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汝为鱼肉,已在砧板之上,只看……
死者赵少康是个不懂得敬畏的人。
他曾经也敬畏过刘婠,在刘婠跟前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因为刘婠貌美,因为刘婠追求者众。但刘婠把柄落在了赵少康手里后,赵少康姿态就与从前大不相同,亦令刘婠对他心生杀意。
沈舟颇有前程,手腕也厉害,但因刘婠挑唆,赵少康甚至对之动过杀意。
按照薛凝内心描摹,值得赵少□□畏的人,大约并不能是同龄人。
听闻赵少康如此胡闹,府中上下无人能管。唯其父高陵侯说上几句,可能赵少康还会听一听。
那些心思流转间,薛凝眸色动了动。
灵光乍现间,薛凝好似想到了什么。
薛凝抬头,忍不住望向沈偃:“听闻阴陵侯本不喜欢你家大兄,不过刘娘子痴心,去年秋日,到底还是松了口?”
沈偃微愕,接着点点头。
“阴陵侯本不喜大兄性子,不过后来阿婠痴心,阴陵侯亦放软了态度。”
薛凝嗯了一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沈偃性子温和,却颇为心细,也使得沈偃更能察觉人性之幽微。又或者许正因如此,沈偃也自然接受到更多阴暗处。
有利亦有弊,薛凝亦相信沈偃心细,能察觉得到旁人察觉不到之处。
沈偃本来一句话已概况完毕,薛凝偏做出一副还要继续听的模样,他只得多说几句。
“大兄也改了许多,他不止对阿婠温柔体贴,还不再笃信道家之术,譬如炼丹、守静、吐纳、辟谷等养身之术。”
薛凝问:“阴陵
侯并不喜这些道家之术?”
沈偃摇头,说道:“阴陵侯性子刚硬,对这些不屑一顾。曾有人将个善于炼丹的罗方士举荐给他,阴陵侯却扯碎人家衣冠,将之逐出府去。这手段固然激烈了些,可有李崇俨那件事,也是可以理解。”
“后来大兄跟阿婠言归于好,大兄也将这些昔日旧好都撇开了去,不过,也算不得如何牺牲。”
薛凝抓重点:“想来沈大公子所谓沉迷道家之术,本不过是一种人设。”
沈偃点点头:“其实大兄道也信,佛也信,什么有利,总归都会信,但也不算多虔诚。前朝信佛,修了许多佛寺,乃至于前朝皇帝要毁佛。如今京城佛寺虽多,不过道观亦不少,达官贵人以道术养身,大兄亦随波逐流。”
于沈舟而言,自是可以趁机拉近关系,至少可以多找些共同话题。
但阴陵侯不信,沈舟亦不信。
沈舟总不会做些亏本生意,这样纯粹逐利之人也让薛凝服气。
婚事也好,个人信仰也罢,沈舟皆会权衡利弊,使得自己得到最大利益。但若旁人胜过他去,哪怕是亲兄弟,沈舟也会生出刻骨之恨。
但沈舟这样的人,反倒会成功。
阴陵侯再难讨好,沈舟也博其欢心,使其得阴陵侯之垂青。
如此借势,能借之扶摇而上三千里。
沈偃:“那时节,侯爷对大兄本十分看重,有意栽培,岂料大兄却出了意外。如若不是,掖廷都尉一职怕也轮不着高彦。”
可偏生那时沈舟却是死了。
雨下得越发大了,密雨急急若马蹄,春雨绵绵,原不该下得这样急的。许是将近夏日,不但雨水下得急,还隐隐有风雷之声。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落下,接下来就是轰隆连绵不绝的雷声。
天气沉沉,哪怕是白日里,光线也黯淡,昏昏如黄昏。
高彦雨里行来,淋了一身雨水。
这时节,高彦也想到了沈舟。他也想到了刘婠,刘婠美貌,且倾心于刘婠的人也极多。高彦确实也心中爱慕,也觉得刘婠死了颇为可惜。一个男人,对一个美貌女子生出爱惜之情是顺理成章。
但除开这些,自还有些别的缘故。
刘婠在阴陵侯跟前颇有些脸面,甚至比他这个义子更亲切些。
可惜啊,刘婠却始终不能领受他,又因薛凝的缘故,早早便故去了。
但现在也不是伤怀美人儿时候了。
今日因刘婠跟薛凝及沈偃发生冲突,此刻高彦想到的却不是薛凝和沈偃,而是根本不在现场的裴无忌。
旁人也罢了,裴无忌却是个护短混不吝的主。
如今又贵为玄隐署署长,大权在握,还不知晓会如何。
但沈偃性子温厚,他又告过罪,裴无忌未必会知晓。而且哪怕知晓,裴无忌如今欲做大事,总不能被些小事绊住身子。
高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定了定神,深深呼吸一口气。
有一桩秘密,高彦暗暗已窥探很久了。
虽窥探良久,却不敢细查。
不过到了如今,高彦亦受了几分刺激,暗暗想着要领这个功劳。
轰隆闷雷声阵阵,闪电不断,雨水急急密打,声声若敲击在高彦心口。
拧转椅柄,粉璧移开,露出密道入口。
高彦略一迟疑,摄手摄足,悄然顺梯而下。
室内并无窗户,却并不觉得气闷,大约另有通风之处。
高彦略觉紧张,掌心微微出汗,蓦然扣紧腰间刀柄。
他已留人在外放哨,若一刻未出,便会传出讯号,然后埋伏在梅园里二十来个人便会一拥而入。
一片漆黑之中,前处却有一点光亮为引。
高彦寻光而去,心中坠坠。
灯火微微,映照着上首四面邪神诡异神像。
亦映在阴陵侯那张苍老、执着的面孔之上,老人眼里流淌着与平素截然不同狂热情愫。
高彦蓦然毛骨悚然,已生退意。
他欲悄然离开,也不惊动什么人,可黑暗中却传来沙沙声,似有什么异物在此。
阴陵侯亦侧过头,不觉淡淡含笑:“你来了?”
李崇俨已死,传闻已脱胎转生,神魂不灭。这两年信徒私下为祭,暗开法坛,阴以血祭。朝廷恐生祸端,便使裴无忌这个新贵探查。
如今阴陵侯将这盏灯举得高些,灯火微微,映着他苍暮面容,以及地上繁复血色阵纹。
高彦这才留意到这竟是一处地下法坛,高彦所踏之处亦绘制邪诡阵纹。
这地下法坛也不止阴陵侯一个人。
灯火举得高了,高彦方才察觉自己四周皆是人,个个以黑袍罩身,亦不言语,他竟闯入这京城邪教徒所聚法会。
薛凝这时正避着雨,看着雨水如线,从檐角滑落。
她听出沈偃言外之意,沈偃有点怀疑高彦。
倒并不是高彦今日当街无礼,而是杀人缘由无非那几样,不是为了情,就是为了钱,再不然就是为了权势。
高彦跟沈舟有利益之争,且不必说这些,高彦亦是个情绪不能自控之人。
薛凝:“但如果是高彦,赵少康不会对他多客气的。”
和沈偃所疑不同,薛凝亦有一个怀疑对象。
她问道:“如今阴陵侯是什么年岁?”
沈偃:“也将六十,一甲子的岁数。”
薛凝点点头:“那模样看上去也差不多。因为他是刘娘子义父缘故,故我总以为他只四十多岁。”
这还是将年龄往大里估。
大夏跟现代不同,结婚结得早,故三十来岁有刘婠这么大的女儿也并不稀奇。
可阴陵侯已将六十。
一甲子的岁数,便算要认干亲,刘婠也可以是个干孙女。
之前薛凝听裴无忌说越止八卦,彼时阴陵侯孙子都已九岁,在越止教唆下,于宫中殴打四岁孩童。
而且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
阴陵侯是有孙辈的,他应该有年龄概念。
沈偃也琢磨出几分意思,他亦知晓薛凝心下必已有答案。
沈偃也不追问,只沉着性子听。
薛凝:“我想,阴陵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自来名将如美人儿,最怕见白头。韶华转瞬便逝,人间风流几度,美人儿易老,青春易逝。
苍老是人世间最让人难以容忍之事,亦是将老或已老之人最不愿意承认之事。
京城权贵爱以道术养身,认为吐纳修内府,炼金丹,便能缓解身躯衰老,得延青春。
人总是世间最为傲慢之物。
薛凝继续说道:“而且我去查刘娘子欲谋赵少康性命那事,也顺道得知阴陵侯也时常服用天□□,以此温养身躯。刘娘子游说赵少康服药,也是以阴陵侯举例,说既是她义父所用,那自然是上等好物。”
“我那时亦细细查过一番。”
“刘婠并没有说谎,阴陵侯确实是按那方子配药养身,不过刘婠私下暗暗改了几样药分量,又知赵少康不会禁欲,于是那药配出来就是慢性杀人之药。”
“相反,阴陵侯却很会约束自己,平素清心寡欲,无论在女色还是吃喝上,他都十分克制。”
阴陵侯从不用重油大荤,饮食清谈,多为蒸煮,甚至已戒了酒。至于女色一道,阴陵侯也堪称清心寡欲。原配夫人已故去几载,他也无意续取,甚至连侍妾也是一个也没有。刘婠貌美,这义父义女之间偏生也是清清白白绝无半点暧昧。刘婠贴身侍疾,一如真正女儿一般。
那时薛凝捏着玄隐署的调查报告,甚至对阴陵侯生出了几分好感。
可实则一个阉割了所有欲望之人是极可怕的。
和死去的赵少康放纵自己不同,阴陵侯是疯狂养身。
薛凝轻轻说道:“我那时盘问过大夫,其实,阴陵侯有病,也就这几年功夫。
大夫说他心口生了个瘤子,摸得到,却也无法处置,总不能开腔割了。”
阴陵侯,他是有病,而且没几年好活了。
这时地下法坛之中,高彦已被制住,被很多双手按在地上。
他被捆起来,又塞住嘴,眼中满满皆是惊惶之色。
高彦脸贴在地上,眼珠瞪得大大的,石材地面一片冰凉若水,能窥见地面之上一道道的阵纹殷红若血。
高彦已被按至法阵中心。
阴陵侯握着灯,这样子走过来,灯火微微,便这般照在了阴陵侯面上。
他双眼尽数是火热之意,窥之也不似将死之人。
这般火热情切,也不似阴陵侯平素清心寡欲的人设。
汝为鱼肉,已在砧板之上,只看如何下刀,如何开剖。
阴陵侯淡淡说道:“好孩子,打小就这般养尊处优,难怪这般的不知进退,不管不顾。”
他小时候可是比自己这个便宜义子要自律努力。
他从来不知什么是放纵欲望。
他打小就看清楚所谓勋贵之后的本质。先人以军功博了富贵,皇室知恩图报,可也不喜这些勋贵之家永享荣华,也有意削权渐渐边沿化。传上几代,便是个寻常富贵之家,再传几代,说不准就堕入寒门。
小时候苏家已有颓势,故他亦是打小努力,日日想要进步。
今日的自己比昨日更好,明日的自己又比今日更好。
他日日鞭笞自己,不肯光阴虚度。
哪怕每日所积攒不过是微末,长长久久下来,必然也是会让自己很富裕,他亦能从自律中有所获。
他还是少年时,日日长高,一天比一天有力量。
将近四十,他亦小有成就,不但顺利承爵,仕途上亦有积累。
也就是那一年,他亦认识了一个能改变自己前程的贵人。
那年他在益州,与一世家女娘比邻而居,那女娘深居简出,甚为神秘,他亦不以为意并不如何留心。
他亦有自己心魔,男人四十岁是最尴尬年纪,是权欲之心最盛之时,又一眼将未来瞧见了底。
自己已看清楚自己深浅,他未来不会差,可仿佛也不会有什么惊喜。
也许因为这样,他夜来入梦,总会有一些光怪陆离之事。
益州夜来猫叫,叫得十分撕心裂肺。那猫声入梦,却仿佛化作婴儿的哭声,一直哭啼不住。
一觉醒来,月凉若水,是既没有猫叫,亦无婴哭。
再后来,隔壁那个世家女却邀约他一见。
一开始阴陵侯以为不过是对方寂寞难耐,欲行风月之事,阴陵侯对之并无兴趣。
第102章 102薛凝想,虽不大会安慰人,也显……
阴陵侯那时自是猜错了。
十七岁的裴家女娘美貌无双,不过心思却不在男女之事上。
这位裴家娘子心思大,名唤裴兰君,便是如今的裴后。
离开益州后,阴陵侯便再听不见猫叫,亦不闻婴啼,而是扶摇而上的青云前程。
一开始裴兰君对他颇为倚重,可渐渐不和,彼时相争郎中令,裴后也未站他。这样僵了几年,裴家势大,阴陵侯渐渐也软了,关系也缓和许多。
当年益州隔壁的小娘子如今如日中天,正是意气风发时候,可二十年的光阴,却已将阴陵侯从中年人变成老年人。
再后来,他便得了病。
人老了,从前认定的一切都没有用。
年轻时你在自己身上努力一分,便有一分回报。
比如你嫌自己体肥脂多,那少吃一口饭,便多减些许肉。
每日多练一会儿武,身上肌肉就会更漂亮。
可你老了,哪怕清心寡欲,哪怕节制饮食,哪怕你忌口到十全十美,你身子还是不可遏制滑坡。
阻不了身体一日日变差,遏制不住脸身上皱纹日日增多。
于是一直以来努力便会变好认知就会打破。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脱了自己控制,好似脱缰的野马,于是人生也只能交给命运。
有时候阴陵侯也会做梦,梦到自己回到少年时,日日习武,夜夜读书,不敢有半分懈怠。
什么人情往来,攒名累势,他也不落人后。
那时候真是好极了,他是那样的充满希望,对未来一切都充满了期待。
可一梦醒来,镜中所映也不过是自己枯老容貌。
旧时之梦已不可追,所余者也不过是一眼能看到底的残破人生。
阴陵侯亦见不得旁人笃定道术,求道炼丹,历来沉迷炼丹皇帝不知多少,其中不乏一代雄主,可到底未能延命,仍是烟消云散。
直到,他遇到了仙师,便是当年那个在京中作祟的李崇俨。
于是他才得窥天机,得享真道,于枯败之中看到了崭新生机。
譬如崇俨法师提及的人祭。
阴陵侯也遍阅典籍,佐以前例,并不是随意轻信。
历来并无哪个帝王靠吞服金丹长寿飞升,故阴陵侯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帝王更有福气,故并不信这些个道家之术。
但根据典籍记载,尚有人祭古时,曾有贤人活至于一百五十岁。
于是他与崇俨法师交谈,竟越说越投契,竟如醍醐灌顶,窥见真相。
据崇俨法师所言,这世间本存在外神,从前以人为祭,外伸与人类多有交流。只是伴随人祭废除,信仰崩毁,外神与人之联系渐弱。但只要信众犹在,总能得神明指令,再获垂青。
只要,好好的给出祭品。
现如今,阴陵侯亦盯着被捆绑住塞了嘴的高彦,竟使高彦毛骨悚然。
阴陵侯似轻轻叹了口气:“阿彦,今年开春,你刚刚被提拔,便得皇后传召,对你好一番提点,是也不是?”
事也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阴陵侯淡淡说道:“我替皇后做了许多事,当然裴后投桃报李,也未曾亏了我。只是如今,我行事不顺裴后之意,她虽要处置我,可也防着我被处置时说些不该说的话。你虽是我义子,可比起我这个日薄西山活不了几年的义父,还是如日中天的裴家更值得投靠些。”
阴陵侯嗓音转厉:“这些日子,你便一直这般鬼鬼祟祟,探头探脑!”
阴陵侯旋即不觉笑笑:“既有心投靠皇后,何必又跟沈偃置气,吃这些飞醋。惹恼裴无忌,皇后怕也是会不痛快。”
他句句话都将高彦心思说得正着。
刘婠垂青沈偃,高彦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
更何况如若他能立功,得罪一下裴无忌也没什么了不起。越止不得裴无忌喜欢,不也好好的?
皇后娘娘出手阔绰,绝不会亏待能做事的人。一旦得皇后喜欢,那也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必顾。
那个薛娘子,不知好歹,还不肯被视为裴氏之人,他得罪一下又如何?
可现在高彦却成了砧板上的肉。
阴陵侯轻轻叹了口气:“你便不如阿婠,她虽有求庇护的意思,可待我这个义父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真意。我所收义子义女虽多,可真正情分却很稀薄。”
当阴陵侯这般感慨时,就仿佛他真是个既无奈,又讲感情的老人家。
他言语里甚至有几分体恤:“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人往高处走,我年轻时也非什么重情之人。”
“可是——”
当阴陵侯开始说可是时,他嗓音亦开始冷起来。
“可是有些事,本不该使你知晓。”
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袖中亦化出了一枚利刃。
阴陵侯不顾高彦恳求挣扎,一刀扎入高彦心口,手段麻利且娴熟。
然后他调整一下角度,方便使力,狠狠往下一划。
这样顺势开膛破肚,哗啦啦落响。
血染红祭坛殷红似血阵纹。
雨还在下,高彦长随卢安还在探头探脑,算着时间。
高彦叮嘱若自己迟迟未出,卢安便传讯唤人,只是卢安始终颇为忐忑,觉得若唤来梅园埋伏之人,岂非冲撞了侯爷。
然后卢安喉咙一紧。
有人取了软索,从后套住,这样收紧,再狠狠使力。
梅园之中,一场猎杀也刚刚结束。
十来颗头颅新鲜热辣,刚刚摘采,就好似镰刀割下了树上成熟的果实,再似系螃蟹一样,以死人头发系一串,好似能挂起来。
这些跟随高彦侍卫大约也未曾想到会如此,纵然死了,一个个眼珠子瞪圆溜溜。
杀完人,这群黑袍人有条不紊将无头尸首塞于袋内,拖曳拽走。
天空闷雷不断,地上的血水也被雨水反复冲刷。
薛凝瞧着这连绵不绝雨幕,也不知晓是不是女娘直觉,心下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安之感。
沈偃本细心听着薛凝推断,眼见薛凝不再说下去,略生好奇,不觉抬头望去。
薛凝侧容秀丽,如今
抿紧了唇瓣,那样儿倒有几分严肃味道。
雨下得很大,连院内艳色的海棠都显得朦胧且黯淡,似被上了一层灰扑扑滤镜。
薛凝蓦然转过头,直勾勾的看着沈偃。
沈偃是个心思细却又爱联想的人。
他想到自己问过裴无忌,这几月来跟薛娘子来往少了,可是担心京中妖孽作祟,怕连累薛凝。
裴无忌从不让沈偃沾染那些关于崇俨法师余孽之事。
裴无忌却失笑,只淡淡说岂会如此无聊?
裴家的张扬是不避着人的,也绝不会爱谁反倒冷着谁调调,让人避开危险之事跟疏于来往是两回事。
但若薛凝自己不愿意,裴氏莫不是还要勉强不成?
沈偃心很细,总觉得裴无忌态度仿佛有些不大对劲,但裴无忌似自己并不觉得。
薛凝又向前一步,离沈偃近一些。
她目光从沈偃面上滑过,落在了沈偃的发间。
是刘婠送的那枚钗。
薛凝若有所思,心尖儿亦微微一颤。
她说道:“刘娘子说,会告诉你杀沈家大公子的凶手。”
薛凝嗓音略顿了顿:“也许并不是假话?”
刘婠已经死了,死前还留下一个谜题。
薛凝想到沈舟死前曾也被刘婠赠钗,之后她亲眼见着刘婠人前讨回那枚钗,赵少康被算计人前将之递回给刘婠。再来就是那处暗巷,年轻少女被活活掐死,却又使薛凝无端联想到裴无忌。最后就是刘婠死前,问沈舟可想知晓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
那些事尽数涌上了薛凝的心头,汇至薛凝心头,使得薛凝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也许她已将刘婠的那个谜给解出来。
勘验完案发现场,收集好现场物证,薛凝再依次填好几人验尸格目。
这么一折腾,一个下午便过去。
天色渐晚,那暴雨也停歇了,沈偃打起精神,仍要送薛凝回寺。
刘婠死了,可能沈偃并不想立刻闲下来。
薛凝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自己猜测,琢磨着还是今日见见裴无忌。
还未来得及提,却见一道身影慌慌张张扑过来,却是儒生装扮,接着被几个如狼似虎的玄隐卫士扣压住。
为首者手中铁链如毒蛇吐信,顷刻缠住逃者脖颈,对方喉头青筋暴起,却发不出半声哀鸣。两侧摊贩竹筐倾覆,渍烂的瓜果混着铜钱滚进阴沟,无人敢拾。
那在逃书生被提起,跌跌撞撞,与之间锁拿之人串一道。
薛凝妙目一打量,今日玄隐署抓扣之人还不少。
往来行人皆有惧色,生恐沾上,被玄隐署如狼似虎霸道之气所震慑,也不敢如何言语。
亦有着玄隐卫士骑客自朱雀门疾驰来,蹄声未止,敲锣几记,然后扬声:“酉时三刻封街,犯夜者诛!”
薛凝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提前宵禁。
她略有些不自在,裴无忌去年秋日还在宁川侯府闲得吃瓜,不过小半年功夫,这新成立的玄隐署就十分气派了。
又或许薛凝接触的玄隐卫士待她素来客气,虽知这些玄隐卫士未必慈善,但亲眼窥见却是另外一回事。
但提前宵禁是大事,绝不会是裴无忌自己使性,宫里必然也是应允的。
只是不知晓发生什么事,闹腾成这样子。
薛凝耳朵尖,听着些路人议论,只说青天白日,天子脚下,竟有极恶性杀人之事。
这时亦有玄隐卫士凑上前来,本也要驱沈偃一行人,不过因认出沈偃,态度亦是一变。
薛凝扯了沈偃袖子,说要见见裴无忌,沈偃亦点头。
依沈偃看来,薛凝要见裴无忌,定也有要紧理由。
暗红色官服似沉血,披风上一朵白兰。
伴随主人动作,那披风上白兰亦轻轻抖动,与之相和是利刃出鞘时一道白光。
一剑将之斩杀,裴无忌掌中之剑沾染斑斑血污。
薛凝和沈偃赶到时,正见玄隐卫士将尸首拖下去,青石板地面上拖曳出一抹蜿蜒血痕。
薛凝小心脏跳跳,除非战时,裴无忌这样做大有问题。
亦或者此刻已是战时。
一路来时,随之一道的玄隐卫士亦将所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那阴陵侯府街外被抛了十数具尸首,皆被割去头颅,血流了一地。而这其中,甚至有阴陵侯义子高彦。
阴陵侯大为悲痛,只说因自己不信这玄学,故竟招至如此报复,乃至于杀他义子。高彦刚为掖庭都尉,前途不可限量。这好端端的,竟这样便死了,阴陵侯自是十分伤怀。
这样的血案发生于天子脚下,是狠狠打脸,更是莫大挑衅。
玄隐署布置了好几个月,如今却也开始收网。
虽是骤然领命,也不算全无准备。
裴无忌合剑入鞘,也未擦剑上之血,今日杀未尽,他亦不必将剑擦拭干净。
他转过身,面上尚有几分戾色未消,却伸手拍拍沈偃肩头:“刘婠死了,也不必太在意。这样的事,轻轻放下便好。”
薛凝想,虽不大会安慰人,也显不出共情力,也算不错了。
至少此时还会留心给私事。
沈偃也略略不自在,低低说道:“我之私事不必提了,我只是未曾想到,高彦已经死了。”
薛凝:“若按寻常案子断,我和沈少卿怕也有嫌疑。”
裴无忌本来避着不看薛凝,如今转头看薛凝两眼,然后说道:“不要说笑了。”
亲疏有别,裴无忌当然觉得可笑,他显然不会觉得薛凝和沈偃会有什么嫌疑。
第103章 103精神分裂妄想日常
薛凝也不说笑了,她特意来见裴无忌,自是有事要商量。
她也不是扭捏的人,顿时开门见山:“今日确实有事,想请裴署长帮衬。”
裴无忌轻轻嗯了一声,一个人嗯一声可能有许多意思,薛凝就听出这嗯的一声是让自己继续说下去。
故而薛凝也未迟疑,只继续说下去。
沈偃跟裴无忌相交多年,也算是对裴无忌有几分了解。
他察觉裴无忌心情不错。
此刻薛凝将自己推断说出来,沈偃也回过神来,越听越心惊!
所谓人祭,祭品亦分成三六九等,寻常的奴隶还婢仆是最底层之物,也作贱价。
实则所求越违常情,所用祭品便越贵重。
这些都是事实,是阴陵侯翻阅古籍,能查到的东西。商周之际,天旱未雨,此刻祭祀也不单单是杀几个奴隶便可以,是需用贵族祭祀,甚至以皇室血脉以祭。
阴陵侯身边自有些珍惜之物。
譬如孝顺乖顺在身边侍疾的刘婠,刘婠姿容殊丽,说是京城第一美人儿也不为过,可以说是一件美丽的宝物。
当然刘婠如今已经死了,不过阴陵侯亦有别的珍惜之物。
天色已晚,却犹有一道身影在庭中练剑。
少年年岁虽轻,舞剑已有架势。
是阴陵侯的孙子苏南之。
苏南之素来冷峻的脸上亦浮起几分慈色:“南之,天色已晚,何故这般努力?”
苏南之收了剑,向祖父行礼,只说道:“今日京城多有凶事,孙儿也只想将武技精进些,不坠苏家威名。”
阴陵侯和声说道:“歇着吧,不必太累着自己。”
这个年龄段孩子,可谓一天一个样儿。
几年前,苏南之还是个显眼包,宫里面受越止几句教唆,便揍了十七皇子教唆。
那越郎君心机颇深,气量又狭小,便是阴陵侯也要避上几分。
可如今苏南之已经十二岁了,看着也懂事了许多,也知晓为家族考量。
一个懂事又伶俐的孙儿,总是会讨老人家的喜爱,阴陵侯哪怕心事重重,此刻心情也略好几分。
这个嫡孙,是苏家极为珍贵之物。
阴陵侯伸出手,摸摸苏南之脑袋,说道:“今日入夜又有风雨,还是早些歇息,等闲不要出屋子。如今京中事多,不要随意外出。”
苏南之看出祖父心事重重,也不忍再给祖父添烦恼,不免恭顺应了声是,然后离去。
看着孙儿的背影,阴陵侯眼底流淌了一抹柔情。
他想到了刘婠,无论这个义女待别人如何,对自己确实也很孝顺。刘婠已经死了,阴陵侯心底也泛起了一缕悲切,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苍凉。
当阴陵侯内心浮动这些感情时,他亦有几分像人,他也并非全然泯灭人性。
旋即他平静想,如若神明是让南之或者阿婠祭祀,也许便没有那般麻烦,也不必搅乱得满城风云。
可惜呀,神明却并未挑中他的亲眷。
阴陵侯与神明之间是有感应的。
崇俨法师还在时,便曾跟阴陵侯提及过,一个人若然虔诚,又足够幸运,便有幸能听到神明声音。这叫天人交感,是有大机缘的人才有这般福分。
那时阴陵侯便心向往之。
直到,这样玄妙的事终于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日沈舟送婠儿归家,恰巧撞见自己,于是沈舟便殷切缠上来。
他素日里看不顺这个沈家大公子,觉得这个人为人轻佻,心思太重,功利心太强。
这样人物,便是一时亲切,终究不能风雨同舟。
可谁让阿婠喜欢。
年轻人的事,阴陵侯也不懂。刘婠和沈舟这样分分合合,终于还是纠缠到一起。
于是他也松了口,答应阿婠,对沈舟前程托举几分。
沈舟也大喜过望,愈发在阴陵侯跟前殷切,恨不得当阴陵侯的儿子。
他本来只是对沈舟不耐烦,这不耐烦中又夹杂着几分看不起,倒也并未生出杀心。
可那一日,就是沈舟复合后亲亲热热送刘婠回来那一日——
他听到了神明的声音。
神明跟他说,杀了他!
于是他自称有事相谈,诱使沈舟与自己同行,然后娴熟的一刀将沈舟杀之。
他亦只能杀了沈舟,因为神明传来旨意时,就像野兽在他心底咆哮!他浑身的血也在烧。
那些声音充斥他的脑海,也许因神明力量太过于强大,他脑内尽数是扭曲嘈杂声音。
直到沈舟死了,那些嘈杂的野兽般呼喊方才消失了。
于是他沸腾血液方才平静下来。
兽性退去,然后人性开始回归。
然后他开始有点儿后悔。
刘婠跟沈舟复合,已经开始谈及婚嫁,眼瞧着要过小定。
沈舟一死,刘婠亦是哭得死去活来,在沈舟灵前险些晕过去。
此事闹得满京城皆知,人人都惋惜刘婠这一段深情。
义女如此,阴陵侯也有点儿愧疚,但他半分悔意也无。
哪怕事情知晓刘婠会如此悲痛,阴陵侯仍会杀了沈舟,因为这是神明旨意。
当然直到今年春日,阴陵侯方才知晓点儿当年真相。
刘婠待沈舟也没那般真情实意,哪怕阴陵侯不动手,她物色的赵少康也会送沈舟归西。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虽只是个义女,行事倒是苏家人的模样。
可刘婠这般谋算也给阴陵侯留了尾巴。
他也未曾想到赵少康会一路尾随,乃至于看到自己杀了沈舟。
幸喜赵少康没有乱说。
赵少康也不敢乱说,他小时候就被阴陵侯给治过。
那时赵少康年纪尚小,又是高陵侯人到中年才得的一根独苗,不免让高陵侯多宠了些。
这小孩子一被宠,就易不知晓分寸。
他一泡尿水撒过来,虽未实实在在浇在阴陵侯衣鞋尚,却有几点飞溅在阴陵侯鞋面上。
阴陵侯不待他提起裤子,就将赵少康拎起来,顺着走廊,上了宝月楼。
宝月楼有三层,他便在第三层将赵少康推出大半身子,对赵少康警告。
你若不听话,便将你扔下去。
风略凉,赵少康那时裤子也没穿,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阴陵侯将他放下地时,赵少康真的惊得失禁了。
童年的阴影会伴随一生,阴陵侯显然就是赵少康的童年阴影。
而赵少康显然不是什么乖孩子,没将他的话记在心上,长大了继续胡闹。
好了,他已先教训,给过警告,孩子不听话,那亦只能真下了手。
就那样一刀刺中赵少康的肝脏。
阴陵侯人老了,下手却很利落,娴熟得像宰杀鸡鸭猪羊,如将已按在砧板上的肉块块剁烂。
更何况他也并不觉得老,他觉得酣畅淋漓,有滋有味,自己确实青春犹在,眼瞧着要寿岁绵长。
他其实还会以正常人的视角审视,以人为祭,哪怕是神,也是世俗意义上邪神。
可他并不在乎,邪也好,正也好,能灵验才最好。
法华寺的香烧得再旺,神迹终归是虚无缥缈的,那些正神也不会在他脑子里说话。
他宁可拜这样的外神。
杀了沈舟后,神明声音销声匿迹了一个冬天。
他一直等着神谕。
那外神有四张面目,总需杀满四人方能足数。
沈舟是第一个,直到次年春日,他的身体方才再次生出躁动。
裴后与他关系也不复如初。
这一年间,裴兰君拢了自己侄儿来做事,那裴无忌亦是个十分张扬之人,但裴无忌做事又很有逼迫力,搅得人不得安宁。
期间他杀了第二个,他要跟裴无忌比快,要在这个裴署长真令自己粉身碎骨前,完成祭祀。
那样一来,他便能有神明之力。
好在他已得神明指示,瞄准了第三个目标。
他自是要快,虽处置了高彦,他已如行走于悬丝之上,稍未留意,便粉身碎骨了。
今日大夏京城酉时便宵禁,傍晚雨虽停了,天却暗得早。
苏南之被叮嘱早些歇息,但少年人精神足,却并无睡意。
他挑灯看了会儿书,却又觉索然无味。
苏南之喜武不喜文,并不大爱看书。
更何况高彦还死得那般惨烈,高彦是祖父义子,说不准这些事是冲着祖父来的。
窗户外头传来细碎的咚咚声,好似疾风吹过树枝,故被吹得啪啪响。
然而咚的一声,门却被踹开,几道身影如猛虎扑食,这样将苏南之压住。
苏南之心中大骇,还未来得及如何反应,便已被制住。
对方是名牌,着玄隐卫士服饰。
那便是朝廷要拿人?
苏南之心中发悸,都呆住了!
也许他年轻稚嫩的生命中,是从未设想过这样光景。
苏南之今年只有十二岁,在他出生时,阴陵侯府已是繁花似锦,正热闹时。
阴陵侯跟裴后关系不错,乃至于整个苏家也受抬举。
他打小便出入皇宫,对宫里头似在家里一样熟。
哪怕他瞎胡闹,打了十七皇子,也不过大事化小,回家责罚便是。
但现在玄隐署的卫士却是破门而入。
裴无忌布置了好几个月,如今亦到了收网时。
密室之门被劈开,火把扔进去,便能窥见这可怖的地下法坛。
阴陵侯给高彦的死寻了个托词,大约也猜得到不能取信于人,无非也应付罢了。
不过谁也没想到玄隐署这般有行动力,白日里不置可否,到晚上便已开始全场清抄。所谓兵贵神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得人措手不及。
入夜宵
禁,各家紧闭门户,便是临近人家听着些喧哗嘈杂之声,也自各自掩住自家门,绝不敢冒头凑这个热闹。
这时节,载着沈偃马车亦到了沈家。
沈偃跟云氏提过要离开沈家,不过如今还在物色张罗新居处,如今还暂居沈宅。
当然今夜既有乱事,沈偃虽与云氏有不睦,但归家过夜总是更安全些。
暗处有一双冷冰冰眼睛暗暗窥测。
和阴陵侯想到一样,裴无忌派了玄隐卫士相送。
所以最好的埋伏地儿便是沈宅,这几个玄隐卫士一走,沈家几个家丁护院不足为惧,屠了整个沈宅也不算如何。
那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沈偃。
今日阿婠自尽,他归来时候撞见高彦放肆无礼,故将高彦呵退。
那时谁也不知晓阴陵侯刚刚干过什么。
他顺利灭口赵少康,杀了一屋子的人,等着赵少康来时他给自己烧了一碗热茶。等杀完赵少康后,阴陵侯也不见乱。
他换了衣服,甚至用了午食,方才慢有条理往回走。
这一切也不是什么大事,阴陵侯既不放在心上,那旁人也很难从阴陵侯的那张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将归家,阴陵侯却得了消息,说刘婠已经死了。
他怔了怔,只觉得冥冥间似有什么定数。
然后他呵退了高彦,目光落在了沈偃和薛凝身上。
盯着沈偃,阴陵侯忽而听到了声音,是神明指示。
神明要沈偃死!
他并不觉得这因为阿婠之死故而迁怒,若然如此,他应该更想杀薛凝。
所以这便是神明的任务。
阴陵侯秉住呼吸,杀人前的兴奋感又涌上了身躯,他手掌轻轻发抖,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兴奋。他口腔中开始分泌唾液,小心翼翼咽下,免得动静声太大。
他已如绷紧的弦,浑身都在发烧,只有杀死沈偃,这一切方才会消失,这些情绪方才会一泄如注。
在阴陵侯身后,埋伏着阴卫百余人,皆是顺他之命死士。
但无论如何,杀沈偃还得阴陵侯自己来下手。
眼见玄隐卫士离开,阴陵侯悄然抽刀,通身黑衣,宛如一朵阴云般掠去。
就好似一条被钓出来的鱼,引出一道暗红衣衫身影,剑光掠过,映照是裴无忌锋锐俊美的眉眼。
第104章 104薛娘子,阿婠是这样想的吗?……
薛凝现身时,现场已控制得差不多了。
随阴陵侯发动死士十中折了六七,剩余皆被俘之,大约是要审问。在场玄隐卫士亦有折损,除开受重伤二十余人,亦有六人身故。
裴无忌衣衫暗红,沾血了倒不明显,只披风上白兰花已被染成了殷红颜色。
阴陵侯已被制住,锁住押下,手臂处一道伤极重,劈肉见骨,鲜血淋漓。
那一剑是裴无忌所劈,险些生生将阴陵侯手臂斩下来。
裴无忌面颊亦沾染斑斑血污,湿哒哒一股子腥气。他养尊处优,平素用度素来讲究,自然满身不自在。若换做平时,裴无忌早换衣衫了,不过如今亦顾不得许多,毕竟做正事最要紧。
擒贼先擒王,虽占了阴陵侯府,又兵分几路清剿这些崇俨法师信徒另外几处法坛,但抓住阴陵侯这个首脑也极重要。
想到了这儿,裴无忌不觉扫了薛凝一眼。
若不是薛凝提点,谁都不会想到阴陵侯的目标会是沈偃。
虽今日阴陵侯必然逃不出京城,可若沈偃被阴陵侯杀死,那亦是莫大遗憾。
裴无忌心跳快了几分,然后望向薛凝。
少女容色有几分紧张,不过也不至于显得怯,许是平素见多了死人,眼前这血淋淋场景也未至于将薛凝给惊着了。
有些女孩子看着纤纤弱弱的,内里却有极强大力量。
阴陵侯已为阶下囚,面上却颇有凶意,更厉声:“神明旨意,尔等阻之,是违逆天命。今日沈偃本便该死!”
他容色凶狠,更杂糅一抹狂热痴迷,更令人不寒而栗。
薛凝却偏生向前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前些日子,暗巷之中尹芳娘被人活活掐死,可是侯爷所为?”
阴陵侯面上泛起诡异冷笑,不觉说道:“那个女娘叫什么我并不知晓,只是神明有令,我便杀了她。就如今日,我与神明天人交感,故觉一定要杀沈偃。”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薛凝心头亦不免浮起怒色!尹芳娘年纪轻轻,青春秀美,却遭此无妄之灾。
这样寿岁里,尹芳娘亦是香消玉殒。
薛凝:“侯爷这般自欺欺人,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说什么神明旨意,其实这三个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所佩戴的首饰。”
“去年裴少君被召唤回京,他好打扮,穿着也好看,京城模仿的也不少。去年他刚回来时候,让人做了钗,钗头会特意往上勾翘一些,形若月勾,时下被称为飞仙钩。于是京里许多女娘都仿着这样让钗头做出这飞仙钩样式。”
“那时刘娘子想设计一枚钗赠给沈舟,同时也是赵少康真正杀人的标物。她设计时也参考了流行样式,也设计了一个飞仙钩,钗头高高翘起,形若月钩。”
“第二个死者尹芳娘,她头上步摇十分华美,不过却是去年流行样式。尹芳娘是商贾出身,也爱惜财物,也不至于首饰只戴一季就不戴了,那枚步摇也有翘若月钩的飞仙钩样式。”
“至于沈少卿这枚钗,是刘婠临死前所赠,刘婠窥破这个秘密,问沈少卿可想知晓杀兄之人。其实她已看出侯爷染疾已久,不仅仅是身疾,还有心疾。”
薛凝:“从始至终,侯爷想杀之人是裴少君。”
“因为——”
“三年前,就是裴少君一剑斩杀了那位装神弄鬼的崇俨法师。”
听着薛凝这样说,裴无忌也淡淡的哦了一声,眸中光辉吐露。
裴无忌显然并不在意被人仇视憎恶着,更不在乎旁人对他心存杀意。
他面上又流露处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
那样的表情阴陵侯三年前也看过。
三年前,是裴无忌杀了李崇俨。
彼时李崇俨已有若干丑闻透出来,但京中信众仍是极多。
因为三观与利益是两回事。
以人为祭,只要献的不是自己,那以别人性命换得一些神迹与福利,总归是一桩美事。
宫里已定了主意,容不得李崇俨继续作祟,但为避免人心浮动,也思量着可要低调行事,以免遭至怨恨。
当然李崇俨也定要处置的,不过可先幽禁起来,再暗暗处置掉,如此亦不至于显得太过于张扬。
不过裴无忌并不在乎这些,他也不在乎积怨于一身。
李崇俨已被吹得宛若神人一般,如若再偷偷处置,岂不是再把他渲染成神?
裴无忌要当着许多人的面杀了李崇俨,他是刻意为之。
他杀李崇俨时,阴陵侯亦匆匆赶去,不管不顾,总之是要保住崇俨法师一条命。
阴陵侯拜服于李崇俨理论,又从古时典籍里寻出种种可印证之处,彼此论典辩经已经十分投契。
阴陵侯亦一扫身患绝症时沮丧,已经笃定自己寻到法子续命,于是信心满满,宛如枯木逢春。
那是属于阴陵侯的希望,于是哪怕与皇后最宠爱侄儿为敌,阴陵侯也不在乎。
他可以不顾裴后,不在意宫中看法,前程似也无所谓,可阴陵侯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
当阴陵侯赶至时,裴无忌已一剑挥下,砍下李崇俨头颅。
崇俨法师终究只是凡人,到底不过是血肉之躯,脖子没有剑利。
那脖子还是能砍得断,没头的腔子还喷着鲜血,瞪大眼珠子的头颅则滚去了地上沾染泥土。
落于泥尘的亦不仅仅是崇俨法师那颗头颅,还有阴陵侯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那时阴陵侯失魂落魄跪于地上。
裴无忌那样的年轻,那样的俊美,那样的张扬,又那样的可恨。
裴无忌面上神色是那样的满不在乎。
旁人的恨意与崩溃跟裴无忌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反倒说
道:“盼侯爷不要辜负与裴家来往之旧情,皇后娘娘亦是念旧之人,这次也罢了。”
罢了?可他若真罢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难道要做棺中枯尸,数着手指算自己活头?
他当然不愿意这样罢了。
裴无忌外放做官也罢了,可去年秋日,裴无忌也被调回京城。
裴少君还是那样招摇,又爱华服,爱打扮。
裴家年轻子弟之中,就属裴无忌最得裴后喜爱。
这样的人调回京城,必然是要器重的。而阴陵侯这些年却已淡出政事,旁人眼里他常年养病,毕竟老了。
更何况是裴无忌将李崇俨斩杀。
裴无忌一回京城,便好生招摇,因他打扮得好看,学他打扮者众。
这般随随便便,就十分引人留意,仿佛天生就是全场焦点。
那时沈舟和刘婠复合,虽吵吵闹闹,但最后还是凑到一处。
沈舟是个有心思的人,得了美人儿,还想前程。
送完刘婠,他还凑前奉承阴陵侯。
沈舟姿态摆得很低,可心里盘算却多。
阴陵侯便想,自己在沈舟眼里,必然是老了。
自己性子强硬,只有因为老了,才会顺从亲情,因为义女缘故,决意抬举沈舟。
沈舟心里必然是十分得意!
念及于此,阴陵侯便生出不快。
年轻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尊重年长之人。
沈舟那日戴着一枚发钗,是刘婠所赠,钗头翘起,是时下留行的飞仙钩。
然后阴陵侯第一次听到神明的声音。
杀了他!
沈舟死后,他胸□□热的燥意开始消失。刘婠表现的伤心欲绝,阴陵侯也生出几分愧疚。
秋去冬来,风寒雪落。这滴水凝冰的节气,他那缕燥热也似被镇住。
到了开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去年秋日的愧疚也淡了,他吃着药,倒惦念神谕何时再来。
裴无忌是另一桩病根儿,这皇后爱侄声势日盛,新成立的玄隐署亦越来越像样子。且开了春,裴无忌便开始查起崇俨法师余孽。
这一切都给了阴陵侯莫大的压力。
缭乱的春光中,阴陵侯亦渐渐郁燥,有一日,他似听着远处喃喃轻语,却只在他一个人的脑子里回响。
于是他便知晓神明要他杀人。
于是他换了装束,悄然出府,匿于暗巷之中。
阴陵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双眼隐于幽暗处,悄然打量这路上行人。
是谁呢?究竟是谁呢?他心中愈急,却知晓神明会给他答案,告诉他猎杀目标。
然后他瞧着第二个死者尹芳娘。
他其实并不认识尹芳娘,尹芳娘年纪轻,正是娇憨活泼年纪。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步摇流苏亦一抖一抖。倘若她是个世家贵女,这样流苏乱颤便显不体面了,可尹芳娘是商家女,自然不那么讲究,也不必那样拘束。配上这样年轻娇憨,也格外显得活泼。
但那个心里声音却告诉阴陵侯,杀了她!
杀了这个年轻女娘,因为她便是神明想要的祭物。
于是尹芳娘也不跳了,这样被他掐死的暗巷之中。
尹芳娘是第二个,他本来要杀第三个,第三个是沈偃,可却落了个空。
如今阴陵侯被按在地上,他瞪大了双眼,眼里有一根根血丝,使得他双眼显出异样的猩红。
他呼吸愈促,听着薛凝剖开他的心思,扯出他的罪恶。
薛凝:“根本没有什么神明旨意,只有你内心畏惧,以及你所希望的,神迹。”
眼前的凶徒,不过是个怕死怕得发疯的老人。
生死之间,有人堪不破,以至于沦为魔念。
已患绝症,他发疯似想要什么神明之力拯救他。就如那些本来英明帝王,年老昏聩时,便开始问道炼丹,追逐一丝本不可能希望。
阴陵侯却蓦然嗤笑,厉声:“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哪怕薛凝这么说,阴陵侯也绝不会信,亦或者绝不会承认。
薛凝亦收了声,住了口,不再与之争辩。
有些人已入迷障,旁人再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更不可能摆脱迷障。
更何况阴陵侯杀了许多人,如今被玄隐署拿住,也必不能有什么好下场。
待裴无忌押走了阴陵侯,那些玄隐卫士离开,沈偃深深呼吸一口气,合上眼。
今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他袖下的手亦在轻轻颤抖。
今日白日里下那么大雨,傍晚天也黑得早,可如今到了夜里,月亮却冒了出来。
沈舟死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样的亮。
一想到了这儿,沈偃的手也禁不住抖得更厉害。
他略一犹豫,扯下那枚钗。
沈偃难得动作粗鲁了些,几缕发丝散落下来,如此散在脸边。
这使得沈偃难得看上去乱糟糟。
薛凝抿了一下唇瓣,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沈偃又吐出一口气,说道:“阿婠很聪明,又在阴陵侯跟前侍疾,阴陵侯或许看不明白自己心思,可是阿婠却察觉到,她的义父已经疯了。”
沈舟的死被扯出来,刘婠临死前分明已经知晓并非赵少康下手。她常在阴陵侯身边,或许也窥出些蛛丝马迹。
薛凝也猜不透刘婠如何知晓的,但刘婠临死前显然也是查出了这个秘密。
“她不能,亦做不到大义灭亲,然后她问我想不想知晓大兄是怎样死的。这样曲折之间,于是我便能知晓真相。薛娘子,你说是不是如此?”
薛凝点点头,无论如何,刘婠确实有这么一层意思。
但刘婠显然还有其他的意思。
沈偃接着说道:“她与阴陵侯之间,多少有些情分在。当她将这枚发钗戴我头上,让阴陵侯看见,阴陵侯便会看到阿婠死前的请托。托她的义父杀了我,取了我的性命,因为我对她不够依顺,我竟敢和她讲道理。”
“阴陵侯或许以为听到神明声音,可是那不过是阴陵侯内心感情折射。无忌回到京城,给了他很大压力,到了今年开春,他更受不得无忌步步紧逼。阿婠死后,他更会心生忿怒。阿婠知晓他会怎样,明白应当怎样刺激他。”
沈偃喃喃轻问:“薛娘子,是这样吗?”
第105章 105你跟刘娘子不熟?
这样的话问出口,沈偃也觉得没有趣。
他这是在为难薛凝,薛凝能怎么回答呢?
刘婠人都死了,以薛凝为人必然不大想说死人的不是。更何况纵然说了,也是令自己痛苦,这些薛凝都瞧得出来。
那么便只能是劝自己,劝说自己不必想太多,把人往好处想,亦或者坚信人性本善,相信刘婠对自己并无恶念。
相信阿婠只是暗示真相,并没有打心眼里盼着自己跟她同归同去。
无非如此。
他若想听些更刺激言语,那便可以去寻裴无忌。
裴无忌可以不留情面什么都撕出来。
那么他这样问薛凝,便显得有为难人了。
于是沈偃便说道:“薛娘子,你也不必说什么了,我心里明白的。”
他拼命压下自己嗓音里涩意。
月亮很好,亮晃晃的,让人微微有些晕眩。
他想着怎样劝走薛凝,街头还有玄隐卫士巡逻,也正好送送薛凝。而自己回了家,发生了这么些事,
云氏指不定还要扯着自己问几句,他还要应付母亲几句,安抚一下家中人心。
折腾这些过后,他才能回到自己房间,一个人呆在,然后慢慢的品味这一切一切。
薛凝却摇摇头,然后说道:“我想刘娘子死前,连她自己都顾不得,已经失了理智,不能用常情度之。”
“她已失了理智。”
“其实她明明知晓亲手杀霍娘子会留下无数破绽,可仍剪了手指甲,拿起弓箭,光天化日杀了霍娘子。她甚至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说到了这儿,薛凝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是因沈舟案子,步步拆解,将要查她头上。所以她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可如今看来,还有别缘故。”
“这时节,她知晓义父真面目,知晓沈舟之死真相。”
所以刘婠彻底崩了。
她自己虽心狠,但对阴陵侯不失敬重。
她一直觉得是自己误了义父,沈舟人品堪忧,却因自己缘故,一向清正义父居然肯接受沈舟。
沈舟自是不配。
然而撕破画皮,刘婠素来敬重之义父也不过是个笃信邪教,残忍嗜杀,近乎疯癫之人。
在生命尽头,刘婠自然集疯狂、极端于一体。
薛凝轻轻说道:“刘娘子生病了,不是身上有病,而是心里生了病。故不必将这些放在心上,更不用去想她最后时光里想什么,那只是病人的想法。”
刘婠最后的时光里,既厌世,也不爱惜自己。
故薛凝说道:“沈少卿,你如若要记得,不若去记曾经美好样子。”
从前时候,刘婠骑着马,扮着男装,如此驰骋。她既漂亮,又妩媚,却也不失英气。
那般夺目耀眼样子,也不知惹来多少倾慕。
沈偃轻轻嗯了一声,举起手里的钗。
薛凝问:“沈少卿,你打算怎样?”
沈偃答道:“我想回到家,寻个好看些盒子,把她送我这枚钗收起来。有时候,我会看一看,想一些很好回忆,不记得不好的。我并不会忘了她,但是总会往前看,多看看别的风景,这路上总会有别的风景,是不是?”
他这样说,因为他知晓该怎样说,知道旁人想听怎样的话。
沈偃还未放下,却知晓说什么话才能使人安心。
不过他虽还未放下,既然说出这样的话,自然知晓怎样做才是对的。
不必刻意忘记刘婠,爱过便是爱过,只记得她的好,把不好都忘了吧。
然后,就是往前看,总会有别的好风光。
剩下的交给时间,也许心里的伤也渐渐会变好。
裴无忌人在马上,却不免神思不属。
他自然知晓沈偃会不痛快,不过到底也没留下来。
若他留下来,说了什么话,恐怕又不中人意。
自己若留下来,他撕开真相,力证死了的刘婠如何狠辣,如何绝情,还想让沈偃殉了她。再告诉沈偃,全然不值当为这么个女娘伤心。
裴无忌把流程细细一想,固然并不觉得自己有何错处,却仿佛觉得结果不会很妙。
肯定又不中那薛娘子的意,必然挑自己错,说自己这样错了,那样又不对。
他这样离开,也是知晓薛凝能安抚沈偃一二,总比自己留下来要好。
阿偃备受打击,身边有个温柔细心的姑娘陪着,总归很好的。
裴无忌这样想着,又莫名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至于为什么不痛快,他一时琢磨不出来。
略想了想,裴无忌大约也能体会几分。
薛凝的存在好坏不仅仅她是否抚慰沈偃,还因薛娘子本身就很不错。
当然除此之外,似还有别的什么,裴无忌并未捕捉到。
裴无忌马速渐渐慢了,拇指也似漫不经心的抚过了剑柄。
今日酉时便宵禁,如今大街上空荡荡却无旁人。
阴陵侯眼里本有一缕癫意,被薛凝一番责问后更是口中念念有词,看着也不是个清醒人。
只不过到了如今,阴陵侯却安静下来。
月亮照在阴陵侯脸上,他面上那些狰狞凶戾之色淡了去,也不再继续喃喃自语了。
他默了默:“看来事到如今,皇后也不会念及旧情了。”
这样看着,倒仿佛像个正常人。
阴陵侯病得没那么严重时,看着本也是个正常人。
裴无忌手指轻抚剑柄,淡淡说道:“皇后娘娘素日里最念旧情,亦不会亏待帮过他的人,她已给过你许多机会。若阴陵侯安顺度日,苏家也有个富贵日子在。”
阴陵侯冷笑:“这几年我也无非沾手些小事,譬如帮她把那越郎君调回京城,在朝廷上早没什么声气,就是高彦得势,也是宫里恩赏。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厌了。”
他也不再提鬼神之事了。
裴无忌:“花无白日红,总不能你体弱身衰,心智癫狂,仍由着你身居高位,尸位素餐。本来做个富贵侯爷,也没什么不好。若你安顺,以后你苏家子孙以后入仕,宫里也仍有个情分在。”
阴陵侯轻轻闭眼,说道:“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皇后娘娘真要杀我?”
他不待裴无忌回答,便说道:“皇后莫不是忘了,益州那里的杜鹃花,那儿夜来的猫啼?裴郎君难道不好奇,皇后有何秘密,竟下令使你如此小心处置?”
裴无忌已勒停马,转过身,面颊又浮起阴陵侯熟悉的满不在乎神态。
裴无忌:“我对姑母秘密不感兴趣,我只知晓你为了什么长生不老以人为祭,杀了人,人已疯癫入魔,死了也很是活该。皇后下了秘旨,说若确定你丧心癫狂,当场杀了就是,也不必再审。也免得天下皆知,惹得人议论纷纷,失了最后尊严体面。”
裴无忌对阴陵侯将说的秘密并无兴趣,也无非是那些个事儿。
裴皇后未入宫前,曾嫁过人,是以再嫁之身入的宫。
这寡妇有个说法,说是此女命贵,先头的丈夫压不住,故而需嫁贵人才能压得住。姑母从前旧事,陛下也略知晓些,也并不十分介意。此事没人多提,可也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阴陵侯也许知晓得多一些,又或者裴无忌猜错了,阴陵侯想说的是别的秘密。但无论怎样,裴无忌也不欲探之。
他横剑身前,口里说道:“侯爷一世英雄,本有清名,可惜为苟住性命丑态百出,如今我送侯爷一程,也算全了侯爷体面。”
阴陵侯蓦然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说道:“裴署长倒是懂得避人,方才若不是顾着沈少卿和那个薛娘子,你当时已下手执行密旨是不是?”
裴无忌也未反驳。
这有些脏事,也不必使那两人看见。
阴陵侯继续道:“替皇后杀人灭口,你怎么也该让下属避一避。”
他满面讥讽。
裴无忌冷冷说道:“避什么?我所用之人,皆为我心腹,和我一条心,何必避之。”
他已抽出剑,剑上血未干。
接着裴无忌驱马向前,将阴陵侯一剑斩之!
裴无忌披风上又撒一蓬鲜血。
这当口他不觉想起了薛凝,薛凝虽未明说,可裴无忌却猜得出来。薛凝不愿意和裴家走得太近,以免查案总要顾忌裴氏利益,不免生出偏颇。
裴无忌不知怎的,心下生出了一缕不快。
不过他很快压下去。
夜还长,杀未尽,他也未擦净剑身上血。
首恶虽除,阴陵侯府也已控住,不过那些个崇俨法师余孽在京中有好几处据点,今夜皆要一鼓作气,将之清剿。
傍晚已歇了雨,夜里又升起了月亮。
一夜征伐,天明却已鸣金收兵,大局已定。
京城安宁是朝廷脸面,自是要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清除京中妖祟。
若当真闹腾太久,朝廷颜面何存,尊严何在?
薛凝隔日起了个大早,法华寺外杏花浇了雨水犹自娇艳,今日却出了太阳。
薛凝走至街上,因昨夜闹腾,街上行人不多,行色也是匆匆。虽如此,秩序倒是井然,人身安全也没问题。巡逻兵士亦不
会再令行者回避。
想来过上几日,便会恢复如初。
玄隐署这般快刀斩乱麻,也算不错。
虽如此,昨夜凶事亦仍有昭示。薛凝也见有坊丁帮衬清理街道,泼水冲洗街面上血污,冲刷污水冲入京中所修排水暗渠之中。
薛凝心思起伏,她停住时,跳下马儿,已至越止居所。
她拍了门,越止总是在家,很少见到这个越郎君真出门做事。
裴无忌显然并不介意白给越止工钱,实属双向奔赴了。
越止气色很好,没有丝毫班味,人看着十分精神。昨夜京城那般闹腾,受惊之人不少,但这其中自然绝不会包括越止。
薛凝心里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越止微微一笑:“昨日发生些事,薛娘子可有被吓着?”
薛凝摇摇头,然后说道:“虽未吓到,不过确实有点亢奋,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昨日毕竟发生太多事,薛凝亦很难睡得着。
越止仔细的打量薛凝,眼前这位小娘子精神还好,就是眼下有淡淡青色。
他忍不住有些怜惜:“何必这样累着自己呢?薛娘子,事总是做不完,你总为旁人的事劳心,我给你煮些茶提提神。”
薛凝点点头,又让越止煮茶时不要放姜。
她昨天熬了夜,觉得有点儿燥,不想茶汤里加姜。
越止也是应了。
看着越止煮茶时样子,薛凝微微有些恍惚。
其实越郎君接触多了,也不似薛凝最初印象里那么难相处。
当初魏楼说错一句话,越止便十分针对,闹得十分厉害。薛凝以为越止是很容易生气性子,亦生恐说错一句话。
不过接触多了,越止却跟薛凝最初以为的不同,至少越止给薛凝感觉竟颇为,温和?
越止也不讲究,熟悉了什么话都可以聊一聊。
甚至有时候,越止还会透出点儿体贴。
薛凝心想,也许因为这样,她对越止有一点儿错误的想法。
她心里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之前你不是说过,跟刘婠并不熟。”
越止嗯了一声,抬起头,似笑非笑。
薛凝继续说道:“刘婠扮作男装,出去杀了霍明霜。之后我仔细问过,看着刘婠的玄隐卫士说刘婠杀霍明霜前,还曾扮男装出去过一次。之前他们没留意到那男子是刘婠,之后却记得起来。”
“再一查,刘娘子男装打扮时,曾与一人出入东市。”
越止和声:“那次刘娘子是来寻我。”
他笑了一下:“是了,刘娘子扮男装,丝帕蒙面,自然惹人留意。她那打扮,真惹人留意。”
第106章 106清清白白越郎君
沸汤烧开,这样咕咕响。
越止说得轻轻巧巧,也未掩饰,倒似有一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
不过薛凝也知晓,越止无论做任何事都是理直气壮的。越止如若做了别的什么事,那自然都是别人的错,越止自己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薛凝扯了这个头,越止利落承认了,反倒让薛凝应付不及。
她心里这样琢磨,想着接下来如何起这个话头。
越止反倒是十分体贴:“薛娘子如若有什么想问,无妨和我说一说。”
越止态度很和气。
他还开开玩笑:“你整日里都是正经事,自然不能是生我的气,气我和个漂亮女娘一道出去走一走。”
那自然是玩笑话。
薛凝想了想,便斟酌说道:“刘娘子一开始显然并不知晓阴陵侯的那些事。她甚至不知晓赵少康并未杀人,只不过捡了巧,偷领了功劳加以要挟。刘娘子若知晓,也不必这样折腾了。”
刘婠一开始折腾就是为了自保,所以割伤自己,人前演了那么一出戏。
要知晓真相,刘婠肯定不必如此麻烦。
“后来她知晓真相,肯定气得狠,她那样精明,岂料上了赵少康的当。她也知晓了阴陵侯秘密,只要透个消息,阴陵侯必然会杀人灭口,饶不了赵少康。这样借刀杀人之法,倒也很巧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还是谁为她出谋划策,这样出谋划策代价又是什么?”
“她又为什么剪了手指甲,拿起弓,这样青天白日的杀了霍娘子?那样明目张胆,露出数不清破绽,哪怕没有我,也很容易查她身上。”
是不是杀霍明霜是交易的一部分?
有一个聪明人跟刘婠说如何能让赵少康死,也许他让刘婠替他做一件事,比如杀一个让他十分不爽的霍娘子。
因为霍明霜为人刁蛮,人前无礼,得罪了眼前这位越郎君?
因为去年冬日,好好的将越止那精巧瓷器打个粉碎。
薛凝清眸流辉,望向了越止。
越止认真的听着,显得对薛凝说的话很上心,他很体恤:“你觉得我脾气大,去年的事情还记恨到今年。因为霍明霜为人刁蛮,人前无礼,得罪了于我。因为去年冬日,好好的将我那绀瓷冰纹盏打碎。你觉得这件事对于我,也不是单单打一个耳光就能了结。”
越止合掌比在唇前,吐了口气,显得很善解人意:“所谓人性本恶,我又素来不好欺负。所以你这样想,倒也理所应当,不足为怪。”
“我猜你想,我对刘娘子这样说,说你既然恨赵少康,我说个法子让他死。只要你杀了霍明霜,我必让你出了这口恶气。”
越止面上不见生气,反倒笑了笑,认真脸:“你猜错我了,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要挟人替我杀人,我怎会做这样的事?”
热水咕咕,茶香缭绕。
四目相对,越止面色却十分坦然。
他确实也约过这位刘娘子。
就像他跟薛凝说过那样,他跟阴陵侯谈不上相熟,跟刘婠亦同样不熟。
不过无论熟不熟,有些话也是可以谈一谈。
刘婠不知晓自己吃了亏,上了赵少康的当。这女娘已设法拿捏,可谁想有这样巧合呢。沈舟是犯了杀劫,一个晚上两拨人要杀他,于是让赵少康捡了漏。
那可真是流年不利,一个人平素不做人,命数到时总是逃不了。
可怜刘娘子被蒙在鼓里。
那越止便做个好人,跟刘婠说一说。
刘娘子当然气得快疯了。
刘婠自负聪明,而赵少康不过是个蠢物,还是个刘婠根本看不上蠢物。
这么个吃喝嫖赌一事无成的蠢物却将刘婠玩弄于股掌之中,让刘婠被消遣了小半年。
刘婠当然要赵少康死!
赵少康是自己作死,他依仗拿捏刘婠把柄,于是便作妖起来,对刘婠动手动脚。虽未当真得逞,但擦边是有的。
刘婠厌他之极,会拿出帕子狠狠擦拭被赵少康强行吻过嘴唇,隐忍想着如何早日送赵少康归西。
她早盘算让赵少康归西,不过那时大部分原因是为自保。
是刘婠让赵少康杀了沈舟,因为被抓住把柄,于刘婠而言,那总归算是自讨苦吃。
偏生沈舟也并不是赵少康杀的。
自始至终,赵少康都愚弄于她,占尽便宜!
于是想杀赵少康便成了刻骨之恨!
她恨不得将赵少康千刀万剐!
可越止偏偏在刘婠跟前泼冷水:“而今赵少康被玄隐卫士暗暗盯着,等闲又不出门,你调的那药也没吃了。想要他死,便显得十分不容易。”
事实上越止并不不单单贩卖焦虑。
有些人贩了焦虑,挑了事,却总不给解决办法,越止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有始有终,自觉将情绪价值提供得满满。
在刘婠想将赵少康凌迟碎剐时,越止搁这儿提出解决办法:“若要赵少康死,我倒有个法子,其实也很容易。”
那时哪怕刘婠情绪染到极致,也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世间没有免费午餐,为了杀沈舟,她被赵少康狠狠勒索。
而眼前这个越郎君,素来又是极阴狠性子。
从前哄赵少康杀人,刘婠亦用些手段。不过历经诸般事,刘婠也是厌了,干脆直说:“你想要什么?”
越止叹了口气:“刘娘子说哪里话,我与你不但有同一个义父,且还有同样讨厌之人。你自然记得沈舟从前勾搭那个霍娘子,她性子真是惹人厌,又会得罪人。虽然年轻,也不见得谁都能原谅她。”
越止假模假样,事实上他就是最不能宽恕别人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说及霍明霜是如何刁蛮无礼,他是怎样的无辜被祸害。好端端的人走在路上,却被狗咬了一口。
刘婠当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更绝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她不耐烦听着越止絮絮叨叨,听着越止嘀咕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刘婠到底忍不住,还是打断越止的话:“越郎君是想我为你对付霍明霜,然后你再教我如何杀了赵少康?”
越止觉
得话也要说清楚:“什么叫为了我?刘娘子当我是什么人?是眼瞧你不幸,于是竟趁火打劫。”
他说道:“想要赵少康死还不容易?只要跟你义父多说两句,自然便有人替你灭口。既不是赵少康,你以为凶手会是谁?”
刘婠这个女人也很有意思,一开始他跟刘婠说是阴陵侯杀了沈舟时,刘婠竟误会是因自己缘故使得素来清正的义父为她双手染血。
越止自不至于让刘婠如此误会,好好解释了一番,使得刘婠知晓她那好义父本来就是个精神病。阴陵侯私设法坛,手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命了。
事情便显十分简单,只要让阴陵侯知晓有赵少康这么个目击证人,老侯爷肯定会去杀了赵少康。
他无私分享了这个法子,也不讨什么报酬。说到底,越止跟阴陵侯本无仇怨,无爱无恨,故绝不能说他替刘婠出谋划策有什么私心。
这是日行一善,越止难得发发善心。
这料比赵少康欺骗刘婠还要猛,刘婠一副失魂落魄,三观尽丧样子。
可见一个人不要太尊敬一个人,否则一旦崩溃,便会生出绝望。
越止当然也并未逼迫刘婠,而是叹了口气说道:“至于如何对付这位霍娘子,自然是你自己的事。你若大度些,看着她欢欢喜喜嫁人,高高兴兴过日子,我也并不会勉强于你。刘娘子,我可不会勉强人。”
刘婠蓦然抬起头,她直勾勾的盯着越止,那双眼里亦透出了恨色。
她这么一副模样,越止当然不会觉得对。
刘婠这样绝望,可是跟他有什么关系?
阴陵侯发癫不关他事,让刘婠生气的是沈舟,欺骗刘婠的是赵少康。为了些争风吃醋不能饶恕霍明霜的是刘婠自己。
他不过说说真相,让刘婠知晓些事实。
故对上薛凝那双明若秋水一双眼,越止亦只再一次重复强调自己清白:“我没有让刘娘子去杀人,我不骗你的。”
既无要挟,也无逼迫,至多挑了几句。
要是刘婠气量恢宏,他不也还是算了?
也就白干而已。
虽然他素来聪明,也不是事事算得中,总归有算不准时候。
人生在世,谁不做点白工?
那时他在刘婠跟前成竹在胸,一副运筹帷幄样子,可心里却打鼓。
谁也不想真做白工。
他还是露了怯,小心翼翼问:“你不会真饶了霍娘子是不是?”
谁让他到底是个不喜勉强别人性子,若刘婠真不愿意,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强硬手段。
那可真是白干,刘婠白嫖了他的计策,顺利除了赵少康。
但不应该啊,他也认真了解了这位刘娘子,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心胸,又崇拜阴陵侯这个义父。
知晓赵少康相欺,阴陵侯杀人,刘婠也该崩得差不多了。
她能看着霍明霜那个小贱人好?
越止不觉得会如此。
这十有八九会送了霍明霜。
不过人就是这样子,对自己上心之事患得患失,越止也没办法显得那般坦然。
刘婠眼眶是红的,样子也很恍惚。
她蓦然侧头看着越止:“自然绝无这样可能。”
虽白绢覆面,越止却似能窥出这白绢之下的恨色。
他略心安,亦不免甜言蜜语,说几句鼓励刘婠的话:“是了,刘娘子,你与我一样,人生在世,总是做一些会让自己痛快之事。”
他还拿刘婠跟自己相比,尽管越止这样的人素来自负,从不觉得旁人能跟自己比。不过这样话术说一说,也让刘婠能生出几分同类亲切感。
刘婠蓦然嗤笑:“那我与你如此相比,也在自愧不如。谁能如越郎君这般,如此坦然自若,毫不在意享受这些事?”
刘婠言语里仍有怨怼之意,也许她内心有微末道德,只是那些道德阻不住刘婠的情绪,阻不住刘婠内心欲望。
那些微末道德约束不了刘婠行为,却会让刘婠生出几分痛苦。
越止却绝不至于因这些事自苦,也不至于因此生出几许烦恼。
他以此为乐。
刘婠那样说,越止也并未生气。
他甚至笑了一下,觉得刘娘子说得极是。
既已得逞,越止心情也不错。心情一好,他便不大爱和人计较。
薛凝却想起昨日自己去见刘婠,刘婠说的那么一句话。
那时刘婠说:“是,我到底及不上有的人,能真正享受这些事——”
那不过是一句随口感慨。
正因随口道出,反倒流露出几分属于刘婠的真心实意。
越止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薛凝也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春日里明媚的阳光里也似沾染几分寒意。
薛凝抿紧了唇瓣,一时也未言语。
茶汤煮好,越止奉至薛凝跟前。
眼前的青年着素色衣衫,容若春光。
薛凝回过神来,也不提刘婠的事了。
待茶汤微温,她饮了一口。昨夜虽睡得少,人其实挺精神。
薛凝认真想了想,仔细斟酌词语:“接下来时日我有些忙,恐怕会来得少些。”
越止抬眼看着薛凝。
他本来还盘算着薛凝如何出招,自己又当如何应付,料不着薛凝竟这样说。
仔细一琢磨,越止当然知晓薛凝是如何想的。
第107章 107沈偃离家
薛凝这样说,越止虽有些措手不及,但也谈不上如何的意外。
薛娘子看着是遵纪守法小女娘一枚,人也规规矩矩的。她是依律而行,也是按律行事,并不主张报私仇。
也是,既然做的是维护秩序勾当,自然要守大夏律。
但规矩是规矩,人心是人心。
薛凝可能以为自己守规矩,可她一颗心也未必那么规矩。
比如姚秀之死,掐死姚秀的郑家二爷,但这其中免不得常氏上跳下窜。
常氏为了魏楼前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无常氏不断挑唆,制造些流言蜚语,姚秀在宁川侯府处境未必那般艰难。若不是常氏安排做寿那日姚秀撞见郑珉,也许不会矛盾激化至此,使得郑珉竟生生将姚秀掐死。
可常氏双手却干干净净,并未真正沾血。
再来便是郦婴,他残杀弱质少女,牺牲儿子,逼迫妻子,简直不配称之为人。
这时候自己推郦婴一把送郦婴去死,理由于薛娘子而言虽然奇葩,但结果未必不合薛凝心意。
常氏也好,郦婴也好,都是为了自己利益,可以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自己如此算计,薛凝内心深处未尝不是乐意见到的。
人就是这样奇怪,她口里不赞成,心里也不赞成,但感觉却会生出偏向。
薛凝也不至于真厌了自己。
但现在,到了如今,这桩案子里他又办得不合薛凝心意了。
就像薛凝之前说的那样,她认为霍明霜人虽不好,可罪不至死,小惩大戒也罢了,不必非要谋了那条命。
再来就是刘婠,刘婠跟沈偃那样爱恨痴缠,想写个救赎文学。薛凝站在沈偃那边,自然不乐意看人将刘婠狠狠推一把。
他一个字都不会认,可薛凝却不会信。
这小娘子年纪轻,却并没有那样好糊弄。
可说到底,自己有什么错呢?
他至始至终
,都是一以贯之,从来也没有变过。
只是薛凝自己变来变去。
越止一下子将这些心思全捋清楚了,错可不在他。
越止又笑了笑。
他看着薛凝掩饰似的捧着茶碗饮茶,猜测这位薛娘子说不定还脑补自己非得和她计较。是那种一点小事,非要计较到底的性子。
越止又觉得薛凝把自己想得小气了。
他可没那么坏。
当然如今这么光景,越止也不是没想到过。
大家好聚好散便是。
于是他准备将方才揣测都说出来,让薛凝知晓自己并无错处。薛凝不来便不来,他早想过自己不能跟薛凝长久相处,只不过这一日总算到了。但哪怕以后薛凝不加来往,是非曲直总归要说清楚。
越止心里这么想,嘴里也准备这样说。
可话至唇边,他又好似被住嗓子。
似越止这样的性子,也不能有什么亲密之人。
这几个月来,薛凝总来寻她。
少女这样盈盈而来,将满院子的鸽子惊得咕咕乱叫。
越止不觉盯着薛凝俏丽容貌,将已至舌尖的话咽下了咽。
他想其实自己还是有点儿稀罕的。
他要是在薛凝跟前侃侃而谈,说自己将薛凝心思猜得如何之准,那可真是一拍两散,以后见面说句话也尴尬。
情商这种东西越止不是没有,只是素日里装做不懂,加之性子懒散,亦绝不肯将就旁人……
薛凝饮过茶,起了身,便要告辞。
可春时天气易变,她方将起身,本来出了阳光的天气忽落了雨水,纷纷下起来。
阳光还透亮着,却抵不住雨下得急,密密打得啪啪作声。
这样留客,越止也觉得有点子好笑,口里说道:“虽有伞,这样大雨,免不得还会淋着。你身子骨一向弱,无妨多留会儿,等雨水小些再走。”
薛凝不免有点儿迟疑。
只不过此刻若再执意,未免太显刻意。
她只得暂且留下。
越止:“雨一时也不会停,不若烤两个橘子,烧几颗栗子吃。上次是我,这次轮着你了。”
他容色委实自然,自然得令薛凝不好推拒。
围炉煮茶确实风雅,只不过若薛凝是动手那个,便需劳神费心得紧。
越止给薛凝找了事情做,捡了两片嫩绿叶子盖着眼,懒洋洋松在椅子上。
去年储的栗子已脱水发硬,需剪开壳,烤熟了才香软。
薛凝已认真脸将栗子壳开了十字刀。
她想起自己曾对越止心里生出来的猜测,正经人总不能因魏楼那么一句话便闹性子。于是她也暗暗猜,也许越止不过是个寻个由头发作。
也许因为越止瞧不顺常氏教唆,于是想要给些教训。
这本来只是猜测,可渐渐的,又好似觉得也许真是如此。
直到阴陵侯府这桩案子。
然后她方才如梦初醒,隐隐觉得也许有什么事是自己闹错了,有些以为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以为。
橘子和板栗已烤出了一点儿香气。
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吸引,有时也并不是因美好三观以及优良的品格。
想着沈偃和刘婠痴缠,薛凝也觉得没意思,有意及时止损。
雨似也下得更大。
至阴陵侯事后,接连几日,京里也狠狠下了几场雨。
待雨水真下透了,方才当真停歇。
沈偃之前说是搬出府去住,落个清净,而今也到了时候。
他居所已挑好,离廷尉府近,上下班也方便。
沈偃一心想走,反倒是云意如,气也消得差不多。
杀沈舟真凶已经被查出来,谁也没想到是阴陵侯。再来就是刘婠,之前刘婠有意谋杀,偏偏又与沈偃搅合到一处。
故云氏虽知长子之事和沈偃无甚干系,却仍为沈偃痴恋刘婠生气。
不过如今刘婠也已经死了。
刘婠一去,云氏心里怒气也散去大半,也不大想跟次子计较。
沈舟之死是云意如心结,心魔一解,日子仿佛也轻快许多。所谓多子多孙是福,虽没了个贴心长子,却有能干次子,还有个听话幺子,云意如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本来云意如想着与沈偃将母子间关系缓和一下,可如今沈偃却仍要搬走。
事情虽已了解,可沈偃犹要折腾,显然也没有罢休的意思。
云氏到底还是出口相劝:“这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日难,好端端的搬出去,是嫌日子过得太痛快?若留在家里,要茶有茶,要饭有饭,哪处不好?若住在外头,还要另雇婢仆做饭,再不然便吃外食,件件不如家里方便。”
沈偃却只是拒绝:“有劳阿母挂心,我在外自会好生照拂自己。”
他容色平静,不软不硬,云氏想说什么,也似一拳打在棉花上,生生提不起劲。
云氏:“所谓相争无好言,阿母说你几句,莫不是便记恨在心,竟生出了怨怼之意?”
沈偃摇摇头:“母亲多虑,你不过是爱惜大兄,故而情切了些,人之常情而已,我绝不会心生记恨。”
沈偃这样说,云氏也不意外。
本朝以孝治天下,故哪怕沈偃心中当真不喜,大约也不能宣之于口,云氏也不指望沈偃说几句话实话。
她忽而心里生出怒意,哪怕自己有所错段,沈偃自己难道便没有错?这个次子,说话总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真情实意。
若沈偃当真去争几句,与自己将话吵透,这母子之间何至于这个样子。
云氏愈怒:“又未分家,你一个人搬出去住,成什么样子?旁人瞧在眼里,又如何议论?族中亲眷看在眼里,怕不知还如何笑话。若是你阿父归来,还不知如何生气。”
沈偃轻轻说道:“这才是母亲心里担切之事。”
他这样说,云氏亦吃不准沈偃可是出语嘲讽,嘲她爱惜脸面,最介意旁人看法。
沈偃:“母亲亦不必担心,其实虽未分家,因工作之便居于别处的例子也是有的,不独咱们一家。豫王殿下因好音律,常年居于乐坊,鲜少回王府,也视为寻常。也有世家子弟因信道常年住在道观不肯归家。至于旁人如何看,亦不必在乎。若是父亲归来,那是我自己主意,和母亲没什么关系。”
还有些话,沈偃也没有说。
若是彼此已然生厌,维持表面和平,也没什么意思。
为了让别人看这一家和乐融融,如此彼此做戏,也当真没什么意思。
云氏虽然是偏心,但为了大兄如此不管不顾,也不去遮掩家丑,也算得上云氏这个主母难得真性情。
只是他恰恰是被怀疑那个就是了。
沈偃也觉得没什么好怪的,但亦不愿留在家中。
他这般行礼,然后退下。
云氏容色也不觉泛起了几许凉意,暗暗搅紧了手帕。
沈偃素来懂事,亦或者太懂事了。从前她觉沈偃虚伪,故更不觉得沈偃会不讲究颜面。
她看着沈偃头上生出几根白发,蓦然生出嘲讽,心忖多半是因刘婠之死。
然后云氏微微恍惚,其实沈偃岁数也并不大。
亦本来是个韶华正好的青年人。
车停在侧门,沈偃已陆陆续续搬了些去新居,而今是最后一批。
这些行李运去新居,便算正式离开沈家,以后沈偃也会少回来了。
虽同在京城,只要另外有个居所,总会生分许多。
所以今日薛凝来了,裴无忌和灵昌公主亦来了,特意来相送。
灵昌公主忍不住问:“你阿母可答允你外住?”
沈偃:“母亲重颜面,自然不大想我搬出去。不过正因为重颜面,也不会跟我大吵大闹,只要我心里坚持,她也不会真强留。”
灵昌公主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薛凝仔细想想,沈偃还当真并未跟云氏吵过架。哪怕那日云氏起了心,恳求薛凝寻出真凶,也是让沈偃避开,再与薛凝说话。
这彼此间心照不宣,但这对母子确实也未真正吵过嘴。
一切都是这般客客气气。
可有时候家里人相处,太过于客气也并非什么好事。
裴无忌在一旁听着,面色却有些不快,忽而说道:“你母亲那般猜疑你,可曾向你道过歉?”
沈偃默了默,那就是没有。
云氏也许心里盘算许多,但从未犹豫过是否要道歉,因为道歉从来不会是云氏会考虑选择。
这也算不得稀奇,本朝以孝治天下,父母纵然有些错处,终究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云氏自然不会往这方面想。
裴无忌不知说什么好,所以哪怕沈偃被猜忌是个杀人凶手,害死亲兄长,被挑唆被亲弟弟提防生疏,云氏也未受一句重话,无非是沈偃自己搬出去住。
裴无忌:“我看也只是一怒之下怒一下。”
灵昌公主啐了一口:“阿
偃不必听他胡言乱语,这家里之事,无非都是这般将就着糊涂过。哪儿有那么多杀伐果决,恩怨分明。只要心里有数,少些惦念,想得通透便好。”
薛凝听了也暗暗点头,比起裴无忌,灵昌公主说得才是正理。
有时候最糟糕的家人便是如此,她对你无情,却到不了要报复惩罚程度。她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更不可能用愧疚和后悔来弥补。
那么也只能心里淡了她。
沈偃轻轻说道:“我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事,不能强求,承认阿母心里不会喜欢我,已是足够了。”
这世间不得父母喜爱的孩子总是困于两件事,一是证明自己,拼命证明自己值得。二是等待着道歉,期盼对方承认自己错了。
第108章 108裴无忌:我只求你现在饶了我,……
裴无忌抿了一下唇瓣,也未再说什么。
大夏以孝治天下,这孝之一字也显得十分重要。要说起来,沈偃本便不能如何计较。
再者纵无此等约束,以沈偃的性情也不会十分招摇。
更何况旁人总会觉得他说得不对。
沈偃私底下养宠,提着小笼,上头盖了块布。
薛凝好奇,小心翼翼将布撩开一片,往内打量。
沈偃竟养了只狸奴。
乌黑小猫,只四只爪子是雪白的,有一双圆溜溜的碧色大眼。
沈偃:“雅雪总养在家里,我怕它畏人,不敢到外面,故遮着笼子。它脾气不算和顺,你且小心些。”
薛凝点点头,瞧着狸奴粉色的小肉垫,总觉有些可惜。
沈偃将猫养得很细心,皮毛也是油光水滑的,薛凝甚至觉得有些过于肥美。她捉摸着要不要给沈偃提一提,让这只狸奴瘦一瘦。
这时一双手却伸进去,灵巧握着这只狸奴,然后拢在怀中,赫然正是裴无忌。
乌皮雪爪的狸奴懒洋洋的躺在裴无忌怀中,爪尖儿小心收到肉垫子里,并未闹腾。
薛凝估摸着是因裴无忌跟猫相处得熟。
裴无忌手指戴着扳指,这片如今常常执剑手掌细细抚摸,摸过猫咪皮毛。
他察觉到薛凝目光,于是如此望过去。
薛凝生一双漂亮的杏眼,这双漂亮眼睛瞪大时,倒给了裴无忌几分猫咪瞪眼的错觉。
然后裴无忌收回目光,抱着猫上了马车。
马车车帘放下时,裴无忌忍不住一笑。
唇角扬起时,裴无忌亦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有些怪,故又轻轻将这笑意压下。
这时车帘又被重新撩开,一道婀娜身影这般挤上来。
裴无忌并不奇怪。
薛凝本要和灵昌公主共乘一车,却被裴无忌邀上来。
春日里薛凝衣衫薄些,今日也未着男装,作裙装打扮。她着烟青曲裾深衣,不过仍图方便,故裁去广袖,改作窄襦,襟口银线绣着棠梨花。
少女那乌鸦鸦头发梳成青春俏丽的双环髻,斜插竹节玉笄。
裙叠作春水色,每道褶痕里都藏了零落的棠梨花瓣,裙摆轻掩翘头丝履。别看薛凝整日跟凶案尸首打交道,鞋面上却绣了两只小兔,样式十分可爱。
平日里见惯了血腥人性,却不妨碍薛凝喜爱一些可爱的东西。
上了车,薛凝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在了裴无忌膝头狸奴上。
伴随裴无忌手掌轻抚,狸奴喉咙里发出了咕咕声。
裴无忌心里微微一动,心忖薛凝虽非绝色,却也出落得十分灵秀。
若不是自己所阻,说不定薛凝已经和沈偃定下亲事。
然后裴无忌心下否认,哪怕自己不阻,薛凝也不会和沈偃一道。
且不说沈偃心里如何想,薛凝自己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随便说个亲她便会应。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思量这些,耳边听着薛凝问:“不知裴少君想和我说些什么?”
裴无忌回过神,眸微垂:“这几个月来,你似与那位越郎君往来甚密。”
薛凝已经打算不大和越止接触,不过听着裴无忌这样说,她亦隐隐觉得有些怪,也不大想应承。
说到底,那毕竟是薛凝自己私人之事,故并不愿意旁人管束。
同时薛凝也觉得有点儿怪。
这不是裴无忌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这桩事了。
算上去年冬日那次聊天,这是第三次。
裴无忌实在问得太密。
薛凝心里早便酝酿一些话,也想说一说。
她只是恐怕裴无忌会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犹豫一番,薛凝斟酌词汇,还是开了口:“承蒙裴少君厚爱,我已经心中有数。”
她一咬牙,说得飞快:“裴少君可是对我有意?”
话一说出口,薛凝双颊发热,面颊微微发红。
车里倒是静了静。
裴无忌手掌也顿了顿。
气氛很有些尬,但薛凝话都说了,也鼓足勇气抬头。
她看出裴无忌眉宇间泛起一缕恼意,裴无忌好似不知晓说什么才好。
薛凝:“毕竟裴郎君平素事也多,总是去管不相干的事,管束我的私事。”
裴无忌压低嗓音,克制说道:“简之胡言乱语!”
他恼色更浓,分辩极快:“我不欲灵昌跟那林衍一道,便是喜爱她?我不喜刘婠,更不乐意阿偃跟她搅一道,难不成还说我喜欢沈少卿?”
他不知晓薛凝为什么这样想。
薛凝,怎么会有这样奇怪念头?简之不可理喻!
因为不喜自己干涉她跟越止?裴无忌想想竟更觉生气。
薛凝面颊也泛起赭色,吞吞吐吐说道:“裴少君耻于承认也好,又或者,真没这样的心思。无论,无论哪一样。阿凝怕是要辜负裴少君厚爱——”
“所谓齐大非偶,我,我难以应承。再来便是,我与裴少君性子并不相投。这,说不上几句话,老是吵。”
薛凝言语又利落说得飞快了:“当然若只是朋友,那也挺好。”
裴无忌只觉句句打自己脸。
就好似自己非要强取豪夺,逼迫个无依无靠小女娘似的。
他不欲自己嗓音太高,除了怕吓坏怀中狸奴,也是若让旁人听见自己当真是颜面无存了。
裴无忌也不是拙于口舌之人,可此刻憋了半天,才说道:“你大可对自己十分放心。”
他胸口轻轻起伏,深深呼吸几口气,方才说道:“你安全得很,裴氏绝不会对你加以逼迫。”
薛凝也不知晓说什么才好,不合时宜笑起来,亦不知该摆出个什么情绪,语调倒是亢奋欣喜:“那,那太好了,说清楚便是很好。”
她故作轻松笑笑,又忽觉这笑容似也不合时宜。
薛凝又慌忙分辨:“其实裴郎君也挺好,也就脾气差些,我也不是嫌你——”
话一出口,薛凝也忍不住想要咬自己舌头。
她这说的话也是哪哪儿都不对。
裴无忌忍不住举起手指,凑到唇前,轻轻嘘了一声,满眼皆是恼色。
不会说话便不要说。
薛凝亦凑手指嘘一下,表示明白了解收到。
薛凝小小声:“我不会乱说,裴少君放心,你是什么人,不会传出些你求而不得的话,坠了你的威风。”
裴无忌又恼着嘘了一声,哑着嗓子
低低说道:“你什么心思,我已尽数明白,再也不必解释了。薛娘子,你真是赢了,以后你和越止我不敢置喙半句。”
“我只求你现在饶了我,再不要多说一句。”
薛凝跟小鸡啄米似飞快点点头,做了个把嘴上拉链拉住动作,以示自己再不会如何言语。
旋即她又想到裴无忌看不懂这个动作,于是又嘘一声。
她一张嘴估计裴无忌肯定会应激,故而把手比成小人,两根手指跟腿似往外走,再挤眉弄眼作了个眼神。
言下之意就是裴无忌可还有其他事,她能不能下车?
眼前少女纤弱秀美,人畜无害,落在裴无忌眼里却是个不能直视大杀器。
他也手比成个小人儿,做成了走的姿势,示意薛凝可以下车。
薛凝如蒙大赦,得了旨意,飞快喊停马车下去。
留下裴无忌一个人在车上发僵。
狸奴皮毛油光水滑,这样懒洋洋在裴无忌身上翻滚,甚至露出了肚皮。
裴无忌却是僵得不能再僵。
他脑内一片乱糟糟,只想如今薛凝可算明白了,自己对她并无意思,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过了好大一会儿,裴无忌又想,这薛娘子居然以为自己喜欢他。
裴无忌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吃力想,薛凝实是误会了,以为正是这样的缘故,自己方才这般多管闲事。
其实他并没有这个意思。
从去年冬日到今年开春,他心里其实一直有点儿计较,计较薛凝有点儿避着裴家。
既如此,他亦无妨拉开距离。
他心里一直有些不高兴。
可薛凝却一直未曾察觉到他的那点儿不高兴。
薛凝仍跟从前一样,跟沈偃办办案子,做自己的事,小日子倒是过得很充实。
再后来,因为尹芳娘的死,薛凝方才来寻自己。
既然彼此间已划清界限,那么玄隐署办的案子也跟薛凝无关,更何况这些崇俨法师的余孽还十分凶残。
裴无忌当时是想这么拒之的,可又觉得自己想法显得小气了点儿。
又过了好一阵,裴无忌才发涩想,也许我真有点儿喜欢她。
那念头浮起时,裴无忌胸口好似被咚咚重重打了两拳。
他脑里满是薛凝俏生生的影子,使他心口酸酸涩涩,起起伏伏。
想着薛凝欢喜的样子,生气的样子,还有第一次见面薛凝提着裙子跑得飞快的影子。
生气时背影也显得气鼓鼓。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季节,于明媚春光里,他喜欢上一个姑娘,于是搅乱一池春水。
裴无忌呼吸亦忍不住急起来,胸口轻轻起伏。
他虽年纪轻,却经历过杀伐之事,便是生死之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却从无一刻似此刻这般慌乱,竟仿佛生出几分濒死之感。
然后裴无忌便想到,就在刚刚,他才斩钉截铁告诉薛凝是她误会了,自己并不喜欢她,千千万万不可自作多情。
裴无忌好似被梆梆打了两拳。
薛娘子说,她并不喜欢自己。
除了不喜欢,薛凝之所以挑明,是觉得自己打搅她跟越止来往,日日跟越止愈发亲密。
裴无忌挨的拳头仿佛更重了。
他暗暗咬着后槽牙,想的却是——
是越止把薛凝给纠缠住了。
若不是越止纠缠,薛凝未必愿意搭理他。
这当然是裴无忌一贯以来的想法,沈偃和刘婠之间肯定是刘婠不好,灵昌和林衍纠缠,那便是林衍使手段把人给勾坏了。
薛娘子人品十分清白正直,她总跟越止一道,自然便是越止纠缠不休的缘故。
此刻薛凝下了马车,双颊也是红晕未褪。
春风并不热,所以更衬得薛凝脸热。
她干脆讨了一匹马,人在马上,一颗心犹自砰砰乱跳,不敢相信自己真能将那些揣测之词都说出来了。
裴无忌那一言难尽的表情留存于薛凝脑海,薛凝估摸着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不了。
但薛凝并不后悔说清楚。
她伸出双手,拍拍脸颊,双颊若海棠花似那样红。
人要从历史里汲取教训,跟越止说以后恐不能常来玩,跟裴无忌说并无男女之情,主要缘故是她并不喜欢恨海情天感情戏。
薛凝想着日子还是简简单单才好。
刘婠便死于属于她极致的爱恨之中,这其中固然有扭曲艳丽的震撼,可也令人望而生畏。
薛凝并不想这样。
那些心思都浅浅的。
若让薛凝来分析,她觉得自己有点儿被越止吸引,不过越止的心思却琢磨不定。至于裴无忌却正好相反,哪怕说她自作多情,她也觉得裴无忌有点儿被自己吸引,但自己对裴无忌差点意思。
不过无论哪样,薛凝暂时皆不想继续下去。
越止太懒散,不大会主动,如若薛凝不常去,自然渐渐淡了。裴无忌又太骄傲,薛凝说了自己不喜欢,哪怕裴无忌有点心思,也不屑再顾。
这样捉摸着,薛凝觉得自己处置得恰到好处。
春风拂暖,薛凝面颊上热意未褪,不过把心思捋顺后,整个人倒是已经平静了许多了。
第109章 109婚事与心动
阴陵侯已诛,其余余党亦被控住。
裴无忌得宣入宫,被领入蚕室。
裴后换了一身素服,正自操劳。
每逢春日,大夏皇后亦是要亲自养蚕织锦,以为女子表率。裴皇后活儿干得麻利,做事有条不紊。
桑叶是新鲜摘下来,晾干了露水,又用剪子剪成一条条,喂蠕动的蚕宝宝。
裴皇后自顾自自己做的事,也没让裴无忌沾手。
她也没有先说案子,只目光上下逡巡,说道:“无忌,这随身熏香可是新制?”
今日裴无忌只着常服,未着官服,腰间系着一枚金丝镂空香囊。
裴皇后如此问,他也应了声是,又解释:“是新调的香。”
裴无忌爱打扮,会在穿戴上费功夫,且又极会打扮。
除了穿戴,裴无忌也会自己调香。
裴后剪完桑叶,歇了手,又招手让裴无忌向前:“让我瞧瞧你新调的香。”
裴无忌伸手奉上,又说道:“是用龙脑香、沉水香、甘松、郁金、苏合香、麝脐、犀角霜几味调成。”
裴后嗅了嗅,亦不由得称赞:“前调微涩清凉,后息回味馥郁绵长,果然不俗。便是宫里调香师父,也未必有你本事。”
裴无忌衣饰爱华美精致,如今更是名扬京城。
阴陵侯连杀几人,据说死者都是仿着裴无忌去年所佩的飞仙钩样式,故而触阴陵侯之怒,乃至于发疾杀人。
这市井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裴皇后将香囊还回去,说道:“你什么事都做得好,做得漂亮。无论男子女子爱打扮漂亮,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花过多心思在这些事上,终究亦耽于小道,消磨心志,不适做些大事。”
裴皇后强调:“我不是说不好,是不能太过。”
裴无忌想了想,说了声是。
裴后带着裴无忌出了蚕室,阳光融融暖和,夏宫花园里的花也都开得十分娇艳。
裴皇后说道:“这花园里花开了,你岁数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娶妻生子。这几个月里,我看你对薛娘子倒还好?可是有什么心意在人家姑娘身上?”
裴无忌默了默,说道:“她总跟阿偃一道,心思并不在我身上。”
薛凝还特意提醒裴无忌,表露出她对裴无忌没什么意思。
裴后失笑摇头:“前些日子,阿偃那孩子跟刘婠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又这样的绘声绘色。可经历这样的流言蜚语,薛娘子和沈少卿关系还不错。这世上不会有这样大方的女娘,这说明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阿偃痴迷于死了的刘婠,而薛娘子对他也并无男女之情。”
听一个人说话,不要听他说什么,要听他没说什么。
裴无忌只说薛凝总和沈偃一道,却并没有否认他心中有意。
裴后也不以为怪,少年男女总处一道,有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她叹了口气说道:“要说这薛娘子,除了傲气重了些,其他也好。女娘有几分傲气也挺好,至少放在身边也贤良,宜室宜家,也有能助你之处。按说你和她相处几年,再纳她为妾,也没什么不妥。不过我看这薛娘子绝非能屈身做妾的性子,倒有些做事情气性,定是不愿屈就的。我看你这些心思,也只能收了。”
“毕竟旁人虽皆说裴氏霸道,但你知晓我平素行事,真用得着的人,必要心甘情愿才是。三分威慑,却要七分甘愿。就似你做这个
玄隐署署长,半年多时间,也将拨给你的下属收复得七七八八。”
“既然人各有志,你也总不能勉强人家薛娘子做妾。”
裴无忌从来没想过让薛凝委屈做妾,不过话至唇边,他亦不知晓说什么。
薛凝说了对他无意,他总不能自导自演,演什么为爱力争。
姑母实是高看他了。
他虽为裴氏少君,难道一定会让女娘趋之若鹜?
这些事实是让裴无忌烦闷透了。
他面上不觉透出几分悻悻之色,也恰巧被裴皇后看在眼里。
裴后也熟悉这样的神气,裴无忌性子还未定,也不耐烦听什么婚事上谋算。
就好似一些年轻女娘,年纪还轻时,也不耐烦听家里母亲说宅斗。大夏的贵女年纪还小时,喜欢身着男装到处跑,哪耐烦听夫妻间如何容忍,如何拉扯,如何安置妾室。那些无聊狗血事,年轻时听着都庸俗不堪。
可到了一定年纪,真嫁给人妇,这些手段心思总是要学的。
裴无忌性子分明没有定下来,也不耐烦盘算这些。
修剪花草总需挑合适的时候,裴后也不着急。
说完私事,裴后便开始说公事。
她说道:“阴陵侯这个首恶虽已伏诛,但余党尚未处置。他义子收得多,可也不是个个知情,不必一一连累,免得整个朝廷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朝堂之上,多少也需安宁祥和之气。”
“不过该宽虽宽,该严却需严。阴陵侯放肆到如此地步,总需做出严厉样子,以儆效尤。他家中亲眷族人皆已扣下,也都处置了吧,总要做出个样子,免得旁人以为朝廷软弱。”
裴无忌也谈不上意外,应了声是。
阴陵侯作乱,闹得全城戒严,提早宵禁,几门紧闭,甚至皇宫也通宵戒备。如此情态,说是战时也不为过。
闹腾成这样子,也绝不是死一个阴陵侯便能了结。
裴无忌出宫时,有人送上一匣。
匣子有一道圣旨,裴后虽传了口谕,也转头也有盖了印玺的正经圣旨送上来。
裴无忌也知姑母行事素也是妥帖周全。
阴陵侯府已闭了好几日,被守得滴水不漏,如今终于等来朝廷的旨意。
裴无忌入了府,见着苏家亲眷纷纷被押解出来。
被关了这么几日,自然担惊受怕,受了许多惊吓。故这些苏氏族人被押出来时,个个皆面容枯槁,失魂落魄,全无精神。
裴无忌继续往里走。
他来到苏南之房里。
阴陵侯几个孙子里,要属苏南之最得宠爱。
这一来因苏南之是苏家长房嫡出,再来就是苏南之样子生得俊俏,性子也很伶俐。
裴无忌对阴陵侯的几个孙子认得不全,也不是个个相熟,不过却算认得苏南之。
那时裴皇后跟阴陵侯关系还好,总会招苏南之入宫,还让苏南之当了几年皇子陪读。
那年宫宴之上,越止挑唆,使得苏南之教训了十七皇子萧润,也不过是训斥几句便了事。
这个时候的裴皇后,就像是个长辈。两家长辈关系好,孩子们也总会玩到一处。
裴无忌回忆前事,心头忽而生出了几分异样。
然后他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苏南之身上。
苏南之方才正在练字,现在裴无忌进来,苏南之也站起来,也向裴无忌见礼。
练字是为了静心,可苏南之站起来时,模样瞧着却有几分紧张。
到底是十多岁少年,如今样子亦显拘谨。
裴无忌忽而说道:“你少报半岁,便没过十四,那也不必死了。”
没有死,那便和女眷一并流放,送去苦寒之地。运气好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苏南之却拒之,说道:“苏家已如此,何必再矫词逃生?与其苟活,不如这样便死了,也与父兄一道,彼此不分开。”
裴无忌嗯了一声,也未拒绝。
苏南之被押走,阴陵侯府加上旁支男眷总共六十七人,尽数斩于菜市口。
围观百姓者众,亦不免指指点点,各自交头接耳,说起阴陵侯牵扯李崇俨这个妖人,在京城暗起法坛,四处杀人。
几名刽子手分批行刑,苏南之年纪小些,是最后一批。
轮到苏南之时,苏南之眼珠子瞪得大大,稚嫩面颊之上亦生出几分惊惧。
谁也不能真的视若无睹。
苏南之并没有出声,生命最后关头,苏南之也似说不出话来。
待苏南之被处置,便有人拿出麻袋,裹住尸首,运去城郊乱葬岗。菜市口也没热闹看了,围观百姓亦各自散去。
裴无忌脸上也没什么太多的表情。
他杀过人,经历的征伐之事亦不少,可这样监斩终究不一样。
裴无忌心里亦有郁气,很不自在。
他也想自己为什么不自在,这是裴后意思,不过同样也是姑母身后陛下意思。
要说残忍,也算不得多残忍。从前涉及巫蛊、邪祟等异事,牵扯者众,甚至形成勾连祸事。如今宫里从宽处置,连阴陵侯的义子、部曲都未大范围涉及,已是十分宽容。
要说道理,十来岁的苏南之死也自是有一番道理的。
可那淡淡血腥气始终萦绕在裴无忌心头,让裴无忌不大舒服。
而伴随这些崇俨法师信徒伏诛,这些邪诡之事在市井坊间议论也渐渐淡了。
薛凝那日跟裴无忌聊过后,也有半个月没见着裴无忌。
说奇怪也不奇怪,裴无忌看着就是个好面子的人,心内必然计较,估摸着觉得尴尬。
还是沈偃口里提及裴无忌名字。
沈偃说及皇后劝诫之事,裴无忌太过于爱打扮,喜华服,爱熏香。裴后觉得不好,觉得有玩物丧志之嫌,故劝裴无忌有所节制。
裴无忌也听了进去,虽不至于穿得十分粗陋,还是讲究的,却也不再过分下功夫。
因没旁人,薛凝忍不住开玩笑,说道:“可惜了,裴郎君那样一副容貌,整日里好好打扮,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沈偃忍不住失笑摇头,说道:“这话可别在无忌跟前说,他最厌旁人赞他容貌。”
薛凝忍不住发感慨,想何至于如此。
有些话,沈偃却没有跟薛凝说。
裴无忌样子好,行动力强,但也有霸道的名声在外头。霸道名声是双刃剑,可以说裴无忌不知畏人,让人生出信任心。但如今玄隐署逐渐立足,裴后也筹谋给自己侄儿转型。
从裴无忌不再讲究穿戴开始,皇后想要打造裴无忌成熟稳重个人形象,也是借机好一番宣扬。
不过这些盘算,就不必跟薛凝说了。
薛娘子很聪明,查案也有天赋,却并不大懂得朝廷间的勾心斗角。
街头裴无忌伸手撩开车帘,目光望去。
他没上前打招呼,沈偃与薛凝自是浑然未觉。
裴无忌却对二人平素做什么了如指掌。
城南张寡妇带着一双儿女做活,靠卖豆腐赚不少,却惹人眼馋,引来杀人之祸。
薛凝却已断出真相,抓住凶手,告慰死
者。
裴无忌想这样也不错,若不靠近政治中心,底层百姓间的是非对错总归是黑白分明的。杀人无非为财为禄,亦或者为情,凶手都是该死之人。
薛凝也做得开心,更觉得有意义,做的也是实实在在的事。
女娘今日梳着双环髻,打扮整齐,鬓间还簪了一朵芍药花。
时下流行簪花,男女皆然,引为风流。而薛凝虽干的是验尸断案之事,也是爱俏。做完事,她也会给自己戴朵新芍药,让自己漂漂亮亮。
裴无忌认真看着她,那样的年轻干净,鲜润纯粹。而且这样的纯粹不在于什么都不懂,明明已见识那许多恶毒人性,那女孩子仍愿意向阳而生。
明媚得仿佛让裴无忌心里郁色都散了散。
裴无忌忽而间回过神,竟有些魂不守舍。
心尖酸酸涩涩,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他蓦然放下车帘,又莫名有些生气,只沉声令车夫快走。
然后裴无忌也想簪花,簪一朵芍药花。
第110章 110教科书般的大恶霸
薛凝回法华寺时,跑了一整天,已是十分疲累。
翠婵是会讨人喜欢的,一边替薛凝按摩松骨,一边对薛凝进行吹吹捧捧。
“姑娘是能者多劳,满京城女娘皆没你聪明,难怪皇后对你如此器重。如今姑娘既是六珠女官,府邸又在修了,等正式开了府,这风头将满京城女娘都压下去。”
薛凝忍不住笑了下:“就差赐我个漂亮郎君来消遣了。”
翠婵不知道薛凝口嗨想要个男模,正经理解一番,说道:“以姑娘所受器重,以后皇后赐婚,定不会差。”
薛凝笑笑不好解释自己的调侃。
正这时,寺尼匆匆来告知,说宫里来了人。
薛凝也提神去了前殿,来的是程舍人,也是熟人。
程舍人来传了旨,说让薛凝前去北地郡,查去年开春一桩悬案。死者是容家之女容兰,容家是北地郡本地豪强,去年春日被人谋害,而今并未破案,影响不大好。
当地无能人,于是裴后一道旨意调薛凝前去。
北地郡临近边关,素日苦寒,程舍人传了旨意,恐怕薛凝不乐意去。
薛凝倒是还好,她穿来后素日里拘在京城,难得有机会走一走,只是心下不免好奇怎会有这样一道旨意。
程舍人看在眼里,倒是暗暗称奇。
她接着便说道:“此去北地郡,天远路寒,素日风霜重,裴后给你拨了十人,另有个卫郎君随身相护。以后他便常跟你,只作你的下属,不必受别的派遣。”
一名少年向前,向薛凝行礼。
程舍人亦说道:“这位便是卫郎君卫淮,你居于女寺,他出入不便,自会在法华寺附近另寻个居所,方便你差遣。”
薛凝心想那便是给自己拨了个随身侍卫?
想不到自己吐槽竟一语成谶。
裴氏送完房子、官职,还给自己送个漂亮少年。
她忍不住打量卫淮。
十七八岁少年,看着跟薛凝差不多年纪,比薛凝高一个头,身形削瘦精悍,大眼薄唇,背脊挺得直直。
少年模样生得不错,然则脸颊之上却有一枚刺青,格外触目惊心。
这大夏获罪之人,皆是面上刺字,再行发配,可见卫淮至少曾经是个罪身。如今皇后赐给自己,薛凝也不好多问。
看这少年气度,也不似出自寻常人家就是。多半是什么官宦之后,家道中落,忽而获罪,连累幼子流放。
只看卫淮身量,看着也是练过的。
抛开别的不谈,薛凝倒确实需要个有武功的随身侍卫保护。她身子骨弱,武力值不高,之前虽可从廷尉府以及玄隐署调人,但多少有些不方便。
有个能使唤的会武侍卫挺不错的。
薛凝漂亮的杏眼轻轻眨了眨,心想也不知能不能合得来。
出发当日,申靖居然现身相送。他是裴无忌下属,也是被裴无忌踢过来的。
“署长说他曾在北地郡任职,人脉关系都有些,薛娘子大可用之,不必忸怩,他与你之间不必误会。还有,他也赠你一件信物,以此为凭。”
申靖说完话,心里也多想了些。
那就是裴署长对薛娘子没有什么男女心思?
虽非男女之情,但大约是赏识薛娘子,故也肯出手帮衬,这般襄助。
所谓做不成情人,亦可做伙伴。
申靖也不觉感慨,署长果真是个事业脑,这满心都放在事业上,再放不下一丝男女之情。
也不知晓薛娘子心里怎样想,申靖还脑补出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调调。
薛凝也未曾察觉到申靖眼底深处那一抹同情。
她打开匣子,内里有一枚玉佩,做工十分精巧,玉质十分莹润。薛凝虽不懂玉,却也能看出是上上佳品。
本朝亦不能随意佩玉,寻常商贾并无佩玉资格,坊间玉也不能贩售流通。亏得薛凝还有个便宜郡君身份,否则还不好拿。
好在裴无忌所赠也不是什么钗簪头面首饰,赠枚玉佩并不显得暧昧。
薛凝也落落大方系在腰间。
她窥见申靖也似略松了口气。
申靖离去之时,特意扫了卫淮一眼,似有几分惊异,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至始至终,卫淮并没有说什么。
薛凝上了车,马车滚滚,薛凝想着申靖方才神情。
其实男女八卦只不过是个添头,她收了裴无忌赠礼,加上因沈偃缘故跟裴无忌的一些来往,申靖便觉得她算是自己人。
裴无忌去年回到京城,关于他的传闻也多,加之薛凝住在法华寺,愿意不愿意都听了一耳朵。
裴无忌回京城前为北郡司马,属从郡尉。北地郡位属边塞,本地郡守通常兼任军职,郡守长孙安兼本郡都尉,节制一地军事。能担此要职,必然也是深得宫里信任。
长孙安是名将,不过岁数比较大了了,已将七十。人老则力衰,加之近年边关无战事,边贸互市又经营得红红火火,长孙安这性子亦是愈加的平和安顺。
而且长孙安是裴后的人。
当初是裴后举荐,长孙安方能为北地郡守。
是故裴无忌到北地郡任职,长孙安也颇多相让。偏生裴无忌也不是那等你谦让他也退的性子,裴无忌是得寸便进尺,张扬不行。
是故彼时裴无忌这个北郡司马十分招摇,奉承者众,军中多有趋炎附势之辈依附裴无忌,以盼攀上裴家得个前程。
听闻因山高皇帝远缘故,裴无忌在北地郡极是招摇。
这贵族子弟一失了约束,便不能安顺,行事未免显得轻狂。
据说彼时裴无忌恣意任性,是杀了人的。
京中迷恋裴无忌的女娘不少,恨不得将裴无忌给挖个底朝天,她们自然也知晓这些事。虽是如此,裴无忌人气倒是有增无减。裴无忌在外双手染血,沾染人命,又兼容貌俊美,身份尊贵,哪怕知其凶戾,亦有不少女娘吃这一口。
当然喜欢裴无忌的女娘亦有不吃凶戾人设这一套,人前为裴无忌分辨,认定这些传言虚无缥缈,不过是造谣诋毁。大夏是有国法的,岂会杀无辜之人却无事?无非是因为嫉妒,所以造谣传谣。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无非是太多人羡慕嫉妒裴无忌罢了。
那时薛凝也听过这个传闻,不过也未想到居然轮到自己查这个传闻。
薛凝心思沉沉。
依薛凝看来,裴后这个长辈对裴无忌这个侄儿十分爱惜,铺垫前程。如若裴无忌真杀了人,事情已经压下去,何必再翻出来。
但也未见得。
如若裴后太过于爱惜这个侄儿,自然不想裴无忌名声有瑕疵,这又是劝裴无忌不要过分花心思打扮,又是抬裴无忌为玄隐署署长各种造势。
也许裴后觉得,自己会因提拔之恩以及私交徇私。
不过皇后娘娘并没有把自己招入宫,耳提面命什么的。
这样想着,薛凝拉开车帘,打量跟随自己一道来的卫淮。
少年和薛凝差不多岁数,却十分冷寡,略蕴稚气俊雅面颊上隐隐透出几分倔强。
他性子没什么存在感,但样貌却很有存在感,面上浮着墨色的刺青,就宛如美玉上添了花纹,增了几分诡艳之感。
卫淮一身打扮也很简单,按程舍人所说,卫淮每月俸禄从宫里出。
虽是有俸禄的人,卫淮一身打扮却极素净,衣服料子也是麻葛。配上卫淮出色容貌,倒真有些荆钗布衣难掩真国色的调调。
不过薛凝却是无心欣赏美色,她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卫小郎不会有裴后密旨吧?
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关键时刻拿出来,若自己查出什么不利于裴氏族人之事,便要自己听从吩咐不可造次?
薛凝小心翼翼放下了车帘子。
当着玄隐的人面收下玉佩,主要目的是让其安心。薛凝手指捉着玉佩,想要摘下来,却又微微一顿。她想依自己来想,可觉得裴无忌沾染无辜人命,又以权势压下?
薛凝对裴无忌谈不上很了解,但觉得裴无忌有股子锋锐英气,似乎也很难想象裴无忌会如此。
略一犹豫,薛凝还是把玉佩摘下来。
她总归要秉公行事。
虽已将案卷看过好几遍了,薛凝还是再次翻开卷宗。
裴无忌生母早逝,于裴无忌一岁时病故。裴重也续娶了继室齐氏,家里少不得有个主母主持中馈,照拂教养子女。
之后齐氏有孕,生下嫡次子裴玄应,这弟弟小裴无忌三岁,彼此间关系不算差。
和宅斗文不同,裴无忌与他那个
后母谈不上什么仇恨,彼此间礼数周全客客气气。
薛凝曾略略听裴无忌提及家事,裴无忌说后母待人周到,但未免过于客气疏离。倒是家中那个小姑母,待裴无忌亲切些。
依薛凝看来,再婚家庭能有份客气就不错了。
裴无忌是嫡长子,为裴家少君,他所得教养绝不仅仅来自于后宅妇人,裴氏为他延请名师,裴重也会带着这个长子交际来往。
齐氏其实干涉不了什么。
至于裴玄应,两兄弟虽谈不上很亲热,但裴无忌是个护短的性子,对裴玄应也会有几分照顾。
两年前,裴玄应也被调至北地郡。
容家是本地豪强,三代皆居于此。彼时容家有一女容兰,出落得美貌,人也很有性格。
裴玄应与她相见,两人是一见钟情,很快出双入对,感情好得蜜里调油。
这少年男女的感情上头时是真上头,可下头时又会吵得不可开交。
去年入春,容兰跟裴玄应感情急转直下,有多个目击证人看着两人发生争执,闹腾不休。
案发两天前,裴玄应亲口说彼此间恩断情绝,又说绝想不到容兰是这样为人。
案发当日,有目击证人说看着裴玄应衣衫沾血,失魂落魄,匆匆离去。
如此一来,既有杀人动机,又有目击证人,一开始嫌犯就锁定在裴玄应身上。
但这时,却有人挺身而出,说案发当日裴玄应是跟自己在一道,全程与自己一起。裴玄应分身乏术,绝不能是杀容兰凶手。
这挺身而出的人正是裴无忌。
按说亲人证词不足采信,又或者纵有采信,也当有所保留。但谁让裴无忌当时在北地郡声势极大,就连郡守兼北地都尉的长孙安都避他三分。
他一个世家子,身份又贵重,说自己弟弟没有杀人,那旁人也不好指他说谎。
至于另一个目击证人,不过是北地郡一贫家女娘。
论身份可谓天壤之别。
两者证词相冲,自然是信裴无忌而非那贫女阿杏。
于是乎,这桩案子自然不了了之。
裴玄应谈不上无罪释放,因为他根本没被拘禁过,只不过在家多呆上几日,便雨过天青,什么都过去。
容家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事实上若非容家是一方豪强,官府根本不必给个理由,那么裴无忌连作证都不用了。
这还是容家在当地有些声势缘故。
但这样小家族,跟如日中天裴氏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容家男丁自然不甘心。
容兰貌美,人也讨喜,家里兄长对之颇为宠爱。
这样好好的跟裴家公子谈个恋爱,结果死得不明不白,又轻轻放过。
边塞是苦寒之地,吃牛羊肉食,火气也重。北地郡更是个武德充沛之地,容家儿郎也不是那么好相与。
死去容兰的次兄容睿身怀利器,竟寻隙去杀裴无忌。北地之人有为了血亲同态复仇老传统,譬如子报父仇,当街杀人。官府也未必会管,有时更会嘉其义烈。
容睿本就是奔着杀人去的,按说裴家人因情杀了人家姑娘,应当心虚气短,亏心容忍几分。没想到裴无忌不走寻常路,你来杀我,我便反杀,他将容睿当场杀了。
谁都看出是容家人先动的手,也谈不上治裴无忌的罪。
事实上裴后让薛凝查的也不是裴无忌反杀,那件事本没什么好查。
裴后是让薛凝查那个死去的容娘子究竟是怎样死的。
这桩案子性质也关联到裴无忌之后反杀容家男丁性质。
若容兰真是裴玄应所杀,那裴无忌就是一手遮天教科书般的大恶霸。若不是,那么裴氏兄弟就是备受误会,无辜被受害者家属纠缠,被迫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