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121梅花烙正主


    裴玄应很挑剔,瞧来瞧去,总说不像,只说怎么都看不出像容兰。


    如此一来,也闹得薛凝心里很忐忑。


    不过裴玄应的意见不必理会,和薛凝预计一样,长孙昭目光落在了她身上,似移不开。


    春光融融,长孙昭着装却是一丝不苟,穿得整整齐齐。这样几层衣料叠着,他面颊苍白似雪,恍若无色。薛凝也见过面色苍白的,比如裴无忌那样儿的,不过跟长孙昭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不能相提并论。


    长孙昭不似活人,好似地底下爬出来的阴湿男鬼,浸润了地狱里的森森幽凉。便是长孙昭之唇瓣,也无甚血色。


    不过薛凝也没想到长孙昭的眼神居然这样露骨。


    她轻轻侧过头去,似有些尴尬。


    毕竟长孙昭直勾勾看着,薛凝做出些反应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样侧过脸蛋时,长孙昭又觉得薛凝有点儿像景婉。


    薇娘性子十分柔顺,又将长孙昭奉若神明一样,长孙昭打量她时,薇娘是绝不敢侧过头去的。


    但成城景婉,景婉不好意思时,就会露出几分羞意。


    景婉样子颇美,但女孩子就是这样,照着镜子,就会将自己望来看去,挑自己不足之处,总觉得自己哪儿显得不好看。


    比如景婉,就觉得自己额头太宽。长辈会觉得宽额头的女孩子有福气,可景婉却嫌不好看。所以她会两侧各自斜剪一缕刘海,将额边掩一掩。


    薛凝这样子就更像了,像得让长孙昭看得目不转睛。


    薛凝却在想别的,容兰尸首是次日发现的,所以容兰死亡时间不好确定。


    后来裴玄应松了口,讲了真实情况,薛凝也推断容兰死是在酉时初。


    同一晚,长孙兄弟遇袭,是当晚就被发现。


    若不是救治及时,长孙昭说不定已经死了。


    长孙昭说是酉时四刻左右遇袭,根据当时记录,说死者身上红斑由絮渐成片。尸斑是死后半个小时出现,最初是絮状,之后渐渐凝结成片。


    亥时左右,遍体鳞伤的长孙昭爬出来,被更夫发现,才被送去医馆。


    再由尸斑形成加以推断,长孙昭说酉时四刻遇袭,也无明显破绽。


    遇袭处在城南,与春风亭距离颇远。


    可活人是没有尸斑的。


    万一长孙昭先杀了长孙恩及几个长随,自己亲手杀死容兰后,再回到长孙恩死的案发现场。


    然后他再弄伤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


    薛凝心里也轻轻嗯了一声,心想这个计划也未免太故事性,显得太复杂了。


    像小说情节,搁现实却显多余,也不合现实用。


    比如长孙昭身体肉眼可见很差,据说长孙昭那时伤得极重,险些真救不回来。


    再来就是死者之中有长孙恩,长孙恩可是长孙昭胞弟。


    就为了杀个旁人?


    这又不是买条鱼便添根葱,思来也颇显古怪。


    兄弟不和也是有的,可要说起来,长孙恩才是不受宠那个。长孙昭既得了便宜,那么按人性而言,长孙昭应该优越感满满才是,也不会对其弟生出生出太多怨恨。


    薛凝心里这样盘算,口里挑明:“长孙公子,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她已侧过头,俏容之上有淡淡恼意,有点儿生气的样子。


    长孙昭收回目光,似有几分拘谨,然后说道:“薛娘子模样和旧人有几分相似。”


    和薛凝想象不同,长孙昭并无太多暴戾凶狠之气,反倒有几分温和腼腆,只是曾经受过伤,面颊有几分苍白病气。


    若不知其他,长孙昭倒确实有点儿翩翩佳公子调调。


    说了这话,长孙昭回过神来,似如梦初醒。


    他容色也定了定,招呼薛凝坐下:“薛娘子要问什么,但问无妨,我细细说和你听。”


    薛凝留意到长孙昭一身衣衫甚是华美。


    他发束青玉螭纹冠,着暗玄身衣,墨色织锦上浮着暗银夔纹,腰间玉带上缝着和田青玉。


    如此华贵打扮,别说着荒芜的北地郡,就是京中世家子弟也远不及。


    好在长孙昭样貌好,也压得住,若换做旁人,只一昧华贵,便有些暴发户俗气了。


    可见长孙昭人虽在边郡,但吃喝用度样样都是绝好的。


    他是老来子,样子也漂亮,长孙郡守宠他些也说得过去。


    长孙昭自己显然也爱打扮,日常用度不愿意比世家公子差。


    薛凝忍不住想到了裴无忌,要说爱打扮,自然也会联想到裴无忌了。不过裴后也劝说一番,让裴无忌不可太沉溺于此,此后裴无忌也有所收敛。


    配合裴后一波宣扬,人人皆夸裴无忌渐敛骄奢之气,性子愈发沉稳了。


    玄隐署越显声势,裴无忌威严日重。因为这样缘故,裴无忌哪怕只着寻常衣衫,落在旁人眼里也是光彩照人,也不必再用什么外物装饰了。


    长孙昭蓦然侧过头去,以丝帕掩唇,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薛凝是法医,验的是死人骨头,不过看活人的岐黄之术也略懂些。


    她听着长孙昭肺有杂音,就是那次遇袭受的伤?


    所谓装病,但真病也是看得出来的。


    就好似长孙昭,肺部杂音骗不得人,面上那种病气也是画不出来的,长孙昭这身子确实极虚。


    薛凝又想起自己那个推理,长孙昭为了杀容兰,不但杀个弟弟助助兴,还把自己身子弄成这样?


    左思右想,多少也有点儿不合逻辑。


    长孙昭刻意侧过头,避着薛凝咳嗽。


    他用丝帕捂住了嘴唇,松开时,丝帕之上一抹鲜红露出,鲜艳夺目。


    长孙昭是咳出血来了。


    对方飞快将这块沾血帕子收入怀中。


    阳光之下,长孙昭样子虽好看,面颊却浮起冷白病气。他虽年轻,却有一种寿岁不长的气息。


    要是看相的来说,必说长孙昭这副样子是个短命相。


    他说道:“阿兰的事


    ,我亦是十分心痛。我至今并不明白,有什么人一定会杀她?”


    “不用官府来我,我心里也想了许久,想谁那样心狠,一定非要杀了她。兰儿那样的性子,不至于结仇啊?”


    长孙昭面上也透出了几分黯然之色。


    他态度虽配合,不过却并未说出什么有用信息。


    这时茶汤煮好,奉至两人跟前,长孙昭也邀薛凝用茶。


    薛凝穿来这个世界,已习惯在茶汤里加姜等香辛料了。可北地郡煮茶不仅仅如此,还因地制宜,在茶汤中加了牛乳。


    薛凝绝不能接受咸奶茶,这是她最后尊严!


    她略迟疑,接过茶碗时,未留意到汤水温度极烫,故不免打翻。


    热茶泼了长孙昭一袖子。


    长孙昭略皱眉,拂开袖子查看。


    他手臂上有个梅花烙印!


    薛凝一僵,一缕冰冷凉意如此传来。


    她当然会想起越止给自己讲的那个故事。


    裴后入宫前,其实嫁过人,只是克死的丈夫,才有了这么个极显赫的二婚。


    皇后娘娘不但有夫,且还有过一子。


    只是这个孩子存在有些尴尬,故也隐去不说,只在其手臂上烙下这么个印记,以后好做凭证。


    薛凝当然还未确定,但万一凶手真是长孙昭呢?


    薛凝不敢想。


    裴后受宠,又有手腕,擅长点石成金。这玄隐署成立,未足年余,裴无忌就声势大增,少年得意。


    侄儿已如此,那亲生儿子呢?


    长孙安这些年被提拔,如今已是封疆大吏,十分了不起。而且长孙昭也被千万恩宠,吃喝用度皆是最好的。


    这一切,当然是看着皇后娘娘情分。


    薛凝情不自禁去摸自己手腕上的六珠镯子,自己能被提拔为六珠女官,也是裴后使了力。


    薛凝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不配,但裴皇后确实也是慧眼识珠。


    要说知遇之恩的感激,薛凝心里肯定是有的。她虽担心自己成为裴氏依附,但不至于不知好歹连知遇之恩也不认。


    薛凝心里乱糟糟的,她又想起了越止懒洋洋的说过的话。


    说裴家素来大方,但凡为裴家做事,让裴家舒心,皇后娘娘必然会好好报答。


    可这话也要分两头说。


    若让皇后不快,是否会让这个人一世不痛快?


    人有亲疏远近,哪怕是亲儿子,这孩子不似裴无忌经常在皇后眼前晃,未必有裴无忌分量重。更不必说如今裴皇后也为陛下生下孩子了。


    但长孙昭虽没这个见面情,皇后也必然有几分歉疚之意。


    看长孙昭这样锦衣玉食,备受爱宠,甚至将长孙安亲儿子比下去,分量肯定不轻。薛凝甚至可以笃定,长孙昭若有事,裴后是会愿意为这孩子做这些事的。


    裴家就是这么个家族文化。


    薛凝微微恍惚。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幸好长孙昭回马车去换衣服了,否则薛凝说不准会失态。


    等长孙昭换了一身衣,薛凝也已经缓过劲儿来了,又向长孙昭赔罪。


    长孙昭性子看着倒好,也没显出生气样子,只摇摇头,说无妨。


    薛凝:“容娘子死的那日,长孙九郎那日也死了,当真十分可惜。”


    长孙恩家族序齿排第九,故薛凝又称长孙九郎。


    长孙昭容色微微有些恍惚,浮起了几分痛苦之色,然后说道:“那日之事,我也不想再提了。”


    薛凝也不好追问,毕竟明面上她只为容兰那桩案子过来的。


    她想着方才长孙昭露出的手臂,除了那梅花印记,还有一道道已愈合刀痕,观之触目惊心。


    也不知谁将长孙昭恨成这样子。


    自导自演真能做到这一步?


    薛凝又问了几个关于容兰的问题,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已消化完这桩消息,情绪上已经比较淡定了。


    薛凝比较敏感,也留意到长孙昭颇有谈性,似刻意找话题,要跟自己多说几句话。


    长孙昭时不时在看薛凝。


    这虽是薛凝故意为之,但也让薛凝怪不自在的。


    长孙昭口中说道:“兰儿为人很好,不会跟人结什么深仇大怨。故我不免想,也许和她自己为人没关系,也许因为和我在一道关系。也许,跟从前婉儿的死有关系?”


    他目不转睛看着薛凝,眼里流淌企盼热切。


    薛凝吃不准长孙昭是不是在试探自己。


    长孙昭话语却渐渐急促起来:“都是跟我相好过,我身边的女娘一个接一个出事,为什么会如此?靠着我的人,始终便会不幸。”


    “也许,我不该接受兰儿,我知晓她只是忘不了裴家二公子,我并不爱她,只是不忍拒她。”


    “那时,她已处于最低处,最是伤怀不过,心里又十分沮丧。我也不忍推开她,只盼她在我身边歇一歇。她身心俱疲,等歇息够了,再离开。更何况——”


    “她又那么像婉儿,我怎忍心拒绝?”


    薛凝不意长孙昭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世上居然有这样深情钟?


    这样的好人,薛凝也是见过,就是沈偃。


    甚至沈偃也说过差不多的话,那时沈偃说想要刘婠歇一歇。


    莫非沈偃这个绝世大圣父还有第二个?


    薛凝面上狐疑,面颊却流露出适当的感动之色。


    男人似总是相信,女子会爱上别人的爱情。


    长孙昭苦涩一笑,说道:“可我真心爱着的,却只是婉儿一个。”


    长孙昭这人设居然还是个纯清系。


    长孙昭继续说道:“也许是我害了她们,否则为何总是我身边的女子死于非命?”


    这是薛凝疑惑,长孙昭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第122章 122长孙昭像个死人似的


    长孙昭没提薇娘,薛凝想了想,不好打草惊蛇,亦是未提。


    眼见差不多,薛凝便向长孙昭告辞。


    长孙昭却似有些舍不得,忽又说道:“兰儿之死,说不定跟婉儿有关。薛娘子,可愿意一道去景家,见见婉儿父母?”


    要说做贼心虚,至少长孙昭身上却看不大出来。他主动邀约,只盼和薛凝多说两句话。


    薛凝虽有些错愕,倒也不反对。


    她望向卫淮,卫淮领着几个侍卫就在不远处。


    这青天白日的,长孙昭大约也是做不出什么。


    长孙昭上了马车,有邀薛凝一道。


    不过薛凝会骑马,因而也婉拒了。


    长孙昭看着薛凝上了马,这薛娘子纤纤弱弱的,不过却有一股子的英气。


    薛凝倒是把防晒看得重要,取了竹丝斗笠,稳稳当当戴在头上。


    长孙昭忍不住拿薛凝跟自己相处过女娘相比较。


    景婉比较斯文,一块儿出行时会跟自己一道上马车。至于容兰,容兰胆子大些,总会骑马。


    长孙昭便觉得薛凝更像容兰一些。


    然后长孙昭目光往下移,薛凝手掌挽着缰绳,骑马有模有样的,动作也很娴熟。


    还有就是薛凝腰间系着一枚玉佩。


    那枚玉佩是裴无忌所赠,长孙昭仔细盯着,看了老久。


    长孙昭收回目光,忽而问道:“薛娘子,你大约跟裴二公子很熟?他随身佩戴之玉,如今也给了你?”


    这枚玉佩裴玄应曾经给过容兰,后因两人生出龃龉,于是这枚定情之物又回到了裴玄应手中。


    薛凝一怔,然后回过味儿来,捋顺是怎么回事。


    她说道:“是裴少君所赠,谢我帮衬了沈少卿。”


    给薛凝玉佩的是裴大不是裴二,她跟北地郡贵族男女几角恋没关系的。


    薛凝有些尴尬,顺手将这枚玉佩摘下来。


    她觉得长孙昭口里温和,但观察得却很细,似暗暗将自己打量,观察得巨细无遗。


    长孙昭掩住目光,只说道:“我只是未见大公子佩戴过,只见裴家二公子佩在身上,后来又赠给了兰儿。大约裴少君也不屑佩戴,他那样性子,自然不能跟人佩


    一样的玉。也是,他什么都是要独一无二的。”


    他似喃喃自语。


    裴无忌自是挑剔性子。


    长孙昭说的也不算错,更不至于冤了他。


    薛凝只微微奇怪,裴重得了一块好玉,做了两枚一样玉佩,分给膝下两子。裴无忌性傲,便收起来不戴,但又为什么赠给自己?


    也不知晓裴无忌是什么意思,赠自己无关紧要之物。


    薛凝甩甩头,也不去细想。


    她人在马上,蓦然侧头望向长孙昭:“长孙公子未曾想过谋个事做?”


    那脸边碎发拂过脸颊,少女一张脸颊莹润,托着一双杏眼,一股鲜活耀眼之气扑面而来。


    长孙昭蓦然心头一悸,袖下的手掌蓦然紧紧捏握成拳。


    他口中说道:“如今这身子,怕是不大成了。当然从前也有身子好的时候,不过那时性子又懒散,不是说不愿做官,只是不愿意被拘住。”


    “去年倒是有一桩差事,要招我入京,去不去也还未想好,可后来就遭了袭击。再之后,我自然再也去不成。也没什么法子,只在北地郡好好养着就是。总不能一个人迁去江南,对大父名声也不好,说郡守也嫌北地清苦,将儿子送去江南之地。”


    长孙昭这些话倒显得很为长孙安着想,听着父子感情也不错。


    长孙昭知不知道自己并非长孙安亲儿子?


    他非长孙安亲子,反倒是不受宠的长孙恩是长孙郡守亲子。


    从感情上考量,也不知长孙昭心理上是不是会失衡。


    这么想一想,杀人动机可不就出来了?


    长孙昭温文尔雅,薛凝对着他时却满脑子阴谋论。


    薛凝都想要吐槽,自己果真是个办案脑。


    到了景家,长孙昭被扶着出来。


    他如今身体很差劲,下马车都费劲儿,被人扶着稳稳落地,还喘了几口气。


    长孙昭额头也出了一层汗。


    他身体弱成这样子,薛凝盯着瞧,也不得不承认长孙昭果真是个美男子。


    京城里上下皆说,说裴家无论男女,个个样貌出挑,只是性子都不免有些极端。


    长孙昭身体虽弱了些,可性子看着倒似不错,至少表面看来情绪蛮稳定的。


    不似裴无忌那样张扬,也不似裴玄应那般自暴自弃。


    哪怕伤成这样,长孙昭也认真苟着,看着精神状态还不错。


    当初景家几房争产,老人故去,长房嫡子也是一块儿没的,且长房无子又无过继。故剩下几房争得厉害。之后景家几房分去公中财物,各自别府另居,也不大住一道了。


    薛凝跟着长孙昭一块儿进去,才知长孙昭不是第一次来了。


    当初景婉虽故去,但也不是人走茶凉,长孙昭伤心之余,也对景婉家人颇为照拂。


    之后景家二房争产,长孙昭也是出了把力。


    不但如此,长孙昭还时常亲自探问景婉父母,哪怕后来长孙昭跟容兰在一道了,也没断了来往。


    景家分家后声势大减,且家里又没十分出色子孙,按说也攀不上郡守公子。


    可长孙昭却很念情。


    今日是景婉忌日,长孙昭虽身子不好,却也还是来景家给景婉上炷香。


    长孙昭取香祭拜时,眼底隐隐又泪光。


    他曾跟薛凝说过,此生挚爱是景婉。


    长孙昭一来,景家上下也齐相迎。


    景夫人从来最疼女儿,忍不住又哭起来,好似心被撕裂开,眼睛也微微发肿。


    薛凝将其痛苦之色尽收眼底,暗暗叹息。


    按说已经过去两年了,家属一开始悲痛欲绝,渐渐也会接受女儿逝去。可景婉毕竟是死于意外,不清不楚,凶手也没抓着,谁肯甘心?


    许是因为这样缘故,景婉家里人也走不出去。


    长孙昭上完香,说道:“可惜,我这身躯近日愈衰弱,不能常来看看二老,但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婉儿虽已不在,可我也一定会顾及她家里人。”


    景婉的父亲景宽也赶紧说道:“公子有心,可惜婉儿福薄。”


    长孙昭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本来还差些许,我便能与婉儿成亲,她便是我妻子——”


    说到此处,长孙昭已说不下去。


    景宽心中也酸楚万分!当年自己这个漂亮女儿有本事,本来是情投意合,和长孙公子好好的。等结了亲,自家就攀上了高枝,那是全家都能飞升!


    可惜啊!


    如今长孙公子虽还念旧情,但做人也应该心里有数,女儿毕竟已经不在了。若再不知进退,只怕这些情分也维持不足。


    怎么都不如女儿真嫁给长孙昭稳当。


    可惜,若真成了亲,家里绝不是这样光景!


    景宽这个爹心里是难受得不行,脸上悲色亦不由得浓上几分!


    薛凝也瞧得心里不是滋味,对自己心里那个判断也没那么肯定了。


    她疑长孙昭,可长孙昭看着确实是个温厚重情之人。


    也不是说在自己面前演戏,毕竟这两年里,长孙昭确实常常来看景婉家里人,这份情也不是能演出来。


    她也给景婉上了香。


    然后薛凝留意到有个年轻女娘正望着长孙昭看。


    那女娘姿容秀丽,颇有几分姿色,正是景婉的胞妹景娇。


    观其发型,景娇已是妇人装束,看着是嫁了人。可也不知是否巧合,景娇也正好在家。


    要说巧合也不算巧合,毕竟今日是景婉忌日,长孙昭素来重情,每年都会来。


    景娇虽嫁人了,却不妨碍她在这个日子回娘家。


    不过景娇演技并不怎么样,她面上悲色不浓,反倒忍不住盯着未过门的便宜姐夫。


    看着也是对长孙昭有点儿意思。


    薛凝不觉得这是自己错觉。


    据说景婉死后,景家仍想维持这段关系,姐姐没了,就想劝长孙昭把妹妹给取了。


    不过长孙昭对这姐夫跟小姨子的老把戏并不感兴趣,故也婉言拒之。


    如今看来,恐怕不单单是景家想维持这段关系,景娇本人显然也是有点这个心思。


    景婉蓦然狠狠瞪了薛凝一眼,隐隐有些敌意。


    薛凝:啧啧,她还竞上了!


    待上罢香,众人心绪平复些后,薛凝方才问及景婉之事。


    景家上下也没提供什么新线索。


    薛凝留意到景家人回话时都有几分犹疑,言语也比较保守。


    景父景母虽心疼女儿之死,却也有人死为大的想法,口里只说景婉如何如何的好,说女儿绝不会得罪人,也想不起有什么人能恨不得将景婉置诸死地。


    薛凝也能理解,毕竟长孙昭在这里。


    景婉在长孙昭心里十分完美,宛如女神一般。


    那景婉自是无人不喜,无人不爱。


    薛凝也没勉强,琢磨着还是挑个时候,等长孙昭没在时问一问。


    从景家离开,长孙昭还似继续神思不属。


    他忽而说道:“有些事,却是我说了谎。”


    薛凝不明白,有些好奇。


    长孙昭说道:“我说是因同情兰儿,所


    以才与她一道,是因顾惜她的颜面。然而实则,我只是想要成全我自己罢了。”


    他面颊不觉透出了苦涩之意,轻轻说道:“婉儿死了,我魂不守舍,几乎将要疯了,也不过是强自支撑。我只盼能多看她两眼,能解自己相思之苦。可死了的人怎么能活过来。偏偏容娘子,又和婉儿有些像。从前便有人说,两人好似一胎生出来的姊妹,衣衫也挑一样的穿。”


    “我不过是想多看阿婉几眼。”


    这样说着,他又直勾勾的看着薛凝,说道:“薛娘子,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想着阿兰这桩案子我不定能帮上忙,想多见见你。”


    薛凝毕竟是来查案子的,若长孙昭真是杀人凶手,怎么说也该避一避,可长孙昭却有凑过来的意思。


    好似饮鸩止渴,又或者如今长孙昭身体虚弱,故意志更为脆弱了。


    若换做从前,薛凝也不想答应。不过如今薛凝有点儿钓鱼上钩意思,故点点头,又说了一声好。


    长孙昭眼里顿时流淌欢喜光彩,飞快握了薛凝手掌一下,又慌忙松开,也显出是情不自禁,并非刻意唐突。


    可长孙昭眼里蓦然浮起了几分惊色,薛凝耳边也听着的的马蹄声。


    对方却也来得快,由远及近,蹄声若密雨。


    为首者也是老熟人,正是裴无忌。


    薛凝倒也不例外,她已得了消息,说朝廷也差遣了裴无忌回北地郡,以玄隐署署长身份代天巡视。


    裴无忌着暗红官府,斜系披风,披风上绣着一朵白兰。


    不知怎的,薛凝隐隐觉察裴无忌俊美容貌之上透出了几分的,不喜?


    薛凝也吃不准,想着等下也跟裴无忌打招呼。


    一瞬间,长孙昭本来苍白的面颊更是骇白无色。


    裴无忌骑术了得,也未停歇,竟策马至薛凝跟前。他探出身,伸出手臂,将薛凝腰搂住,然后利落将薛凝扯上马,令薛凝跟自己并乘一骑。


    他未言语,就这般扬长而去。


    也不知裴无忌打了什么手势,随行玄隐卫士齐刷刷停下,并未跟上去。


    长孙昭呆若木鸡,好似濒死的鱼,他站在原地,好似喘不过气来。


    那层层衣料包裹下身躯冷得跟冰坨子似的。


    第123章 123脸都不要了


    长孙昭不说话,他底下人也不吭声,估摸着自家少君心里并不舒坦。


    从前长孙昭在北地郡样貌家世皆十分出挑,也没人能及得上,更不知晓惹了多少爱慕。当初长孙昭和景婉相好时,亦有许多人说景婉不配,只觉景婉太过平庸。


    可裴家兄弟一来,长孙昭便被比下去,尤其是裴无忌。


    如今裴少君折回北地郡,又这般恣意妄为,不管不顾。


    长孙昭不过是跟薛凝多说两句话,甚至未曾如何,裴无忌却如此行事。


    长孙昭倒未发脾气,站了一会儿,便让人扶着他上马车。


    他上马车时,手掌死死攥紧,额头也浸出了一层汗水,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长孙昭素来不让旁人跟自己同乘一车的,受伤后如此,就是未受伤前亦是如此。故而方才长孙昭邀约薛凝一道,倒是令他随从吃了一惊。


    车帘放下,车内只有长孙昭一人,他面上神色一片空白,宛若濒死的鱼。


    旁人或以为他外表温文,内实嫉恨,也许没有人时,便会因裴无忌的无礼露出恶狠狠的神气。


    不过长孙昭面上露出的却是失控的恐惧之色。


    虽是春日,长孙昭身子骨弱,也裹了好几层。


    就因这般层层叠得穿着,故倒为长孙昭遮了羞,使他未曾人前露丑。


    他尿了。


    就跟小猫小狗因为应激关系会失禁一样,长孙昭没控制住自己。


    见着裴无忌一瞬间,他便极度恐惧,吓得脑内一片空白。


    如今裴无忌搂着薛凝早已经走远,长孙昭却不免还在喘。


    他气息稍平顺些,蓦然狠狠嗅。长孙昭熏了香,故倒闻不到什么骚味,倒将他丑态掩得死死的。


    长孙昭抖得更厉害,如惊弓之鸟。


    这时节,薛凝却伸出手指,拍拍裴无忌硬梆梆手臂,试探说道:“好了,裴少君,已经走得老远了。”


    “你难道担心我会信长孙公子,是,他是温文尔雅,看着也是深情款款。不过一个人若真心爱一个女子,怎样都是独一无二,拿别人来比较,怎么都不会像。就像,二公子那样,就总说我没半点相似,差得老远。”


    “就算他那份依依不舍是真得,也无非是性子过于软弱,故而拿别人做依靠。”


    薛凝言语柔柔,又带着点儿小嗔怪,嫌裴无忌将她看轻了模样。


    裴无忌心里乱糟糟,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看着自己身前这颗脑袋,还没女孩子跟他这样近过。


    裴无忌蓦然拉停了马,他想要重重呼出口气,又觉得如若自己呼吸太重,不免会被薛凝留意到。


    于是裴无忌呼吸轻了些。


    然后薛凝推开他手臂,灵巧跳下马去。


    薛凝素来伶俐,又很聪明。


    自己举止突兀,薛凝很知晓怎样给她自己解围。


    他看着女娘伸出手指,顺手捋顺脸边碎发。


    他留意到薛凝也有点儿紧张。


    裴无忌闭了闭眼,只觉得唇齿之间微酸,亦下了马。


    气氛有些尴尬,薛凝侧过脸,做出生气样子:“而且我也知晓护着自己,也非私下相约,卫淮也跟着。他是皇后所选,自然不会差。”


    薛凝絮絮叨叨:“还有就是二公子,也许容娘子并非他所杀,他如今也振作精神。”


    裴无忌点点头:“我知道的,他有两日没饮酒了。我本给他留了人,这两日他也开始使唤。”


    裴无忌人未到,眼线可不少。


    薛凝:“所以你还得谢谢我呢。”


    裴无忌说了声谢谢,两人之间又静了静。


    薛凝整成个话痨似的,可却未问方才裴无忌为何将她忽而掳上马。


    薛凝还欲再说什么,裴无忌却抢先:“从前,我是跟你说过,对你无意。”


    薛凝脸一红:“我早明白裴少君心意了,不会再胡说。”


    裴无忌摇摇头:“你也不是胡说,而是观察入微,比我还了解我些。我——”


    “我——”


    他瞠目结舌,结结巴巴。


    瞧着呆住的薛凝,他一咬牙,飞快说道:“我只是,确确实实喜欢你。”


    “我心存爱慕,想娶你为妻。”


    不但想娶薛凝为妻,这几日里,他连孩子名字都想好了。


    那肺腑间如火燥意,好似要将一切焚烧干净烈焰,催出这些话,仿佛如此一来,方才稍可遏制心里酸苦。


    薛凝听着这些话,手指头都忍不住搅起来了。


    她不是个容易尴尬的女孩子,但现在她尴尬从头发丝到脚趾头。


    薛凝小小声:“若要是知晓那个人不喜欢你呢,再说什么喜欢,面子上恐怕有些下不去。裴少君,不必这样的。”


    她跟裴无忌说过不喜欢他的。


    裴无忌性子也傲,又好面子,薛凝便在这儿小小提醒。她又忍不住左顾右盼,这要是被人窥见,裴无忌面子更下不去了。


    裴无忌下属没有跟来,不过薛凝已经看着熟悉之人,她忍不住招手:“卫郎君!”


    卫淮不是个很招人眼的人,不过也奇怪,他已恰到好处跟来,出现在薛凝左近。


    薛凝心里也是一安,这倒也不是她疑裴无忌会对自己如何,就是实在,有点儿不敢再听裴无忌继续说下去。


    她一颗心咚咚乱跳。


    裴无忌要面子,有旁人在,总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薛凝想着那日提前婉拒裴无忌,闹得裴无忌很不快,嘘了好几下,让薛凝不要继续说下去。


    如今一报还一报,却轮到了薛凝头上了,薛凝也只盼裴无忌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裴无忌却不理会,只继续说道:“我喜欢你便喜欢,为什么要介意颜面受损?为什么要患得患失,要权衡利弊


    ,要斤斤计较?”


    “况且,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就是有损颜面?”


    “薛凝,我不喜欢犹豫迟疑,反复试探,暗暗拉扯。喜欢了就喜欢了,喜欢一个人,本就是一件很好的事。”


    哪怕是薛凝,这一刻也无言以对。


    裴无忌很奇葩,但无可否认,他是被爱浇灌出来存在。


    除了爱,裴无忌还得到很多很多的肯定。


    他的家族,他的长辈,乃至于他的朋友,其实都是很爱惜他,很容忍他的。


    所以裴无忌才很自信,坦坦荡荡的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似本应该围绕着裴无忌转的!


    裴无忌耳根发红,咬了一下后槽牙,他不是那种会失去勇气的人,他说道:“至于,你说过不喜欢我。我也细细想过——”


    薛凝心里长长哦了声,裴无忌居然也细细想过?


    这般理直气壮,薛凝还以为裴无忌早不记得那段剧情了。


    裴无忌当然也记得那段剧情。


    他说道:“你言下之意,无非是齐大非偶,无非是碍于家世,不错,你我门第是有些差距——”


    薛凝本等着他说他并不嫌弃,谁料裴无忌却说:“可那从不是要紧事,我知晓你很好。”


    薛凝虽无意答应,可也觉得裴无忌其实挺会说话的。


    若让裴无忌上心,裴无忌也可以情话绵绵,说得十分真挚。


    “抛开其他,你单单对我呢?只是对我,你有没有,喜欢?”


    裴无忌耳根红得更厉害,可却问得直接。


    他问得直接,薛凝也答得飞快:“单单对裴少君,我也没这个意思。”


    薛凝答得快,拒绝得也很直接。可不知为什么,比起上一次,她心里好似有点点不舒服。


    薛凝人聪明,也会分析,心想哪怕是自己,估摸着虚荣心发作,拒了裴无忌也会觉得可惜。


    毕竟裴无忌在京中颇受欢迎,若应了裴无忌,也能得一些羡慕目光。


    薛凝也说服了自己。


    她想自己虚荣心虽有一点,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裴无忌却怔住了样子。


    可能他从小到大,并未被人拒绝过。


    薛凝瞧在眼里,也觉得裴无忌有点儿可怜,甚至替他尴尬。


    不过她已明示暗示过,裴无忌本不必这样尴尬的。


    默了默,然后裴无忌说道:“好,我知道了,但是,我是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总归是朋友,我是说毕竟相识一场。以后,也不必刻意避着我。”


    薛凝脸蛋也像红布一样红,只知晓这样飞快点点头。


    一旁的卫淮却听不点儿门道,听出裴无忌本想说大家总归是朋友,又怕薛凝否认说也算不得好友,故说毕竟相识一场。


    看来裴无忌依依不舍,并不肯死心。


    是谁方才说不屑试探拉扯的?


    不过卫淮这个人很有意思,不该说的事他也不会吱声,只当没这回事。


    但这桩事还没完,薛凝发觉连裴玄应都知晓了。


    裴玄应跟薛凝再碰头时,不免对薛凝问东问西。毕竟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裴无忌伸出手臂,将薛凝抱上马。


    裴玄应有些神经质:“大兄应当没对你如何?他,应当是喜欢你?”


    薛凝也想起这两兄弟彼此间有心结,于是只说道:“裴少君只是一时情切,我并没有如何,况且我也与他说清楚,我对他无意。”


    裴玄应反倒沉默下来,过阵子才说道:“其实,他也不算很差。”


    薛凝惊奇上下打量裴玄应,看不出来,这可果真是一家人。


    裴玄应也敏锐,读出薛凝眼神意思,他似又要啃手指甲,那是因过分焦虑无意识行为。


    而今裴玄应伸出手,却生生顿住,僵在半空。


    他似有些烦躁,泄气似说道:“我只是说大兄性子固执,认定什么事,很难改变。”


    薛凝心想看不出来,其实裴玄应对裴无忌也颇有点儿情分的。


    不知怎的,薛凝脑子里模糊掠过一丝灵感,似想要将之抓住,却又转瞬既逝。


    她转移话题:“你查薇娘,可有什么线索?”


    薛凝今日在长孙昭跟前提及容兰,又跟长孙昭提及景婉,可她多了个心眼儿,没有提及薇娘。


    她不想打草惊蛇,但私下裴玄应却在查。


    裴玄应也点了下头,不过面上并无殊悦之色。


    他这样反应,薛凝估摸着证据并没有对长孙昭不利。


    裴玄应倒是蛮有效率。他手底下有人,不过也看如何分配,裴玄应就从薇娘旧友入手。这谁还没几个说知心话的贴心好友?


    他寻到南姑,南姑亦曾为郡守府乐伎,善吹箫,如今已赎身嫁了人。


    根据南姑所说,长孙昭跟薇娘倒不算有事。


    薇娘确实生得漂亮,可惜命苦,命途多舛。


    她为郡守府乐伎,跟府上侍卫付南定情,本说好攒钱赎身,再不然就去郡守跟前求个恩典。


    谁想付南是个醋坛子,又因薇娘生得漂亮,不免疑神疑鬼。


    后付南误会薇娘自持美貌,要去攀高枝,发了性,竟将薇娘毁容了。


    长孙昭并不是个好色之徒,薇娘未曾毁容前,他也并未如何留意。反倒是薇娘毁容后,他将这个可怜女子调来身边。


    薇娘既毁容,也整日戴着面具。女子个个都爱惜容貌,且容貌已毁,又如何嫁人?故薇娘也是闷闷不乐,心绪低落。


    她唯一可依,便是弹得一首好琵琶。


    故长孙昭顾忌她心情,倒常召薇娘出面献艺。


    如此一来,薇娘也有施展长才机会,倒显得长孙昭十分体贴。


    只是长孙昭每次唤薇娘献艺时,薇娘皆戴面纱,外人不知晓,还道长孙昭养了个禁脔。


    薛凝心想这个故事也说得过去,可是裴无忌不是见过薇娘容貌?


    那时还赞薇娘是绝色。


    不过薛凝也猜到一点点了。


    第124章 124这追妻火葬场剧本没有也罢!


    果然裴玄应说道:“那时大兄知晓长孙昭有个禁脔,美若天仙,却偏偏不给人看。你也知晓他的性子,别人不让他看,他偏偏不肯罢休,非要去招惹。”


    “不过他用剑挑开别人面纱后,就知晓不好。那时薇娘十分慌乱,羞愤欲死,生怕大兄当众嚷出她容貌尽毁,生得难看。看着她惊恐目光,大兄就收回剑,口里却说果然是天仙容貌。”


    薛凝一双大眼睛好似会说话,如今她眼睛里也流露出探索及好奇之色。


    裴玄应说得绘声绘色,可又是如何知晓的?


    裴玄应有些无奈:“你总不会以为大兄外出游历,身边真没服侍之人?若无人伺候,那衣食住行样样岂不是要他烦心?不是不会,是嫌烦。”


    裴玄应自是盘问过当年跟随裴无忌之人。


    薛凝:“可是我听说,因那乐伎美貌,故让小南王心动,想要带走纳了她?”


    裴玄应:“这打动一个人的,也不仅仅便是美貌。小南王精通音律,与薇娘相投,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薇娘福薄,要走时却染病暴毙。”


    薛凝心里便觉得有点儿可惜,薇娘毁容之后难得被人肯定,却偏偏不能享之。


    薛凝心里觉得有点儿怪,可又说不上哪里怪。


    她与裴玄应都骑着马,马也都走得不快。


    正在这时,一道熟悉身影润入薛凝眼中。


    景娇探亲完毕,也该归家。她毕竟已经嫁了人了,也不好在娘家留太久。景娇人在车上,撩起车帘往外望,可巧就被薛凝窥见。


    景娇对薛凝有敌意,不过薛凝反倒不在意。若景娇有情绪,反倒容易有突破口。


    薛凝于是向前,唤住景娇。


    马车停下,景娇露了面,面色却并不怎样好看。她目光从薛凝身上滑过,又落在裴玄应身上。


    景娇也不觉添了几分酸意,讽刺说道:“郡君倒是好本事,刚刚来北地郡,就认识了许多人。”


    景娇刻薄薛凝也没什么好处,之所以说这些酸话,无非是见不得别人好罢了。


    薛凝略略跟她说话,就估摸着景娇是个善嫉性子。


    薛凝轻叹了口气:“景二娘子说哪里话?要说福气,我看你姊姊才是福气,长孙公子今日相约,没一刻不提她,可真正心爱得紧。不过也要景家大姑娘人品端正,性情温婉,方才有这样的好脾气。这修得极好的品德,方才使人心头敬重,是不是?”


    不出薛凝意料,当她夸赞景婉时,景娇脸色就更难看些了。


    景娇似要忍下这口气,可仿佛终究忍不住。


    她凉声说道:“要说奇怪,也是真奇怪,阿姊从来不近水边。要说她这个怪癖,无非也是因为阿姊于心有愧。从前她与交好的刘娘子一块儿落水,她会水,刘娘子却不会。刘娘子惊慌无措,求她救一救,她却把刘娘子一把扯开,由着刘娘子死了。”


    “因有这样亏心处,大姐姐自然不敢再近水。”


    薛凝轻轻哦了一声,禁不住若有所思,一双眸子亦禁不住灼灼而生辉。


    依景娇所说,死去景婉也算不得极坏。


    盖因不会水的人落了水,因惊惶应激的缘故,就会胡乱攀抓身边之人。所以薛凝学的救援手册上也有教,会水之人救人要从后靠住将人搂住,避免被落水者挣扎抓住四肢连带自己一块儿沉水下去。


    景婉当然没学过救援知识。


    所以景婉会将同伴推开,否则自己也会一并沉下水。


    也因如此,景婉内心惴惴不安,而家里妹妹也将这个当作阿姊的道德污点。


    可能因为这样,景娇显然有点儿不开心。


    景婉是高攀,长孙昭定也以为景婉温婉贤淑,可阿姊哪有那样好?


    景娇这样说时,面上也不觉透出几分忿色。


    薛凝心细,当然也瞧在眼里。


    景娇如今已梳了妇人发髻,她已嫁了人,已为人妇。可哪怕成了亲,景娇心也还留在曾经


    ,并未真正走出去。


    景娇还很计较这些。


    要论起来,自是有些奇怪,毕竟景婉人都已经不在两年了。


    可景娇这些嫉色却还这样新鲜,仿佛从未走出去过。


    薛凝试探问:“这件事,长孙公子显然也应知晓?景二娘子总不能忍住不说。”


    景娇面颊顿时通红,觉得薛凝言语里仿佛有几分嘲讽自己的意思在。


    意思就是自己有意挑拨,心思不是很好。


    这当然也触及景娇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薛凝猜对了,她确实假装无意,跟长孙昭提过这桩旧事。


    那时她假意关怀景婉,先说景婉畏水,又仿佛无意间提及景婉为何畏水——


    她耳边听着薛凝揣测说道:“可纵然你跟长孙公子这样说了,长孙公子也并没有多在意,是不是?”


    是,怎么不是?


    长孙昭一直容色温和,可听着自己那样说,面色却冷起来,说景婉这个阿姊待她甚好,景娇不可说谎。


    倒把景娇闹得很尴尬,又转移话题,说自己只是说笑。


    长孙昭也不肯顺着台阶下,反倒说景娇年纪虽小,却不可乱说话。若是下一次,他便不能原谅。


    把景婉宠得跟什么似的!


    可现在呢?又如何!景婉已经死了两年了,长孙昭也落得不人不鬼,真以为两人是神仙眷侣?


    景娇自然不能将这些恶意说出来,她死死绞紧了手里帕子。


    她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景娇只觉得自己通身有着一股烂透了味儿。


    景娇忍不住说道:“本来长孙公子是垂顾于我的!”


    那年踏青,景娇嗓子好,忍不住扬起嗓子唱歌。她歌声婉转,十分动人,引起一旁贵公子留意。


    后来长孙昭寻歌而来,来访歌者,景婉却说是自己唱的歌。


    那时长孙昭已名声极盛,容貌又美,故景家双姝对他都有点儿心思。


    也因如此,两人相识,日渐亲密。


    都是景婉耍了这冒名顶替的手段!


    可长孙昭纵然知晓了,也不在意,觉得女孩子亲近他耍这些手段也显可爱。再者无论是怎样相识的,彼此性情相投,才能相处长久些。


    他和景婉情分深,是因他本就喜欢景婉那样的性子。


    话自然是这么说,可景娇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哪怕景婉已死了两年了,景娇又已嫁了人,却还仍陷在这些爱恨情仇之中,不得解脱。


    本来景娇已为人妇,说这些也不大妥当。


    可薛凝言语十分巧妙,将景娇情绪给调动起来了。那么如此一来,景娇说得也未免更多些。


    说完这些话,景娇面色冷冷的,却也失了谈性,不再纠缠,就此离开。


    依薛凝看来,景娇是生了病。景娇积了怨,不甘心,恨不得使每一个人都知晓,她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她才是站于道德高处。


    这样的怨恨,是需要长孙昭来忏悔的。


    景娇想要个追妻火葬场剧本儿,想要长孙昭悔不当初,如今终于明白谁好谁坏,看清哪个在演,知晓死去的景婉人品是多么不堪。而当初,长孙昭更不应该那般对景娇。


    可惜她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


    长孙昭对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一开始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从前长孙昭喜欢景婉,景婉死了,长孙昭又跟容兰纠缠。容兰没有了,长孙昭又表现得对薛凝依依不舍,似颇为依恋。


    无论哪个剧本,都与景娇没什么相干,景娇注定困于这些怨恨不甘之中。


    也不知几时才会解脱。


    裴玄应若有所思,不觉说道:“你说这位景家二姑娘对长孙昭如此迷恋,是否会心生不甘,决意专杀长孙昭身边女人?”


    薛凝:“不好说,她弱质纤纤,而且景家也已没落,嫁的人也不是很如意。纵然有这个心思,怕也很难做得到。”


    裴玄应当然也明白,却也仍不由得有些闷闷不乐之意。


    薛凝从怀里摸出那枚裴无忌赠她玉佩,手指抚摸,若有所思。


    裴玄应不知怎的,侧过头去。


    他口里说:“你不是对大兄无意?既然无意,也不要让大兄误会了,否则——”


    这话听起来,倒仿佛有些维护兄长的意思再。可薛凝却觉得的这话里有话,不觉说道:“否则会怎样?二公子,你说过的,裴少君性子十分固执,认定的事不易变。所以我若不喜欢他,他却喜欢我,那他便一定要达到目的?”


    裴玄应面色白了白,忽而嗓音微厉:“不错,正是如此!他就是这么的,不可理喻,而且什么事都要顺他心意,这个世界是由他定义,容不得旁人置喙。于是,他不管不顾,什么都咄咄逼人!而他呢,却总以为是在对你好。”


    “纵是血脉之亲,这兄弟之间难道一定要兄友弟恭?那也未必一定要如此。自来兄弟阋墙,相互残杀之事,史书上不知晓多少。纵是亲兄弟,为什么不能互不打搅,情分浅薄?他偏要一家人相亲相爱,因为他喜欢这样!”


    说完这些话,裴玄应胸口也禁不住轻轻起伏。


    然后他侧过头,望向薛凝:“你以为我说那些话,是顾着自己兄长?我跟他,没什么情分。我只知晓你被他看中了,而裴无忌看中什么,就一定不会撒手,一定要得到!你定会知晓,他能偏执到何等地步!”


    “他却偏偏会说,这一切是为了你好。”


    “薛娘子,你信不信呢?”


    薛凝也不能说裴玄应说的都是些诋毁之词。


    裴无忌虽不会强抢良家女子,做一些很不堪的事,但他可能做一些他以为对你好的事。


    比起裴家家世,裴无忌性子里理所当然的固执也是令人可畏之处。


    但大家一番相处,薛凝其实并不愿意去怀疑裴无忌的。


    虽然并不爱慕裴少君,但薛凝也不愿怀疑他。


    要论两人关系,就像裴无忌所说那样,大家多多少少算是,朋友?


    薛凝深深呼吸了口气。


    她略一犹豫,从怀里拿出裴无忌赠给她的那枚玉佩。


    薛凝轻轻说道:“容娘子爱熏香,又因常年佩玉在身侧,故也不免使得这枚玉佩沾染香气。当初裴家得了一块好玉料,于是切成两块一模一样玉佩,分赠给裴家两位公子。”


    裴玄应蓦然容色苍白,面色好似僵住了。


    薛凝不过是故意试探,但裴玄应的反应却让薛凝一颗心沉了沉,她继续说道:“二公子,我所握玉佩就是你的那枚?若我猜错了,无妨你将自己那枚玉佩拿出来。”


    裴玄应握紧手掌,容色流淌一缕模糊恐惧。


    就像裴无忌信上所说那样,这个薛娘子很是聪明。


    那个秘密一直掩在裴玄应内心深处,哪怕他日日酗酒,也一个字都没有提。


    他以为没人会知晓,但是薛凝却点了出来。


    他静了好半天,然后才说道:“那日,我在滴翠亭见着兰儿尸首——”


    “案发现场,我还发现一枚玉佩,跟我腰间所佩一模一样。”


    说到此处,裴玄应有几分不耐:“也未必是裴无忌,他性子虽不好,但总不至于跟个小娘子过不去。再者,他平日里也不佩这枚玉佩。因为他这个人很挑剔,衣衫打扮样样皆好,怎屑跟我佩戴一样的玉佩?”


    裴无忌算是大夏时尚达人,怎么愿意“撞衫”?


    别人学裴无忌将钗头翘起,裴无忌便再不耐烦戴那种样式的钗。


    “这平日里不肯佩戴,偏偏杀人时佩戴这枚玉佩,这本就显得古怪。仔细想想,也不过是最粗浅的栽赃嫁祸之策。”


    第125章 125论偏执狂的可疑性


    裴玄应面上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之色:“我虽不喜裴无忌,但是也不至于中招,被这种莫名其妙算计所欺。”


    他连大兄也不肯叫了,直呼裴无忌名字。可见兄弟之间嫌隙颇深,裴玄应对裴无忌看法也不怎样好。


    薛凝轻轻的嗯了声,眨眨眼睛:“所以,你没有报官?”


    裴玄应没说话。


    薛凝替他答:“二公子大约是觉得既有人有心算计


    ,故不能中别人之计,更绝不能如其之意。”


    裴玄应也没说薛凝猜得对不对。


    薛凝继续说道:“然后,二公子就颓废不起,做什么事都不提劲,整日里荒废度日。”


    裴玄应继续不说话。


    薛凝:“所以现场发现的证据不利于裴家大公子,但你并没有说出来,旁人都议论是你杀了容家娘子。”


    然后薛凝轻轻叹口气,说道:“其实你对裴少君,是有兄弟之情的,对不对?你是很爱自己兄长的,是不是?”


    虽然裴玄应口里说不爱。


    虽然他会说,兄弟之间难道一定要感情好?为什么不能淡淡的不相来往。


    一个人嘴里怎样说不要紧,最要紧是要看他到底怎样做。


    薛凝是不知晓裴无忌跟沈偃说的那些话,那时裴无忌十分得意,也很欣慰,说自己与家中阿弟关系改善,是兄友弟恭。


    那时沈偃听了,一定程度上表示了怀疑。


    沈偃的怀疑没有错,但裴无忌的直觉更没有错。


    一个人对他有没有感情,裴无忌是能感觉得到的。


    现在薛凝点出了事实,一个根据裴玄应所作所为断出来的事实。


    裴玄应却忽而厉声:“我与他从无丝毫情分。”


    薛凝也并没有跟裴玄应争,而是转移话题,问及关键:“那时,你发现那枚一样的玉佩,你将现场发现那枚物证如何处置?你,总不能拿去还给裴少君?我瞧着也不大像。”


    裴玄应又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将案发现场发现那枚玉佩扔去北地郡的丹水河中。”


    然后他又极激动说道:“我不是放过凶手,可这不过是极拙劣栽赃嫁祸之策。兰儿的死有许多可能性,可裴家却站得太高,这使得裴家公子总是被捕风捉影。似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可我倒成了旁人心里凶手。”


    “这桩案子,有很多种可能,比如说长孙昭,你不也这样说了。薛娘子,你也有很多怀疑之人,连我也是被人疑着的。”


    薛凝也不否认,说道:“那倒也是。”


    她也不能笃定凶手是谁,但若凶手是长孙昭,裴玄应会十分欢喜,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薛凝未争辩,可裴玄应面色也未好到哪里去。


    裴玄应不知晓薛凝为何还能这么定,莫非因为薛凝对大兄并无半点喜欢的缘故?


    可裴玄应一颗心却在跳,咚咚咚的跳不住。


    薛凝细声说道:“这样一模一样的玉佩本有两枚,那后来,二公子的另一枚枚玉佩却不见了?”


    那时裴玄应心绪不宁,整日恍惚,因为焦虑缘故也爱上的杯中物。


    裴玄应喃喃说道:“是,后来过些日子,我的玉佩便不见了。我以为——”


    他以为什么,话说到一半,嗓子却好似被堵住,话也说不上来了。


    他口口声声说那栽赃的计策十分拙劣,裴无忌的玉佩遗落现场不合常理。


    片刻之前,裴玄应是这样言之凿凿的。


    可如今裴玄应勒住了马,呼吸急促,面色赤红。


    他已特意挑了个僻静处,却未言语。


    薛凝打了个手势示意,让卫淮等人留在巷口。


    裴玄应嗓音低沉且沙哑:“是他,对不对?就是他!他的那枚玉佩果然早便遗失了,又或者以为那桩物证落在我手里。所以他令人窃了我的玉佩,充作他的,如此便能掩他凶手之实。”


    “是他,一定是他!”


    “是他,果然是他!”


    “是裴无忌杀了阿兰,他果然便是凶手!他变态,他掌控欲强,什么都是要按他心思来!”


    裴玄应泪水夺眶而出,面色亦隐隐有几分崩溃之色。


    他这个样子,倒把薛凝搞得有些无措。


    薛凝有些心虚,小心翼翼说道:“二公子,我方才不过试一试,有些话不必当真。”


    说是试一试,薛凝也添了些谎话在里头,有意诈一诈。


    薛凝当然避重就轻。


    裴玄应抬起头,面色恍惚,有几分没反应过来。


    薛凝:“你觉得你大兄杀了人,将玉佩遗落在案发现场,而你将这件案发现场的证物掷于河水之中。之后裴少君之后又为掩饰自己失了玉佩,便窃走你的玉佩加以掩饰?”


    裴玄应就是这个意思,略犹豫,点下头。


    薛凝:“可这样遮掩,岂不是很麻烦?更何况他既喜欢我,送什么不好,为何一定要送我这枚据说从你身边盗来的玉佩?”


    “更何况就像你说那样,裴少君素日里并不佩这枚玉,又怎会在杀人时刻意将这枚玉佩系与腰间?”


    裴玄应的考量不是没有道理,可他显然对自己推断不自信。


    薛凝:“其实,容娘子纵然整日熏香,染在玉佩上,那也是一年多前的事,这枚玉佩又怎会留有余香?你疑裴少君将那枚玉佩遗落于案发现场,又窃走你的那枚充作自己所疑玉佩。”


    “二公子,其实你是不敢面对这件事。你的推断颇有道理,但你却害怕真查出什么,所以整个人不愿动。因为你不愿意动,你又觉得辜负了容娘子。因为觉得辜负了容娘子,所以哪怕证据不确凿,你也很容易相信,是你大兄杀的人。”


    薛凝一点点的将裴玄应心思剖开,使得裴玄应看清楚他自己。


    裴玄应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他的病根掩于内心深处,盘根错节,谁也没办法真正看清楚。


    可到了如今,薛凝却将他狠狠撕开。


    他不得不承认,薛凝虽不过是个小女娘,却是十分厉害。


    薛凝心里叹了口气,利落下了马,又至裴玄应跟前,对裴玄应说道:“二公子,你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裴玄应略一犹豫,下了马。


    人骑在马上,总是不免会有些绷紧,可下了马后,裴玄应就会稍微放松些。


    如此一来,薛凝撬开他的嘴就更方便。


    薛凝伸出手,轻轻拢住了裴玄应的手。她掌心透来一缕温湿热意,令人不由得稍稍安稳。


    她虽是个妙龄女娘,可此刻举动却无一丝一毫的暧昧情愫。


    裴玄应只觉得眼前女娘沉得像一泓水,无关性别,却是十分沉和。


    “一块案发现场玉佩,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我也可以给讲个逻辑更通顺故事。比如凶手是长孙昭,他虽不爱容兰,却仍嫉恨容兰惦记于你。于是,他决意杀了容兰,再行嫁祸于你。”


    “而你与容娘子分分合合,那枚玉佩便是定情信物,于是他也留意到了。于是他杀了容娘子,又仿制一枚一样玉佩,扔在案发现场,意图嫁祸于你。未曾想你会出现滴翠亭,并且拿走案发现场那枚玉佩,扔至丹水之中。”


    “甚至盗走你随身玉佩,本亦在他计划之中。只是那时你离开京城,给裴后贺寿去了。他仿制一枚样式差不多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说着,薛凝也目不转睛打量裴玄应面上神色:“这样一来,这个故事也很完整,很有趣。”


    “而且今日长孙昭


    与我聊天,他果然并不知晓二公子随身所佩戴玉佩有两枚一模一样的。他对此颇为留心,也显得甚为疑惑。”


    裴玄应:“果然如此?当真如此!可有证据?”


    薛凝摇摇头:“查案本就要假设可能,再朝可能方向挖根究底。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但你若信任裴少君,心里应该是别的故事。”


    “二公子,你明知自己心里这个故事逻辑不通,可仍让这个故事留在心里。我想,是因为你信不过裴少君,你对你哥哥见疑颇深。”


    “你为什么这样疑他?”


    薛凝握着裴玄应手掌,不动声色探摸裴玄应脉搏。


    很原始的测谎办法。


    裴玄应一颗心咚咚咚的跳得极快。


    裴玄应:“当然是因他本便是这样的人。于大兄而言,他什么都要最好的,最受长辈宠爱,最得朋友爱惜,我阿母应该对他惭愧且尊重,而我这个弟弟应该对他敬爱有加。这就是裴无忌想要的。”


    “旁人若不如他意,他便千方百计阻止,要拨乱反正,要矫正过来。他想要圆满,什么都由着他来。”


    裴玄应这些话虽失了礼,但似乎也不算无礼指责。


    薛凝也想起前事,裴无忌对灵昌公主咄咄逼人,使得灵昌差些崩溃。沈偃与刘婠来往,裴无忌又故意让沈偃看到刘婠极不堪的那一面。


    再来便是裴玄应自己,裴玄应清高自诩,裴无忌却偏要裴玄应忠孝之间选择一个。


    甚至因情绪失控,将薛凝抱上马去。


    他恨极了林衍,厌恶透了刘婠,将对长孙昭的不喜写在脸上。


    那么对于容兰呢?他看不顺容家,对容家没什么好脸色看,容兰自己道德水品滑坡,转头又跟长孙昭厮混在一遭。


    如此看来,说裴无忌不喜容兰,那似也说得过去。


    但在薛凝看来,这并不是裴玄应恐惧全部。


    她捋裴玄应话语里逻辑,然后说道:“自我认识裴少君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愿以偿,倒未见过他求而不得时模样。二公子,你与他是兄弟之亲,打小处在一处,你可曾见过?”


    也许薛凝这话实问及了关键处,裴玄应面色不大好看。


    裴玄应没说话,薛凝也加把火:“你不是总劝我当心,那我应当心什么?”


    如今裴无忌喜欢薛凝,薛凝却不答应,那么薛凝就成为求而不得。裴无忌不像要放弃,觉得薛凝一定会回心转意。


    如若他终于失望,知晓自己当真没希望呢?


    薛凝望着裴玄应。


    裴玄应飞快说了句我不知道。


    这样静了静,裴玄应还是开口:“他十四岁那年,南罗王子前来进贡朝拜,对大夏姿态十分恭顺。可是南罗王子对上谄媚,对下却极苛狠。他手下有一女奴,名唤阿狸,生得柔婉貌美,却总被虐打欺凌。”


    “南罗是番邦小国,礼数不全,贵族虐待婢仆致死也属常见,不似我大夏还有律法约束,查出来也是要以金赎刑的,亦会损及名声。这世家大族,都讲究诗礼传家,清正家风,可那些番邦小国,实在是不讲究这个,搁人前虐婢。”


    薛凝听了都不知晓说什么好了,婢仆在大夏宛如牛马,人权低下。可搁这儿看跟谁比,和其他奴隶社会小国比起来,竟还体现出先进性。


    当然这个故事结局,是裴无忌不管不顾,救下受虐女奴,偷偷安排走了。


    裴后那时还颇不高兴,罚跪了裴无忌。倒不是裴无忌做得多不对,主要是因为裴无忌显得太轻狂,裴家有点儿太显,让当时的赵皇后不痛快。


    裴玄应那时年纪还小,也不怎么懂。长大之后,他倒觉得这件事一开始大兄没什么毛病。


    本来这个故事应该迎来美好结局,可现实也不是小说话本。


    后来这南罗王子灰溜溜回国,那女奴阿狸便留在夏都。偏生这阿狸,也不是什么安顺性子。她虽是受害者,性子却十分轻浮轻佻,又贪图享乐。


    第126章 126薛娘子半点不喜欢大兄?


    良好的土壤才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一个女奴,又长于长期被南罗王子虐待环境,也不会是很好性情。


    况且南罗虽是小国,王室却是十分的奢靡。阿狸是贫民出身,被卖入宫廷后也算看了眼,见识了想都不敢想的奢华。


    南罗王子虽然不堪,但女奴们都争先恐后侍候,盼能离王子近些,私底下争风吃醋的勾当也不少。这越是阶级悬殊,地位分明,女奴们争得也越狠。


    可能裴无忌不能理解,阿狸虽被虐打,但也属十分受宠女奴。若非如此,南罗王子千里迢迢前来朝贡时,也不会将阿狸带身边。


    救下阿狸后,裴无忌自是不愿意纳阿狸,他是一片赤诚之心,绝不是贪图美色。当然纵然裴无忌想,裴家也绝不会允。


    若如话本那样,这小女奴应当感激涕零,裴无忌替她脱了籍,另造户籍也是一句话的事。从此她便将裴无忌奉若天神,她再择搁大夏男子成亲,生儿育女后,对儿女们倾述裴无忌功德,告诉孩子们要感激裴无忌,一有机会就报答这大恩大德。


    当然裴家也不需要这点子报恩,但被拯救受害者的感激总是令人愉悦的。


    可现实不是小说,阿狸也不愿意过些所谓的本分日子。她若是个丑八怪也罢了,偏偏又生一副好容貌,人又机灵,否则南罗王子也不会那样喜爱她。


    回不去南罗国宫廷,她也不愿意挑个市井小民随便嫁了。


    可一个女娘再有点儿小聪明,无依无靠,周旋于一些有钱有权男子中间,总不免吃亏。再者她是个异族女娘,把她当真的人也不多。


    这不是裴无忌想要的美好故事,他撞着阿狸倒霉时样子,阿狸并不感激他,也不崇拜他,甚至埋怨他。


    从前虽吃些皮肉之苦,可南罗王室的富贵也近在眼前。


    其实,她也不需要裴无忌拯救她,她恨裴无忌救下她后却不纳她。


    然后她缠着裴无忌,要裴无忌留下她,说是裴无忌欠下她的。


    裴无忌自然绝不会答允,也不会受她那点儿绑架和要挟,他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


    如今裴玄应也说起这个故事,他也说起裴无忌:“大兄只是非常非常的失望。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南罗女奴,见之不免令人讨厌。可是,知道阿狸死了,我还是吓了一跳,我不觉得应该如此的。”


    裴无忌见过阿狸的第二天,这个女奴就被杀死于暗巷之中。


    其实这已比南罗王子身边其他女奴活得要长了,王子身边女奴总是年轻的,最年长不超过十八岁。那样便说明王子身边的女奴不过是消耗品,哪怕戴着金子与宝石缔造的镣铐,也不过是漂亮的限时展示品。


    阿狸就这样死了,于是这个故事就结束,她也不会再让裴无忌继续失望下去。


    那么再糟糕的剧情也划上了句号,等到了一个结束。


    裴无忌没再问过这件事,此后岁月里也再没提及阿狸。可裴玄应的心里却浮起了一缕寒意,从此他的心里对兄长就有一种模糊的,畏惧。


    于是他渐渐跟兄长生出疏离。


    这些话他谁也没有说,连阿母都未曾提过。


    哪怕是跟容兰相好了,裴玄应自然也不会提那么些个陈年旧事。


    如今薛凝牵着他的手,在薛凝的咄咄逼迫以及柔语引导下,裴玄应也说及了这桩旧事。


    那确实是桩旧事,久到裴玄应自己都以为不大在意这桩事。


    可如今提及时,他发觉自己确实是介意的。


    那个南罗女奴的事。


    以及裴无忌那偏执的,近乎固执的性情。


    裴家血脉无论男女都生得十分漂亮,可惜性子似乎容易出问题,每代皆有疯癫之人。裴无忌也不能说是疯癫了,但他性子可能十分极端,只是裴无忌自己并不会觉得,反而会觉得自己做的每件事都颇有道理。


    薛凝听得很认真,裴玄应也显得很坦诚。


    然而事到如今,坦诚的裴玄应也许也未道出全部真情。


    薛凝轻轻说道:“还有一事,我还想问你呢。”


    她本来嗓音很小,而今不免压得更低些:“裴家知晓长孙昭是皇后之子的人多不多?”


    这样的话当然打得裴玄应猝不及防!


    好一会儿,他消化完毕,脸上神色方才开始发生变化。他极惊惶的抽出手,下一刻捂住了薛凝嘴唇,短促尖锐说道:“你不要命了!”


    薛凝轻轻拍拍裴玄应手背,之前裴无忌将她拉上马时,她也这般举动。


    说到底,一个人若然急了,另外一个人必然不能急。


    她神色从容平和,也能安抚裴玄应几分,使得裴玄应那种激切状态被安抚。


    察觉裴玄应松了手劲儿,她伸手摘下了裴玄应捂唇的手。


    薛凝:“这样说来,知晓的人并不多


    ,可是你们兄弟二人是知晓的,对不对?”


    裴玄应没说话,也没有说不对。


    薛凝盯着他,他只得说道:“只盼大兄是真的很喜欢你。”


    薛凝也反问飞快:“为何要裴少君非常喜欢我?”


    裴玄应又不说话了。


    所以你永远不知晓这裴家二公子心里藏了多少事。


    譬如薛凝初初与裴玄应见面,那时裴玄应便聊起很私密家事。如此一来,你便会生出一丝错觉,就是裴玄应心思很浅,他能说都跟你说了。


    可裴玄应固然并非心机深沉之徒,内心藏的事却是很多。你跟他相处,就跟剥笋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真是不知晓到底有多少层。


    你以为他不喜兄长,可他偏偏又有点儿感情的。


    你以为他说起曾经旧事,已经说清楚兄弟之间猜疑何来,可裴玄应却并未道尽全部。


    哪怕到了如今,裴玄应可是还藏着事。


    薛凝轻柔说道:“裴家一些长辈,是不是不喜欢长孙昭?”


    这一次,裴玄应抿紧唇瓣,倒做出贞烈样子,大约并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不答,薛凝也不急,心里想着总能撬开这裴家二公子的嘴。


    薛凝又问:“二公子不好议论家中长辈,那你大兄呢?”


    裴无忌喜不喜欢长孙昭?


    裴玄应自然更不会答,说不定心里还有点儿后悔,他不应该跟薛凝说那么多。


    他不答,薛凝根据自己听闻,也能判断出大致端倪。


    裴无忌的喜爱及不喜爱,都是会露得很明显,也会不加掩饰,不存在心里惦记面上却露出讨厌的样子。


    薛凝这一年多与他相处,也能察觉得到裴无忌渐渐攀升的好感。他的喜欢十分明显,绝不会令人误会。


    而裴少君哪怕来北地郡,跟长孙昭也没什么来往。红绡那件事,他也没给长孙昭留什么颜面。更不必说裴无忌一来,就将长孙昭的风头尽数压下去。


    哪怕证明不了裴无忌对长孙昭的厌恶,也能证明裴无忌对长孙昭没有喜欢之情。


    虽是皇后之子,裴无忌似对这位外兄并无太多情分。


    裴玄应当然也知晓大兄将自己喜恶表露得很明显。


    接下来的话便有些难,但薛凝一咬牙,还是继续说下去。


    “皇后筹谋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考量许久,才新开了这个衙门。故玄隐署去年才开启,到了今年,就颇有声势了。”


    裴无忌当然是其中受惠者。


    薛凝:“长孙昭虽养于北地郡,可也是悉心栽培,名声也不错。他虽沾染北地郡的政务,却类似幕僚身份,并未有实职。谁都知晓他是待价而沽,想要挑个不错官职。这寻常官职,长孙公子也入不了眼。可去年春日,他也有出仕打算,有意去京城谋事做。”


    “也是那么巧,能让长孙公子看上职位不多,又偏偏轮到裴皇后要成立玄隐署。你说是不是,一开始是想长孙公子来做这位玄隐署署长?”


    长孙昭刚要谋事做,可偏偏这时节,他却遇袭重伤,险些死了。后因长孙昭心长偏了的缘故,故重伤未死,竟极侥幸的捡回一条命。


    只是命虽捡回来,但长孙昭的身子也毁了去,多走几步都会喘。


    这么一副身子,如何能做大事?


    可宫里头部署玄隐署也不是一日两日,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趁时候推行玄隐署,以后再想将灶烧热也难了。再者长孙昭身子是真被毁了去,也再都救不回来了,不是多修养几日便能好。


    于是召回京城的便是裴无忌。


    裴后善谋算,于是一切皆如裴后所算,裴无忌一飞冲天,短短一年间就炙手可热。


    薛凝抬起头,认真脸:“二公子,是不是如此?”


    裴玄应本未答薛凝的话,如今却不得不答,脱口而出:“并非如此!”


    他说并非如此,其实也并没有那样的坦荡。一旦涉及利益,家族之中便会有些阴晦的算计。


    就如薛凝曾问及,裴家长辈可会喜欢长孙昭?


    他自然不能议论长辈,私底下亦未曾跟阿父讨论过这个问题。


    可纵然未曾讨论过,有些心思也不是那样难猜。


    裴家长房有两子,裴无忌耀眼夺目,裴玄应其实也不差。哪怕长房二子不行,裴家还有其他年轻俊彦。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树木自是越生得枝繁叶茂,方才生长得越大越高。


    大夏的皇后素有权势,也不独独是裴后一人。


    皇后掌凤印,握权柄,扶持裴姓血脉也是惯常之事。


    如今裴兰君起了势,弄起权,跟家族也是彼此荣损与共。


    至于长孙昭,他的存在哪怕扯出来,也无非是让裴后尴尬一番,可也不过是入宫嫁过人旧事,不算什么了不得大事。长孙昭之存在,倒算不上裴氏把柄。


    可他毕竟姓长孙,又已认长孙安为父。


    哪怕裴家与之交好,终究也是隔了一层。


    反倒是裴无忌,他样子好,人又招摇,在裴家年轻一辈中又颇有威望,又是个会顾人的性子。


    裴家上下都盼裴无忌能升上去。


    裴家孩子有出息,裴兰君这个皇后也添了声势。


    然而姑母虽精明善断,可毕竟是个女子。是女子也不打紧,最要紧她是一个母亲。


    身为母亲,便会忍不住顾惜生下孩子。更不必说因孩子年幼时被舍之,裴后会生出几分歉疚之情。


    长孙昭并不是最合适人选,可裴后却是有意提拔。


    可这时候,偏偏长孙昭却出了事。


    长孙昭出了事,那便轮到了裴无忌。裴家几个侄儿之中,裴后最喜欢的就是裴无忌了。


    若亲生孩子不合用,裴无忌便是皇后娘娘最倚重之人。


    裴无忌又很看重家里人。


    裴玄应呼吸十分急促,他手从薛凝手掌间抽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身为裴家人,他应当呵斥薛凝的,有那么一瞬间,话也已经到了裴玄应的唇边。可那些话还是被裴玄应生生咽下去。


    说到底,薛凝只是说出了他心中之事。


    就因为有这样猜疑,他才回避去查这桩事。


    所以他才颓败不堪,恨不得避开所有的事。


    可如今所有的事却被薛凝翻出来。奇怪的是,裴玄应心里这样乱糟糟的时候,却忍不住还去想不相干的事。


    薛娘子这样的沉稳、冷静,大兄喜欢薛娘子,可薛娘子真的一点儿不喜欢大兄吗?否则,薛凝总是应该乱一乱的。


    眼前这个纤弱女娘却冷静出奇。


    这会让裴玄应觉得有一点儿奇怪,裴无忌真的一点儿不招薛凝喜欢?


    被薛凝这双漂亮杏眼盯着,裴玄应脱口而出:“大兄,他不是凶手。”


    第127章 127那时裴无忌全不似平时样子,竟……


    不待薛凝问,裴玄应已说道:“那滴翠亭与长孙昭遇袭的北街相隔颇远,一个城南,一个城北,路上怎么也需大半时辰。”


    他听着薛凝轻轻说道:“长孙昭是亥时发现,根据他口中,是戌时四刻左右遇袭。然后到了亥时,长孙昭才浑身是血被发现。如若戌


    时杀了容兰,戌时四刻袭击长孙昭,时间上虽然紧了些,也不是来不及。”


    裴玄应忍不住说:“你心里已经笃定大兄便是凶手?”


    薛凝冷静说道:“我没有笃定谁,我不过是推演一种可能性。查案时,任何可能性皆不能放过。倘若能寻出这个推断不可能,岂不是反而能证明裴少君清白?总比不清不楚的要强,是不是?”


    她接着说道:“正因为你这样想,所以你没办法查这桩案子,对不对?”


    裴玄应抿紧了唇瓣,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裴无忌不可能。”


    “因为长孙昭身上有很多伤,零零碎碎,统共有两百余道刀伤,遍布他的全身。这些小伤口不足以致命,却能使得长孙昭受零碎折磨,这样受苦。凶手不单单是想除掉长孙昭,还想长孙昭受很多苦。”


    “单单给长孙昭身上留这两百余下刀伤,就很要费些功夫。怎么样,都要小半个时辰。”


    从北街到滴翠亭本便有段距离,花大半个时辰赶至本亦十分勉强,更不必说还要在长孙昭留下那些伤。


    如此一来,时间上也远远来不及。


    裴玄应这样说,这些凶事也是在他心内细细盘算过的。


    薛凝嗯了一声,然后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如若是裴少君杀了容娘子,他便没时间去杀长孙昭。若是他为了前程私怨折磨杀死长孙昭,必不能是他杀了容娘子。”


    这两桩凶案,裴无忌怎么都能清白一个。


    只不过无论哪一样,对裴玄应似也不算什么好消息。


    薛凝倒有些好奇:“二公子,你怎不去想,这两件案子都不是裴少君做的呢?”


    也不是说裴无忌就没了嫌疑,只是人总有侥幸心思,总会将身边亲人往好处想,裴玄应看着对裴无忌也不是没有情分。


    难道因为曾经旧事,裴玄应心下阴影便这样重?


    薛凝隐隐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裴玄应却只说道:“只盼这样才好。”


    还有些话,裴玄应绝不会说。


    容兰死的那日,他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回去的。


    他枯坐良久,后来有去找裴无忌。


    那时裴无忌散着头发,着暗红衣衫,烛光映着俊美脸颊,容色却是极艳。


    大兄很少这样不修边幅,裴无忌总是好打扮,喜华美。若换从前,裴无忌不会这副样子来见自己弟弟。如此一来,便仿佛显得裴无忌有什么心思。


    灯火辉映之下,裴无忌一双眼闪闪发光。


    兄长跪坐几前,背脊挺直。


    然后裴玄应便看到了案前的剑。


    是出鞘之剑,剑身被灯火映出明澄之色,也可分辨剑身之上所沾染了斑斑血污。


    才见着容兰之死,裴玄应忽而好似毛骨悚然。


    他就好似坠入了噩梦里。


    他想到容兰被剖开的身躯,还有现场被他拾得,又被他掷入丹水之中的玉佩,于是他便怕得厉害。


    烛火在铜雀灯台上炸开一朵血橙色的灯花,裴无忌散着的乌发浸在光晕里,发尾仿佛凝着未干透的殷红,不知是杀人时溅上的,又或者是裴玄应恍惚时看花了眼。


    然后他看着裴无忌握住剑柄,平举至身前,他再拿出白绸帕,细细抹过剑身。伴随裴无忌抬腕,绛色衣袖滑落半截,露出若劲节梅枝般的腕骨。


    剑刃擦过雪色丝帕时,火光正舔上他眉梢。


    裴玄应亦终于忍不住质问:“大兄今夜究竟做过什么?”


    裴无忌侧过头,看着他,他有点儿不高兴,因为不高兴透出不耐烦,只说道:“关你什么事?”


    裴无忌本便生得好看,那时生得更好看,不过却好似成了裴玄应不能认识的凶物,显得陌生而危险。


    裴无忌一点儿也不像平常样子,不似他平素展露的那般豪迈、热枕、张扬,而像是撕开外壳,露出内里一点凶猛以及阴暗,带着浓重血腥气。


    裴玄应那时处于巨大恐惧之中,那种恐惧甚至压制了他愤怒。


    那就像是一场梦。


    可那样的事终究并非是梦,从此裴玄应就失了的勇气。


    他将酒灌入口中时,只盼自己从此长醉不复醒。


    他有一种直觉,那日裴无忌一定杀了人!


    如果他直觉错了,裴玄应本可以告诉给眼前的薛娘子。薛凝那么聪明,必然会去查。


    可裴玄应说不出口,万一真查出点儿什么呢?


    所以裴玄应只说道:“也许因旧日之事,真是我误会他了。”


    薛凝到底没将裴玄应探到底。


    她看着裴玄应这个样子,又觉得或许是因自己有点儿多疑,因为多疑,可能自己便想多了些。


    裴无忌本就强势,解决继母齐氏那件事可以说是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如此一来,给裴玄应心里留下小小心理阴影也不足为奇。


    无论怎样,眼前这位裴家二公子也很受了些折腾了。


    薛凝伸出手,拍拍裴玄应肩头:“二公子,其实你心里这样想来想去,无非是耗着自己。有时候,无妨直接面对,哪怕真相可能不如你意,不好不美,总归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


    “做人最不能就是将些事反复咀嚼,无论是跟人拌了嘴,又或者生出什么争执,断不能反复回味。”


    干干脆脆的,对自己精神状态可是大有裨益。


    “再者无论什么事,皆不能什么都顾得到,你又不是神仙,若不能面面俱到,也不是你的错。容娘子她虽然死了,可死前她想得很通透,不至于耗着自己。”


    裴玄应略一犹豫,轻轻的嗯了声。


    薛凝也不知他是否真开解了自己。


    鸡汤虽是好听,可道理能捋得头头是道,未必见得真能做得到。


    总归是要慢慢来。


    送走裴玄应,卫淮护着薛凝回驿馆。


    薛凝骑着马,忍不住轻轻咬了一下内侧脸颊肉。


    方才她步步为营,对裴玄应用尽盘问技巧。可到了如今,薛凝心神微松,蓦然却掠动一缕难受。


    她有些不舒服。


    因为她怀疑裴无忌。


    裴无忌方才还极热枕说喜欢自己。


    薛凝比较喜欢猫,但有时候也会为热情洋溢的犬科动物动容。


    认真的,勇往无前的——


    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裴无忌,她只不过有些可惜,有些鲜亮、干净、纯粹的东西,难道真的会摔碎?


    又或者本来就不存在?


    一切如梦幻泡影,不过是个虚假且好看的泡泡。


    薛凝没有完全压抑自己情绪,她放任自己内心酸意放肆一阵子,然后才收敛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时候裴无忌却正在作画。


    他画的是薛凝,画中少女笑语嫣然,俏丽可亲,怀中还抱着一只乌毛雪爪的狸奴。


    裴无忌眼神忍不住温柔起来,眼中炽热之意却更浓了!


    他第一次那样喜欢一个女娘,爱情的滋味虽带淡淡微苦,可也更为诱人。


    裴无忌从来没有过这样浓烈情愫。


    他发热似想,自己此生此世,只会生出一次这样情愫。他只知晓自己喜欢薛凝,是非常喜欢的喜欢。


    布帛上墨迹未干,裴无忌却比出手指,隔空描摹少女眉眼。


    似他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绝不会被薛凝区区两次拒绝所打倒。他跟薛凝开始并不美好,一开始有着误会、矛盾、嫌隙,所以现在爱情有些曲折也十分正常。而裴无忌又是个心性坚毅且百折不饶之人。


    他当然不会这样便放弃。


    鸽子咕咕叫着,争相啄食越止撒的鸽食。


    越止来北地郡也没几日,不过也不妨碍他置一处小院,方便他养鸽子躺平。


    卫所自有下属打理,还未正式启用,越止也不会整日去盯着。


    阿令这个仆人跟随越止来到北地郡,这仆人眼里有活儿,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整得一尘不染。


    越止带来的两笼鸽子也安了家,咕咕叫得欢脱。


    才来北地郡,却不代表越止没有人脉。


    就好似现在,便有贵客来


    访。


    来客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苍白面容,赫然正是长孙昭!


    虽是青天白日,越止也颇有仪式感掩下门窗。


    长孙昭如惊弓之鸟,面颊之上流淌了几分惶急。若长孙昭此刻容貌神色被薛凝窥见,薛凝必然会大吃一惊。


    倒不是长孙昭私底下撕破温文尔雅的假面,露出什么恶狠狠的神色,而是因为此刻长孙昭神色十分的慌恐。


    就好似阴渠里见不得阳光的生物,被人硬生生的扯至阳光之下,免不得瑟瑟发抖。


    长孙昭并没有半分翩翩佳公子风度,因他神色间惊惶,使他本来俊雅五官也失色不少。


    他张口对越止说道:“我已一字一句,照着你嘱咐,和薛凝那样说?薛凝她会不会怀疑?会不会怀疑?!她那般可怕性情,未必能放过我。你偏要我盯着她瞧,你让我一直看着她!”


    说到此处,长孙昭大口喘气,好似呼吸不过来。


    他确实因焦虑容色失常。


    那些爱慕长孙昭的女娘若看到如今这一幕,必然是会十分失望。一个人男子最可怕的不是坏,而是废,是怯!


    越止听了心里十分不痛快,薛凝生得那样好看,长孙昭说得却好似委屈他一样。这位薛娘子样子好,性子好,温温柔柔,客客气气的。这料想也未跟长孙昭说过重话,却将这位长孙公子吓成这样子。


    阿凝怎么说也是个女娘,又不是只老虎。


    说是胆小如鼠,也不冤枉了。


    越止心里十分瞧不上,不过嗓音却很是和煦,好似哄小孩子:“不用怕,正因为你心思坦荡,所以才会毫不避忌。容兰死前跟你来往,你说跟容兰两情相悦,谁也不会信。谁都知晓,容兰还惦记着裴家二公子。”


    越止这样说时,长孙昭面颊蓦然浮起几分恨色!


    长孙昭:“我已照你之意,使她窥见我手臂上烙印,她也应当知晓轻重。说是郡君,不过是个孤女,还不是皇后娘娘提拔上来。裴后,她,她心里是挂念我的!”


    越止嗯了一声,赞同附和:“她自然看到了,自然也清楚的。原本薛娘子不清楚,可我不是凑上去,跟她说了这桩辛密。于是她不清楚也清楚了,知晓你不能得罪,动也动不得。”


    长孙昭半合眼,轻轻说道:“裴后得宠,可裴家人也不过是利用她,不让她与我相认,无非是能让裴氏占尽一个女人的便宜。可皇后性子硬,又岂会让裴氏占尽便宜。她总会顾着我,顾着我的!”


    越止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柔声附和:“那是自然!”


    长孙昭:“旁人都疑裴家兄弟,独独她查景婉,查薇娘,那就是疑我。她为什么疑我?她还要查出些什么。”


    越止奉上热茶,冉冉一笑:“但你偏怕她疑,若不然,也不会求至我跟前,盼我能为你出谋划策。我可是为你写了好剧本,费了好些心思。为了你,我甚至还利用了我跟薛娘子的私人关系!”


    越止一副自己牺牲真的好大样子。


    长孙昭显然是个自私鬼,他显然也看不到越止牺牲,当然也不在乎越止牺牲,只说道:“你让我说的那些言语,当真有用?”


    越止只回答当然!他还颇为委屈,做出一副你瞧不起谁的样子。


    第128章 128真情真意越郎君


    剧本儿是越止精心炮制,当然使得越止很费了些心思。


    既是私人定制,越止当然是针对薛凝施为。


    他琢磨了薛凝的性子,盘算了薛凝的喜好,估摸着怎样言语才能更使薛凝喜欢。


    薛娘子爱什么儿郎不知道,但喜好却很明显,她喜欢老实人。


    譬如沈偃,又譬如身边那婢子云蔻,因为老老实实的,就很让薛凝喜欢。沈偃跟刘婠剧本儿也让越止裁了一截拿来用。如此移花接木,用在长孙昭跟容兰关系上,说长孙昭跟容兰来往,是为顾忌容兰自尊心,盼容兰养好自尊再前行。


    可惜长孙昭毫无品味,如牛嚼牡丹,并不知晓越止这些言语奇妙之处。


    越止也是好性儿。


    长孙昭言语里颇有怀疑,他亦不免解释。


    “一个人招惹些怀疑,与其费心洗白,不如诿过他人,推一个嫌疑更大的人出来,也便能分散查案之人注意力。这猎人再如何精明,如若眼前线索太多,反倒会被干扰。”


    “一个人犯了事,杀了人,与其湮没线索,不若多多留些线索,将一潭水就此搅浑。薛娘子很聪明,你若说得太明白,不免显出痕迹。但你若只是淡淡提一提,好似漫不经心那样提一提。哪怕是细枝末节,她也会留心得到,加以联想。”


    越止又沾沾自喜:“可她虽聪明,到底没我聪明,总是差些的。”


    长孙昭慢慢的绞紧了手指,说道:“只盼会如此。”


    越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她自然会如此!她知晓你的身世,知晓去年春日,本来该你成为玄隐署署长。如此一来,便有了动机。还有裴无忌知晓你身世,可待你总是淡淡,说明他并没有将你当亲人看待。他倒是喜怒形于色,分明就是不待见你。”


    “只要这么淡淡说几句,薛娘子自然知晓你的委屈。”


    长孙昭不忿:“不过是皇后提拔做棋子的一个六珠女官,还能真将裴无忌如何?”


    越止心想你不懂,这就是我的私人乐趣之所在了。


    他微微一笑,口里说道:“但总比让她继续咬着你不放强。薛娘子猜疑裴无忌,裴无忌是不痛不痒。但总比她帮着裴无忌查你,使得裴无忌寻着借口处置你要强。”


    长孙昭心里隐隐升起失落之情,他确也知晓区区一个薛娘奈何不了裴无忌,但越止真这样说,长孙昭心下亦不由得升恼。


    “本就是裴无忌要杀我!”


    他尖利言语,一缕冰冷恐惧涌上来,于是那尖利言语转而也化作喃喃自语:“是裴无忌要杀我呀!”


    长孙昭已经换过了衣衫,换下那沉沉叠叠沾染了尿骚味的华贵脏衣,更令人将这沾染了尿骚味衣衫烧掉,一件不留。


    可现在,长孙昭膀胱又开始发胀,又仿佛因恐惧而失禁。


    从小到大,长孙昭实在享受了太多的宠爱。长孙安名义上是他父亲,实际上根本不敢得罪这个儿子,对长孙昭十分依顺。


    这样锦衣玉食养出个娇贵废物。


    在此之前,长孙昭根本未曾受过挫折。


    “那一天,是裴无忌抬脚将我踩至足底,无论我咒骂还是哀求,他亦是狠狠一剑刺下去。他要杀了我呀!他真要杀了我!如我死了,皇后便只会疼他一人,于是什么好处都让他占尽!他什么都得了,还做出一副不大喜欢,勉勉强强收下的可厌样子。”


    越止漫不经心听着,又觉得长孙昭实是过于聒噪。


    长孙昭虽然聒噪,但对裴无忌指控听着也似乎像那么回事儿。越止难得有闲情逸致,还不免心里指指点点评个理。长孙昭再废物,总归是皇后娘娘亲儿子。裴家为了家族利益,对皇后娘娘手里权势太有占有欲。人家扶把废物儿子怎么了?


    越止心里虽不耐烦,但面上却尽量露出情绪一致的同情之色。


    他甚至伸出手,拍拍长孙昭手背,然后说道:“这裴少君,就是这么回事儿。若让他拿住你杀容兰把柄,还不做出一副大义凛然样子,站在道德高处,以大义凛然名义杀你,以此满足他龌龊不堪私心。恐怕他还自欺欺人,认定自己清清白白。”


    长孙昭嗯了一声,更赞同越止言语再踩几脚:“不错!他便是如此虚伪、狠辣、无耻——”


    话说一半,长孙昭忽而好似反应过来,厉声:“谁说我杀了容兰,凭什么说我杀了容兰!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杀了容兰!”


    越止微笑:“长孙公子,你何必这样呢?非得要和我说这样的话?你不信我?若不是你杀了容兰,薛娘子查到你身上,你不去长孙安这个便宜爹跟前哭诉她要陷罪于你,偏听我给你出谋划策?”


    “我给你出谋划策,自是因为我不介意这些事。死个女


    娘而已,算什么事儿?你自然知晓我的事,我会在意这个?我伸张正义有什么好处?就为得罪皇后娘娘?裴无忌又不喜欢我,我讨好他他也不会喜欢,你是知道裴无忌性子的。”


    “哎,你终究是不信我。”


    长孙昭面色渐渐缓和几分,最后说道:“我不是不信你。”


    言语微顿,长孙昭继续为自己开脱:“那个贱人,攀不上高枝,拿我消遣。哼,她口里倒说得十分好听,可实则裴玄应一回来,她亦心神不宁。裴玄应当初闹成那样,没想到居然也对容兰有心思?我岂能让他们和好?”


    “我岂不是颜面无存!”


    他越说,情绪越不免上头。


    这些话憋再长孙昭心里,长孙昭自然想要倾述!


    那些恼意涌上来,长孙昭内心亦满是恨色,颇不是滋味。


    但哪怕到了此时,长孙昭所说言语都是有利于他的。


    是容兰先来招惹他,刻意扮成景婉样子,无非是跟裴玄应置气。等到裴玄应回来后,容兰又想要投怀送抱回去,全然不理会他的感受。


    他的颜面何存?


    但其实他与容兰一道,心思也远没有长孙昭自个儿说的那般光彩。


    他知裴玄应对容兰有意,哪怕吵闹过一场,也是放不下。裴玄应性子傲,并不肯低头。自己和容兰一块儿,必会使得裴玄应十分难受。


    主要还是裴无忌得罪了他,但裴玄应亦让长孙昭觉得极可厌。


    未曾想裴玄应居然肯低头,容兰也分明余情未了。


    容兰只是死了,可他却是尊严受损。


    那天他心存杀意,一路尾随,直随着容兰去了滴翠亭。容兰很是意外,旋即面上浮起惊惶之色。


    于是他便杀了容兰。


    四下无人,他剖开了容兰尸体,血染了他一身。


    如今对着越止,他厉声:“都是容兰自己不知好歹。”


    他呼着气,然后说道:“我不过是一时失态,失手罢了,并不是故意为之。不过裴家有意栽赃,又说我如何,无非是想借这桩意外令我万劫不复。”


    “但我只杀了容兰!”


    “他们偏要把我说得丧心病狂,将薇娘和婉儿的死算我什么,这全天下女人都是我害死的好了!”


    此处除了越止,再没别的观众。


    长孙昭说得咬牙切齿,看着也是真情实感。


    但实则对于长孙昭说的那些话,越止并不怎样信。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不能信,一者是赌徒,一者是杀人犯。


    但越止戏很好,面上做出一副心有戚戚,很赞同的样子:“这裴家两兄弟,自然恨不得什么都栽赃给你,故那薛娘子亦是不依不饶。”


    他顺着长孙昭说,长孙昭听得也十分顺耳。


    若越止愿意,他很易让人觉得他是自己人。


    他面上也浮起几分关切之色:“如此一来,公子要小心些才是。还请公子仔细想想,案发当日,可有什么疏漏之处?可有人瞧见,又或者落有什么把柄。总归是要小心。”


    “毕竟,裴无忌将你盯得紧,本盼你获罪。”


    长孙昭无妨好生想想,可有什么能证明犯罪把柄存在。


    长孙昭亦被越止诱出点情绪,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


    “那日,我并不知晓容兰约了裴玄应,那裴二公子居然来了,倒是令人措手不及。”


    他喃喃说道:“当真吓了我一大跳!”


    彼时他掩于一侧,手中握着染血的匕首,这把匕首刚刚剖开了容兰身躯,却被长孙昭紧紧握在手里。


    那手掌却在轻轻发抖!


    因为兴奋,因为恐惧,又或者因为欢喜!


    欢喜听到裴玄应绝望的悲伤。


    真活该!容兰是北地郡生得最漂亮女娘,别人都道这容家娘子眼界高,一下子挑中裴家公子,怪道不挑长孙昭。


    虽是郡守之子,但到底差了许多。


    长孙昭听到了自己呼吸声,一下下的十分粗重。


    就跟打嗝一样,他控制不了自己呼吸。长孙昭不能肯定是不是错觉,因为他如若呼吸声真那么粗重,裴玄应应该听得到的。


    那时两人离得并不远。


    裴玄应跟薛凝形容过那时情景,说他仿佛听到北地狼叫。


    越止忍不住问:“公子何不杀了他?”


    长孙昭为什么不动手?他杀了容兰,再杀裴玄应又如何?多一个不多。


    长孙昭尖声:“因我大度,故我饶恕他了,未跟他计较。”


    他这样说,越止却并不信。若薛凝推断是真,长孙昭杀的总是女人,说明他很胆小。真因为胆小,才靠杀女人找回自信。而且容兰一见长孙昭尾随,便面露慌乱,那自然助长了长孙昭的气焰。


    相反裴玄应却是个男子。君子习六艺,哪怕裴玄应不是武将,也学过骑射和剑技。


    京中的世家子弟流行佩剑,裴玄应也不例外。


    容兰死了,裴玄应除了悲痛,还有愤怒。


    长孙昭不敢拿着沾血匕首,跳至愤怒的佩剑成年男子跟前。


    于是长孙昭忽而大度起来。


    越止细细一想,心里便添了许多吐槽,口里却甚为关切:“那如此说来,裴二公子不定看到了你。”


    长孙昭当然也这样想,他也担心这个。


    偏偏越止还非说痛处:“这旁人不知,你我难道不知?自容娘子故去,裴二公子便有心疾,已严重到不能亲自处置公务程度。只不过他长于裴氏,虽染此病,也自有幕僚替他处理公务,替他遮掩过去罢了。那日他受了极大的刺激,绝口不提当日之事。人有时受了很大刺激,便会忘记些许事。”


    “可万一二公子的病忽而好了呢?”


    若裴玄应病好了,也许便会记得些什么,那样一来长孙昭便危险了。


    长孙昭面色当然十分难看。


    他一狼狈,心里便生出忿意。


    这些不安源于越止言语,于是长孙昭对越止亦生出恼意。


    长孙昭并不宽容,也与传闻中的温文儒雅大相径庭。他喜怒无常,憎恶也总是莫名其妙。


    这样的性情总会在被惯坏的人身上寻到,长孙昭就是这样的人。


    他忽而间看越止很不顺眼。


    哪怕越止是站在他这边,姿态很恭顺,但越止太聪明,衬得他好似个幼稚小孩儿,好似在耍着他玩。


    更可气是,之前长孙昭被吓坏了,依照越止吩咐,对薛凝说那么些言语。


    他怕起来是言听计从。


    可好似也没什么用。


    长孙昭不觉有些生气了。


    越止却似未察觉得到,只微笑道:“公子放心,我对郡守很是感激,一定会好好扶助于你!”


    第129章 129我想跟薛娘子聊一聊


    长孙昭愈怒!越止算个什么东西,轮得他提扶助二字?


    他也不是单独来见越止的,长孙安特意分了一队暗麟卫,统共三十人,任由长孙昭指挥。


    自从长孙昭上次遇袭,这一队人已是寸步不离。


    长孙昭已经被吓破胆了。


    这三十来人,是上过战场的老人。长孙安领兵多年,节制一地军事,手下也养了些彪悍凶煞。


    越止只一个人,院里还有一个仆人,又或者暗暗藏了些暗卫。


    虽如此,长孙昭心里忍不住掂量,能否将越止给杀了。


    因为这条狗总是一副成竹在胸样子,碍着长孙昭的眼,就连父亲也对之十分倚重。


    他心里这个父亲指的是长孙安。


    长孙昭不高兴,于是便透出几分恶意,他一贯被宠坏了。


    越止在他耳边说道:“公子,你可知晓我为何帮着郡守,站在你们这边?”


    他不待长孙昭猜,自己已经开始答:“因为比起共同利益,还是共同敌人更令人亲密。你知我出身不怎样,可又不想过苦日子,打小便想锦衣玉食躺平。故性子虽然懒散,却也不得不努力一番。”


    “也便那么巧,几年前,我潜伏于北胡之地为间谍,身上受了三道刀伤,险些死了,不过斩了北胡大将阿乎蛮的首级。可惜啊,费了这些苦心,却并


    无功劳。郡守跟我说,是因裴无忌不喜欢。他嫌我心思多,不肯提拔,说我品行不端,升上来也是个祸害。于是便隐去我的功劳,可惜了我这份苦心。”


    “此后皇后有心,将我调回京城,可纵是如此,裴无忌仍是不痛快,满心皆是我不好,对我诸多排挤。他不死,我没什么好日子可以过,也没什么前程。你知晓我性子,别人使我一时不痛快,我要他一世不痛快,更不用说他要我一世不痛快。”


    越止笑了笑:“我没那样大方。”


    裴无忌还拿鞭子抽过他呢!


    长孙昭勉强笑了下,他觉得名字有些耳熟,忽而想起一桩往事。


    那年阿父得了阿乎蛮首级,笔一提,就将这桩功劳记在长孙昭头上。


    后来朝廷果有封赏,赏赐了官职。长孙昭却嫌六百石的赤翼校尉官小,便推脱要在父亲跟前尽孝,故而推脱之。


    他素来任性,这桩功劳浪费便浪费了,也并不觉得可惜。


    许多人心心念念机会,却被长孙昭随意弃之,实属浪费。


    因为长孙昭知晓自己身世,他拿自己跟裴家儿郎比,尤其是裴无忌。


    他也不会深思,究竟是踩着谁领的功。


    长孙昭也不知晓这个大冤种居然是越止。


    长孙安这个郡守占了越止功劳,自然是另外一番说辞,肯定是甩锅到裴无忌身上。


    越止有一张俊秀出尘面孔,一双眸子柔似春水,温和而神秘。他姿态温文尔雅,一副将长孙昭看成自己人的模样。


    可长孙昭却蓦然汗流浃背。


    他蓦然站起身,便要告辞,面色并不好看。方才长孙昭心里那点儿杀意也烟消云散,也许因为他怕裴无忌,可越止却摆明要寻裴无忌麻烦。


    这说明越止也绝不是个好相与之徒。


    长孙昭忽而不想面对越止太久


    他起身告辞,匆匆离开。


    越止还特别殷切不舍:“长孙公子这样便走了?不留下来,多喝两口茶?”


    待长孙昭真走了,越止方才冉冉一笑:“胆子真小,这样都被吓到了?”


    他随手将奉给长孙昭那盏茶泼掉。


    越止从袖内取出一枚铃铛,摇了摇。


    他召来阿令,说道:“请薛娘子过来。”


    越止想了想,想确保薛凝一定会来,故说道:“就说,长孙昭跟我招了供,承认是他杀了容兰。不过若要听些详细细节,还是要亲自来,听我跟她慢慢说。”


    薛凝匆匆赶来时,越止已取了新盏,奉上热茶。


    薛凝面颊上急色未褪,一双漂亮的杏眼里也不□□淌了几分狐疑。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跪坐于案几另一侧。


    薛凝轻品了一口茶水,道了一声谢。


    越止知晓她是故意平复情绪,使得自己显得不那么乱,以免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薛娘子,裴署长私底下肯定和你说了我的许多不是,对不对?”


    这话也不算不对,但薛凝不好接。


    薛凝没应越止这句话,而是小心试探:“越郎君,你差人说,长孙昭亲口承认,说他杀了容兰?”


    越止微笑:“他当我是自己人,故而不小心说了两句真心话。你是宫中差遣,又查到景婉。更要紧是裴玄应,本来浑浑噩噩的,你一来就提了精神,又替你去查薇娘。这样打草惊蛇,他便求我替你出主意。于是我便教他如何应付你,跟你怎样讲故事。阿凝,你上当没有?”


    薛凝不信的多,但信的也有点儿,脸颊也有点儿发红,心里有点儿气。


    如今越止又这么坦诚,她简直不知晓越止心里在盘算什么。


    越止是左右横跳之神。


    越止:“他对我如此信任,最重要是我与他有共同之敌。我和他都不喜裴无忌,你猜裴无忌当年是怎样对我的?”


    越止又把方才给长孙昭讲的故事讲了一遍。


    薛凝认真听着,轻轻眨了眨漂亮杏眼,本着务实求真精神说道:“不若你褪去衣衫,使我看看你身上那三道刀伤。”


    她伸手作势要解越止衣领。


    越止躲了躲,不免说道:“不太好吧,毕竟男女授受不清。”


    薛凝:“这死了的男人不穿衣服我是见得多了,便是还没死,留了一口气,看看又有什么要紧?”


    越止只得说道:“好了,并不是我,你也猜中并不是我的故事,但长孙昭当年确实随意占了别人功劳。”


    薛凝一听就不像越止。


    越止这样爱惜自己,性子又如此懒惰,便算博前程,必也是将聪明才智用在走捷径上,又岂会使得自己这般自苦?


    越止面色却有几分黯然:“你也知我本逆贼出身,当初是乳母将我抱走,抚养长大。乳母有一子苏尧,大我两岁,自小便要养我,性子也是古板。他博了功劳,却被长孙昭占了去,从此便被毁了去。”


    有些话到了薛凝唇边,又让薛凝生生咽下去。


    越止那样说,薛凝仍不全信,越止太会说谎了。


    可万一是真的呢?


    她也不忍说什么。


    越止知她不会追问,心忖阿凝性子果然极好。


    他接着说道:“于是我亦千方百计,诱长孙昭露出破绽,更使他在惊惶之下,终于承认是他杀了容兰。”


    “可是,这还远远不够。”


    “他可是裴后之子!”


    越止双眸中悲色被一片冷意所取代。


    薛凝微微一默。


    老实讲她对裴家声势虽颇有忌惮,但对裴后观感却并不差。


    裴后颇有手腕,薛凝也免不得生出几分敬畏。


    她说道:“皇后娘娘看着似乎并非糊涂人,行事,也是颇为果决。”


    越止:“皇后自然不糊涂,她若真糊涂,早提拔长孙昭了。长孙昭这些年很不满意,总嫌朝廷给的官小,可娘娘也未如他的意。其实那不过一句话的事,皇后却并未如此。”


    “长孙昭名声养得好,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如何了不起,已替郡守分担政务。哪个阿母不爱听这些?可这些手段也瞒不过皇后法眼。我偷偷和你说,皇后娘娘并不喜欢长孙郡守。”


    “可再怎样,她也不会让这个孩子获罪,更不能认罪伏法送了性命。”


    哪怕长孙昭真不堪呢,裴后虽不会委以重任,却绝舍不得长孙昭有事。


    薛凝心思便有几分沉重。


    越止言语也有些丧气:“我做了人证,说长孙昭亲口承认,可也未必有用。不过,咱们也可以想想办法。”


    薛凝心想又跟越止成了咱们了。


    她对越止确实颇为忌惮。


    但薛凝也不得不承认,越止确实颇有吸引力。


    越止家世地位从来不是顶尖儿,性子很坏,做人又懒。然而无论对手怎样强大,你似能相信越止身上有股劲儿,由着他这样坏蛋在世间肆无忌惮。


    越止的话半真半假,但有一肚子坏水主意。


    就比方现在,越止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薛娘子,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薛凝有些无奈:“你又要跟我讲故事,你总是有许多故事。”


    越止笑了一下:“从前我第一次入宫,心里不免期待,认为很了不起,于是还特意做了一套新衣裳——”


    他才起个头,薛凝听着便有些耳熟,接着便说道:“然后十七皇子就弄脏你的衣衫。”


    越止只得说了声是。


    薛凝:“他才四岁,又是皇子之尊,你虽生气,却拉不下脸计较。当时阴陵侯孙子苏南之还在,苏南之才九岁,你就一番教唆,使得苏南之打了十七皇子。”


    “令人发至,四岁的小孩子你都要计较,九岁的孩子你都利用?越郎君,你可真不挑剔。你想说的,可是这个故事。”


    越止只得说道:“事倒是这么个事,只不过你说得也太过于难听了,我只是想教教小孩子,一片好心。是,裴无忌跟你说的?果然是他,一个男人,这么嘴碎。”


    薛凝很是无语。


    越止脸皮甚厚,也并不显得尴尬:“裴无忌记得这样深,正是物伤其类。你知晓他为何


    那样厌我?只不过是我比他聪明,他不免自惭形秽,就像个九岁孩子那样,由着我利用。”


    “就好似昌平侯得罪于我,却是裴无忌行刑斩了人手,聪明人是不用自己做事的。”


    越止笑了一下,很顺便踩了裴无忌几脚。


    “我们可顺势而行,裴家并不喜欢长孙昭,裴无忌更不喜欢。咱们可求裴无忌秉公处置,不必自己出面。署长最得皇后喜爱,又是裴家最受宠少君,身份尊贵,可比咱们强许多。”


    越止说的十分轻巧,也没什么负担,他都不介意挑拨个九岁孩子,自然不介意挑拨一下裴家内乱。


    虽为裴后提拔,越止却并不介意反噬。


    “再者说,长孙昭早不满裴无忌受尽宠爱,杀容兰也是冲着裴玄应去,是有意想毁这个二公子。裴无忌还是挺爱惜这个弟弟的,他这能忍?”


    薛凝没说话。


    越止扫了她一眼,不觉说道:“薛娘子不会心疼舍不得吧?毕竟裴少君是皇后娘娘一手扶上去的,得罪裴后说不定会失宠。”


    失宠还是小事,说不定会影响前程,再不然是偿命。


    况且,裴后跟裴无忌之间也颇有情分。


    薛凝:“我只是个会查案小女娘,别的事既不会,也不想会。还有,长孙昭除了自承杀了容兰,可还说了别的?”


    越止也十分知趣,手指比唇前示意自己不乱说什么了,方才说道:“他觉得案发当日,裴玄应也许看到他了。”


    薛凝点点头,越止不说那些无聊话时,其实挺能说到重点的。


    裴无忌目不转睛盯着薛凝:“还有便是,我有一个十分意外收获。我不是说长孙昭那样的人说的一定是真话,我只是想说,长孙昭亲口说那日想取他性命的人是裴无忌。”


    “你要问我,我觉得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


    挑拨离间是件很卑鄙的事,但也许于裴无忌而言,本也不必挑呢?


    第130章 130倘若裴无忌拯救失败了呢?……


    越止用一种无所谓,很轻佻口气说道:“裴无忌虽薄待我,可我也能秉心而论,说两句公道话。他,多少有点儿能耐,至少要比长孙昭好许多。薛娘子,我也觉得挺可惜。”


    越止当然不是真可惜,他图穷见匕,不觉说道:“一个人本来很被长辈看中,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以为这位长辈本不屑所谓血脉亲缘。这亲儿子是个废物,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可未曾想到,这让他看不上眼废物,竟极得这位长辈看中。他自然觉得自己受了欺骗,于是很愤怒,很仇恨,指不定做出什么事。”


    他口里这样说,言辞里亦有几分惋惜。


    可薛凝听了,却觉得怪怪的。


    越止讲了个故事,可这个故事若安在裴无忌身上,总不免有些怪。


    裴无忌十分的自负,配得感实在太过于充沛,好似不大像能生出这般委屈心思。


    越止却似未觉,不免继续上眼药,他瞧着薛凝说道:“你也知晓裴无忌、灵昌、沈偃三人是知交好友,你猜这三人两两之间情分到底哪个重哪个轻?我猜裴无忌虽与两人皆交好,但却是个贪心性子。比起沈偃在他跟灵昌公主之间选,一定要更看重他。同理而已,哪怕他撮合灵昌和沈偃,他内心之中也要灵昌将他看得更重要。”


    “你说是不是?”


    薛凝不接话题:“我不懂的,我一向不会想这样复杂。”


    越止手指轻轻交叠起来:“你一定能懂。这世上竟有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哄着的人。也许因为这样,咱们这位裴大公子受不了丝毫的瑕疵和挫败呢?他要所有人都爱他,一旦谁破坏了他的这份完美,也许他会很生气。”


    “可能,他会霸道起来?”


    薛凝想了想,说道:“除了长孙昭,可还有什么别的证据?”


    越止笑了一下:“我只是猜一猜,你查案子,还不是要做各种猜测,好捋出方向。”


    薛凝也不好说什么。


    猜一猜也没什么,只是有些话从越止口中说出来,总是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然后薛凝起身告辞:“今日多谢越郎君,若没别的话,我先告辞。”


    越止想了想,然后说道:“倒确实还有一事,忘了和你说呢。薛娘子,我很是喜欢你。”


    薛凝一怔。


    她主要是未曾想到越止会说及这般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越止:“裴无忌都能和你说,我为什么不能跟你说?”


    那听着就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薛凝脸红了红:“越郎君不要拿我取笑。”


    越止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说什么,免得亲口拒了我。我可不是裴无忌,会那样不知趣,不知晓自己多讨厌。”


    说罢越止翘起唇角,这样笑笑。


    薛凝也摸不透越止心思,告辞离开。


    卫淮在外等候,折腾一整天,天色已晚。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天边云彩宛如胭脂色,霞光处处,又浸出墨水般颜色。


    薛凝也有点儿累了,被卫淮护着回了驿站。


    薛凝拿出自己小本本,写好今日的笔记手札,方才梳洗睡去。


    她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有事,总是不得安宁。


    半夜时分,薛凝忽而坐起来,她有些燥,也出了层汗。


    她想起越止那淡色的唇瓣一开一合,说出的那些话,说裴无忌太过于圆满,所以性子偏激,容不得一丝一毫瑕疵。


    说裴无忌很是霸道。


    霸道?裴无忌能霸道到哪儿去?


    裴少君说喜欢自己,总不至于因爱生恨,求爱不遂,竟来个强取豪夺的剧本?


    越止那张嘴,说出来的话也打了个折扣。


    她本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全信。


    可是她那一颗心咚咚跳。


    她又想,二公子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裴玄应对裴无忌也未至于纯恨,口里说恨,却多少有些感情。


    再者裴玄应那样性子也未至于造谣,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确实对自己兄长有着难以言喻的,畏惧?


    那日常相处间,裴玄应极恐惧的承受着某些压力。


    薛凝慢慢捋顺了自己心思,使她介意不是越止那些话,而是裴玄应的反应。


    这裴二公子看着也是个老实人。


    她心里想明日再去见见二公子便好。


    这样想着时,薛凝又缓缓躺下,扯起被子盖好自己。


    无论有怎样压力,哪怕心里有事,薛凝亦竭力保证好自己的睡眠。


    她合上眼,没一会儿也有了模模糊糊睡意。


    要重新入睡时,她脑内浮起越止跟她说的话,和她说,薛娘子我喜欢你呀。


    薛凝模模糊糊想,听着也没什么诚意。


    到了次日,天还未亮,薛凝便被闹醒。


    有玄隐卫士急匆匆来见薛凝,说是出了事,是裴玄应出了事!


    薛凝一下子清醒了,匆匆穿好衣,带好装备,


    便出了门。


    她一颗心咚咚直跳,心乱如麻。


    这样乱糟糟的心情里,却流转一缕恐惧,令她身躯发寒。可一时之间,薛凝也捋不出恐惧的来源。


    马车上,薛凝也使自己心思静些。


    她要闹清楚自己在惧什么?


    为何她竟不寒而栗?她不好深思的,又是怎样一回事?


    是因为她将裴玄应搅进这件事?


    本来裴玄应虽浑浑噩噩,但人没事。她游说裴玄应动起来,让裴玄应跟自己一块儿办案子。


    她鼓励裴玄应鼓起劲,有勇气些,最后一次见裴玄应时,她还劝裴玄应好好面对兄弟之间问题。


    但越止却说裴无忌不能容物。


    不但越止那样说,裴玄应也有类似话语。


    薛凝手掌放在膝头,手指慢慢收紧,将衣角那朵菊绣揉得皱巴巴。


    她不觉抿紧了唇瓣。


    她想,裴无忌对这个弟弟用了些心思的。


    若不然,裴无忌也不会去理会那些乱七糟八的家事,帮衬着理睬一些内宅之事。


    也费了好些用心。


    他一直想做一个好兄长,也盼望自己的弟弟能依赖他,崇拜他。


    可若未能如愿呢?若是打碎了属于裴无忌的拯救别人好梦呢?


    就这一年间,薛凝就看着裴无忌拯救别人,他倒是很忙,拯救灵昌公主,又拯救裴无忌。


    这期间固然发生了些不如意,但到底是拯救成功了,终究如了裴无忌的意,裴无忌也很满意。


    可倘若拯救不成功呢?


    薛凝忽而便想起裴玄应给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那个南罗女奴。


    裴无忌好时是真的好,那样真诚,既不畏皇权,又那样子有英雄情怀。更可贵是,裴无忌也并不图美色,不图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虽拯救了个漂亮的女娘,却并不是冲着将这女孩子纳为己用来的。


    所以哪怕裴家苦恼,裴后还将裴无忌罚了罚,裴无忌做这件事也没有错。


    可那个南罗女奴却并没有满足裴无忌的期待。


    她让裴无忌失望了,后来便忽而死了,于是她也不会让裴无忌继续失望下去。


    裴玄应不知怎的,倒将这个故事记得很深。


    薛凝又咬了咬自己脸颊内侧肉,也看清楚了自己心思里的恐惧。


    她劝裴玄应在大兄面前将话说开,有什么猜疑也无妨说出来,没必要避而不谈。


    也许裴玄应真的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呢?


    也许裴玄应因为这样便遇害?


    因为裴无忌很努力维持亲情,维护者亲人之间关系,可裴玄应质问却毁了这兄友弟恭,乃至于令裴无忌彻底失望。


    于是裴无忌又不愿意再继续失望下去?


    薛凝发闷,只觉得好似喘不过气来。她暗暗跟自己说,许是自己想多了罢了。


    越止的话十成里本就只能信两成,而裴玄应又生了病。


    这些惊心动魄的揣测也不一定便为真。


    这样想时,薛凝亦轻轻撩开车帘。


    晨曦微微,街道上还未有行人。北地郡也设了宵禁,因时有零星战事,故倒比京城还要管得严些。


    清风微凉,北地郡的清晨尚有几分凉意。


    薛凝吹了点儿风,也觉得自己精神些了。


    玄隐卫士到了北地郡,自也不必受宵禁。沿途,传讯的玄隐卫士李策也匆匆将案情讲了讲。


    北地郡的互市令是二十多年前所设。


    大夏与北蛮关系安和时,也会打开边贸,互市做些生意。


    一旦边情紧张,不再开通互市,这互市司也不是说就闲下来,会抓些走私贩子,又或者协助抓间谍。


    当初裴玄应调来北地郡,就做了互市令。


    再后来,裴玄应心思烦重,已无力处置公务,但有手下幕僚帮衬,手底下人看着,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裴玄应也总是日上三竿,方才来互市司,又或者干脆便不来,也没什么人管束。


    直到前些日薛凝到来,裴玄应倒是精神了,上班点卯打卡也是准时准点。


    今日清晨,裴玄应更来得早。


    开门的老胡却发现自家大人躺在门口,胸口一片血。


    此事很快惊动了裴无忌,裴无忌反应也很快,已将附近几条街给封起来。


    薛凝心思也有点儿乱。


    她不讨厌裴玄应,二公子是那样的年轻,他会说薛凝跟容兰一点儿也不像,能将不像处都说出来。


    提及容兰时,裴玄应眼睛会发光。


    别人都道这几日裴玄应的病好许多了,薛凝也觉得他一天比一天好。


    裴玄应的人生虽有一些挫折,可她以为会渐渐好起来。


    还有,就是齐氏会怎样想?


    齐氏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裴玄应十分在意,费了很多心思教。因裴无忌出手帮衬,齐氏对裴无忌也很感激,可是裴玄应还是死了。


    这样想着时,薛凝心尖儿便有一些发闷的酸意。


    马车已将薛凝送至案发现场。


    裴无忌早就到了,离躺在地上的裴玄应有两丈远,没有凑前去意思。


    裴无忌如此,旁人亦不敢近前。


    裴无忌大约是哀而心惧,因惧不能向前。


    谁都知晓裴氏兄弟情深,裴无忌这般情态,内里不知如何盛怒,于是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在场之人不免将目光落在薛凝身上,对薛凝添了些指望。


    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谁都知晓署长对薛凝有点儿意思,也算不得什么很要紧的秘密。


    于是众人心里暗戳戳,便指望起薛凝。


    薛凝也将工具带来,让云蔻提着木箱下了马车。


    她试探说道:“裴少君,我先给二公子验一验?”


    裴无忌没说话,薛凝便趁机说道:“既然裴少君不反对,那便容我检验。”


    她招了手,使得云蔻跟上来。


    云蔻虽胆子小,跟薛凝做事做多了,也不那么畏死人。


    薛凝也有自己主意,与其胡思乱想,不如探查清楚。


    她从裴无忌身边走过时,裴无忌蓦然伸出一只手,将薛凝手腕扣住。


    薛凝悚然一惊!


    她话也说得飞快:“我知裴署长过于伤心,不过,也应当先查出凶手才是。”


    这心里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纵然那不过是些猜测,薛凝也告诫自己不要先入为主,但被裴无忌这样扣住手腕时,她却炸毛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裴无忌轻轻一扯,便将恍惚的薛凝扯入怀中,他轻轻将薛凝抱了抱。


    裴无忌的脑袋贴近了薛凝肩窝,却差寸许,未曾真正贴近。


    他眼睛明亮骇人,流转了几分凶色。


    裴无忌嗓音略哑:“你说玄应这样,是不是我的过错?”


    “可是因为我待他不够宽容?”


    裴无忌嗓音发涩:“我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