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扭曲
灵昌公主脑内蓦然浮起一个念头,难道林郎十分嫉妒师灵君属于别人?
他给不师灵君正妻之位,又或者为了前程择了自己这个公主,但其实也舍不得师灵君的脸蛋和痴情?
念及于此,灵昌公主也不觉升起了一股子嫉意!
她猛然回过身来,压下心口这缕酸妒,忽而生出一缕恐惧。
她自不喜欢自己嫉妒难看模样。
牢房之中,林衍正伸出一片手掌,捏着一块绸帕,细细擦拭手里白瓷杯。
因顾忌灵昌公主,旁人也未对林衍如何留难,更未曾用刑。
他如今一身简单素衣,自然不可能将自己打扮很华贵,但林衍仍悉心的收拾了自己。他把自己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衫亦是一丝折痕也无。
他知灵昌公主对自己十分上心,此刻必定是心焦如焚,也许公主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看看自己。
所以林衍总是会将自己收拾最好。
他指尖那枚白瓷杯已经很干净了,可是林衍却似要将之擦得更干净些,擦拭得一尘不染。
林衍本就有些洁癖。
从前家中家中有一套他喜爱的茶器,家人不慎,拿出来待客,他之后便砸个粉碎。
与其说洁癖,不如说是占有欲。
他气量小,很不喜欢跟人分享。什么样好东西,林衍只想自己独独占一份,绝不愿意分去给别人。
林衍想到了师灵君,心尖儿便泛
起了几分厌色。就像当初他跟师灵君说的那样,师灵君不知好歹,弄脏了自己。
两年前师灵君还未留宿客人,可已跳舞唱歌娱人,唱跳给旁人看。
真是下贱,她知晓自己不会欢喜的。
林衍面上浮起一缕忿色,不过这缕忿色也渐渐和缓。
他瞧着自己手指尖,想着就是自己这双干干净净的手勒毙了师灵君,掌心甚至还记得紧拽时女娘濒死挣扎,然后一缕爽意就涌上了林衍身躯。
林衍要细细回味,使这种兴奋留得更久些。
他已恼了师灵君很久了,师灵君坏他名声,刻意羞辱于他,那女娘明知自己会在乎的。这样的感觉如鲠在喉,堵得人难受,偏生林衍还要在灵昌公主面前扮好人。
直到师灵君死了,他方才痛痛快快的出了这口气,内心甚为舒爽。
想到灵昌公主,林衍眸色也柔和几分,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就好像他所奢求得到最珍贵奖赏。
那日雨水纷纷,他知晓了除了自己,灵昌公主再无别的男人。
念及于此,林衍又有几分得意。
不错,如今他是有几分危险。满京城都不喜他,裴无忌又跟狗一样死咬着自己不放。灵昌身边的人都不喜自己,哪怕别人口中性子好的沈偃亦对他隐隐不喜。当然其中最可憎最不依不饶最难应付的自是裴无忌!
那又如何!
他知晓自己已牢牢将公主拽入掌中,他笃定公主已离不得自己。除非裴无忌想要玉姜俱焚,灵昌那般重情意,必会陪着自己死。他也有些手段,人在狱中,也得了些消息,知晓灵昌已为自己绝食两日,再好不过了,自己果然没估错灵昌性子。
公主,她是离不得自己的!她毕竟已是自己女人了。
林衍身躯渐渐泛起潮热,他不会有事的!
他的计划十分周密,便算如何有一些小差错,结果也不会变。
只要,好好用对灵昌公主这枚棋。
公主府上,灵昌公主说道:“薛娘子,我想请你查案,不是为了包庇林衍,而是想你查出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他自入京,受尽诋毁,连我也不得不将身边之人言语听进去几分。”
她嗓音渐渐低了,心里也浮起一层苦涩。
身为公主,她可以跟裴无忌争锋相对,但不能拒绝沈偃讲道理。
她一边动摇,一边觉得林衍十分可怜,心思十分矛盾。
薛凝亦说道:“公主,我虽对林郎君心生怀疑,但我查案时素来多疑,谁都会揣测几分,并不会先入为主。若公主肯信,我必细心查探真相,绝不相负。”
灵昌公主轻轻点下头,说道:“有劳。”
她忽而微微苦笑:“我想裴无忌也是跟你这么说,使你无妨查出真相,他心里却已经认定阿衍。我跟他,始终会错一个,你也不必觉得难做,事实跟前,总有人要服输。”
薛凝听灵昌公主称裴无忌全名,知晓公主心里对裴无忌还气着,不过公主还是很讲道理的。
薛凝也看得出来,灵昌公主其实已有那么点儿动摇。
灵昌公主或许亦是半信半疑,但听公主口气,哪怕是要输,亦要输个明明白白。
灵昌公主:“若查出真情,便由你来回我,裴无忌就不必再见了。”
她一挥手,一旁婢子送上枚令牌,使得薛凝能出入公主府。
与令牌奉送至薛凝跟前的,还有一卷卷宗。
薛凝略有讶色,灵昌公主解释:“师灵君死后,我亦令人查了查。阿衍亦跟我吐露了真情,案发当日,他是分身乏术。”
林衍居然有不在场证明?!
薛凝在法华寺听了一耳朵八卦,此等内情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牧丘侯世子姜睿相请,阿衍亦受邀赴宴。姜睿性喜奢华,时常在府上设宴,阿衍是第一次去。他想自己刚回京城,若显清寡自负,不过是平白添了些口舌议论。”
好不容易调回京城,林衍也显然热衷于交际。别人瞧在眼里,会觉得林衍本就想要这些应酬。
当然,这应也不是这桩案子重点。
“因为京中亥时宵禁,宴会结束通常设在戌时,客人告辞,方便早回家中,免得路上被巡逻兵丁诘问。”
薛凝想到师灵君就是戌时迎客,被人杀害。那送水的婢子小香是戌时四刻推门送水,发现师灵君被吊起来的尸首。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有人从师灵君院中离开,并认出那个人就是林衍。
如此一来,说明师灵君的死亡时间在戌时至戌时两刻之间,也就是7点客人已至,而师灵君死亡时间在晚7点到7点半之间。
但林衍却说,自己戌时才散席,晚7点才离开牧丘侯府。
师灵君这个死者居于昌平坊,林衍总不能飞过去。
两地的距离就显得非常重要。
按照薛凝所知,夏都勋贵世家大抵居于皇宫西侧,至于品阶不高官吏以及百姓只能居于城北。
像师灵君这样倡家女聚集的昌平坊,则设于城东。这一东一西,相差隔了老远。虽同处一城,彼此距离也颇为可观。
灵昌公主:“一东一西,哪怕骑马,也要大半时辰,便算快些也要半个时辰。”
薛凝估摸着灵昌公主时间估算大差不差。
按夏都宵禁前人车流量,骑马坐车肯定是要限速,从城西到城东大半时辰不夸张。当然你也可以策马急急而奔,但那样就容易引人瞩目,必会被留意,还易造成冲撞事故。
更何况大夏城内还有巡逻维持秩序的兵丁校尉,你若超速必然是会被拦下,而且影响很不好。
就如死去的吕彦,就是这样坏了名声,屡被官府罚金赎刑。
如若这样,林衍还真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为何丝毫不见人提及?
灵昌公主缓缓说道:“但问及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他却说记不得了。一两日前的事,就说记不住。在场其他几个宾客也都不肯作证,纷纷避之。”
薛凝也是一愕。
可能她对林衍没好感,第一反应也是可是因林衍说了谎?但这样想来,薛凝总似觉得有些别扭。林衍当真会说这等被轻易拆穿谎言?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再者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回答也有点儿问题。
灵昌公主当然也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他若那日真未见着阿衍,直接便说没看见,为何会说记不得?谁信他记不得?无非是为自己留下余地,不愿担上污人清白的名头。”
公主抬起头,眸色里亦隐隐闪烁怒火:“你大约也知晓,我从前跟燕侯世子宁简之相好过。宁简之母亲却是姓姜,姜睿本是燕侯世子外兄。”
“二人不但是表中之亲,关系一向亲密。当初我与宁简之不睦,他也替宁简之委屈,觉得宁简之十分无辜。”
灵昌公主会觉得燕侯世子卖妾十分凉薄,但旁人却不会这么看。这婢仆之流,本就不值当。堂堂公主与之计较已有失身份,燕侯世子偏生还对灵昌这般包容宠爱。
如今低声下气,公主仍不肯满意,转头择了别人。这么挑挑拣拣,最后却选中林衍。
这么个寒门子,自然比不得燕侯世子一根手指头。
世人皆是欺软怕硬,公主受宠,虽弃了燕侯世子,臣下也不敢露出怨怼之色。
林衍这个寒门子就不同了,有了机会,还不踩下去?
灵昌公主谈及这桩事,那些对林衍的怜惜之意又噌噌噌传上心头,微微有些头晕目眩。
是呀,就是这样,阿衍被全世界所有人针对。
就连自己,刚刚都生出动摇。
好似,没有谁会坚定不移站在他身边。
他好可怜!
可是,连沈偃都劝她,她不能不反思一二。
灵昌公主心乱如麻,袖下的手轻轻发抖。
薛凝嗓音平静的引导:“虽然姜世子不肯承认,但想来公主也会去查一查。”
灵昌公主回过神来,点点头。
她说:“我自然查过。”
牧丘侯府仆从甚多,若那日林衍确有赴宴,总能
打听出来。
第42章 042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灵昌公主还打听得很详细。
林衍确有赴宴,且戌时才散。
灵昌公主甚至还打探了宴上其他几个客人动静。
宴上另外三个客人,周润家离最远,将至亥时才到家。王为思、唐悠之住得近些,戌时三刻到家。
从路途远近及到家时辰,确实是戌时左右散了宴席。
席间因姜睿这个主家劝酒,林衍亦饮得颇醉,但也用过苦羹才告辞。
苦羹是茶煮的肉骨汤,通常席尾才奉,一则暖胃,再来解酒。
林衍走后,其他几个客人方才陆续告辞。
期间林衍因为酒醉不适,令仆人先行归家,他去酒舍讨个房间歇息,天明再接他回转。
酒舍老板也说,林衍是将近戌时入住。
城西到城东大半个时辰路程。
除非林衍在大夏街上纵马急骑,否则绝无赶至可能。
查到这些,灵昌公主当然觉得林衍是故意被针对。
林衍自是清白的,可京中却有人不喜欢他,更没有人愿意为林衍清白作证,宁可颠倒黑白,罗织是非。
只剩灵昌公主能护住他了。
所以灵昌公主这么闹,并不是无理取闹,而是查清楚林衍清白之后,想将公道还给林衍。
她觉得林衍本便清白,却被处处打压,乃至于如此处境。如此不公,灵昌公主行事不免行了极端。
灵昌公主叙完,一缕熟悉的燥意亦在她心头浮起,使得她生生压了压。
如今灵昌公主将这些卷宗给了薛凝。
薛凝:“臣女必然用心,查出真相。”
再见裴无忌,薛凝也看出裴无忌颇想知晓灵昌公主跟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揣摩灵昌公主心思,公主不想见裴无忌,但也想借自己之手将所查线索告知这位裴署长。
裴无忌看完卷宗,倒是不知可否。
薛凝试探:“裴署长,我能否见见这位林郎君?”
裴无忌略默了默,然后说道:“见见也无妨。”
上了马车,卷宗搁薛凝膝头,裴无忌与她同处一处。
裴无忌对薛凝没好感,薛凝对他亦是如此。这桩案子,她算是被裴无忌半强迫逼迫行事,哪怕她本喜查案,心尖也攒了些怒恨。
她查案时会很多疑,如今忽而生出一个猜测,裴无忌是故意的吗?
他说那些话真是好心?是否想要趁机狩猎灵昌公主?
虽一块儿长大,但其实陛下并不愿意裴无忌尚公主,所以裴后从前也不好擅自撮合。
如今因为林衍这件事,陛下松了口了,可仍算裴无忌高攀。
裴无忌人前说自己不愿意。
但方才裴无忌却是居高临下,好似拯救一样说要娶灵昌公主,那样子的咄咄逼人。如果这样,哪怕灵昌与他在一起,也已矮了声气吧?
薛凝忍不住这样阴谋论。
她盯着裴无忌那张俊美冷肃的脸,对方瞳色如墨,浓得好似化不开。如若裴无忌真是这般的处心积虑呢?裴无忌在外为官,名声并不好听,听说闹出人命。他年纪轻轻,裴家全力托举,想他做个少年权臣。
万一裴无忌真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呢?
薛凝心里已经写了个话本儿。
这时节,裴无忌却望向她,问道:“可又想到什么?”
否则薛凝何必盯着他瞧?
薛凝飞快摇摇头,被这张俊美面孔凝视,外加自己脑部阴谋论,她蓦然心跳快了几分。
林衍如今被关押至廷尉府,这也是灵昌公主坚持结果。
裴无忌倒是可强行将这位林郎君送去玄隐署,只不过必会生出冲突。
有沈偃这位廷尉府少卿帮衬,薛凝要见这位传说中的林郎君也不难。
薛凝听过许多传言,对这位林郎君也颇为好奇。
不过初见林衍,薛凝也略略吃惊。
初见肯定看颜值,倒也不是说林衍生得很差,对方容貌清俊,也算得上出尘,不过灵昌公主身边也不缺模样生得好的。单论容貌,林衍更比不得裴无忌。
不过有人设加持,想来颜值也不等于全部。
有些人性子恶劣,便是生得再好看,相处亦是会十分痛苦。除了样貌,情绪价值亦十分重要。
听说眼前少女就是近来十分出名的薛娘子,林衍也微微一愕,然后旋即急切问道:“灵君当真并不是自尽?”
他嗓音里透出一缕急切,显得对师灵君十分关心,眸中亦微微情动。
看得出林衍对师灵君颇有情分。
这也出乎薛凝意料之外,她轻柔反问:“林郎君,为何你以为师娘子会是自尽?”
林衍面颊泛起一缕痛楚,轻轻闭眼:“她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样子,只不过是一时想岔了,因那一时意气,使得自己深陷泥沼。因为她钟情于我,不愿失了我。”
他喃喃说道:“我只将她当妹妹,从来不知晓她有这份心意。直到我第一次见着公主,才知晓什么是爱。我与灵君是清白的,可京中之人不信,偏生编排了许多龌龊不堪的言语。”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灵君始终,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然后林衍睁开眼:“她是想要回头的,是不是?”
林衍这样说,仿佛就有一种天真。哪怕师灵君坏他名声,又拉男子留宿,他仍信对方是个内心深处藏着善良的好女孩。
裴无忌在一旁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年轻的女娘总会吃林衍这一套,会觉得他很是纯粹,对一些秉性恶毒狡诈之人仍心怀期待。
女子柔软多情,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裴无忌没想到哪怕是薛凝,林衍也会演一演。
他随薛凝一并来的,林衍却并不理会裴无忌,又或者刻意忽略一些绝不可能对他怀有好感之人。
裴无忌忍不住扫向了薛凝,这位薛娘子眸色黑沉沉的,少女面颊之上倒是并无多余情愫。是既看不出感动,也看不出嫌恶。
年纪轻轻,这小女娘倒是沉静得不可思议。
裴无忌不觉将双手抱至胸前,讥讽说道:“自然不是。听说这位师娘子已谋好后路,寻一个吕郎君,要随他离开。”
林衍未免将自己瞧得太高了。
林衍眸中蓦然浮起泪意,嗓音微哑:“若是如此,那倒好了。”
他半句不提自己处境,只对死去的师灵君表达怜悯和关怀。
裴无忌觉得这些表演很是无聊,却想起薛凝之前说过的话,说自己应该在灵昌跟前说几句称赞和信任的话,滋养一下彼此间感情。
女孩子重情,这些无谓的话有时倒是挺重要。
裴无忌忽而想林衍莫非在博薛凝好感?念及于此,他心下隐隐生出几分别扭。
他瞧着薛凝从袖内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林郎君,不必太过于伤怀了。”
林衍伸手接过,不动声色打量。
手帕材质不算好,也未绣个花呀叶的,不过以林衍这种洁癖,也留意到这帕子很是干净。
事实上这样帕子薛凝备了一叠,在验尸采证时用。
林衍接过之后,慢慢擦去眼底泪痕。
他亦不动声色打量薛凝,眼前少女岁数也不大,瘦瘦弱弱。方才一瞥,对方袖子露出的手腕跟瘦竹竿似的,面颊也没什么血色。
听说这薛娘子身子骨弱,有些不足之症,性子却是十分乖戾。
不过薛凝对自己态度倒是颇为和气。
若换做旁人,林衍定会觉得她已对自己生出好感。对于年轻女娘,他总是深谙如何对付。待她们好时,也不必太过于千依百顺,再露出一些让人感动人格特质,女子总是比男子更容易崇拜高尚品德。
眼前这薛娘子看着年纪也不大,态度也似有同情之意。
但不知为何,林衍却隐隐生出警惕。
“公主查过你的自证,还细细查过宴上几位宾客。姜睿这位牧丘侯世子是少府府卿,周润是其下属,王为思是萧弗安知交好友。对了,萧弗安是宣安公主之子,也曾与灵昌公主相好过。我想于王为思而言,总不会喜
欢你。”
“宾客之中,只有一个唐悠之与你并无仇隙。非但没仇,你与他还曾相熟,在太学还是同窗。可惜,今时却不同往日了。”
薛凝叹了口气,替林衍惋惜:“如今你已被选为侍中,又得公主垂青,眼见着有大好前程。今时今日,唐悠之还在京城谋事,未见机会。这有对比,就有伤害。林郎君,你觉不觉得,你这位昔日同窗,会不会有些不喜欢你?”
林衍是个有修养的人,绝不会背后说别人不是。
如今他自我修养发作,只说道:“我不愿意揣测人心。”
林衍微微苦笑:“我也不想。”
薛凝却显露出不太健康黑心肝:“我觉得他定然嫉妒你。”
一场饮宴,满座皆是不喜林衍存在,独独针对林衍一个。
薛凝也感慨:“怎会如此凑巧,满座皆是不喜林郎君的人,故没人肯为林郎君作证,证明林郎君清白。林郎君没想到巧合不是巧合,而是被刻意针对?”
她都能猜得到灵昌公主顺着林衍口供查下去的心情。
满世界都在迫害林衍,无人肯作证证明林衍清白。
这虐得也够到位了,只要灵昌公主有良心,必会虐得真情实感,三分的情意也能虐成十分。
裴无忌凉凉想,林衍总是被针对,受委屈的那个。
林衍轻轻垂头,睫毛微微轻轻动,微哑嗓音里却偏生透出几分清润:“世情如此,我亦不想怪谁,只要灵昌信我,别的,我亦不在意。”
“人生能得一知己,也亦足够。”
林衍唇角轻扬,笑意释然。
论演员的自我修养。
一条藤蔓攀附上一棵大树,花了两年时间紧紧抓住,自然是越缠越紧——
哪怕把这棵树绞死,亦绝不能放。
薛凝亦陪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郎君许是不知,公主借祈福念经为名,已绝食两日。”
她不提灵昌公主如今已经开始进食水,也愿意接受一些彻查之后真相。
裴无忌面色不变,心里却微微一动,单单这样说,应当对林衍是个好消息。
薛凝却刻意提及这桩事,不动声色观察林衍面上神色。
第43章 043人设崩坏
薛凝秀气脸上也透出几分惋惜,加了把火:“此事被压下来,但宫里面却十分担心。”
林衍容色也生出细微变化,最后凝结于面上的是一派动容,嗓音里亦透出感动,略略沙哑:“公主竟这般待我。”
灵昌公主此刻并不在,但林衍这个人设却很周全,不是正主不在眼前就露出恶狠狠小人样的反派角色。
裴无忌微合双眼,心中微冷。
薛凝一张苍白秀美的面容轻轻皱起了眉头,似有几分担切之色。
林衍观察之下,当然也有个结论,那就是这个薛娘子应该是皇后跟前的人。
薛凝面色流转,关切之情形于色,不觉说道:“可如此折腾,未免会有损殿下身躯。林郎君,依我想来,你定也心系殿下,不若写一封信,说彼此眼界也没那么浅。”
林衍脸上流转困惑,似不解。
薛凝解释:“殿下是人中龙凤,若因情而陨,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你写封信,劝殿下不可耽于儿女情长,无妨眼界开阔些,多想些以后岁月。至于你,清者自清,定得公允,不必太以你为念。”
“你暂且使殿下不以你为念,免得有损凤躯。”
裴无忌不以为然,觉得薛凝这番手段也奈何不了林衍。
有了这封书信又如何?以灵昌性子,看了会更放不下。
何必给林衍卖弄机会?
但出乎裴无忌意料,林衍却断然拒之。
“不,我绝不能此刻背弃于她。灵昌不单单是为了我,是为了这世间得公道和清白。她性子刚烈,义无反顾,却偏生孤零零一个人,无人理解支持她。我与她本便只有彼此,我绝不会背叛她,我与她本系于一处,同生共死。”
“我当然不能写这封信。”
裴无忌一怔,心里忽而冷笑。
薛凝心忖林衍当然会相信自己是真心让他写这封信。她这个薛娘子高低是个名人,在市井坊间故事也不少,而且之前裴后还替她大张旗鼓捐了脂粉钱。
眼见自己现身于此,林衍会觉得是裴后差遣自己,不会想到自己是裴无忌跪求来的。
林衍眼眶微红,面颊情真意切,却听着薛凝话锋一转:“也罢,幸而殿下绝食了两日,如今被沈少卿相劝,也已开始用些羹汤,心情缓和不少。”
林衍好似呆住了。
薛凝似透出不悦:“不过听你意思,难不成还会见怪?你似想要同生共死?”
林衍亦飞快分辨:“我绝无此意。”
他分辨得极快,亦想流露出几分真意,可后心却渗出一层冷汗,不免冷汗津津。
眼前少女姿容秀丽,身姿纤弱,可触及薛凝那双黑沉沉眸子,林衍心头竟似略有不安。
林衍心下便生出了几分嫌恶,怪道薛凝是这么一副名声。薛凝这个孤女,是出了名的凶恶。
裴家竟寻了这么个人来撕咬。
林衍袖下手掌蓦然紧紧握成了拳头。
薛凝没什么要问的,也没说什么讥讽言语,告了辞。她一走,裴无忌也随之要走。
薛凝走了几步,蓦然又回头。
这样猝不及防,自能将林衍面上表情尽收眼底。
林衍清雅面颊亦透出几分憎意,不过望着的却是裴无忌,搞得出乎薛凝意料。
转念一想,亦不足为奇,她还能怀疑裴无忌拉仇恨能力?
林衍面上神色终于乱了乱。
待两人离去之后,林衍已垂下头去。他一只手本握着那枚使他反复擦拭过的白瓷杯,而今生生捏碎,脆瓷片扎入掌心,生出缕缕锐痛。
两人来时,林衍看着没有搭理裴无忌,可他知晓自己心内对裴无忌恨极!
恨他出身世家,容貌俊美,拥有自己想有一切。甚至对于那些年轻女娘,裴无忌要获其芳心也太过于容易。不似自己这般揣测拿捏,那样傲慢无礼性子,却偏生惹人倾慕,裴无忌从未费过心!
甚至宫中那位还笃定,只需裴无忌放下身段,灵昌必能回心转意。
林衍蓦然深深呼吸一口气。
他知裴无忌死死咬住自己不放,但灵昌对自己诸多维护,故林衍内心隐隐也生出快意。
但饶是如此,第一次近处相见,裴无忌分明极厌他,却似不屑嘲讽太多。
好似极为不屑。
是自矜他那贵公子身份,故放任那性泼的薛娘子来撕咬?
林衍蓦然嗤笑一声,眼底深处皆为受辱忿色。
裴无忌斜系墨色披风轻拂,上绣白兰随之而动,他鬓眉皆如墨色,眉眼间也添了几分冷肃。
他容貌俊美得冷肃,略艳唇色反倒像胭脂涂上去的。
如今裴无忌亦不由得说道:“你为何知晓林衍不会写信?”
他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林衍多半将薛凝视为皇后差遣。
但林衍写信劝说也是无妨。
薛凝:“公主那样子的性子,如此重情,哪怕林衍写了这封信,公主也绝不会弃他。可林衍不会相信。”
她嗓音轻轻,有些感慨:“他不会相信公主那样重情,他会觉得公主爱他,是因他手腕了得。而且如今他身在狱中,也不敢赌。”
口口声声谈论真情的人反而不相信真情,林衍只会觉得自己手腕了得,使出那么些个套路。他会觉得自己得到的爱源于欲擒故纵,求而不得,而不是什么真正情分。
薛凝对裴无忌看法也颇为矛盾,有时觉得裴无忌对亲近之人信任十分坚定,有时又不免阴谋论。
裴无忌听明白薛凝意思,可仍觉薛凝断得未免太精准。
薛凝心忖是你见识少了,不懂虐粉小手
段,她可是穿过来的。
娱乐圈哥哥们虐粉是专业的,套路跟情绪调动也研究得透透,宠粉时也会说些暖心小鸡汤。比如大家要好好生活,专注爱惜自己,不要拉踩别人,说一些很正面很温暖的鸡汤,立一些很正能量三观端正人设。
但哥哥绝不会说你们不准氪金,不要冲杂志销量,不囤代言,别没日没夜做数据女工。
万一粉丝真听了怎么办?
林衍当然怕灵昌公主真听了不发疯。
裴无忌:“下一个,便该去见见这位牧丘侯世子姜睿。”
这提议与薛凝所想不谋而合,薛凝自也不会反对。
少府掌的是皇帝私库,是大夏天子钱袋子。姜睿年纪轻轻,便为少府府卿,虽上头还有个府令,却也已是年少有为,看得出是明德帝重点栽培对象。
要论起来,这位牧丘侯世子在陛下跟前,也不比裴无忌声势差。
这么一个少年贵胄,却偏偏跟林衍过不去。
薛凝也听闻其性子怪诞,狂傲不羁,不过性子倒是十分豪爽大方。
一码事归一码事,林衍虽居心叵测,但姜睿这个牧丘侯世子也很可能在林衍不在场证明上说了谎话。
但姜睿心怀私忿,未必愿意说实话。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已至牧丘侯府。
还未下马车,姜府的张管事已是迎来,十分客气殷切:“世子今日倦怠,未在府上。不过若裴署长来了,也令我好生迎接。若为林郎君之事,他已经想起来,那日林郎君确来赴宴。”
薛凝微微一怔。
也不算多出乎意料,以林衍心思,自是不会说些显而易见谎话。更何况姜睿一开始只说不记得,分明有几分置气之意。
但现在裴无忌却大张旗鼓查起来,看来姜睿也没打算在裴无忌跟前硬气。
薛凝暗暗想还是裴无忌更凶上一筹。
再者牧丘侯府人多口杂,也不是什么能遮掩得住的事。
张管事小心翼翼:“少君性子好恶分明,又不甘灵昌公主被那么个寒门子弟缠住,故生出几分意气,绝不是有意阻扰办案。”
如此听来,姜睿仿佛对灵昌公主也有些心思。
裴无忌不置可否。
姜睿人不在府上,大约是因他不愿受裴无忌诘问,不过工作还是做到位,把当时宴上侍奉的婢仆安排好供裴无忌盘问。
也未有什么新线索,大抵与灵昌公主查到差不多。
案发当日,几个宾客陆陆续续在戌时告辞。
戌时二刻,更夫窥见林衍离去,行色匆匆。
戌时四刻,婢女小香送水,发觉师灵君已死,现场已布置成悬梁自尽模样。
案发当日,林衍虽有些酒醉,但确实用过苦羹,方才离开,算是将近席散才走。所以到了戌时初,林衍方才离开。
在场有好几位宾客,又有婢仆伺候,口供不可能造假。最重要是姜睿这个主家十分厌恶林衍,更看不上林衍这个寒门子弟。
牧丘侯世子不可能帮林衍造假说谎。
这证词竟是极为可信。
裴无忌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过薛凝估摸着他多半不欢喜。
薛凝也有些怀疑,按卷宗所录口供,那婢子小香会定时送水,凶手稍加打听,便会知晓师灵君尸首很快会被发现。
如果师灵君尸首不能尽快发现,林衍也不会有这么个完美的不在场时间证明。
第44章 044让他动动情
一切都很巧合,若小香晚些送水,哪怕晚上半个时辰,纵然林衍在牧丘侯府赴宴,怕也难以洗清嫌疑。
薛凝心尖儿隐隐浮起一缕疑窦。
倘若林衍当真这般处心积虑,可又是为什么?为了谋杀师灵君?哪怕林衍不喜师灵君,也不必在这风口浪尖将她杀之,就因为师灵君想寻别的男子依托后半生?
这个师娘子就那般重要,引得林衍失态至此?
薛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接着就该去勘察现场,从牧丘侯府出发正好。薛凝拿出一枚小漏斗,计算时间。
案发当日,戌时宴散,林衍便离开了牧丘侯府。
薛凝:“裴署长,京里应是不允车马急行的?”
裴无忌轻点头:“京内不许纵马,不容急行,男子不许蒙面。”
“前些年管得懈怠,犯忌者也有,多以罚金了事。这两年陛下有意肃清风气,管束也严了许多。更不必说如今成立玄隐署。”
裴无忌对玄隐署也并非全然抵触。
薛凝想起一事,问:“那位郭崇郭郎君,可曾招认?”
郭崇为义妹娥娘报仇,杀死吕彦,还是薛凝破的案。
彼时郭崇重义气,明明被拆穿身后另有指使,却也不肯道出真情。
如今也关押有一段日子了。
裴无忌:“他自然什么都不肯说,似他那等人,动刑也不会松口,如今只将他拘着。”
薛凝也听出裴无忌并不介意用刑,只是打量着郭崇绝不会招,所以没有多此一举。
玄隐署虽刚刚成立,如今也已设了刑房。越止略提及过,还请了善于拷问老手。
独立于三司之外,玄隐署亦有办案审问之权。
薛凝心里颇不舒服,却知不单单是裴无忌如此,哪怕是廷尉府、京兆尹,问案时也可夺情用刑,算是常规流程。
只要用刑不要太过于酷烈,又或者弄出人命,都视若寻常。
裴无忌自然也不会觉得如何。
薛凝也压下了心口那点子不舒服。
她刻意提及郭崇,当然有点儿自己想法。
薛凝:“娥娘枉死,因娥娘乃是婢身,官府也不会如何理会,他亦只能私刑复仇。想来郭郎君也会心生怨怼,会觉得这世间本没什么公道。哪怕他知晓背后安排之人并非好人,也觉得自己不必在意。”
郭崇经历这些事,肯定愤世嫉俗,会觉得本没什么公道,裴无忌要彻查也不过是争权夺势的内斗。既是狗咬狗,郭崇自然觉得何不偏向有恩于自己的那一方。
薛凝:“可我想,他终究是个有感情的人。”
郭崇若非重情,也不会执意为娥娘报仇。他执意犯案,便是因为他感情充沛。
裴无忌:“你想劝劝他?”
薛凝摇头:“我劝有什么用?”
她说道:“不过有时候,亲自接触苦主感觉会不一样。就像有些大家族,父亲诸事繁忙,孩子又多,又是旁人照拂,彼此间并不亲近,情分也很淡漠。但若孩子是这个父亲亲自带大,情分自然不一样。”
“所谓见面三分情,你跟郭崇说那算计之人与蜀中官吏勾结,闹得人家家破人亡,这不过是几句话带的故事,听着也不怎样,亦很难共情。可是,若让他亲眼瞧见苦主,亲眼见着骨肉分离惨状,亲耳听着苦主倾述一夕之间处境便天地之别,却无能反抗,沦为和娥娘一样契握旁人手中婢仆。”
薛凝:“我不觉得郭郎君是这般寡情之人。”
她年纪小,却这样深谙人心,裴无忌特意扫了薛凝一眼。
大约因薛凝长于宁川侯府,见惯了后宅的勾心斗角,人心幽暗,所以懂得许多。
宁川侯府若只苛待薛凝也罢了,偏生人前待薛凝极好。有些苦吃了,旁人会惋惜感慨,义愤填膺几句。轮到薛凝身上,有些苦吃了却是说都说不出来。
薛凝心思深些也是难免。
裴无忌心情有些复杂,这薛娘子离开宁川侯府以后,说是想通透了也好,说是立人设也罢,总之倒未再虐婢。
薛凝却不知晓裴无忌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她主要对郭崇观感不差,裴无忌似也对郭崇有几分欣赏,还抛出橄榄枝。
如果郭崇肯松口,说不定裴无忌还会开脱一二。
就是不知晓裴无忌怎么想。
她盯着裴无忌,裴无忌则说道:“有些意思,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不知不觉间,昌平坊已经到了。
薛凝看着自己翻过一次小漏斗,用了近五刻钟,也就是路上耗费了一个多小时样子。
若是林衍行凶,哪怕路上设法
再赶快些,估摸着也要花费一个小时。
那时间上自是来不及。
裴无忌先下马车,又向薛凝伸出手臂。
薛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裴无忌是要扶着自己下马车。
若与裴无忌站同一边,他倒显得客气周到起来。
裴无忌静下来时,便有股子说不出张力,一种一定要如他所愿决心。
薛凝这些日子随着沈偃一块儿查案,也唠嗑了些八卦。
沈偃亦提及些裴无忌事情,那就是裴无忌一开始似不大情愿做新成立玄隐署署长。
但其实很契合。
裴无忌一双眼黑亮,一双墨色瞳孔之中掩着几分如火山般爆发力,放肆时极是灼热。
也许裴无忌一开始不情愿,可却仿佛会被吸引卷入这黑色漩涡之中,在其中将之淬炼得愈发锋锐。
人家这么示好,薛凝也不会太拂他面子。
她伸出手,若蜻蜓点水似按了裴无忌手臂皮革腕套之上,就如一片轻轻羽毛样落了地。
待薛凝站稳,她已收回手指,掩在袖下。
裴无忌手臂硬梆梆的,会让薛凝想起他杀人时候样子,心尖儿微微生出凉意。
玄隐署再至,也惹来许多关注。
裴少君是如今新贵,又新成立了玄隐署,这次还带了个纤弱女娘过来,据说还是那位曾寄于宁川侯府的薛娘子薛凝。
马青这个坊役也似对之颇有兴趣,混迹在看热闹闲汉之中,趁机打量。
今日轮着马青休沐,不必替官府维持秩序,看乐子是人之常情,马青混迹其中也并不打眼。
他阿母新丧,仍一身素衣,带着孝。
马青是第二次看见裴无忌了,这位裴少君不喜寻欢,往常也无缘得见。可哪怕只见一次,也会留下深刻印象。
裴无忌容光极盛,模样俊美,样子生得极好。旁人往他身边一站,都不免黯然失色。
今日裴无忌身侧倒是站着个瘦弱女娘,那小女娘气色差些,一双眼珠子倒是亮晶晶。
这么个小女娘也正在盘问更夫蒋五。
蒋五被盘问几次,证词都说得熟了,应答也流畅。
戌时初更,他行至师灵君所居月香院时已是戌时二刻。
师灵君是个体户,未签身契,盘下一处小院栖身。若有人家宴上要伶人献歌奉舞,便遣一辆小车载师灵君去。
蒋五也有些渴了,去一旁徐大娘的茶铺讨碗茶喝。
然后就见着那位林郎君着一身紫衣,匆匆离去。
林衍从前来过昌平坊,是劝师灵君从良,不要再做个倡女,有失体面。师灵君当然并没有听,还与林衍人前争执一番。
故事狗血,剧本热闹,众人看着兴起,印象也十分深刻。
蒋五当然认得林衍,一口咬定自己见着的就是林衍,说得斩钉截铁。
蒋五虽年逾五十,所谓人老珠黄,一双眼珠子亦有几分浊意。但人看着精练,精神头不错,不似昏聩老人。
马青便想,这些证词自然没什么问题。
他脑海里却浮起了师灵君,那时师灵君让马青杀了他,再嫁祸林衍,马青都听得呆住了。
师娘子年轻美貌,如花朵儿一般年纪,可她张口却是要死。
师灵君容色凄然,不觉哭诉:“林衍辱我,累我如此,若不能报复,我此生不能甘心。”
听着师灵君哭诉,马青却禁不住生出寒意。
所谓得不到就毁掉,有这样的人心思很多,但以自己性命为谋的,却是难得一见。
师灵君那张漂亮脸蛋却透出几分狠色,也不知林衍对她做过什么,竟恨成这样子。
师灵君:“若马相公不肯襄助,我并不见怪,这明哲保身,方才是最妥帖的主意,不过是人之常情。至于我对老夫人些许帮衬,你不必放在心上。世情本是如此,不是是真心待人,旁人就一定会感念情分。”
她没有咄咄逼人,可话儿已说至这个份儿上,马青亦不能如何了。
彼时师灵君示好,他也猜到师灵君心思,可也受之。
更何况马青是个事母至孝的人。
再者他打量着师灵君这样年轻,那些言语不过是一时意气,说说也便罢了,也许不必当真。
这样年轻女娘,心思又多变,也许没几日就改了心思。更何况这样恶毒的心思是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马青也是答允下来。
他也没想到师灵君这般认真,甚至早就做了极详细计划。
第45章 045那嗓音越来越低,与之相反的是……
那时师灵君见马青答允,十分欢喜,也不见外,与这个同谋分享自己计划。
“每日戌时二刻,蒋五这个更夫就会路过我院子左近,次次准时,大抵不差。蒋五性子直,若使他以为见着之人是林衍,他定不会改口。”
“戌时是一更天,因是冬日,天也黑尽了,蒋五提着灯笼,光线昏昏,能见着亦是不多。”
师灵君盘算得也很细,可她越盘算得细,马青越是心惊。
那时马青口干舌燥,又觉得异想天开,纵使光线昏昏,要使得蒋五认错也十分困难。蒋五虽已五旬,也并非老眼昏花,人也很利索,干更夫的活儿也很麻利。
他觉得有所不妥,师灵君也深以为然。
然后师灵君解释:“但只要先入为主,也是不难。如今林衍归来,只要传他与我藕断丝连,仍有来往。那么到了戌时天暗,有个男子匆匆从我院中离开,又举止无措,自然惹人联想。更何况蒋五也只见过咱们这位林郎君一次,他是前年才调来昌平坊打更,两年前又不在。”
马青不明所以,师灵君则继续说道:“只有见一次,印象里除了样貌,另外就是衣饰打扮。若着相同颜色,则更容易先入为主。”
这样心理暗示,似也有些门道,但马青迟疑,觉得未必能像师灵君盘算得那么准。
师灵君则道:“我仔细打量过蒋五,他眼神差些,人却精神,最重要是他鼻子居然挺灵。那日瞧热闹,他还凑近跟林衍说了几句开解话,是近处打过招呼的。”
这么说着时,师灵君仔细从匣中取出一枚香囊,轻轻摇晃,说道:“这与林衍平素所用之香一般无二,有时嗅觉所留印象要比眼睛看要深得多。”
先是坊间流言蜚语不断,再是相似衣饰,再是身上熏香,种种暗示必会误导蒋五这个更夫的记忆。
他必会下意识笃定自己撞见那人定是林衍。
师灵君满面皆是讥讽之色:“从前,他是不怎么喜欢用香。他闻不得一点儿味道,说太搅人。我每次见他,必刻意沐浴,衣也不用香熏了。可是到了京城,京中贵眷以佩香为美,他也这么附庸风雅,装模作样。”
从前她曾费尽心思讨林衍欢心的。
若不是如此,她何至于这样的恨,恨得入了骨,伤透了心,好似她的尊严一文不值。
马青不好说什么,师灵君面上却浮起了忿色红晕,胸口也轻轻起伏。
好半晌,她才顺了气,冷静下下来,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
她必然也是费心盘算,计较了许久,然后一笑:“那么便有了人证。”
师灵君接着说道:“有了人证还不够,还有物证。”
她从匣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时林衍玉佩,已佩戴两月,必有人眼熟。扔在我尸首左近,必会有人认出来。”
师灵君嗓音细细:“他既是要杀我,我必挣扎,挣扎期间,必有扭打撕扯。故指甲间有几缕抓下紫色衣料布丝也不足为奇,更可与更夫人证词相互印证比对,引为真实。”
“还有就是官府验身,我刻意留意,也打听过,这勒死之人与上吊并不相同。勒毙之人
勒痕方向较平,且在颈后交叉,死后做出上吊之状,又会有两条红痕。所以验定然是验得出来的。”
师灵君眼珠子在发亮:“官府已经会勘察极细,只要有心,我们做的这些功夫细节必会被留意。本来一个倡门女子,死便死了,案子也不会查得多细致。可一旦涉及咱们这位风头正盛,又得公主喜爱的林郎君,便不怕没有人留意。”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子,还想要攀附公主,不知晓多少人瞧他不顺眼。满京城那么多贵族子弟,公主凭什么看上他林衍?”
“我便要他身败名裂,名声尽毁,最后下来陪我,与我同归于尽。”
那嗓音越来越低,似喃喃自语,与之相反的是师灵君眼里饱满的喜色。
马青还记得那时候师灵君样子,女娘眼角眉梢满是嫉恨,满满皆是意难平。
林衍许是行事巧妙,未留把柄,但师灵君是不会跟他罢休,非要这样折腾。可能林衍也没想到,这个师娘子行事竟如此极端,不依不饶。
直到现在,马青也似透不过气来。
他安慰自己,官府自然也查不出什么。
那个林郎君,能惹师娘子记恨至此,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人。
如此安抚,马青也好似略透了口气。
不过,他也未曾想到师灵君真那样狠绝。
那日师灵君说完计划,蓦然泪若雨下,流个不止。
马青瞧在眼里,似也窥见这年轻小娘子眼底一抹惧色,他以为师灵君只是想想,不会走至玉石俱焚这一步。又什么气非得拼自己性命来出呢?
却未曾想到,师灵君终究还是过不去。
如今这桩事满京城已闹得沸沸扬扬,马青却并不觉得能查出什么。
师灵君已死,谁会知晓师娘子私底下这些筹谋算计?那日之后,马青亦将那套衣衫毁去,这些都是滴水不漏。
至于那个林郎君,虽受灵昌公主爱惜,却也已拘于狱中,已不能如何了。
他微微出神,眼前这个薛娘子问话,仿佛问的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未曾多问出什么。
这薛凝,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娘。
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这薛娘子言语温柔,显得比官府中人更和气些。
蒋五也松弛了些,话也多说几句
她问:“案发当日,蒋伯你是去徐大娘的茶铺讨茶喝?”
蒋五点头称是,徐大娘的茶铺收得晚,且如今天冷,吃口加了姜片辛料煮的热茶喝着舒坦。
看得出蒋五是老顾客了。
薛凝言语柔柔的:“那蒋伯每晚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这儿讨茶?”
蒋五称是。
老更夫不觉如何,马青却蓦然一惊。
他打量薛凝,这位薛娘子瘦瘦弱弱的,乌黑眉眼,看着倒有几分利落可亲的劲儿。
本来在裴无忌凌厉容色衬托下,薛凝显得不打眼,如今却透出一股子沉静周密。
马青本以为今日这位薛娘子不过是裴少君陪衬,如今观之却是他看错了。
薛凝又问及蒋五如何认识林衍。
蒋五是两个月前认识这位林郎君,印象深刻些也不稀奇。
薛凝问得很细,问两个月前林衍来昌平坊是为什么,当时又是什么装束。
马青暗暗生惊,汗流浃背。
裴无忌已听出些门道,两月前林衍装束和案发当日如出一辙。
这老更夫瞧见,必会觉得眼熟。
马青也有点儿明白什么了,这裴氏如今在京中何等声势,裴少君那等俊美倨傲的人都对这位薛娘子颇为看重宠爱,那这薛娘子怎会差?
薛凝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两个月前,那时才刚刚入秋,算来也有些时日了。”
马青心若擂鼓,手心更出了一层汗水。
他想起师灵君死的当晚,夜里冷,还初初下了场雪。自己扮林衍,刻意让蒋五这个更夫窥见,回到居所,也瑟瑟发抖,把一身行头脱了。换好衣衫后,马青又喂了自己几口酒暖暖身子,方才缓过劲儿来。
当时紧张,事后也未反应过来,死去的师灵君也未思量周全。
师娘子计划得好,可计划及不上变化,时移事易,气候变幻。初冬落雪,天气已经很冷,那出现在这儿的林郎君再穿两月前装束已不合时宜。
第46章 046她可不会顾及这位裴署长心思……
薛娘子必然笃定更夫撞见的那个人绝非林衍!
这薛娘子虽瘦得根竹竿儿似的,却也眼毒,绝不可小觑。
她蓦然抬头,双眸如两丸黑水银,竟让马青生出她在看自己错觉,也不免心惊。
不过薛凝只用目光逡巡过众人,并未说什么。
回过神来,马青又暗骂何必自己吓自己,哪怕这薛娘子疑有人假扮,但终归无凭无据。无论怎样,也不能疑到自己头上。
薛凝虽有所发现,但未点破,而是不知思量什么。
蒋五不明所以,眼巴巴的看着这位薛娘子。
薛凝似回过神来,柔声说道:“还有些事,要入夜后才能查清楚,蒋伯,有劳你晚些时候再来。”
蒋五也应了声是。
裴无忌倒觉得薛凝颇沉得住气,已盘出不对,不过脸上不会露出来。
她还比自己小好几岁,这样年纪,这般心性也真是难得一见,就是瘦巴巴的,气色并不大好。
裴无忌不由得想起方才薛凝下车时情景,那几根手指触及裴无忌手臂,沾之即收,宛如蜻蜓点水。
他忽而心底有几分异样,又觉莫名得很,也不去理会。
手臂处却仿佛被蚁虫爬过,微微有些痒意。
风微凉,已落了几颗雪花。
裴无忌正想着薛凝身子颇为单薄,一留意,才注意到薛凝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女娘裹着一套狐裘披风,手里拢着个小暖炉,准备工作做得颇为到位。
大约因年纪轻轻便成了孤女的缘故,薛凝颇为照顾自己。
狐裘翎毛松软,半遮双颊,倒是将薛凝下巴掩得瘦瘦的。
接着就是勘察案发现场。
师灵君死后,案发现场便被封住,不允闲人进去。
一入屋内,虽未生火炉,但四面挡风,已是暖和不少了。
地上有些乱起糟八脚印,多是被小香惊呼引来,痕迹杂乱,已不可查。几上有两枚酒杯,其中一枚残留殷红酒渍,一枚干干净净。
薛凝嗅了嗅,是葡萄酒。
小香是师灵君到京后买来小婢,平时打扫伺候人的活儿。
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提及那时情景,尚自透出几分惧意。
问及师灵君日常,小姑娘倒是说师灵君精神得很,不似想不开样子,一心盘算跟吕郎君过日子。
小香口中吕郎君名唤吕方,也是个做生意的商贾,为人倒是颇为敦厚,自打年前见着师灵君,早为师灵君神魂颠倒。
说到此处,小香亦掏出手帕拭泪:“师娘子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却没想到竟遇到这样的劫难,真是命苦。”
她年纪小,师灵君身边也只有她一个婢子,什么活儿都干,手掌不免有些粗糙。这样抬手时,手腕处一个银丝镯子便露出来。
薛凝眼尖,也瞧在眼里,问道:“这镯子很新,是近日得的?”
小香点点头:“吕郎君给娘子新做一套头面首饰,连带也赏了我。”
所谓爱屋及乌,就是如此。
难怪小香会说这位吕郎君好话,称师灵君跟了吕方是苦尽甘来。
对于小香这个婢子而言,出手阔绰的吕郎君自然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对于师灵君而言,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师家相中林衍,是觉得林衍有机会谋官,师灵君也是这么想的。
后师灵君坠入倡门,未尝没有另攀高枝的打算。
只不过她虽才艺双绝,却未有什么大机缘。这样两三年过去,师灵君亦只能实际一些,笼络住一个商贾。
趁着自己有几分好颜色,早早抓住一个待她还不错男人,为自己谋个后路。
薛凝问:“既然师娘子已与吕郎君互诉衷情,那日为何还要招待客人留宿?”
小香不由得急了:“师娘子已好些日子未曾留宿客人,只是那日来的是林郎君,师娘子自然要跟他聊清楚。论来,还是这林郎君赶着上。否则从前不理不睬,一听说娘子要跟别人,立刻便急
了。”
薛凝也点点头。
吕方虽可能与师灵君预期不符,但也是师灵君能把握住最好一张牌,既说是真情,师灵君自也要做出非卿不可姿态。
师灵君许久未让人留宿,那日偏巧有个客人,倒真像是见林衍。
但细细一问,小香也并未见到那日来客是谁。
师灵君昨个儿去红玉楼献舞,闹个通宵达旦,熬了大半晚,小香也是随行伺候着。今日一整天,小香亦困倦得很。
天色暗时,小香也乏眠困倦,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直到初更打更,小香方才惊醒。睡意朦胧间,她听着琴声好一会儿了,醒时院里犹有弹琴声。
客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小香并不知晓是几时来的。
她爬起身,要烧热水备着,便去徐大娘那儿借炉子。
这京里柴火要花钱买的,水也要买,为省人力,附近几个住户皆在徐大娘这里买热水。
否则师灵君身边只有一个小香,又怎么伺候得过来?
小香等着炉上水烧开,徐大娘还替她煮了盏茶吃。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小香才给师灵君送热水。
然后她便看着师灵君悬身于梁上!
至始至终,小香确未窥见那位客人是谁。
但薛凝留意点却是不同:“案发当日,更夫蒋五的证词是途中窥见有个男子匆匆离去,形似林衍,那时不知发生凶案,并未放在心上,只如常在徐大娘这里吃口热茶……”
“小香说的是自己彼此困倦,听到打更声才醒来,此刻师灵君房内犹有琴声。她来徐大娘茶铺,并未见着更夫蒋五,一直逗留至戌时四刻才回转送水。”
“也就是说——”
小香不明所以,有些紧张。
“也就是说,小香到茶铺逗留至戌时四刻,期间并未撞见蒋五,说明她来之前蒋五已经吃完热茶离开。蒋五是先看到形似林郎君的凶手离去,之后再去吃茶。”
“按理来说,彼时凶手离去,师娘子也应该死了,房间里应该也只有一具悬于梁上的死尸——”
“按时间推选,本应该只有一具尸首的房内却传来琴声,那是谁在弹琴?”
“是谁在尸首旁弹琴?”
小香忍不住嗓音轻颤,啊的叫了一声。
她未曾细想,那日初冬落雪,天寒夜沉,自己模模糊糊睡醒,却听着从梦里响起叮叮咚咚琴声——
小香毛骨悚然,那时师娘子已死,就只自己跟凶手独处院中?
这时小香又听到咚一声发闷琴音,顿时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却是薛凝戴着手套,按在琴弦之上。
琴身上沾染些秽物,薛凝掏出一片洁净手帕擦了擦,是褐色,不似人血。
她嗅了下,略有些发酸味道,是葡萄酒。
一番查问,薛凝已确定案发当日必有一个十分精巧时间谎言。
裴无忌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薛凝虽知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却还是决意不去招惹。
房间里低气压,薛凝再问小香:“师娘子可会弹琴?”
小香闻言,险些要晕过去,磕磕巴巴说道:“娘子才艺双绝,她,她自是会弹琴的。”
薛凝回过神来,一看就知晓小香联想错了。
她不是,她没有,她根本未曾暗示闹鬼。
但其实薛凝也有担心之处,那就是任裴无忌嘴上怎么说,裴无忌总归只想要自己想得到的结果。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裴无忌是将个人情感看得很重一个人。
想到这儿,薛凝手臂又隐隐发疼,虽然之前那点儿瘀伤敷药后早已好了,可薛凝还记得裴无忌狠狠拽住自己手臂时凶狠样子。
不过,自己只懂得查案子,可不会顾忌这裴署长心思。
天色已晚,将近戌时,马青也眼巴巴赶来。
他知晓那个薛娘子又会盘问蒋五,这小女娘又是个十分机敏的人,马青亦猜不透她会问些什么,故加意留心。
自己与师娘子相处十分小心,查自然查不到自己头上来,但马青也想多打探几分消息。
不过这一次薛凝并没问什么,她目光逡巡,往围观群众扫去。
这一次她是真盯住马青了。
这些都是薛凝跟裴无忌事先商议好的。
假扮林衍之人了解更夫蒋五日常习惯,知晓蒋五差不多这个时辰会去徐大娘那处吃茶,那必然是居于附近,对昌平坊十分熟悉之人。
薛凝人前盘问蒋五,并不指望盘问出什么,但若是有人假扮林衍,这个人自然关心案情,必然每次必到。
马青白日里已混迹人群看热闹,夜里又来。
交叉对比,两次出现在围观群众里统共有三人。
这其中又属马青最为可疑,因这几日里裴无忌已对师灵君身边人际关系做了排查,知晓马母亡故时师灵君颇多帮衬。
因师灵君人际关系比较复杂,这条关系本不大惹眼。但马青始终探头探脑,对案子十分关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马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单拎至薛凝跟前。
薛凝也罢了,一边还有个面色并不怎么好看的裴无忌。
第47章 047疯批扭曲心音
马青心理防线崩溃倒是意料中事。他本便如惊弓之鸟,又想不出为何竟盯上自己,惊惧之下,只需稍稍用些审问技巧,已足使得马青松口。
他供认不讳,描述自己如何被师灵君笼络,助师灵君栽赃林衍。
如果林衍没有归京,师灵君可能真会跟了吕方离开。但林衍偏偏回来了,又跟灵昌公主琴瑟和谐,宛如一对璧人,师灵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但马青却否认自己杀了师灵君。
那日师灵君终究约了林衍,他便知晓师灵君心意未改,也只能依计行事。虽然市井坊间将林衍跟师灵君那些狗血段子传得沸沸扬扬,但实则林衍归京后从不理会师灵君,也未曾有什么瓜葛。
如今林郎君再顾月香院,必然是师灵君刻意为之。
他假扮林衍,故意让更夫蒋五窥见,回家换衣之后,他便又潜入月香院中。
除了将林衍玉佩弃于案发现场,他还应将师灵君勒毙,将师灵君尸首给吊起来。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马青虽有几分力气,也跟人争胜打架,但倒也未曾杀过人。
杀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之事,纵有斗殴伤及人命,那也是气上头才会有的事。马青跟师灵君却并无仇怨,反倒得了这小娘子几分恩惠。
事到临头,马青也不免心中惴惴,有些后悔手软。
他不免想,不若劝师灵君几句,打消师灵君这糊涂念头。
待他潜入房中,他果然未曾窥见林衍身影。师灵君为栽赃陷害,装腔作势罢了。
马青小声唤了一声师娘子,却无人应答,然后他便看到师灵君悬于梁上,身躯犹自晃曳。
他吓得魂飞魄散!
未曾想这么个纤弱女娘,竟心狠至此。
但他并未杀死师灵君,自己去时,师灵君已气绝身亡。
马青面上亦浮起几分惧色:“我未想到她能狠成这样,吓得不轻,但绝不是我杀了她。”
薛凝忍不住问:“你说你惊惶如斯,可仍替师灵君伪装现场。”
马青说道:“她尸首晃于我眼前,我便想起她从前跟我说话样子,我,我不能不理会。她心思如此决绝,又,这样死了,且我答应过她。若不遂她之愿,我怕她死了都不肯饶过我。”
而且他已构陷了一半,将剩余一半做完仿佛也理所应当。
比起杀人,这些便容易许多了。
所以他扔下那枚玉佩做物证,又将布丝塞入师灵君指甲缝。
但人绝不是他所杀。
马青这样喊冤,但终究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不可尽信。
但无论如何,林衍确实受人栽赃。
事到如今,林衍是否亲临昌平坊也未可知,裴无忌令人先行将马青关押。
薛凝当然并不喜欢林衍,也笃定林衍奉承公主并非真心。但查案之时,薛凝并不会夹杂太多个人情绪。
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嘴唇,然后说道:“那位林郎君虽有心攀附,但不一定杀人。旁人瞧他不顺,处处针对,也是确实有之。他虽然可厌,也许师灵君的死跟他并五关系。”
她还想说,林衍纵然没杀师灵君,但并不代表没犯别的事。
世间之事不是非此即彼,不是说林衍这件
事清白了,别的事就一定干净。
但裴无忌蓦然冷声说道:“为什么便不一定是他?一个人若要除掉心尖刺,不一定要自己动手,有时候只需轻轻吩咐一句。师灵君混迹倡门,见识浅薄,认识的林衍还是两年前,所以以为林衍杀人还要自己动手。两年光景,林衍怕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林郎君,手腕自是厉害许多。”
说是这么说,可这其中也许有裴无忌的私心。
这桩案子证明林衍清白,那灵昌公主会怎么想?如此一来,林衍在公主心里是再不能动摇的。裴无忌和沈偃连番游说,甚至险些撕破脸,方才换来灵昌公主几分怀疑。
可这样几分怀疑在林衍清白事实跟前,顿时变成巨大的道德愧疚。
公主会懊恼万分,会后悔自己为何会怀疑自己情郎,从此对林衍深信不疑,再不会信任何言语。
裴无忌又怎能把这么个案子结果端至灵昌公主跟前?
薛凝微微一默,将裴无忌心思猜估出几分。
然后她轻轻说道:“裴少君,我虽刚刚认识灵昌公主不久,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你所想那么脆弱。她长于皇室,耳濡目染,应该懂得非黑即白。”
裴无忌冷笑:“你以为我是因为公主缘故,方才笃定林衍定是凶手?”
他矢口否认,说道:“我是因为直觉。”
薛凝不觉默然。
怎么说玄隐署也是新起大夏执法机构,裴无忌理直气壮说直觉?
薛凝就幻视无数冤案向她招手。
裴无忌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仔细想想,这样的担切确实也有些。你不也说过,有些女娘心里十分介意,情意。”
他瞧着自己手指,薛凝不是还劝他说话要好听些,多谈谈情意?
裴无忌有些烦躁:“无非是想多听些好听的话。”
薛凝脑子一热,不及细想,吐槽的话已说出口:“裴少君说错了,我意思是不单单是女子,哪怕是男子,没几个人天生受虐喜爱听旁人批评自己。不必说得好似女娘就感情用事一般。”
裴无忌愕然望向她,薛凝本来苍白面颊泛起一抹晕红,黑沉沉的剪水瞳里也有几分恼意。
裴无忌本来心下就烦躁,此刻想要发火,也生生压下来。他跟这薛娘子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总是处不来。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了静。
薛凝缓过劲儿来,主动开口:“裴署长,我想验验师娘子尸首,不知可否?”
裴无忌唇瓣轻轻抖了一下,冷着声气说了声好。
之前廷尉府查案,欲抬走师灵君尸首,被裴无忌硬留下来。最后商议了个折中之策,将师灵君尸首留在昌平坊,以冰储之,又令人看住。
裴无忌行事强势,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也不介意,行事霸道得很。旁人私底下也不知吐槽多少句,说他无非靠着一个好姑母。
薛凝勘察完现场,便被领去验尸。
冬日落雪,天气已寒,地窖又堆了冰,师灵君的尸首倒是保存不错,没什么太大怪味儿。
薛凝揭开白布,看着师灵君尸首。
师灵君生前是个美人儿,不过死后却并不怎么好看。她活活被人勒毙,舌尖微吐,容色惊惧。
薛凝留意到师灵君裙角也有殷红酒渍,是打翻葡萄酒。
还有就是死者虽容色狰狞,面上妆容却未脱妆,唇角无口涎,口脂涂抹得饱满整齐。
薛凝略皱眉,就好似死者死后又被补妆后一样。
师灵君眼下有红点,齿根呈玫瑰齿颜色,饮酒过后,齿缝还有酒渍。
颈部有软组织挫伤,明显挣扎痕迹,且就跟之前仵作所验那样,有两道勒痕,其中一道勒痕交于颈后。
师灵君因系谋杀后伪装上吊自尽。
马青曾言,以为师灵君自己寻的短见,上吊自尽。
这猜测站不住脚,师灵君分明是先被勒死,然后才被人挂尸梁上。
薛凝略一犹豫,还是决意试试。
她这个人本不愿太过于依赖玄学,又反复告诫自己无论听着什么,一切以证据为准。
薛凝解下手套,露出肌肤,手指触及尸首。
一而再,再而三,不是巧合,凶手心音又涌上了薛凝脑海。
那种感觉极玄妙,手指触及间,她发觉自己在狂喜!
不止手指发颤,她身躯也是抖了抖。这样感觉并不是薛凝自己感觉,而是仿佛感应到凶手杀师灵君时心境。
前两次薛凝虽听到心音,却无此刻这等“共情”。
那些黑暗的,激切的欢喜,本不属于薛凝,如今却涌上了薛凝心头。
然后薛凝便听着凶手的心音。
【贱人,你活着做什么】
一股冰冷寒意涌上了薛凝心头,让薛凝毛骨悚然。
廷尉府地牢之中,林衍手心已包扎好了。
他轻轻垂头,想着自己杀死师灵君时情形。
这样的怨恨由来已久,凝于心中。
那时他想,师灵君活着做什么?名声坏了,失了贞洁,为家族所弃,已是一个笑柄。
这样子争气使性,到最后也不过嫁给一个商人妇,实在是令人想要笑出来。
说到底,不过是个女娘不知晓天高地厚,以为区区美色,还真能引来权贵折腰,不过是玩物消遣罢了。
然而最可恨的,是她坏了自己尊严。
为什么每个人都以为师灵君跟他有关系?于是师灵君留宿男子,操持皮肉生意,别人会暗笑林衍。是否玩弄师灵君时,还暗暗得意给林衍戴了绿帽子?
灵君,她真不该这样啊。
从前师灵君也曾乖顺过,虽然林衍清楚知晓自己想要什么,却也曾或多或少对师灵君生出怜意。
到底是个美貌小姑子,又千方百计曲意讨好,谁心里不添几分喜欢?
师灵君不应该纠缠不休,更不应该放弃自己后,再随一个商贾之流。
她不应该庸俗去寻个后路,而是应该忏悔。
忏悔自己不清不白,又污了自己名声,于是想要以死赎罪。
这样想着时,林衍手伸向虚空,又伸出另一只手,好似抓握什么。
别人便算看见,也吃不明白林衍意欲何为。他们会以为这位林郎君被扣入狱,心中受挫,不免糊涂了。
谁也不会想到林衍在模拟自己当时勒住师灵君时动作。
一开始他另有目的,未曾想他竟有几分沉溺。
那时他感受师灵君挣扎,蓦然手背一热,是师灵君不可遏制流出口水,滴在他手背上。
他更加兴奋了。
林衍蓦然眯起了眼珠子,唇角轻轻翘起,绽放一丝笑容。
地窖中,薛凝蓦然收回了手。
她仿佛感觉什么温热液体滴落自己手背上,于是飞快掏出一方手帕,反复在手背出摩擦,亦将自己肌肤擦得微微通红。
第48章 048偏生不温良贤惠,她偏生还是个……
那些凶手心音杂乱无章的涌入了薛凝脑海。
控诉师灵君该死,说自己又是如何忿怒,指向已是十分明显。
薛凝脑内犹自回荡最后两句心音——
【你也回不了头,要走要留,都会坏我名声。】
【除非死了,才渐渐不惹人议论。你自是该死的,为了成全我。】
【好好的,死了成全我!】
她想起自己见过林衍,试探过林衍,林衍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想回头,可那又怎么能?那些流言蜚语会杀了她。因为人言可畏,她继续活下去便会被编排那些龌龊故事。除非她死了,旁人才会渐渐失了议论兴致。”
那时林衍这样说,她以为是林衍立人设,展现他对师灵君是如何的温柔,将师灵君往好处想。
可实际上呢?林衍是在炫耀他的恶毒,说出他的刻薄,
倾述他对师灵君的期待。
他期待师灵君认错,而且终于发现人言可畏,于是以死谢罪,这样才能使得旁人渐渐失了议论兴致,使得林衍狠狠出这口气。
可师灵君偏生不温良贤惠,她偏生还是个恶女。
事已至此,林衍只能自己下手,逼迫师灵君以死谢罪。
两年了,也许就像裴无忌所说那般,人都是会变。
两年前的林衍嫉恨再深,尚不足以杀人。可到了两年后,林衍心性和手腕都更为狠辣,林衍显然也觉得自己受尽委屈。
薛凝深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使得自己停止擦拭手背,她肌肤微微发红,却微微生出呕意。
林衍恶毒,这份恶毒阴腻湿润,好似潮湿的爬行的蛇类。如此养于阴暗处,散发出令人不快的阴湿恶心。
而灵昌公主却是个与之相反的人,她颇为受宠,道德水平也高,甚至受不得自己道德上没那么完美,以此自苦。
这样截然相反,甚至完全矛盾的两个人,如今却凑至一处,还生出深深情意。
不错,甚至连林衍情意也是深深的,因为公主于他象征最好战利品,还有以后的荣华富贵。
牢房内灯火如豆,轻轻跳跃,映出林衍那张清俊动人面颊。
他现在柔情想,灵昌可是在思念自己?
如今他身陷囹圄,但灵昌必然会知晓自己是多么的可怜无辜,他不可能杀了师灵君的。等他脱了牢狱之灾,等待他的就是美好的将来。
而他一定要死死的,用尽全力的将灵昌公主狠狠抓住!
他清俊面颊泛起一丝笑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温柔多情。
可很快这缕笑容亦禁不住僵了僵。
因为林衍想到了裴无忌,这个裴少君哪里像个世家公子,简直像个疯狗一样死咬着不放。
林衍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输。
没关系的,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将灵昌带走就好了。
他绝不会将公主留给别人。
就像师灵君,哪怕是一样自己不要的且极嫌弃的东西,却也不愿意留给商贾之流。
他不要的砸碎了也不能给别人。
这时薛凝也压下喉间一缕粘腻的恶心。
也许是方才窥探到那阴暗心音缘故,她仿佛也迅速猜到林衍想法。
那就是一定会死死的握住灵昌公主。
薛凝这样想着,倒出酒精轻轻的擦过了手掌,也微微发怔。
这时节,她肩头沉了沉,却是一件披风盖上。
那婢子替薛凝盖上披风后,匆匆退下。薛凝一转头,便看着裴无忌站在一侧。
冬日天冷,地窖里又无炭火,反倒塞了冰。
方才薛凝为方便验尸解了披风,确实有些冷了,故她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薛凝也未拒绝,只将披风拢了拢。
裴无忌示意,另一人将薛凝小暖炉送来,薛凝接过拢在怀中。
她十根手指头发僵,也不仅仅是地窖里寒冷的缘故,还因为自己听到凶手心音。
那些疯批阴暗心思涌入脑海,可不怎么好受。
如今掌心暖意涌来,薛凝十根手指也开始渐渐软和,使她悄悄呼出一口气。
裴无忌双手轻轻抱在身前,抿着嘴唇,唇线似透出了几分的冷意。
他微微侧过来,开口却是议论案子:“根据马青证词,他到时见着师灵君自缢于梁上,身躯尚自轻轻摇曳。若不是推脱之词,便是那时窗户必然打开。也许,便是另外凶手跳窗离开。”
薛凝轻轻嗯了一声。
裴无忌:“我看这个坊役不似有急智之人,那番言语也不似匆匆编排,并没有前言不搭后语,还说了些细节。”
方才两人有些争执,裴无忌如今也给了台阶。
裴无忌:“会不会有这样巧合,师灵君有心构陷,但与此同时,林衍也正巧想要杀了师灵君,两桩事情恰巧凑到了一起了?”
裴无忌语态平和,但就是笃定林衍乃是凶手。如今细细商量,也是挖掘凶手仍是林衍的可能性。
薛凝也叹为观止。
不错,玄学证明裴无忌是对的,但绝不能说裴无忌不偏执。虽无明确证据,但裴无忌敢大胆猜测。裴无忌也未掩饰,明明白白说他是出于直觉。
林衍大约也是会十分苦恼,被裴无忌这样奇葩死死咬着不放。
偏偏裴无忌还不是什么愣头青,虽性子一言难见,裴无忌却也说得上能屈能伸,甚至善于纵横捭阖。
只看裴无忌能拢住自己,就知晓这个裴郎君不好相与。
这裴氏之人,若真惹上了,再被视之为敌,亦绝不是一件好相予的事。
薛凝想了想,斟酌词语:“裴少君,便算我有什么,什么天眼,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会收集证据,以证据定罪。”
无论裴无忌平素怎样为人处事,薛凝也有自己主意。
裴无忌反倒笑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愠色。
相反,他觉得薛凝这些言语透出几分女子善良,颇讨他喜欢。这世间的女娘总是比男子更喜爱规矩些,裴无忌自不会讨厌女子温善。
但他知若说出来,这薛娘子反倒会生气,故干脆也不说了。
裴无忌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但并不代表他不懂。
他总是与薛凝和不来,故干脆撇开不谈,只说道:“这师灵君有一个情郎吕方,本欲从之,如今已经召来,可以问一问。”
薛凝拢着手里小暖炉,点了下头。
她忽而想,自己听到凶手心音,那死者呢?
师灵君年纪轻轻,又这样貌美,却偏生设了个圈套,让自己去死。难道师灵君心里当真没有半点犹豫?真舍得这大好年华,如花美貌?
马青被拘住,这个被师灵君施恩的坊役说得最多却是他不敢相信师灵君真心寻死,他以为师灵君是说说而已。
比起听到凶手心音,薛凝倒更想知晓死者是如何想的。
可惜并没有玄学帮衬,只有靠薛凝自己细探出其中脉络。
她叹了口气,抬起白布,掩住师灵君尸首,掩着师灵君狰狞惊恐面容。
这张脸半月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师灵君还鲜嫩水灵,最重要还活着。
深秋时节,雨水绵绵,寒气下透了一层又一层。
吕方这一年间与师灵君情意互许,已是山盟海誓过了。
京中谣言纷纷,师灵君却给吕方交了底:“妾真心许了吕郎,亦不愿相欺,我与林郎君并无纠葛。若换做旁人,妾许还含糊其辞,以抬身价。可在吕郎跟前,妾不愿说半句谎话,妾根本入不得林郎君眼,也无甚纠葛,只是旁人看不上的女娘。”
如此柔弱可怜,惶恐无依,自是触动了吕方的心肠,不免生出要拯救师灵君的男儿义气,更将师灵君拥入怀中。
他表示绝不会嫌这个自卑无助的美貌佳人。
两人之事早就定了下来,已说好纳了师灵君。吕方见师灵君时,也不免面露喜色,兴头正浓。
师灵君给自己拢个后路并不难。
虽耍了些手段,但师灵君亦挑中了吕方,说明她心里也曾想过放弃林衍,收手这桩恩怨痴缠。
她也不是真是那般的心如磐石。
第49章 049原来她本是这样的不值钱。……
那时师灵君已笼络了马青,安排了计划,决意跟林衍玉石俱焚。
吕方冒雨前来,一身水汽,面上却颇有喜色。
吕方样貌不陋,但英俊却谈不上。他鼻头粗了些,样貌有些憨重,少了簪花公子的秀雅风流。加上吕方是个商贾,于是就更添俗气了。
她会想到林衍,林衍也不是世家公子出身,却将自己捯饬得文雅风流。
这般品貌,偏生吕方还是个文
青,竟也颇爱这山盟海誓,情爱纠葛。难道只有俏郎君方才可以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吕方显然也有这个感情需求。
师灵君也不过是投其所好,将他给拿捏住了。
虽拢到手里,却也谈不上多爱,不过也并不能说师灵君有多渣。
她是刻意为自己谋个后路,这般处心积虑,可吕方呢?
还不是图自己这么一副容貌?
若她既无容貌,又无才情,充不了面子,也不能当解语花,吕方又怎会纳她?
所谓情意,本也不过如此,谈不上如何的真心和纯粹。
无非是各取所需。
自己讲话虚情假意,可也不过是说了些吕郎君爱听的话。
经历许多,师灵君早将这些所谓的男女之情看得透透的,看出这其中无非是虚情假意,等价交换。
她对吕方并无愧疚,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意,当然更不会有什么多余指望。
以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师灵君也描绘得七七八八。
她一个倡门出身女娘,正妻是不必指望了,宠妾倒是可以争一争。
吕方说纳了她后,以后只把她当夫人相待。
这是男人情浓时说的情话,不必全信,有个七七八八就不错了。
这行商男子常年不在家,通常娶妻两头大,家里有一个操持家务侍奉父母,外面那个贴身服侍陪着应酬来往。
外头那个说是妾,在外底下人也叫夫人。
她跟了吕方,多拢些私房银子,早早生下一儿半女,这日子算计着也能过。
可也不过如此。
以后如何,一眼能瞧到头,再无太多别的指望。
她原也认了命,顺了情,可后来林衍归来,她便添了心思,生出不甘。
眼见林衍跟灵昌公主宛如一双神仙眷侣,自己却费尽心思拢住一个商人,委身做一个妾。如此云泥之别,师灵君当然绷不住了。
半月前吕方来寻她时,她已安排好栽赃林衍,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
但吕方来了,她也习惯性服侍,更习惯性演一演。
她一副终身的托,喜不自胜的样子,满脸欢喜之色。
吕方也正情热,替师灵君新打了一套头面首饰。
师灵君素来伶俐,又善迎来送往,无论客人送什么礼物,哪怕不那么贵重,她也会流露出感激欢喜声色。
但吕方确实也上了心,一套头面是鸣玉坊金丝镂空手艺,缀珠镶玉,没几万钱置不下来。
生意人惯会做人情,吕方肯在师灵君身上花银钱,便是她身边婢子也肯花心思笼络,时常赏些小玩意儿。
小香那婢子得了好处便嘴甜,整日说吕方好话,只说娘子果真有福气。
她虽对吕方不满意,但吕方舍得在她身上花钱,面子还是有的。
一套头面里,最精巧便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一颗珠子有小指大小。
吕方也十分得意:“这套头面,别的不值什么,无非是工艺好些,只这步摇上这颗珠子最难得。这么大的,也寻了老久。”
所谓钱在那里,爱在哪儿,吕方倒是对师灵君十分上心。
他样貌敦重,圆鼻厚唇,和翩翩公子须沾不上边,远远及不得林衍那副好皮囊。但有一样,吕方总比林衍要强。那就是师灵君与林衍相处时,是她处处讨好。而吕方会做人,也在她身上用了许多心思。
师灵君摸着这颗珠子,蓦然心头发酸。
似她这样女娘,倒不至于忽而便感动起来,感悟一下男人虽貌丑却情真之类。情情爱爱不就是那么回事,所谓色衰而爱弛,加之新鲜感一过,情分也就那样儿。
所以师灵君纵然心里发酸,也是为了她自己来个心头微酸。
她如今还值得些好东西的。
她毕竟貌美,哪怕以后色衰爱驰,可如今毕竟未曾色衰,这么副样貌还是正让男人宠着的时候。
她当真非要去死?
哪怕未来已经是清清楚楚,不过是个商人妾。这以后日子既庸俗,也市侩。这其中并无真情实意,一个图财,一个图色。
没有灵昌公主所拥有的纵马高歌风流,没有诗歌里赞颂比翼双飞情谊,与真正的浪漫和爱情无缘,整日里锱铢必较算计争宠。
哪怕以后日子就是如此,似乎,也不是没有吸引力。
她本来恼恨的、介意的,觉得要耗尽性命也要搏一搏非得要出的那口气——
仿佛也消了。
她心软了,怜上了自己,开始计较盘算自己有多少底牌。
那些看着庸俗不堪的日子放嘴里嚼了嚼,好似也能嚼出些甜味儿。
她自嘲便因吕方送自己步摇上镶了颗大珠子?
原来她本是这样的不值钱。
就像马青盘算那样,师灵君那么年轻,又那么貌美,人生还有许多值得之物,又怎舍得轻飘飘便死了?
一个人若真切生出玉石俱焚之心倒并不难,难的是持之以恒。
她一日不后悔,两日不后悔,一两月过去,总归是会舍不得死。
但人生在世,总归是求生而不是求死。
薛凝已见过了吕方。
师灵君想要从良吕方之事并不假,婢子小香亦可作证。
正值情热,吕方也颇为伤怀,面上透出悲凄之色。
这吕郎君是主动凑上来的,前来寻薛凝叙话,言辞间也是要将林衍咬死,透出愤愤不平之色。
在吕彦看来,正是因师灵君跟自己好了,所以林衍才心生嫉妒,含忿杀人。
满京城都传师灵君痴恋林衍,但吕方笃定旁人不知实情,实则师灵君是与他真心相恋。
薛凝看得出吕方非但不介意这些流言蜚语,甚至还有点儿享受。
他觉得林衍争不过他,因讨好公主失去了师灵君,在争夺美人儿芳心这件事上,输给他一个商贾。
于是林衍怒不可遏。
依薛凝看来,吕方许是猜出几分实情,但也怕是误会了什么。
从薛凝描摹的师灵君性子上来看,吕方不可能是师灵君倾心爱恋的对象,不过薛凝自是不好提就是。
师灵君是个性子恶劣的女娘,还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定。
薛凝再次来到师灵君闺房,描摹师灵君心思。
案发后不久,裴无忌就令人封住了现场,故这房中一器一物,皆不可擅动,也避免被人窃去。
薛凝打开师灵君首饰匣子,放最上面就是那枚步摇,金丝缠枝为底,上缀明珠,且这颗珠子果真不小。
薛凝手指轻轻抚过,也不觉若有所思。
吕方提及,彼时师灵君眸中垂泪,竟哭了一场。
吕方并不觉得奇怪,他觉得是因师灵君感动所导致。是因师灵君自幼受苦,从未得到过关怀以及温暖。
灵君自然想不到自己会待她那样之好。
无论京城谣传怎么传,他认定师灵君待他是死心塌地,非卿不可。
薛凝只能说师灵君别的不说,情绪价值给得满满。
但也许,师灵君这场泪并不是演的,不过多半不是吕方以为那样。
也许师灵君是为自己哭一哭。
也许她已然不想死了——
否则也不会将这枚步摇放在显眼处,然后就显出她尚有几分的,期盼。
薛凝听到的虽不是死者心音,也能读一读。
她想到马青那个坊役犯的错,已至冬日,还着秋日衣衫,那行头自是师灵君备下的。
能想出这么计划栽害林衍,师灵君也是个心思缜密之人。
马青行事粗疏,但这位师娘子不会顾不到。
如此推断,是否能说明师灵君已经放弃了这个计划?
师灵君虽精心设计了这桩栽赃嫁祸,可到最后,心里终究还是叫了停?
然后,薛凝还在匣中发现一封书信。
第50章 050自尽?
那竟是一封家书。
师灵君自入了倡门,师家便与师灵君断了干系。
那时师灵君赌了一口气,不愿意这样便与林衍罢休,更不愿留在家中受姐姐妹妹打趣奚落。
她便是拢不回林衍,只要能在京中扬名,指不定能攀上哪根高枝。
师家却体谅不了她这一番事业心,气得与她断了干系。
大父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只有阿母偷偷跟她有些书信上来往。
师灵君将嫁入高门当作事业,但创业总有失败时候。
她借林衍扬名,所谓黑红也是红,倒也有些名声,也与些权贵有来往,可终究不过是露水姻缘。
到最后,师灵君也只拢住
个吕郎君,也不过是区区商贾。
这大约也是她极憎林衍,恨不得跟林衍玉石俱焚的缘由之一。
与阿母李氏提及时,她也颇有羞惭之意,甚至会想到往日里跟她扯头花的家中女眷知晓后会讥讽于她。
然而却有意外收获。
世情就是如此,一个女人若已择了个男子做依靠,为妻也好,为妾也好,以前不堪仿佛也能得到几分优容。
师灵君虽嫌吕郎君不过是个区区商贾,但于师家而言,仿佛也能接受。
李氏虽是侍妾,但有儿有女,又侍候多年,多少有几分脸面。她得了讯,知晓师灵君欲从良,于是小心翼翼跟师昭提及时,师昭终于也松了口。
师家多少会添些嫁妆,又说以后可走动往来。
如此一来,师灵君在吕方跟前也添了些脸面,多了几分依靠。
若能归家,师灵君也能再见见母亲和弟弟。
如此看来,师灵君一把牌虽已打得稀烂,但到底没有烂到底,也渐渐开始露出希望。
薛凝看着落款日期,是大半月前写的信,近几日拿到手里。
师灵君又小心翼翼,郑而重之放在妆盒之中。
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不想死了。
可现在师灵君的尸首还停在地窖之中。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有时候好不容易方才想开,却偏生被人将性命夺了去。
裴无忌进来时,就瞧着薛凝正在读信。
灯火轻轻落在薛凝面颊上,映着她如玉肌理,细瓷般面颊少了些血色,双瞳倒是被灯火照出了水色凝光。
那乌鸦鸦头发被薛凝挽住,发间露出的玉搔头亦被灯火染上一层润色。
不算什么绝世佳人,这专注之色倒是颇为难得。
裴无忌张口说道:“因师灵君欲从良吕方,故师家松了口,决意认回这个女儿。”
“你所看家书,是七日前送至师灵君手中。不但如此,师灵君收到信后,还立刻写了回信。”
“放往常,她亦只给李氏写家书。可这一回,她也给师昭写了信,信里自是忙着认错。”
师灵君已欲从良,还想着跟家人修复关系。
而被抓住的马青更口口声声,说自己未曾杀人。
还能有谁呢?那自然只有林衍。
可惜林衍却有不在场证明,薛凝特意细细验过,从牧丘侯府到昌平坊路上要耗费个多小时。
蓦然间,薛凝好似想到了什么,脑子里亦禁不住灵光一闪。
裴无忌瞧着她瞪大眼睛,却仿佛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思索什么。
薛凝想到师灵君裙摆上酒污,口中酒渍,两枚酒杯中只有一枚倒过酒。
那具琴上亦有撒落酒渍,婢子小香说师灵君也是擅通琴艺。
于是有些事情越发清晰。
就好似她曾经疑过的,每逢有客,小香皆会差不多时间来送水,好似掐着点让人发现尸体。
而牧丘侯府世子萧睿素与林衍不睦,满座又皆是不待见林衍之人,林衍却偏生去赴宴。
彼此薛凝还以为林衍只是为虐虐自己在公主心中情分。
牧丘侯上婢仆证言,说林衍用过热汤方才离开。
是了,这一切的一切,原来竟是如此。
薛凝有一个极大胆猜测。
可是她并没有证据。
她耳边听着裴无忌说道:“可是有想到什么?”
薛凝稍微回过神来,入目就是一张俊美如火面容。裴无忌漆黑双瞳中似藏着两点火星,目光在薛凝面上逡巡。
薛凝心尖跳了跳。
她唇瓣轻动,似想要说些什么,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下去。
裴无忌十分有行动力,可也太有行动力了。
更何况无凭无据,只是猜测。
她这样胡思乱想,摇摇头。
裴无忌也似有几分恼意,一时未语,面色更不由得沉了沉。
他却知眼前小女娘虽瘦巴巴的,却是个犟种,又与自己合不来。哪怕自己逼问,至多又跟薛凝吵起来,她定不会说。
灯火映在薛凝苍白细润面颊上,裴无忌满腔火气倒是压下压。
他想起薛凝身子骨不是很好,自己一整日拉着薛凝东奔西跑,多半也有些吃不消。
裴无忌虽秉性傲慢,多少生出几分怜意。
他侧过脸,说道:“如今已过亥时,京中已宵禁,只能让玄隐署的人送你回去,又或者就近寻个地让你歇一歇。”
依裴无忌看来,他也只想薛凝就近歇一歇,何必再回法华寺?来去接送也费时间。
不过他不好直说,显得太勉强薛凝。
他总归要给沈偃面子。
裴无忌自己却无歇息打算。
薛凝蓦然抬头,眸中一亮。
裴无忌这不经意的话提醒了她,京中亥时便要宵禁,不允做生意,更不允行人走动。
她想到牧丘府婢仆证词,彼时林衍醉酒,用过热汤,方才离去。
林衍说不胜酒力,并未归家,而是寻处酒舍休息。
当时薛凝只觉古怪,可也未曾想明白哪里古怪。
如今她终于发觉林衍此举意图。
因为过了亥时,京中宵禁,林衍再走动会十分不便。
若是如此,证据也是能寻得到。
有了搜查方向,那就好办了,薛凝开口:“裴署长,我倒确实有些发现。”
折腾一晚,薛凝跟裴无忌也将案子查了个七七八八。
将近天明,薛凝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睡得迷迷糊糊的。
因她畏冷,纵然睡着,也用披风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卷成团。
及听到车外传来说话声,薛凝才睁开眼。
熬了大半夜,天将明时睡一会儿,精神也能小恢复。
她撩开车帘,天边已泛起了一抹鱼肚白,微微透出光亮。
裴无忌骑在马车,沉沉一张脸。
薛凝方才还小憩一会儿,裴无忌可是整宿未眠,不过裴无忌面上并无疲色,反倒像是熬精神了。
薛凝估摸着他亢奋得很。
裴无忌完全一副狩猎状态,不打算睡觉样子。
她忽而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因为自己在车里休憩,故裴无忌干脆出去骑马,而未与自己同处一车?
谁知道呢?
薛凝也不愿花心思去揣测裴无忌。
她直接说道:“裴署长,不若我们歇一歇,用些早食。”
裴无忌平静说道:“我不饿。”
薛凝理直气壮:“可我饿了!”
裴无忌忍不住望向薛凝,若薛凝是他下属,他必然责薛凝娇气。他之下属应当以他心意为准,他都未说疲累,旁人谈什么累?
裴无忌虽年纪轻轻,但行事雷厉风行,御下也颇为严厉,倒是将这些玄隐卫士治得服服帖帖。
裴无忌天生是个理直气壮的人。
可他理直气壮,薛凝比他更理直气壮。
薛凝可并不是他下属,而且身子一向不大好,初见时裴无忌还嘲过薛凝像吃不饱的。
裴无忌不免泄气,生出自己确实难为了她的念头。
想到案子确实差不多了,裴无忌也做出一副和气些嘴脸,点点头。
这时节,街上渐渐已有烟火气,早食铺子已开了摊。
薛凝吃早点还从未这般尴尬过,就这么坐着,四周一圈人,她跟裴无忌包了一张桌。
薛凝很尬。
裴无忌倒是泰然自若,也许他生来瞩目,这位裴郎君显然已经习惯被人凝视,长于裴氏,日常起居也少不得有许多人在身边服侍。
薛凝也将自己尬意压了压,汤饼做好送来,她便慢慢的吃。
裴无忌却似没什么胃口,只让老板煮了碗浓浓茶汤,用来暖身提神。
这时却有消息传来。
林衍竟在狱中自残!
他自然也没有死。
林郎君虽有意自尽,却发现得早,可巧被救下来。
如今林衍暂且被移出狱中,灵昌公主得了消息,当
然会去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