴上了假指甲。”
刘婠比着手掌,欣赏打量着,假指甲染了丹蔻,分外殷红艳丽。
她叹了口气,说道:“确实是如此,我之前才将指甲给剪了。你知晓指甲蓄得长长,做什么都并不方便。如此十指纤纤,才有些十指不沾阳春水意思。可有时候,阿姊也会教我习武,我便会剪了手指甲,如此反反复复,纠结得很。”
薛凝问:“刘娘子可知晓,一个女子扮成男子,怎样才能扮得像?”
刘婠抬眼:“薛娘子这是在向我请教?你精于验尸,自然更熟悉男女身体结构,自不必问我。不过,我倒是懂些。”
“小时候,阿姊也教过我怎样扮男人。哪怕缠了胸,腰和臀还是能看出是女人,若以要缠了腰,再以衣衫修饰。再来,就是女子五官要显纤秀些,可通过修眉掩饰,又或者干脆用块帕子遮住。”
刘婠面颊之上也浮起了淡淡回忆之色,甚至禁不住笑了一下:“那时候,我跟阿姊也扮得似模似样。不过大了些后,这样的小游戏便显得没那么有趣,也不总玩儿了。”
薛凝:“可我觉得人还是小时候快乐一些,单纯一些,长大后,总是会有些忧愁。”
刘婠深以为然:“只因人长大了,想要的也多了,于是不快乐也多了,不似小时候那样简单且快乐。”
薛凝:“去年秋日,你扮成男子,咽不下这口气,刻意骚扰霍明霜。如此一来,使得霍娘子的姑母觉得她并不检点,于是打发霍明霜离开京城。其实那时候,你心里虽然记气,尚不至于杀了霍明霜要罢休。”
那时候刘
婠还不似现在这样的,崩溃。
从沈舟之死开始,刘婠要应付赵少康的勒索,之后大盗淳于安落网,本来沈舟的死是推到淳于安身上的。哪怕她壁虎断尾,人前演戏,暂且脱身后名声也变得很糟糕。她欲杀赵少康之事被扯来出来,薛凝又查出她说的谎不止这一桩——
刘婠心态崩了。
她已负担不起来,承受不了那么多压力。
于是她失了智,发了狠。
刘婠却嗤笑一声,说道:“薛娘子的意思,是霍明霜被人杀了,我便是那个杀人凶手?这指证可是十分了不得,可是有什么证据?”
薛凝:“说到证据,那就太多了。勘察现场,问了路人,顺着马蹄印,便寻到换下的男装和所骑之马。那马烙了印记,能寻到来处。”
“再来,就是发现赵少康案发当日接触过沈舟后,便有玄隐卫士将赵少康给看住。不单单是赵少康,我虽未寻刘娘子问询,却也请托玄隐卫士暗暗把你看住。不过你刻意扮作男装,然后出门。”
“暗里盯着你的玄隐卫士还记得你那时候的男装打扮,与搜出来的那套男装一样。而今日你分明未曾出门,却以女装打扮归家。”
“还有就是,那把杀人的弓要二石之力,刘娘子拉开必然费劲。我问过霍家婢子,说那骑客是赤手拉弓,我想你手掌之上,应也还有弓弦勒痕未消。刘娘子,不若你摊开手掌,看看我所言对不对。”
房间里静了静,刘婠慢慢的合上手掌。
她一双眸子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瞧不分明。
薛凝:“如此错疏百出,不似你杀沈家大公子时心思缜密。还有就是,这次是你自己动手。刘娘子,其实你也知晓,这样来一遭,本也瞒不过谁。”
刘婠红润唇瓣轻轻抖了一下,似要笑一下,但到底还未笑出来。
薛凝心里不是滋味,她现在跟刘婠说什么呢?说刘婠其实并未杀沈舟,她以为自己杀了人,这样千方百计遮掩,乃至于崩溃似的杀了霍明霜。
这时候再告诉刘婠,其实沈舟不是死于她谋算之下,是不是有些,残忍?
刘婠慢慢松开手掌,摊开掌心,露出掌心处的勒痕。
她说道:“你知晓那个霍娘子,为什么一定要死?”
刘婠嗓音很轻柔:“去年秋天,她还是沈舟的情人,不过也不是全然因这桩事。是她不知进退,我本已饶了她的。”
一开始,她也颇为大度。
是沈舟轻视了她,又管束不住自己,跟个下贱女娘风流。
没有霍明霜,也会有其他人。
总有个婊气的小贱人扑上来勾引,以为能拿住男人上位。
所以她不过是小惩大戒,着男装扮个骑客骚扰,使得霍明霜名声有损,乃至于被赶出京城。
这已是对霍明霜宽容优待,谁想这小蹄子却那样不知好歹。
离开京城没几月,霍明霜居然又再回京城。
霍知州升了官,被调进京,顺便把妹子又领回来。
沈舟没了性命,也没见霍明霜哭得死去活来。刘婠给沈舟戴了重孝,人前哭得厉害,人后被赵少康勒索。
可是霍明霜呢?她只是有点子遗憾。
那高枝到底没攀上,霍明霜又勾搭了别人。
韩睿老实本分,又痴迷霍明霜美色,被霍明霜摆布得妥妥当当。
两家说好亲事,韩家要迎娶霍明霜过门。
霍知州虽嫌妹子任性虚荣,情分也还是有的,给霍明霜添妆,买了珠翠首饰。
霍明霜也得意洋洋,高兴得很。
刘婠远远的见过她一次,看着霍明霜脸上神色,是既满足,又开心,笑容似春光般明媚。
而刘婠却陷入沉重压力里,郁郁不乐,心事重重,甚至也见不着未来有什么明媚处。
霍明霜面上的欢喜使得刘婠心头刺痛,搅动浓浓恼意!
凭什么?
霍明霜将她日子搅得一团乱,自己却美美嫁人?
霍明霜也未改她那副性子,仍是那般任性无礼,刻薄之极。可偏生这么副性子的女娘,却是这般的沾沾自喜,十分得意,福气十足。
未见她因性情真得什么报应。
刘婠一直瞧不上她,认定霍明霜这般性子,注定一世吃亏。
可偏偏却并没有。
刘婠指甲尖儿轻轻扣着几面,说道:“如今满京城皆在议论我的事,有人同情,亦有人嘲笑,还有人畏惧。这位霍娘子一定也听到了,她必然是得意得紧,欢喜得紧,必嘲讽于我,说我自讨苦吃,命也不好,当真活该。”
薛凝:“你听着她那样说你?”
难道霍明霜当真是祸从口出?
刘婠:“我虽未听得到,可也想得到这霍娘子会怎样说,也不难猜是不是?”
薛凝倒不知晓如何接这个话了。
刘婠这是臆想,但霍明霜那副性情,确实极大可能背后如此嘲讽。
说不定比刘婠臆测的更难听。
薛凝:“刘娘子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有些话没亲耳听见,就当没有,何必那么理会旁人说什么?谁人背后没几分议论?”
刘婠:“可我喜欢,我爱计较这些。如果旁人说我为人妖媚,依仗姿色,摆布男子,我自不会在乎,可能还有一二分得意。可若有人觉得我命苦倒霉,引以为快,我便会很不舒服。”
“我为什么要大度?人生下来不是为了大度的。说什么放下执念,好好过日子,不要计较太多。”
“可谁人不计较?哪个女娘会希望负情的情郎人生顺遂,都盼着这个情郎倒霉透顶,越凄惨越好,最好是死了。她们不去计较,是成本太高,也计较不起。于是权衡利弊,所以忍气吞声,美名其曰放下。其实就算不放下,她们又能拿这个男人怎么办?”
“不过是自欺欺人忍气吞声,吃了亏也罢了,免得将自己折进去,赔得更多。”
“可我一定要计较!这样我方才能痛快!”
薛凝不觉轻轻说道:“可是,刘娘子也并未很快乐。”
刘婠容色僵了僵。
薛凝:“沈舟死了,你带了重孝,人前哭得那样伤心。我想,也不见得是余情未了,是你替自己惋惜?可惜,你竟做了这样的事。我想,哪怕赵少康未曾勒索,你也未必很开心。”
刘婠蓦然冷笑:“是,我到底及不上有的人,能真正享受这些事——”
一个人从小所受教育是遵从规则,哪怕有一日她将一切都否定撕碎,却也不可遏制陷入某种不安纠结。
刘婠容色怔怔,不知想些什么,她回过神来,面颊亦浮起了一缕厌色:“薛娘子何必假惺惺,这些不是你跟裴少君想要之事?无非是想撕破我的画皮,露出什么真面目。”
第97章 097她想要沈偃后悔
刘婠显然把薛凝和裴无忌视为一路人。
那时薛凝道出刘婠欲杀赵少康,刘婠在一旁听着,依刘婠而看,她不觉得薛凝什么也不知晓。
于是刘婠面上便透出了几分恨色。因为旁人眼里,沈偃需要“拯救”,而自己却是个极不好的女娘。
就好似她不配!
因为这样的缘故,她甚至对沈偃生出了几分埋怨。
而现在,这些旁人却是成功了,证明了自己不配!
刘婠目光落在了薛凝身上,蓦然生出了几分嫉色。
少女姿容秀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虽是孤女,虽被宁川侯府那般针对,却是干干净净。
那样聪慧,那样温柔,又那样规矩。
和自己大不一样。
听闻裴无忌一开始并不喜欢薛凝,却被薛凝打动,似也渐渐待之不同。
裴氏对这薛娘子也颇为抬举。
裴无忌想要推崇的,自然是这样女娘,又纯粹,又温柔,又很大度。
与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干干净净的。
刘婠便生出几分厌恶,打心眼里排斥。
哪怕如今她言语挑衅,薛凝亦只是若有所思,然后解释:“刘娘子,恐怕你误会了。”
这时一道人影却匆匆而来,行至门前。
薛凝亦侧头,她看着了沈偃。
沈偃一向端正,如今看着却有几分凌乱。
如今刘婠跟沈偃一道,举止亲密,陈氏为挽回女儿名声亦是十分纵容。故沈偃直入刘婠小院,婢女也不好如何阻止,只是面上有几分急色。
刘婠已经翻过了手掌,掩住了掌心的勒痕,挥挥手,使得那婢女退下去。
她目光落在了沈偃身上。
沈偃容貌清俊,如今这张清俊面容之上,眼下却有两片黑青,这几日沈偃亦饱受煎熬。
刘婠蓦然忍不住想,和自己一道,沈偃确实没半点快活。
刘婠心底生出点儿怒意,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痛快。
她迟疑想,其实自己跟沈偃也就那样儿。是了,沈偃对她虽十分宽纵,但是,始终也是两样人。
裴无忌一副自己配不上沈偃样子令人生气,但抛开旁人相阻,自己和沈偃确实亦无太多情分,不是吗?
可她手掌却已翻过来,掩住了掌心勒痕。
刘婠又慢慢的将自己手掌握紧。
沈偃盯着她,唇瓣动动,也未说话。
刘婠容色也渐渐柔了,眼里泛起一层淡淡雾气,如云似雾。
她嗓音里亦透出几分委屈:“阿偃,你虽信了我,可旁人却并不这么觉得,薛娘子就这
么为难我。”
刘婠抬起头,唇瓣一开一合:“她大约是见不得你顾着我。”
刘婠模样儿便透出几分无辜:“听说从前沈家想你跟她说亲,却被裴无忌搅了去。只怕裴少君也会十分的后悔,竟看走了眼,使你错过薛娘子这样好的人。”
刘婠分析得很仔细:“可能薛娘子也不服气。”
那言语里便有几分暗示。
无论是裴无忌还是薛凝,这样认认真真的拯救,她偏要这些护着沈偃的人如鲠在喉。
她不痛快,便要所有的人不痛快。
沈偃,不是很喜欢这种拯救落魄美人儿的戏码吗?
刘婠甚至笑了笑:“薛娘子,你怕是先入为主,对我实在有几分误会。”
可她却目不转睛的看着沈偃,看着沈偃那张俊秀面颊透出痛苦之色,倒仿佛是某种成就。
刘婠甚至笑了一下。
她听着沈偃嗓音微哑:“够了,阿婠,你不要再说了。”
沈偃慢慢伸出手,抓住了自己发髻,手指收紧。
刘婠嗓音柔柔:“沈郎,你既然如此爱我,便该待我好些,更要相信于我。”
她嗓音里的沈郎,也不知晓是哪个沈郎。
哪怕揭破真相,她也不要在沈偃面前惭愧。
她说道:“难道你要与你兄长一样,总归更留意别的女娘?”
沈偃深深呼吸一口气:“阿婠,我与你之间,不必扯别人来议论。”
刘婠想要冷笑,薛凝算什么别人?
薛凝不是别人,而是敌人,对她咄咄相逼,不依不饶,使她竟无容身之处。
沈偃松开手指,几络发丝垂在脸前,他抬眼看着刘婠,说道:“便算你意图谋害大兄,便算是唆使赵少康,便算是只不过借我避一避,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跟自己说,死人总没有活人重要,而且我很喜爱你。大兄,他已经死了。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现在却不能了。”
他不能不在乎。
“你不该这样说薛娘子。也许你心里恨她,可是,她只是秉公行事,做该做之事。不是什么,男女之情。”
“何必,何必说这些羞辱她的言语?”
刘婠慢慢抿紧了唇瓣。
她知晓沈偃对她不错,因为沈舟之事,云意如跟沈偃闹得厉害,沈氏族人也对沈偃颇有微词。京中也颇多议论,乃至于也累及沈偃名声。本来沈偃名声是极好的,说他是个温善君子。可如今,沈偃痴心于刘婠,那便是另外一番说辞了。这使得沈偃在京中待嫁女娘心里显得没那么好。
现在沈偃总算反应过来了?
刘婠心里不是滋味。
她尖声说道:“现在你看清楚我真面目了,心里开始怨上我了。”
她原想说得无所谓,做出一副随意样子。
可话一出口,嗓音却比自己以为的要委屈。
“你不过盼着我温良纯善,有着跟你那位薛娘子一样品行,对你百般感激,依顺于你。你何必盼着降伏住我?你身边,不是已有一位人品端正女娘?何必盼着我刘婠贤良淑德?”
刘婠嗓音很厉,面颊亦泛起一片潮红。
她亦不信沈偃真跟薛凝有什么私情,可偏生这样说。也许她很嫉妒沈偃对薛凝的尊重和信任,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沈偃必然很遗憾自己并非温善性情。
沈偃却摇摇头,他想,阿婠,自始至终我喜欢的人终究是你啊。
他说道:“是我自己选的,怪不着谁,更不怪你。既谈不上相欺,亦说不上被骗。可能,其实我很羡慕你。这样的随心所欲,不管不顾。而我从来拘束自己,向来无趣。我从来没想过,你有什么温善品行。你本如此,是我不能自控。”
刘婠微微一怔。
不欺不骗,也没什么误会,沈偃是喜欢她的。
她蓦然心口浮起一阵酸痛,之前压下的那些微妙,忽而一下子浮起在了心头。今日见到沈偃现身时一丝慌乱,她匆匆掩住手上勒痕,她那些极微妙的别扭,还有突如其来莫名火气。以及,为了刻意刺激沈偃所说的那些荒唐言语。
如此种种,汇于一道。
直到此刻,她仿佛终于察觉到了一个事实。
她是喜欢沈偃的。
就在这万劫不复,什么都被拆穿,已然分崩离析之刻,她却察觉到了这样的事实。
情不知何所起,一开始她只成心利用,哪怕沈偃不肯离弃,她也总觉得沈偃性子温吞,并不合自己胃口。
却不知不觉间,不知何时动了心。
她下意识想,要不要将这份喜欢藏起来?可旋即便想,为什么要藏起来?
她可以恩赐沈偃这个好消息,这样才愈发刻骨铭心,使得这个温厚青年再忘不了自己。
沈偃犹自在说:“可你不应该去亲手杀人,不应该非要取人性命。”
刘婠却有几分不耐了,霍明霜的死算什么?她打断了沈偃的话:“阿偃,杀都杀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与你之间,自然只说我们两人的事。”
她语调放软,也柔了柔:“我信你心中只有我,待旁人绝无私情。你信不信呢,信我喜欢你?”
她口气十分温柔,蓦然又添了几分慌乱。从前她对沈偃一直游刃有余,如今却仿佛有些忐忑。
沈偃没有立刻答,他静了一阵,然后说道:“我从来,便不是第一位的选择。母亲眼里如此,家族选择如此,于你而言亦是如此。既不是第一位,于你而言,定不会将就。”
“也许,你对我会有一些感激,不过,也只是这样。所以,你不必安慰我。”
说是不必安慰我,其实是有让刘婠不要欺骗他。
于此时此地,因为什么目的,再说什么喜欢他。
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沈偃虽说得十分婉转,却已使得刘婠听明白其中意思。
刘婠蓦然一怔。
她想不到沈偃会这样说,但沈偃这样想也是顺理成章。哪怕,她喜欢上沈偃,沈偃也已绝不会信。
而她亦不能,也不会,去低声下气恳求沈偃相信自己,相信对他动了心。
那缕恼恨涌来,刘婠想说自己不在乎,然而心头却似生出几分钝疼。
她此生此事,仿佛总不能如愿以偿,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刘婠只涩声说了声好。
然后她站起身,说道:“容我稍整仪容,再押送去廷尉府。”
她起了身,自去镜前梳理。
镜中女娘容色妍丽,她掏开胭脂盒,挖了一块,送入唇中。
似她这样的人,是绝不能落狱,更不能服刑,也绝不能让人审问。
她至多能忍受与薛凝这样聊一聊,道出
些真情。
刘婠执梳的手掌轻轻发抖,越抖越厉害,乃至于玉梳抖落,坠于地上,竟摔个粉碎!
她身子这样倒了下来。
黑血顺着唇角蜿蜒而落,衬托雪白肌肤,更似触目惊心。
她看着沈偃匆匆的惶急的将自己扯入怀中,满面都是关切惊惶。
她死于最美丽、最狠毒时候,此刻沈偃对她最复杂,最心疼,必然也留下了最深刻印象。她想若过上一两年,沈偃情绪渐渐平复,再得知自己磋磨而死消息。到时候沈偃必然也会黯然神伤一番,但必然不会好似如今这般的强烈。
如此一来,沈偃必不能忘。
可这远远还不够。
刘婠早就想到了死,否则也不会备下药,将毒添在胭脂中。
可她却不会这样说,她只说道:“阿偃,你,你对我咄咄相逼,甚至不信我会喜欢你,如此将你我之间情分视若无物。所以,我才不能活下来啊。这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瞧着沈偃好似透不过气来,哪怕自己五脏六腑疼痛如搅,却也急着乘胜追击。
“你,你知晓你自己错了吗?嗯!”
只要沈偃说一句是他错了,沈偃就是她的了。她死了,沈偃也能被她带走。
刘婠当然也看到一旁薛凝急切得很!可这个薛娘子还能说什么呢?哪怕薛凝开口,也没有用。
此时此刻,是属于自己跟沈偃两个人的。
刘婠呼吸越加急促,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颤抖着伸手扣住沈偃衣襟:“你还不对我认错?你还在,在记恨我,否定我?”
沈偃好似呼吸不过来,刘婠眼前渐渐模糊,却听着沈偃说道:“我,不该太由着你。哪怕你做错事,总不忍责备你,或者不敢,因为你会不喜欢。”
刘婠心却渐渐凉了。
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她想看到沈偃悔不当初,后悔待自己不够好,不够顺,反省态度太硬,乃至于伤了自己心。
她想听沈偃说,只要自己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什么公理正义,法度规矩,他统统不想理会。
可是这个温吞、端方男人,却在这儿反省!
她苦涩想,沈偃,真是不出意料让人失望。
她喃喃说道:“赵少康,骗了我,他,他该死啊。”
沈偃飞快:“他虽未真正动手,但杀人未遂,做了种种准备,必然也要付出代价。我不会让他逃脱,更不会使他好过。”
这当然并非刘婠想要听到的话,沈偃应该全她临死前心愿,为她杀了赵少康。
刘婠自然也并不指望了,如今只说道:“你,你可想要知晓,你的兄长是怎么死了?”
第98章 098那枚钗散发淡淡的血腥气……
刘婠眼底闪烁奇异光彩。
濒死之际,刘婠却似容光焕发。
她问沈偃可想知晓沈舟是怎样死的,沈偃说了声是。
虽知晓沈偃一定会答是,但刘婠心内却并不如何的痛快。
沈偃,还是这样温吞性子,还是并未失去理智。
她发了疯,泄了恨,失了理智,于无边痛楚中去品爱恨情仇。
可沈偃却不会跟她共坠无间。
这般温润性情,实是可恨,也并不是刘婠所喜之性。
刘婠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垂死的面颊透出了一缕光华,一双眸子透出异色!
她说了一声好!
“沈郎,你如此待我,我自然应该好好的,回报你。”
“那便如你所愿。”
刘婠发着颤,从袖中取出一枚发钗,这样举起来,轻轻插在沈偃发间。
她柔柔说道:“自打相识以来,我还未送过你什么,我想着,要送你件什么。”
刘婠指尖儿沾染些呕出黑血,染上了玉润钗头,她亦飞快擦拭过。
刘婠用吩咐口气说道:“你好好戴着,不许摘下来,那么,便会如愿以偿。”
在这之前,刘婠也曾给沈舟送过钗。
那时刘婠已经起了杀心,那不过是一件标物,是赵少康需取来证明其杀了沈舟凭证。
如今濒死之际,刘婠居然也给沈偃送了礼物。
如此对照,竟有几分令人不寒而栗。
刘婠吃力给沈偃端端正正戴好这枚钗,她手指滑过了沈偃脸颊,抚及沈偃下巴,似有几分流连。
不知怎的,刘婠想起些许久前的事了。
那时她还与沈舟相好,有一次撞见了沈偃。彼时沈偃静静的望向她,看得很认真。刘婠很了然男女间拉扯,一下子就明白了沈偃的喜欢。
如今泪水从沈偃的眼内淌落,润湿了刘婠指尖。
刘婠接着这样泪水,说道:“阿偃,不要忘了我。”
她这样说时,就像一朵艳丽的花,一下子却枯萎了,失去了全部的生机和活力。
然后刘婠的手指亦不觉垂下来,轻轻的晃下。
她已经气绝身亡了,沈偃泪水也不觉滴落在刘婠的脸上。
这时节,却有人推门而入,陈氏匆匆赶来,却已慌了神!
陈氏来时,已知不妙,一路上亦盘算了许多。
阿婠只是一时糊涂!
沈家大郎那件事,是赵少康争风吃醋杀了人,趁阿婠惊恐害羞,以此要挟。女儿只是纤纤女娘,于此无关。至于霍明霜,是那霍娘子不依不饶,勾引沈舟,才勾动女儿气性。故哪怕刘婠有罪,罪不至死。
陈氏甚至盘算着求至阴陵侯跟前,将刘婠保一保。
刘婠在侯爷跟前十分得宠,又素来孝顺,被阴陵侯视为亲生女儿一般。这般情分,先保刘婠不死,再徐徐图之。
可陈氏到时,却见着如此一幕。
刘婠性烈,不堪受辱,竟服毒身亡!
陈氏眼前发黑,蓦然阵阵晕眩。若不是身边婢子扶住,说不准便倒了下去。
几个儿女之中,刘婠虽非最有出息,却一直留在京城,陪在她这个阿母身边。
平素说话相伴,亦是刘婠这个女儿最为贴心。
然后她眸中流淌几分恨色,不觉望向薛凝。
“薛娘子好狠的心!难怪虽为孤女,短短时日却名满京城,加官进爵,还攀上裴氏!说到底,无非是靠一副冰冷狠心,踏着旁人尸骨往上爬!你长于宁川侯府,结果宁川侯府名声尽毁,你却百般委屈!果真是好手段!”
这些指责薛凝当然亦可分辨,不过估摸着陈氏并不是想讲道理,而是想要发泄。
她正欲开口,沈偃却已挡在薛凝跟前。
沈偃低低声:“伯母还请节哀。”
陈氏为之气结:“沈少卿!我本以为你性子宽厚,并不计较前事,对阿婠亦是情深一片。未曾想,你所谓情意竟不过如此。阿婠被这薛娘子所害,你若真心真意,便不会护住害死阿婠女娘。你尚有如此闲情逸致!”
“你究竟有没有真心?”
沈偃说不出话,也未让开。
薛凝轻轻说道:“陈夫人,沈家亦折了一位大公子,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陈氏面色郁郁,当然觉得大不相同。沈舟与沈偃素来不和,沈偃不计较亦谈不上什么牺牲。但这话终究不能宣之于口,陈氏到底未再说什么。
此事若闹出来,到底是刘家理亏,有损家声,可能会累及家里其他人做官前程。
只是这薛娘子好利的口舌!
该来就会来,薛凝倒谈不上如何难受。
既断狱验尸,认真查案,肯定会招至一些怨恨。
刘婠这件事,薛凝也觉得颇为可惜,但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不过累得沈偃陪她一块儿离开刘家。
沈偃既出身相护薛凝,陈氏也没那么好气性容沈偃多留时刻。
依陈氏看来,沈偃肯定是虚情假意,不配伤感。
薛凝忍不住打量沈偃,沈偃面上郁色浓浓,甚为恍惚。
她打量沈偃时,沈偃也察觉到薛凝在看自己。
沈偃略顿了顿,然后缓缓说道:“薛娘子?”
薛凝收回目光,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刘婠那样强烈的性子,就好似漩涡一般,能将沈偃这样性子的人卷进去。
更何况刘婠如花似玉,又死于最美丽时候,又是这般决绝的自尽,又死在了沈偃怀中,如此必定会留下很强烈影响。
她怀疑沈偃很难从刘婠影响下走出来。
但这样的事,也没办法相劝,说什么放宽心,饶过自己,这样的话人人都会说,可是能做到的能有几个?
大道理易说易懂,但做到就不容易。
薛凝虽摇了头,可沈偃大约亦明白薛凝心思,轻轻说道:“我很羡慕阿婠,什么都可以不顾忌,想要怎样就怎样,没有那么多顾忌和考量。不过,我终究不能和她一样,你放心。”
刘婠是不管不顾发疯文学,可以癫到极
致,薛凝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吸引力。
沈偃倒是到现在也未发疯,阳光落在沈偃身上,沈偃容貌俊秀,可双颊却似泛起淡淡青色,好似消去魂魄,只剩躯壳。
薛凝暗暗心惊。
刘婠那样的自然不好,可一个人如若跟沈偃一样内耗,什么都理论清楚,终究会使自己消磨殆尽。
薛凝想分去沈偃注意力。
她想了想,轻轻说道:“刘娘子死前,曾说过知晓杀死沈舟凶手是谁?她是怎样知晓的。”
沈偃摇摇头。
刘婠所赠发钗还戴在了沈偃发间,似亦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好似提醒着刘婠的死。
沈偃没有摘下的意思,就好似刘婠的魂魄紧紧纠缠着他。
沈偃不知晓,薛凝目前亦并没有什么头绪。
她想了想,然后说道:“刘娘子好似已经察觉到赵少康骗了她,不知晓怎样知晓的,知道赵少康并未去杀沈舟。”
那实在太巧合了,沈舟偏偏这样死了,赵少康又拿回来信物。似刘婠这样精明的人亦被误导,真以为赵少康成了事。
但实则赵少康却并非真凶。
沈偃点点头:“她,自然是气得厉害,她让我替她杀了赵少康。可是,我并没有应。”
沈偃咬了唇瓣一下,隐隐有几分压抑之色。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想答允刘婠的。
如若不是赵少康说这样谎,这半年间刘婠精神绷静,事情未必能到这一步。
刘婠死前对赵少康自是刻骨之恨。
薛凝却摇摇头:“不知怎的,刘娘子那样说时,我觉得很是奇怪。”
究竟为何觉得奇怪,薛凝也说不上来,只隐隐觉得有些事自己仿佛忽略过了,却是十分重要之事。
她想到那时赵少康证词,赵少康说自己并未杀沈舟。
那时沈舟已死,还流着血,他却顾不得许多,只摘下沈舟那枚发钗,方便他博得刘婠那个美人儿。
薛凝心里咚咚一跳,似想到了什么,仿佛已窥见几分迷雾之中真相。
便这时,却听着喧闹之声,马蹄声急急而来。
十来个骑客人在马上,挤入这条街,为首之人正是阴陵侯的义子高彦。
阴陵侯十来年前翻修府后一片废园,新修屋舍,使得自己部曲义子皆住在阴陵侯府左近。
这条街平素也没什么旁人,皆是阴陵侯亲眷出入。
高彦身为阴陵侯义子,住得离刘家不远,如今得了讯,匆匆赶来。
高彦面上满是怒色!
陈氏报讯,也是知晓高彦痴心,想高彦来救女儿。
不过这讯也传得迟了些,高彦半途得了消息,知晓刘婠已经自尽死了,不觉面色更怒!
他目光便落在了薛凝身上,这样个小娘子,生得倒是貌美,却是不依不饶逼死刘婠!
虽是郡君,不过是个孤女,哪怕近来得势,也不过是个女流之辈!
高彦面色凝怒,策马接近,也不讲理,拿起鞭子便狠狠抽过去。
沈偃眼疾手快,拉住了薛凝的手腕,将薛凝往后一扯,自己再顺势向前。
如此一挡,沈偃身上挨了一记。
鞭扫中之处热辣辣发疼,沈偃面色不便,只沉声说道:“高郎君刚得宫中赏识,升了官职,便如此不知分寸,未免显得不堪大任,更枉费宫中一番赏识。”
高彦面色甚恼,不但高彦,随高彦而来十多个骑客皆面泛怒色。
刘婠貌美,又善施惠,喜欢她的人不少。
高彦冷笑:“薛娘子依仗宫中娘娘赏识,便可肆无忌惮的逼死人命?阿婠便是有错,自有朝廷法度制裁,何必用言语将一个高傲女娘生生逼死?还是她十分享受,为了扬名,自然行事偏激,不管不顾?”
高彦一张口,便是扣了好大的帽子。
一个人心存愤恨,想要挑刺,总是能挑出刺来,总会寻出匪夷所思角度谴责。
沈偃却已说道:“阿婠死时,我正在现场,并不觉得薛娘子有何逼迫。高校尉人未至,身未到,甚至未曾与刘家人说上话,便口口声声,宛如亲眼目睹。如此随口造谣,是非不分,不知真的可堪大用?”
“还是因阿婠之死,你刻意泄愤,说出了这些言语?”
高彦冷笑:“沈偃,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阿婠死了,你却还在这里软绵绵的,讲规矩!”
薛凝感觉沈偃将自己手腕捏得很紧,捏得自己腕骨微微发疼。
她欲向前分辨,但沈偃很坚持让自己在他身后,不必直面高彦凶蛮。
高彦显然并不是个讲理的人。
这样的蛮子若真动粗,吃亏的还是身子骨较弱的小女娘。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薛凝眼尖,已窥见街口另外一道身影。
裴无忌赶至此处并不稀奇,毕竟薛凝使唤了玄隐卫士帮衬办案,从吓唬赵少康,到监视赵少康和刘婠,薛凝都用得上人。
用的是裴无忌的人,薛凝也没指望这几个人能不报告裴无忌。
除开裴无忌,还有灵昌公主。
灵昌今日男装,一路策马而来,双颊亦浮起了两片红晕。
见着如今这一幕,裴无忌双颊已染上盛怒,眉宇间隐隐有几分冷意。
高彦实是不知好歹!
实则高彦已有意避忌了,毕竟沈偃跟裴无忌与灵昌公主相熟,满京城谁人不知。顾高彦一开始也忽略沈偃这个情敌,把火气都发泄在薛凝身上。
据说这几月以来,薛娘子跟裴氏来往并不多。看来之前宫中虽有恩赏,只是些面子情,证明朝廷是赏罚分明。
但裴无忌显然并不体谅高彦这番巧妙用心。
裴无忌衣饰华美,若流云裁锦,灼灼桃夭,但容色却冷,若寒冰淬眸。
裴无忌已欲向前了。
薛凝感觉到沈偃捏紧自己手腕用力,蓦然心动一动。
她面朝裴无忌,恰巧跟裴无忌四目相对。薛凝举起手指,凑至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也许裴无忌不应该向前,不要事事替沈偃应付。
裴无忌一怔,举止微顿,容色变幻不定。
灵昌公主亦瞧在眼里,她亦未向前,低低声:“薛娘子许是对的。”
第99章 099窥见真凶
小时候,裴无忌也是这样,总是喜爱替人出头。
裴少君还是个孩子时,已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
灵昌心里叹了口气。
她想起从前自己困于情事,沈偃将一切替她分析得很透。沈偃其实并不是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若被误,只不过他耽于此,并不是被人所欺。
高彦那一鞭子略扫过了沈偃面颊,从沈偃耳垂处蜿蜒向下,以薛凝角度窥之,正好可以窥见。
沈偃发丝也乱了几许,散在失了精血的面颊边,如今却直直望向了高彦。
高彦面上忿色更浓,言语亦愈厉:“似你这般性子,阿婠是昏了头,方才将你选中,是瞎了眼珠子。这般温吞性子,你护不住她!一个男人,若连女人都护不住,能成什么事?”
“你事事讲规矩,无非是想要护住自己。你只是将自己看得最紧要,故宁可辜负阿婠。”
“你还闹得沸沸扬扬,说什么不在意大兄之死,又与家里闹不顺,都不过是拿阿婠做托词。”
高彦越说心中愈忿,他亦顾不得这许多了。
刘婠虽对他言语柔柔,却总隔了一层。他献了许多殷勤,别人都知晓他是情圣,但刘婠却总不选他。
沈偃泛着淡淡死意,只说道:“阿婠死前,托我杀了赵少康,我不会去,你去可否?”
高彦为之语塞。
刘婠当然不会挑高彦,高彦一两分心思,却会表达出十分情意。她算准沈偃会护她,可换做高彦,一开始兴头褪去后,高彦便会设法推脱。
高彦是个很爱惜自己的人,甚至不如赵少康。
赵少康还会为刘婠冲动,但高彦绝不会沾手。
当然刘婠生前也不会拒了高彦,高彦喜欢演,刘婠也会耐着性子过过招。
沈偃嗓音很平静:“她一选大兄,再选赵少康,第三次选我,却没一次是你。其实这些事干卿底事?又或者高校尉此时此刻大呼小叫,能让你在这故事之外,多那么一点儿的,参与感?”
至始至终,沈偃嗓音都很平静,不过倒使得他言语里嘲讽调调更浓。
高彦面上羞怒之色更浓!
沈偃继续说道:“又或者高校尉觉得,今日欺凌一个六珠女官,殴打我这位廷尉府少卿,便能随意算了?还是,你寄心于我素来性子很好,又或者该当对心存羞愧,任由羞辱?”
高彦确实这样想的。他认为沈偃应当惭愧未能救下刘婠,应当伏低做小,使得刘婠亲眷下了这口气。
因为沈偃素来性子好,因为
从来未见沈偃跟谁计较过。
他看不起沈偃,觉得沈偃装,这世间哪有什么真君子,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沈偃却说道:“我今日心情不好,而且我一定会计较。”
高彦忽而为之语塞!
薛凝倒是并不觉得奇怪。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对一些性情好的人有着微妙恶意。男的就是伪君子,女子就是假绿茶。
这一边觉得虚假,但又觉得可以欺之。
天子脚下,殴打官员,并不是一个很光彩罪名。
沈偃可以说是秉公执法,但高彦则必然是争风吃醋。
更何况沈偃也不是没姓名的人,哪怕抛却他跟裴无忌与灵昌公主交情,也是帝后有心栽培年轻俊彦。
高彦宛如被泼了一盆凉水。
一番言语下来,群情似也并没有那样激愤。
沈偃:“现在高校尉还有一次挽回的机会,那便是下了马,向我与薛娘子道歉。”
高彦面色却冷下来,说道:“阿婠才死,怎么沈郎君就忙着护别的女人?”
他本已气怯,如今却又轻狂起来。
薛凝当然知晓是为什么。
因为沈偃只让高彦道歉。
只是道歉,便这样算了,于是便显得沈偃并不是个爱计较的人。
世上之人总是如此,欺软怕硬,畏恶辱善。
高彦也不愿意这样就服了。
沈偃轻轻叹了口气:“高校尉可是觉得,我只让你道歉,是我性子软柔?”
高彦反倒一怔。
沈偃:“如此机会,高校尉既不珍惜,也便罢了。”
高彦心中颇怒,他暗暗想沈偃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有很多话可以讥讽沈偃,说沈偃莫不是要去裴无忌跟前哭诉,又或者请公主帮衬?一个人若要挑刺,总是有许多话可以说。
但话到唇边,高彦却好似说不出口。
他一贯看不顺沈偃,更有几分轻视。刘婠挑沈偃时,他总觉得刘婠瞎了眼珠子。
但如今,高彦心下却颇有避忌。
只是若让他告罪,高彦亦拂不开面子,心下颇为迟疑。
这时一道略显苍老嗓音响起:“彦儿,如此无礼,应当告罪。”
高彦闻言,也慌了容色,匆匆下马,向其行礼。
来着正是阴陵侯。
刘家为阴陵侯部曲,本就住在侯府附近。
阴陵侯想来是得了消息,亦是赶来。
高彦显然也吓了一跳,面色更恭顺几分,甚为殷切。
刘婠这个义女在阴陵侯跟前颇为得宠,在义父跟前侍候,替阴陵侯调养身躯。如今刘婠骤然亡故,阴陵侯心里显然并不会好受。
不过阴陵侯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
许是因有外人在,阴陵侯情绪并不外露。
薛凝亦还是第一次见到阴陵侯,第一感觉就是阴陵侯比她想象要老。
阴陵侯是以武功立身,身形也有武将样子,精神也不错,但确实比薛凝想象要老。
刘婠十来岁年龄,二十岁不到,父亲也应当是四十来岁年纪中年人。
阴陵侯却已步入老年了,头发花白,显露出年龄。
以年龄来算,刘婠更像是阴陵侯孙女。
不过阴陵侯态度倒是颇为沉稳,只说道:“彦儿年轻气盛,又因阿婠之死情绪失常,一时失言,还盼沈少卿不要计较。”
说罢,他便压着高彦赔罪道歉。
高彦也绝不敢不听,只忍辱向沈偃和薛凝赔了不是。
既已如此,沈偃自然也未再计较。
高彦心中不忿,但面上也不敢如何露出来,这些都被阴陵侯看在眼里。
阴陵侯心里冷笑,心忖高彦这个义子终究是个扶不起的东西罢了。
阴陵侯抬头看着街头,之前站在街头那些个人已经不在了。
裴无忌既没向前相护,也没有必要再出来。
阴陵侯心里也忍不住叹息,心忖高彦这糊涂人以后怕是没什么前程了。
裴无忌与灵昌公主算是大夏京城最尊贵一双漂亮年轻男女。
裴无忌说句话,裴后必然会顺其意。陛下跟前,灵昌公主说话极有分量。更何况高彦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且今日确实是十分失态无礼。
好不容易做了个宫中校尉,如此沉不住气,亦没什么可留的。
自己这个义子,到底是扶不起。
阴陵侯这般想着,容色却似古井,波纹不生。
灵昌公主人在马上,面上犹有几分忿色。
既然争得过,她和裴无忌也不必走出去,免得沈偃尴尬。不过那个高彦这么一副样子,灵昌公主自是不喜。
“掖庭都尉虽官职不高,可亦窥探内廷,人品与心性皆什么要紧。高郎君,始终还是差了些。”
也不是什么大事,灵昌说一说,高彦调个职,明德帝不会多介意。
高彦性子确也算不得好。
说到做官,德也是非常要紧一项,高彦也不过刚刚起势,便这般轻狂。
故而裴无忌亦只轻轻嗯了一声。
以灵昌所受爱宠,她也只是伤春悲秋,情爱上任性些。放大夏那些个招摇公主里,灵昌公主亦算得上十分乖巧懂事了。
裴无忌思绪飞扬,却想到了许多。
阿偃如今算是得罪阴陵侯了。
别看阴陵侯如今这般客气,心里却未必舒坦。
他想到了阴陵侯,从前阴陵侯与姑母交好,那时姑母还不是皇后,彼此间却多有来往。可惜花无百日红,两人相处时,渐渐亦是不相和。
再之后,阴陵侯与周汝争郎中令,姑母却支持了周汝。
争输的是阴陵侯,从此阴陵侯亦短了声气儿,声势大不如前。
不过阴陵侯之后也和气起来,和姑母关系也过得去。
姑母要提拔越止,便先借个名目将越止调回京,于是越止便像只过水蟹,成为阴陵侯义子。
这只过水蟹被调回京城,在宁川侯府修养了一段日子,那时薛凝也在宁川侯府。
再之后,越止便成为了玄隐署署令。
裴后侍弄花草时,却似随口提及过,说阴陵侯从前倒也气盛。
裴无忌心想,不过再气盛,也不过是个老头子。沈偃跟薛凝得罪他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阴陵侯据说从前阴养死士,明着也多蓄义子。这样子一个人,定也不会多慈善便是。
裴无忌心思起伏,耳边却听着灵昌公主说道:“薛娘子的话,我瞧有人亦愿意听。”
裴无忌一下子回过神来。
不知为何,他心尖儿掠过了一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郁色。
“不错,薛娘子为人不错,阿偃也很听她的话,倒仿佛我当初计较错了。不过,阿偃跟她始终不过是朋友情谊,也不是说相处得好,便一定有什么男女之情。也不是合适,便能凑到一起。”
灵昌公主叹为观止,只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
她可不是调侃沈偃和薛凝,她可是觉得裴无忌难得会听薛凝的话。
裴无忌那样一副性子,凶猛起来时候不管不顾。那个纤秀女娘举起手指,无声嘘了一下,便使得裴无忌犹豫一番,容得沈偃自己去解决这些事。
灵昌又想,裴无忌分辨得也太快了。
她想着裴无忌虽分辨得快,不过也辨得颇有几分道理。男女之间彼此欣赏,也并不代表一定会生出男女情愫。
那倒也不错。
灵昌公主也不知是否将裴无忌心思猜得对,打量着让裴无忌自己慢慢悟去。
阴陵侯府众人散去,薛凝也松了口气。
沈偃回过神来,松开手掌,又向薛凝道歉,说道:“对不住。”
薛凝揉揉手腕,摇摇头,自然并不觉得有什么。
她又指指自己脸边,提醒沈偃。
沈偃意会过来,将本来被高彦用鞭子抽散的头发理好。
这么一折腾,沈偃出了身汗,倒好似添了几分精神。
薛凝忽而也有了信心,觉得天长日久,沈偃也不一定真的被今日种种带走。
这样年轻年纪,这样好的春日,沈偃不会一直这般郁郁下去的。
她不自禁又望了刘婠给的那枚钗,蓦然心中一动。
薛凝不觉凝神,俏色脸蛋也添了
几分凝重:“你猜刘娘子为什么说,她知晓是谁杀了你大兄?”
听刘婠语气,她肯定不觉得是赵少康,笃定是另外一个人。
薛凝却说道:“赵少康!”
沈偃不明所以:“赵少康?”
薛凝飞快点了下头:“案发当日,赵少康受刘婠指使,也去寻沈舟。我做一个大胆猜测,也是十分可巧,他虽未杀人,却撞见那凶手杀沈舟。”
“因为赵少康说过,他摘下了沈舟头上发钗做信物时,沈舟的血还在流。”
人死之后,两刻钟内,血液便开始凝固。
死后半个小时,因为血液凝固沉淀关系,便开始尸斑形成。
沈舟是肝脏部位被刺了一刀,失血过多而死。
真凶匆匆离去之后,赵少康便向前捡漏,摘了沈舟发钗。
这说明赵少康虽未杀人,但极大可能撞见凶手杀人!
赵少康知晓凶手是谁!
沈偃一皱眉:“不过你拆穿赵少康后,同时又让人看着阿婠。期间阿婠并未见过赵少康,又从何得知赵少康所窥真相?”
薛凝摇摇头:“她可男装外出,再者刘婠可以在我之前想通这件事,在我揭发赵少康撒谎前,也许刘娘子已经窥出破绽,乃至于暗暗跟赵少康对质过。至少,今时今日,刘娘子口口声声,说赵少康骗了她。”
为什么说赵少康骗了她?原本按照刘婠视角,赵少康哪怕有不在场证明,亦应该是杀人凶手。
薛凝已上了马,心中沉甸甸,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吉之意。
她觉得应当要快。
第100章 100心理变态
鸽子扑棱着翅膀,飞到了越止手掌心。
他解下了鸽子腿上系的信,看着信上内容,也禁不住笑了笑。
霍明霜已经死了。
越止手指轻轻一抖,吐露一缕劲力,将这枚纸条震碎。
他重新坐回了椅子前,还是那种能让人放缓身躯摇摇椅。
春日的阳光是越止最喜爱的,不冷不热,晒得人十分舒服。
他还特意摘了两片叶子,如此盖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霍明霜死了,下一个轮着谁呢?越止心里当然是会算的。
下一个自然是赵少康。
刘婠纵然死了,也总是会替自己报仇。小娘子肯定不能指望沈偃,总需自己努把力。
不过这些也不干越止的事,人也不是他杀的。
既未亲自动手,也未买凶杀人,越止这一双手可是干干净净。
他忍不住笑了笑。
这样好的春光,越止也不去想那些恼心的事了。他想这个季节,各样春菜新鲜可口,亦有好橘子经水路送来京城。
莫若下次薛娘子来时,烤壶茶,烤几个橘子吃。
去年秋日,赵少康确实窥见了一个大秘密。
那时节,他领了刘婠的命,要为阿婠出这口气,替刘婠杀了沈舟。
是沈舟不知好歹,刘娘子那样天仙般人物垂青于他,沈舟却并不珍惜,乃至于朝秦暮楚,挑挑拣拣。
赵少康亦是替刘婠不平,更觉得沈舟该死。
刘婠含情脉脉,用十分依仗赵少康目光看着他,更使得赵少康热血上涌。
高陵侯府出了他这个不肖子孙,满京城皆有议论。
那刘婠鼓舞之下,赵少康当然也是想要做出些事。
可事到临头,赵少康却禁不住怯了,心里打鼓,忐忑得很。
刘婠说得十分轻巧,可真要杀人,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日他尾随沈舟,眼见着沈舟亲送刘婠归家,满口甜言蜜语,亦触动了赵少康心中之怒。哪怕不是为了刘婠,他亦深恨沈舟,只因沈舟从来看不起他这个人。沈舟善于谋算,颇为筹谋,在沈舟眼里,赵少康也不过是个大傻子。
本来压下的杀意又涌了上来。
奇怪的是沈舟送完刘婠后,却并未归家。
那时快要宵禁了,沈舟却又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人现身是在意料之外,却似在情理之中。
赵少康升起的杀心又落下来,心里忐忑打着鼓,这样上上下下,反反复复。
他只一路尾随。
直到他看着那人动了手,亲手杀死了沈舟。
那般干脆利落一刺,不但沈舟十分吃惊,暗处尾随的赵少康也瞪大了眼珠子。
怎么会是他?他怎会杀人?
再后来,赵少康就将这个秘密咽在肚子里。
他在刘婠面前领了功,这桩秘密也藏在了赵少康心头,赵少康谁也不打算说。
而今这桩秘密确实让赵少康咽下去,再也不能说出口。
薛凝与沈偃赶到时,赵少康已然死了。
他肝脏处被刺了一刀,跟沈舟死法一个样,只不过一双眼睛被挖了出来。
就好似特意罚之,惩罚赵少康不知好歹。
自刘婠之事后,赵少康就被家里软禁,得闲不能外出。之前赵少康离家赌钱,又被薛凝拿住,于是家里看得更紧。
不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赵少康那性子在家肯定是拘不住的,之后又外出。
这次他去了相好惜惜处。
惜惜住在甜水巷,是做暗门子生意的,相好当然不止赵少康一个。
赵少康闷得发慌,也是来惜惜这里喝两杯酒。
盯着赵少康的玄隐卫士主要是为防着赵少康出逃,不允赵少康离开京城,倒也禁不住赵少康离家风流。
故彼时盯梢两人守外面,却不防出了事。
院内尸首有四具,除了赵少康,还有死者惜惜,一个老仆,以及一个小婢。
一处小院竟死了四个人,显得相当惨烈。
这时雨也开始哗啦啦下起来,落在滴水檐瓦上,滴滴答答响。
斗室之中,一片手掌伸出来,取出火折,这样点燃一盏灯。
灯火轻轻跳跃,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便染上光亮,已可视物。
外面是亮的,房间内却是昏昏。
因为这本在地下,特意掘土修的一处密室,连窗户都没有,自然透不进丝毫光亮。
这样密室之中,自然供奉些见不得光东西,是人前绝不能露显的腌臜物。
一尊神,却有四张面,四方各有一张人脸,不似佛面,也不是观音,皆突眼厚唇,邪秽诡异。
烛火幽幽,如此轻轻摇曳晃动,似连神像表情都仿佛当真变幻,更为骇人。
而他的一双眼,却透出如痴如醉之色。
去年大雨磅礴,冲开浮土,又挖出一尊四面神。朝廷恐诱惑人心,当众砸毁。
他自是觉得可惜,不过也
并不丧气。
虽毁了一尊像,但神本真正存在,不必拘泥于一尊像。
今日,是他杀了赵少康。
当然便算杀了赵少康,也没什么可得意的。他并未得到神明指示,没有遏制不住的杀人冲动,没有那蠢蠢欲动饥渴之感,赵少康也并不是神明想要的祭物。
不过是个好赌鬼,人不聪明,品质也低劣,以此为奉,神明自是不喜欢。
但赵少康知晓得太多了,他必须得灭这个口。
要杀赵少康,他也得费点儿心思。
那个薛娘子倒也有些本事,在他欲灭口赵少康时,薛凝却是寻上来。她查出赵少康不在场证明是假的,案发当日,赵少康到过现场。
于是赵少康便有了重大嫌疑,哪怕赵少康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也被玄隐卫士监视,且不许离开京城。
一件很简单灭口,却忽而上了难度。
于是他只有费些心思,跟那位薛娘子争时间。
沈偃也罢了,薛凝却是十分的聪明。也许薛凝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回过神来,猜到赵少康言语里破绽。
他得跟这个薛娘子争时间。其实他也曾想过干脆杀了薛凝灭口,可比较之下,总归还是杀了赵少康更方便些。
更何况赵少康知晓得实在太多了,薛凝一死,保不齐赵少康会受什么惊吓,说出些原本不该说的话。
总而言之,对付这薛娘子,也该在杀了赵少康之后。
赵少康若逗留家中,又有玄隐卫士盯着,他便是起了心,动起手来亦是十分困难。
可如若出了门,那便是另外一回事,他也顿时有可可趁之机。
那便要将赵少康引出来。
那惜惜是赵少康相好,她写了一封信约赵少康,又差遣小婢送出去,再对自己讨好一笑。她虽依顺自己吩咐,但大约亦是不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
她亦不必明白。
自己目标是赵少康,但惜惜亦不可留。他伸手捂住惜惜口鼻,如杀鸡似的将之割喉,他松开手时,惜惜身子如吃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倒下,一蓬喷溅鲜血撒在粉璧之上。杀了惜惜,他再提着带血的刀,到了庭院,砍翻受惊欲逃的老仆。
接着他便在门口侯住,等那送信小婢归来。
那小女娘给赵少康送了惜惜情信,除了书信,还送了一条惜惜贴身系的大红汗巾子,香气扑鼻,上还绣了一首露骨艳诗。
和刘婠不同,惜惜花样便多上许多,颇会撩人。
加上赵少康这几日闷拘在家中,早腻味透了,也禁不住惜惜这专业撩拨。
那送信小丫头也暗暗觉得好笑,估摸着这高陵侯府的少君多半会抵受不住。
及回了家,才推开门,那小婢已觉不对。
一股血腥气隐隐透出,内里安安静静,触目惊心。
然后一只手从门内探出,狠狠将送信小婢拽了进去。
门内传来闷哼挣扎之声,可持续时间却很短,再之后,内里便没有声音了。
这样小小折腾,就好似将一颗石子扔进池水之中,哪怕扔进去时泛起了一缕涟漪,可很快便消失无踪,再无什么声气儿。
门又重新合起来,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
他便这样连杀三人,心里也并不觉得,只抬手皱眉,只因接连杀了三人刀口也不免卷了。
他随手扔了刀,嫌卷口的刀已经不够利,于是弃而不用。
小婢躺在地上,眼珠瞪得大大的,哪怕已经死了,面上惊慌之色却是未褪。
死去的婢女血还在流。
可他并不在乎,从对方怀中取出回信。
一番折腾倒是不算白费,赵少康答允回来。
两人相约午时,那还要等一会儿。
他也不急,要缓口气。
于是他随手割了小婢一片衣襟,拿来擦去面上手上血污,再给自己烧壶热茶润润喉。
也并不觉得累,只是有些口渴了。
赵少康是午时还差三刻便来了。
他已观摩了几次,知晓赵少康会一个人来。
每逢见惜惜,赵少康便令马车停在巷口,随从不必跟来,自己走去敲门。
食色性也,这惜惜拢人做生意,所谓琴棋书画亦不算精通,却烧得一手好菜。比如煨鸡汤,瓦罐炖好后撇去浮油,再细细切葱与酸菜撒汤。
赵少康亦觉得馋,馋美色,馋美人儿。
可这次他推开门,迎来却是致命一击。
一柄小巧利刃刺入他上腹,也就是他肝脏位置,就好似沈舟被刺中的部位一样。
那刀还插在赵少康身上,然后他便被压在墙上。
对方一手将他制住,使其不得动弹,一手捂住了他的嘴唇,掩住了他的呼叫。
血不断在流,顺着赵少康的衣摆湿哒哒的润下,积于地汇成血泊。
血流得越多,越无力反抗。
赵少康眼里满满皆是惊恐,眼神渐渐却开始涣散。
然后他腾出了一只手,将扎在赵少康肝脏处那枚匕首抽出来。
染血的匕首映着赵少康一双眼,他把赵少康的那双眼睛给挖出来!
薛凝手指移开了赵少康的身躯,冷汗津津,面白如纸。
她面色不大好看,不过也谈不上如何明显了。如此血性案发现场,哪怕是老练的公门中人,此时此刻,亦是颇受震撼。
除开赵少康,还死了三个人。
惜惜死在屋内,老仆和小婢尸首横在庭院之中。当然因为下雨缘故,庭院里几具尸首亦被移于厅内。
从尸体检查情况来看,赵少康刚死没有多久,惜惜和老仆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一个时辰,已经产生尸斑,且絮状尸斑开始渐渐连片。小婢已有尸斑出现,不过尸温稍微高些,死亡时间也较近。
更令薛凝毛骨悚然时,此处茶水犹温,一旁还扔了一片沾血布帛。
这擦手布无明显血掌印和指纹,可能是只擦拭飞溅鲜血缘故。
死亡时间不同,茶是凶手自己煮的,他有些口渴,杀完人还热水喝了,这么等着赵少康来。
这心理素质确实没得说,亦与薛凝所听到的凶手心音十分吻合。
对方目标就是杀赵少康灭口,显然是个极凶残之人。
薛凝唇瓣轻轻吐出了一口。
她面颊微白,唇瓣却似染上了一层淡淡脂红,若渲染的细瓷。这样一副纤弱样貌,却有一双明亮沉淀的目光。
那一双眼坚决又冷静。
她想了想,忍不住侧头,对沈偃说道:“有一件事,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沈偃看着眼前残忍之景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亦不觉侧头,露出垂耳恭听之意。
薛凝想了想,说道:“赵少康那样的性子,是既自私,又无赖,什么好事都要占干净。如若那日他当真窥见真凶是谁,对方身份又是不俗,也许他亦会凑前去,想要占占便宜,你说是不是?”
就好似赵少康一直勒索刘婠一样。
薛凝继续说道:“如若赵少康未曾借此牟利,大约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那个人他不敢得罪。”
薛凝当然亦有一个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