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模拟人生第一天


    两侧摄像机的闪光灯闪烁, 孟司游不禁茫然地眯起眼,听到周围的人都称呼他:“埃德蒙先生。”


    奇怪的是,明明这些人口中吐出的是陌生的语言, 但信息却能畅通无阻地流进他的大脑,让他能无师自通地掌握这门语言。


    孟司游连忙低下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这身花花绿绿的衬衫、私人订制的手工西装,顿时反应过来——


    他成为了广告屏幕上那个备受媒体关注的富二代,短暂地占据了对方的身份、身躯以及……命运。


    “埃德蒙先生,请问您是身体不适吗?”


    身边的记者语气紧张地发问, 把孟司游的思绪拉扯回当下的境遇中。


    与埃德蒙本人不同,孟司游并不适应这样万众瞩目的场合,也对生活在聚光灯下、应付媒体的一个又一个提问毫无兴趣。


    露出礼貌的笑容, 孟司游草草敷衍过记者的关心, 很快就找理由离开了采访现场。


    走进洗手间, 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他立即反锁住门, 就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试图冲洗掉繁杂的心绪,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看起来, 你不是很适应现在的人生?”


    洗手台前的镜子里, “埃德蒙”金发碧眼的倒影逐渐褪色、隐去, 而预言家的身影再度浮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司游此刻的模样。


    “这太突然了, 乌苏尔先生。”


    孟司游苦笑一下,心有余悸地描述:“刚一睁开眼, 就发现自己正被一大群陌生人围在中心,摄像头恨不得怼到我脸上拍摄, 闪得人头晕眼花……真不知道埃德蒙是怎么习惯,甚至享受这样的生活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追问道:“所以真正的埃德蒙呢?他不会顶替了我的身份吧?”


    埃德蒙·霍华德是有名的超级富二代,尤其享受博得大众关注的快感,因此相关新闻不断。哪怕孟司游平时不太关注娱乐新闻,也对这位公子哥浮夸而离谱的行径有所听闻。


    他不敢相信,埃德蒙可能用他的身份,做出什么事情来……


    更何况,孟司游的身份相当于一扇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对方很可能会透过他的双眼,窥见太多世界表层之下的隐秘。


    幸好,乌苏尔回答:“他就在自己的身体里,暂时与你共享命运,只是他的意识暂时陷入了沉睡。”


    “在这期间,你用他的身体做出的行动,他也会隐隐有所印象……像是在做一场内容模糊的,无法掌控自身行为的梦境。”


    孟司游松了一口气:“那我的身体呢?”


    “你的命运,暂时被隐去了,”乌苏尔善解人意地解释,“你可以理解为,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孟司游’这个人,你的朋友和同事们也会遗忘你的存在——直到你重新回归。”


    孟司游若有所思:“我和埃德蒙这样的状态,是不是有时限的?”


    “时限只有两天。”


    乌苏尔悠悠道:“就像人类的童话故事里……那叫‘灰姑娘’吗?总之是像拥有魔力的水晶鞋一样,一旦时限过去,你就会脱离埃德蒙的人生。”


    “而在那之前,好好体验一下亿万富翁的命运吧!”


    预言家的身影淡去,但他戏谑的轻笑声却仍在洗手间内回荡,余音迟迟未歇。


    孟司游一脸无奈。


    虽然理智告诉他,预言家赐予他埃德蒙的身份,是在帮助他进一步调查万能潮汐药业,找到从源头终止胶囊产生的方法,但是——


    他总觉得,这位恶趣味的存在还抱着明晃晃的、看热闹的心态啊!


    不然,他也不会恰好在埃德蒙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猝不及防顶替原身了!


    真是恶劣……


    叹了口气,孟司游打开埃德蒙的手机,读了一遍新邮件:


    「尊敬的埃德蒙先生:


    希望您一切安好。


    明日上午九点,诚邀您前往我司总部,地址xx街道科技广场3号楼,届时将有专人迎接您的到来,带领您走进集团内部,参观各个研究室,揭开顶尖医药科技的神秘面纱。


    万分期待与您达成合作。


    ——您的朋友,万能潮汐药业」


    ……


    次日九点,孟司游准时到达邮件中的地点。


    由于谨慎的性格,他没有选择原身的新宠超跑,而是让私人司机驾驶一辆外表较为低调的黑色轿车。


    当然,这个“较为低调”,也是他要打工几百年才可能买得起的……


    坐在宽敞奢阔的豪车后座,孟司游仇富的心情第一次到达了巅峰。


    下车时,迎面开来一辆奇特的荧光绿跑车,前照灯对着孟司游的方向闪了两下。


    孟司游望去,只见车主冲他挥挥手,墨镜下的眼睛在他和他身后的轿车之间来回扫视,吹了一声口哨。


    跑车车主大笑着打趣:“埃德蒙!这种‘乖宝宝’作派可不像你啊,差点都没认出是你的车。”


    孟司游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恶补的原身人际关系,反应过来这位朋友也是当地有名的纨绔子弟,和埃德蒙一样酷爱收集各式跑车。


    他模仿原身的性格,笑骂一句作为回应,等朋友停好车,两人就一起大步走向约定的地点。


    一见到他们,等候多时的接待人员就态度热情地迎上来,露出得体的笑容:


    “两位先生,欢迎来到万能潮汐药业!将由我带两位参观公司总部……”


    接下来,孟司游两人就在接待人员的引领下,依次参观了药业公司的各个部门。


    表面上看,每个部门各司其职,井井有序,员工们的精神状态也很正常,找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孟司游的心情沉了沉。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为什么他没有闻到那股熟悉的鱼腥味?


    哪怕是在所谓的“药物研发室”,他也没有闻到鱼卵特有的异味。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研发室、实验室都只是做表面功夫的幌子。


    公司把万能胶囊真正的核心成分,隐藏在了外人无法窥见的地方……考虑到鱼卵的神性生物本质,这也很合理。


    于是,孟司游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万能胶囊真是神奇,我从没见过这样先进的药物……不知道胶囊里,是否含有某些我们闻所未闻的特殊成分呢?”


    “您并不是第一位好奇这个问题的。”


    接待人员笑道:“在万能胶囊中,的确含有一些全新的成分。”


    “它是由我们集团的创始人温德先生,带领研究团队首次发现的,在医学上具有突破性的进展。”


    “温德先生?”顶着朋友看陌生怪物似的目光,孟司游适当地接话,“听说他是毕业于顶尖大学的医学博士,才三十六岁就获得这样的成就,真是了不起的天才……介意和我们说说,温德先生的创业史吗?”


    温德显然在药业集团内部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声望,接待员听见旁人夸赞创始人,脸上也不禁露出有荣与焉的笑容。


    孟司游注意到,接待员的肢体动作变得更加放松,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


    “没错,温德先生真的是一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但也正因如此,他曾度过很长一段无人理解、籍籍无名的日子。”


    “你们敢想象吗?这样厉害的人物,在几年前读博期间,却穷困潦倒,甚至不被导师欣赏,一度在放弃理想的边缘来回犹豫。在巨大的压力下,他患上了抑郁症和焦虑症,只能依靠安眠药物才能入睡,最终不得不选择休学,回到他的家乡——一个环境优美、民风淳朴的海边小镇。”


    “事实证明,幸运之神永远会眷顾天才。据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温德先生难以入眠,来到海滩上散步,在那里注意到一种被海浪冲上岸的海生植被。”


    “向周围的长辈询问,温德先生得知,当地老人也说不清这种植被的来历和名字,只知道它们是海洋送来的礼物……当地人会把这种植物作为药材,只要服下,不管什么疾病都能很快治愈。”


    “好奇之下,温德先生试图分析植被里的成分,于是从中发现了一种来自深海的特殊物质,而那也是万能胶囊的主要成分。”


    听到最后,孟司游几乎能百分百确定,创始人一定有大问题!


    没人比他更清楚,万能胶囊的核心成分根本就是鱼卵,不可能来自什么“深海植物”……


    如果说它们来自外太空,听起来反倒是更可信一点……大概率,鱼卵们都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生物。


    半个多小时后,一行人参观完。这时孟司游提出,他希望见一见那位传奇的创始人,再决定是否要注资。


    这个提议引来朋友古怪的目光,他低声嘀咕:“埃德蒙,你今天是怎么了?只是和以前一样,随便投点小钱罢了,怎么忽然这么较真?去见那种书呆子,他说什么无聊的高深话题,你也听不懂啊。”


    孟司游没理他,朋友耸了耸肩,手指转着跑车钥匙,起身道:“算了,我还有一个约会呢,不奉陪了。”


    朋友离开后,接待室只剩下孟司游坐在沙发上。


    他本以为,创始人不会轻易同意会面的请求,甚至可能表现出邪教徒特有的躲躲藏藏,需要他好好周旋一番。


    但出乎意料地,接待员接了一个电话就回来了,很快给出答复:“温德先生很乐意与您见面。”


    “请吧,从这边走。”


    孟司游被带上专用电梯,来到顶楼的创始人办公室前,心跳逐渐加速,一半是接近目标的欣喜激动,一半是对于未知的忐忑不安。


    在急促的心跳声中,办公室的门扉打开一条缝隙,熟悉的鱼类腐臭味从漆黑的细缝中溢出来……


    第192章  属于它们的完美■■。


    令人作呕的腐臭自门缝中溢出, 但就在孟司游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这股异变就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甜香味, 或许是某个品牌的香氛。


    一间宽敞明亮,干净整洁的办公室出现在他面前。


    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后,创始人温德先生年近中年,棕发褐眼,鼻梁上架着金属边框眼镜,气质成熟稳重, 看起来像是影视剧里典型的科研人才、成功人士。


    “埃德蒙先生,上午好。”


    他露出微笑,自然地与孟司游寒暄, 表面上并无异常:“很抱歉我身体不适, 无法亲自带您参观万能潮汐, 不然,我们将共同分享一段愉快的经历。”


    “温德先生, ”孟司游颔首, 模仿着埃德蒙本人散漫浮夸的语气,“这些日子, 你的名字和万能胶囊简直是一直飘在各种报道标题上……这让我好奇你很久了。”


    “是吗?谢谢, ”温德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吧。”


    孟司游走到办公桌前,双眼紧紧盯着温德, 忽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无论是在对话时,还是在他走动的时候, 温德始终保持着面向前方的姿态,没有转头看过他哪怕一次, 显得格外僵硬。


    这有违正常人的行为习惯。


    日常与他人交互的时候,人们常常会做出无意识的肢体动作,比如视线的跟随、脖颈的转动、手指的活动……这几乎是人类无法抑制的本能。


    但温德先生——却始终纹丝不动。


    如果忽略他会说话、会活动的事实,温德比起活生生的人,简直更像是一个放置在座椅上的假人。


    ……不对劲。


    孟司游暗暗提起警惕,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一边坐到办公桌的另一端,装作人傻钱多的富二代,继续与温德寒暄谈笑。


    空气中淡香浮动,他试图从温德身上找出更多异常,却一无所获。


    孟司游开始套话:“虽然有关你的报道很多,但大众似乎很少能见到你亲自出面,据说从未有记者能成功与你面对面访谈——温德先生真是低调啊。”


    “年轻时不注意,现在身体垮了,实在是没有精力出席那些活动,只能让属下帮我应付了。”


    温德语气平淡,回答让人挑不出问题。


    谈话间,他一直靠坐在沙发椅上,看上去疲惫无力,也确实符合身体不好的描述。


    停顿一下,温德又笑道:“你面前的咖啡是助理亲自手磨的,请用。”


    一般而言,孟司游不可能在陌生的环境里,随意接受可疑对象的邀请;


    更何况,咖啡还是入口的液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添加和鱼卵类似的鬼东西?


    但或许是室内的香氛味愈发浓重,他感到那股甜香如有实质一般,甜腻得令他无比憋闷,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


    甜香味不断浮动,恍若交织成细密的布料,一层又一层地紧紧裹到脸上,接着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口腔,像是要把人里里外外地浸透在香味深处。


    好闷……好渴。


    孟司游渐渐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也像是火烧似的,声音变得沙哑。


    大脑突兀地空白一下——他可能是出神了一瞬吧,不知不觉中就捏住了杯柄,抬起咖啡杯。


    杯口离脸越来越近,孟司游几乎就要迫不及待地饮下里面的液体。


    就在这时,杯中的液体微微摇晃,反光的液面如同一面小小的镜子,忽地映出一双金红的眼眸。


    那双色彩昳丽的眼睛,朝孟司游投来凌冽的一瞥。


    刹那间,如同一道金色闪电猛地劈开阴云,照彻愈发混沌的意识。


    孟司游颤栗一下,举杯的手指轻颤,瞬间清醒过来。


    一旦清醒,那股曾从门扉间溢出的腐臭味就卷土重来,再也无法忽视,甚至比之前浓重千万倍。


    孟司游僵硬地抬头,只见原本纤尘不染的办公桌,竟被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污垢覆盖。对面无数苍蝇嗡嗡盘旋,而在蚊蝇环绕之中,温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面部已经高度腐烂,皮肤被消解,只剩下一丁点破碎的皮肤碎片,暴露出底下的骨骼与肌肉组织。肌肉近乎脱水,皱巴巴地皱缩起来,表面凹凸不平,遍布饱受苍蝇啃食的密集斑疮。


    由于死后一直靠坐在椅子上,尸体背后腐烂的皮肉和衣物、椅背黏在一起,再也不分你我,体内沁出的尸油浸透布料,在椅子上留下油腻腻的痕迹。


    很大一部分恶臭,正是来源于温德的尸体。


    像是无数死鱼堆积在烈日炎炎的菜市场里曝晒,腐烂的气味几乎凝为实质,狠狠攻击孟司游的嗅觉。


    怪不得,温德在对话时始终一动不动……


    因为,他早就已经死了!


    ——孟司游刚才在和一具尸体说话!


    再低头,孟司游发觉手里的杯子也早就落满灰尘,里面浑浊的液体可能是放置了太久,表面已经生出斑斑点点的霉菌群,像是一层灰绿色的短绒毛,覆盖在骨瓷杯表面野蛮生长。


    在尸臭与鱼腥味的掩盖下,“咖啡”的臭味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仍然散发出明显的苦涩与酸臭交杂的味道,让人想起大夏天男生宿舍里积攒七天的袜子泡的水。


    “呕……”


    想到他刚刚差点就喝下这杯陈年老咖啡,孟司游胸膛剧烈起伏,忍不住连续干呕几下。


    恶心之余,一个问题也浮上心头:


    既然温德已经死了很久,那是谁在替他经营公司,做出“创始人还存在”的假象?


    最关键的是,是谁在负责鱼卵的供应?


    思忖片刻,孟司游猛然扭头,看向门口。


    他还记得,自己在最初门扉刚刚打开的时候,就闻到了明显的腐臭味,但当他真正踏入房间,感官却像是被蒙上一层黑纱,让他无法感知面前真实的情况,甚至浑然不觉地与一具尸体谈笑风生……


    难道,房间里有致幻的物质或神秘力量?


    忍住恶臭的侵袭,孟司游皱着眉环顾四周,很快注意到房间角落里,还有一只半人高的大型空气加湿器在正常运作,吐出丝丝缕缕的白雾。


    ……一个这么久没人打理,连尸体都纹丝不动的房间,居然还开着空气加湿器?


    疑窦顿生,孟司游立即走近加湿器,距离越近,越是能闻到甜腻的异香。


    他能确定,这股与房间其余气息格格不入的香甜味,绝对有问题。


    动手拆开加湿器,孟司游果然在加湿器内部的水箱里,发现了异物。


    那是一堆浸在清水里的鱼鳞,和鱼卵一样近乎透明,只有在某些角度下反射光线,折射出如珍珠般润泽的光芒。


    在加湿器运作时,蒸腾而起的水雾氤氲,似乎裹挟着鱼鳞中的某种力量一起飘动起来,甜腻的香气随之传遍整个房间,使每一个走进办公室的人都被幻觉蒙蔽,难以察觉到温德死去已久的事实。


    孟司游不敢直接上手触碰未知事物,从书架上找了一个硬质文件夹,用文件夹边角戳了戳鱼鳞。


    最顶上的鱼鳞,或许是已经被耗损过度,质地松软,边缘湿湿嗒嗒地相互黏连。


    再轻轻一碾,它们就溃散成粉尘,在水中闪烁星星点点的白光,看起来像是细碎的珍珠粉,朦胧而美丽。


    但孟司游知道,这些看似美丽脆弱的事物,实则具有十足的危险性。


    这些鱼鳞或许是……来自海洋神性生物的鳞片。


    为什么温德的办公室里,会隐藏着这种东西?


    扫开顶上的粉末碎片,露出下面尚且完好的鱼鳞,孟司游喃喃自语:“鱼鳞应该没有生命体征……”


    “那它们能不能像神秘道具一样,被系统鉴定?”


    在打算薅羊毛的时候,人是最不怕苦最不怕累的。


    他废了一番功夫,在保证没有直接触碰的前提下,把几片完整的鱼鳞捞出水箱,试着收进系统背包。


    ——成功了!


    心中一喜,孟司游连忙查看鉴定结果:


    「道具:????幼体的鳞片(C+)


    状态:不可绑定


    介绍:为了■■■■■■■■,它们逐渐进化出致幻的鱼鳞,用于麻痹痛觉、蒙蔽感官、制造幻觉——它们会制造出,属于祂们的完美■■。


    使用条件:融入水里,致幻成分会随着气体或液体传递,然后生效。」


    呃……


    虽然鉴定结果充满了问号和打码,但他好歹可以确定,这些鱼鳞来自神性生物幼体,并且有强效的致幻止痛作用。


    同时,孟司游也不禁想到,系统鉴定中的未知神性生物,会不会就是鱼卵成熟后的第二形态?


    它们究竟是出于怎样的生存需求,进化出这样的能力?


    记下这些线索与疑点,孟司游转而将目光投向书桌后的尸体。


    温德的尸体紧紧黏着椅背,左手放在大腿上,五指弯曲成爪,死死抠着裤子布料,仿佛死前正在忍耐某种剧烈的痛苦。


    再往下看,孟司游发现他的左腿膝盖以下竟然是义肢……


    看来,温德生前常常因义肢而痛苦难耐?


    那一个常年不得不忍受痛苦的人,可能寻求什么慰藉呢?


    常见的娱乐、酒精、止痛药——还是那些能够制造完美幻觉的鱼鳞?


    孟司游若有所思。


    他起初以为,鱼鳞或许是在温德死后,被其他人特意加进水箱里,用来隐藏创始人的死亡的。


    但现在,孟司游却无法确定了。


    有没有可能,这些鱼鳞就是温德亲手添加的?


    他需要用鱼鳞蒙蔽双眼、遗忘痛苦,在天堂般的美好幻觉里,盲目地愉悦至死。


    温德的右手则搭在桌面上,保持僵直前伸的姿态,手边放着一张旅游宣传单。


    孟司游凑近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张海边小镇的宣传单——是接待员曾提到的,温德发现“深海物质”的故乡。


    宣传单天蓝的底色上,排布着白色艺术字“沃尔德州西部滨海小镇欢迎您”,设计中透出上个世纪似的老土风格。


    孟司游仔细看了看宣传单上的内容,得知温德的故乡是一个经济落后的偏远小镇,过去以渔业为主,目前正在试图宣传发展旅游业,但同样并不成功。


    宣传单大概是家乡人寄给温德的,希望他能衣锦还乡,支持家乡的发展,开头字迹端正地手写:


    “致我们最可爱可敬的温德先生……”


    掠过这些信息,孟司游最为关注的是,在宣传单右下角的地址下方,留有手指甲的划痕。


    在温德死前,似乎曾竭尽全力抬起手,神经质地反反复复掐过纸面,留下一个竖着的弧形刮痕,像是画了一道弯月。


    “一个人在死前最后一刻,也要拼命留下来的,必定是想提醒生者的重要信息……”


    孟司游盯着那道指甲掐出的弧形,缓缓产生一个猜测。


    “这道刮痕,会不会是……一个数字?他在指明一个更具体的地点?”


    他隔空沿着弧形勾画一下,最后补全的数字是“6”。


    如果这个小镇以数字为每栋房屋编号……难道温德是在指向6号房屋?


    ……


    孟司游迈出办公室时,接待员已经在电梯边等候多时。


    “温德先生真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天才,”孟司游面不改色地吹嘘,“他规划的蓝图,都是我从未设想过、甚至难以理解的。虽然谈话许久,我却感到时间过得很快,在这之后,我大概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消化温德先生的深意……”


    “我很好奇,有人能和这样的天才思维同频,保持长久联系吗?”


    接待员没有发觉孟司游的套话意图,眼中盛满对创始人的崇拜,回答道:“或许走在时代前沿的天才,注定是孤独的。据我所知,温德先生父母双亡,没有亲密的朋友,甚至不聘用贴身助理,也不常出面各种宴会活动。”


    温德没有常来往的人……


    孟司游暗自点头,觉得鱼鳞是温德自己放置的可能性增大了。


    接待员继续说:“他总是一个人待在顶楼办公室,却是整个集团的崇拜对象,精神支柱。”


    “……”


    孟司游嘴角抽了抽,心想,一具尸体当然只能独自待在办公室了。


    要是它还能到处游荡,那就变得恐怖了吧?


    听完接待员的崇拜发言,孟司游才继续追问:“万能胶囊里的海洋物质,如果真的包治百病,那绝对会比金矿、石油更加珍贵……请问你们公司是在哪里开采并处理它们的呢?”


    接待员一下子卡壳了。


    在浓郁的个人崇拜氛围中,员工们不会质疑创始人的任何决定和行动,甚至无人探究万能胶囊核心成分的具体处理方法,默认它们自然而然就存在、为人们所用了——正如不会有人质疑太阳从东方升起。


    “……抱歉,我也不太清楚,”接待员眼神迷惑,不确定地回答,“听说,我们集团在海边还有产业……应该有专门的部门负责开采与运输吧?”


    那就必须去温德的故乡一趟了。


    孟司游开始思考,以埃德蒙的贵公子身份,忽然前往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会不会太突兀了?


    这时,电梯打开。


    接待员自然地走出去,孟司游却站在原地没动——在侧面的镜子里,预言家的身影再度浮现,朝他微笑。


    “更换命运的时间又到了,”预言家语气轻快地说,“这次用什么样的身份,能更方便地走近目标呢?”


    不知怎的,孟司游注视着乌苏尔嘴角的微笑,心底陡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第193章  模拟人生第二天


    接待员走出电梯, 背后却迟迟没有响起脚步声。


    “埃德蒙先生?”


    接待员疑惑地转头,就见金发碧眼的男人呆滞地站在原地,要不是接待员及时地按住了电梯按键, 这位公子哥就要被关在电梯里了。


    男人眼神放空,看起来像是由于一次性接收大量数据而CPU狂烧的机器人,怔愣许久才回过神,随手撩乱头发,又习惯性地解开衬衫最顶上的纽扣,透了透气。


    他询问道:“这里是……万能潮汐?这就参观完了?”


    这些问题, 在接待员看来十分古怪:各个部门都走过了,创始人也已经面谈过了,他还想参观什么?


    总不会是忽然失忆, 忘记了前一个小时的经历吧?


    压下奇怪的心情, 接待员仍然耐心回答:“是的, 先生,今天的流程已经圆满完成了。当然, 如果您还有其余想深入了解的方面, 万能潮汐永远向您敞开大门……”


    “参观完了?”接待员听见埃德蒙嘀咕着,“我怎么什么都记不清呢?”


    “无所谓了,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我还有约, 注资的问题直接和我的代理人联系。”


    像埃德蒙这种追求新鲜感的富二代, 对万能胶囊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就把疑问抛之脑后,大步走出电梯。


    临走前, 他还不忘向接待员暧昧地眨眨眼,“感谢您耐心的解说, 美丽的小姐。”


    接待员目送富二代潇洒远去,神色有些茫然。


    刚刚的埃德蒙先生,行为举止之间给她的感觉都好陌生——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


    沃尔德州西部,滨海小镇。


    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弓着背,鬼鬼祟祟地在一栋房屋附近转悠,时不时伸长脖子凑近玻璃窗,浑浊的双眼里流露出一丝贪婪。


    他提前踩过点了,这个时间点屋子里没人,很方便他下手。


    流浪汉觉得自己想要的并不多,这次不想谋财害命,只是路过想顺点吃的、喝的,最好再加上一些零钱……


    一根弯曲的铁丝滑出衣袖,他正要开始撬锁,不远处忽然传来响亮的犬吠声,示威般的咆哮声越来越近。


    低低咒骂一声,流浪汉转身,趿着一只鞋底开胶的鞋,快速躲进旁边树林深处。


    半晌,犬吠声渐渐远去。


    流浪汉满身狼狈地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站姿却不再像之前那样伸脖子弓背,腰板挺直了,眼神也变得清明磊落许多。


    孟司游低下头,仿佛能闻到自己此刻身上的酸臭味,面色平静中透出几分麻木。


    ‘乞丐,或是亿万富翁——我都能满足你的愿望。’


    预言家含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孟司游真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谁知道,他真的会获得乞丐身份啊?!


    这种时候,倒也不必如此一言九鼎!


    前几个小时,孟司游还是出行有司机、豪车接送的亿万富翁,随口决定的就是上亿的项目;


    转眼间,他就沦落为全身上下掏不出一分钱的乞丐,这其中的落差感,不言自明……


    仿佛命运在和他开玩笑。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孟司游开始检查流浪汉的随身物品,试图找到这个身份的基本信息。


    没有身份证件,没有皮夹钱包,口袋里的老式手机甚至没有电话卡……嗯,怎么还有一根铁丝,一片生锈的刀片?


    孟司游的神色逐渐凝重。


    他怀疑:这个身份不仅是流浪汉、乞讨者,而且可能是通缉犯。


    还随身带刀片,不会身上还背着点人命官司吧?


    “往好处想,我能在离开前用他的身体去警察局自首,为民除害,”孟司游苦中作乐地想,“而且在海边调查,说不定会接触到鱼卵的来源,危险性比较大——如果占用一个无辜好人的身体,擅入险境,那反而良心上过不去……”


    像埃德蒙与万能潮汐会面,这是在媒体万众瞩目的见证下的,只要万能潮汐还不想惹上大麻烦,再怎么样也不会让埃德蒙直面危险。


    而这里,疑似是鱼卵的原产地,那可就不一样了……


    孟司游找到公厕,在简陋的洗手池前,把流浪汉指甲缝里的泥垢冲洗干净,又草草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感觉整个人都变得清爽一些了。


    “恭喜。”


    镜子里,乌苏尔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他,勉强颔首认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变成了一个有精神、有追求的流浪汉。”


    “……”


    孟司游苦笑一声,问道:“请问我现在这个身份是?”


    “你大概猜到了吧,是一个在逃通缉犯,曾参加聚众群殴三次、猥亵幼童未遂一次、偷窃数次,后来在夜晚入室偷盗财物的时候,与屋主发生搏斗,失手杀了人,”乌苏尔随意道,“这个身份随便用,活着也行,死了也行,随你。”


    说完,乌苏尔的身影就消散了,只剩下孟司游打量着镜子里的流浪者,越看越觉得贼眉鼠眼:“……好的。”


    此时正到饭点,孟司游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在小镇里缓缓行走。


    三号、四号……


    他左顾右盼,一个个找着房屋前的标号,终于眼前一亮——是温德死前指向的六号!


    和小镇其余房屋一样,六号屋白砖蓝顶,部分砖块边缘留有常年被潮气浸湿的水痕,看起来并不富裕。


    但与众不同的是,六号屋子旁边搭着一个简易的小木棚。


    棚子下,待着几个同样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或躺或坐,沿墙根的地方还摆放着一排破口的碗。


    见到孟司游走近,流浪汉们都只是瞥了一眼,判断出他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立即不感兴趣地移开目光,继续沉默发呆,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透出一种对外界麻木的死寂氛围。


    孟司游试着搭话,但根本没人愿意搭理他。


    态度好一点的,是翻身背对他,闭上眼装睡;差一点的,直接挥手把他吼走,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蚊蝇。


    无奈地在附近转悠一圈,孟司游忽然发现,六号屋的大门敞开了——


    木棚下百无聊赖的流浪汉们,顿时如同接收到了无声的信号,每人从墙根处拾一只破碗,迫不及待地凑到门口,眼巴巴地朝里张望,仿佛一群等待好心人喂食的流浪狗。


    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后,身旁放着一口大铁锅、一只大铁勺,嗓门很大地强调:


    “到饭点了,都过来排队——不许插队,也不许争抢,不听话就没饭吃!”


    流浪汉们似乎早就熟悉这样的讨食流程,自觉地排成一列,挨个儿等待矮胖女人给每人一块硬面包,盛一碗咸鱼汤。


    “面包只有一人一块,多了没有,”矮胖女人叉着腰说,“汤最多盛两碗,求我也没用。”


    孟司游旁观这一幕,渐渐明白过来,六号屋的屋主乐善好施,大概有常常施舍乞丐几口饭吃的习惯。


    等等,那预言家给他一个乞丐身份……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以讨饭为借口,接近调查目标?


    孟司游开始做心理准备,劝说自己舍弃尊严和底线,学着这群流浪汉一起讨饭……但或许是他畏畏缩缩、犹犹豫豫的样子过于明显,一下子吸引住矮胖女人的注意。


    女人用勺子敲了敲铁锅,发出乒乒乓乓的动静,主动问孟司游:“新来的?想吃饭吗?可以给你拿个碗。”


    “……”


    孟司游面露尴尬之色,摸了摸快要瘪下去的肚子,艰难地点头:“想……谢谢您。”


    为他舀汤的动作一顿,矮胖女人斜着眼多瞧了这张陌生面孔几眼,稀奇地感慨:“真难得,居然能从你们这种人嘴里,听到这么礼貌的字眼。”


    孟司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低头喝了一口汤。


    齁咸的味道带着点海鱼特有的腥味,从舌尖直冲到鼻腔,咸汤里还混着劣质的盐粒,一起滚过咽喉,差点把孟司游呛住。


    矮胖女人好奇地端详他,随口问:“你是最近路过这里的,接下来打算去做什么?”


    打算送原身去吃牢饭……


    一个通缉犯,还想有什么未来规划?


    孟司游当然不可能直接说出真实想法,便指了指周围狼吞虎咽的流浪汉们:“大概会和他们一样,到处乞讨吧。”


    “和他们一样?”矮胖女人嗤笑一声,“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可能和他们一样的——你有目标,有不惜一切也要完成的事情。”


    “你的流浪只是过程,不是结局。”


    孟司游察觉到,眼前的女人比他想象中的更敏锐。


    既然这样,那过于迂回的套话方法,说不定会适得其反……也许,他能直接找个理由,询问关于温德的事情。


    于是,他顺着矮胖女人的话说下去:“我确实有高远的目标,却还不知道该如何实现……路过这个小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停下来看看,因为听说这里是一个传奇人物的故乡。”


    说到这里,孟司游已经能看出女人的神色略有变化。


    她果然认识温德!


    他佯装不知,继续说:“他就是万能潮汐药业的创始人,温德先生,也是我目前憧憬的榜样。您是否能和我讲讲,他的经历呢?”


    “温德……”


    矮胖女人沉默片刻,叹息一声:“他现在功成名就,外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个成功的天才,但我知道,温德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在他父母死后,我收留过他一段时间,对他算是有些了解。你感到好奇的话,就坐下聊聊吧。”


    女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随意拍了拍下一级台阶,示意孟司游也坐下,接着问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传温德的故事的?”


    孟司游总结了一下接待员的叙述,大致转述了外界的传闻。


    “他们竟然以为,温德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听到一半,矮胖女人就感到荒谬,忍不住插话:“不、不,温德根本没有失眠的烦恼,恰恰相反——他害怕入睡,甚至有意保持过两天两夜的清醒。”


    害怕入睡?


    孟司游嗅到了异常的气息,打起精神追问:“为什么?”


    “他说……梦里有人在呼唤他,”女人顿了顿,接着说,“而温德恐惧并排斥,那未知的呼唤。”


    第194章  凡人之梦


    在外界传闻中, 温德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因此不得不依靠安眠药入睡。


    但通过矮胖女人的叙述,孟司游逐渐意识到, 传闻故事具有一个关键性的错误——


    顺序错乱了。


    而同样的一系列小事件,根据不同的顺序相互串联,也会对全局造成巨大的误差。


    真正的事件发展顺序其实是:


    1,温德在梦境里疑似受到神秘力量的蛊惑,不敢正常入睡;


    2,在这样长时间缺乏睡眠的状态里, 温德的精神一点点衰弱下来,再加上神秘力量的污染,催生出一些精神疾病几乎是必然的;


    3, 温德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 医生误以为他有失眠的问题, 给他配制了安眠药。


    ——不是因为精神疾病而失眠,而是因为不敢入睡才患病!


    大概只有在药物的作用下, 温德才能暂时遗忘……


    那来自深海的呼唤, 那些在梦境里簌簌爬动的、拖拽人类脆弱的灵魂沉入疯狂深渊的响动……


    统统忘记,换取一夜安睡。


    孟司游不禁对顶楼办公室里那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产生几分同情。


    在源于亘古的神秘面前, 人类本就短暂、脆弱、不堪一击。


    更何况, 温德还是一个对神秘学毫无了解的普通人……


    他能最早受到神性生物的召唤,应该是在感知方面具有不低的天赋;但当天赋无法被利用或掌控的时候, 就无异于催命符。


    收敛思绪,孟司游询问:“温德先生幻听的症状,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粗糙的手指整理着围裙边,矮胖女人陷入回忆:“好像是在两年前的夏天……”


    那是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月亮与群星皆隐没在暴雨阴云之后, 哪怕是在向来多雨的海边城镇,这样的天气也过于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愠怒咆哮,而滔天海浪拍打礁石的巨响,则是它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令所有亲历者印象深刻。


    好像隐藏在生物基因里的本能,在预示他们:


    有某种不同寻常的灾难,正在缓慢降临。


    “那时,温德恰好从学校回来歇息。由于他的房子太久没人打理了,就和我商量好,先暂住在我家度过第一夜。”


    “大概晚上十点多,我们互道晚安,正要回到各自的房间。可就在这个时候,温德忽然愣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窗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矮胖女人还记得,当时天色很黑。


    她循着温德的目光,透过窗户往外眺望,只能看见一片浓郁流淌的深黑,万事万物都在被大雨冲刷,仅仅远处有几点模糊渺小的光点,似乎随时可能被黑暗吞没,那是来自屋舍或灯塔的灯光。


    除此之外,矮胖女人再也看不见其它。


    但温德坚称,他看见了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影……


    距离太远,他无法仔细辨认出它的轮廓,但能确信它无比庞大,如同一座山峦般沉降进大海。


    当时,矮胖女人没有把温德的话放在心上,困倦地打着哈欠:“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我们都知道,天上不可能忽然落下这么大的东西,而且在黑暗中隔着暴雨,还能被你看见。”


    “不,它一定存在。”


    温德的面色逐渐发白,眼神有些放空,嘴唇哆哆嗦嗦地打着战,像是天灾临近前惴惴不安的小型动物。


    他精神恍惚地开口,声音如同从常人无法感知到的、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夹杂在窗外呼啸的疾风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因为——它也看见我了。”


    “我能感觉到,在我看见它的那一刻……它就同样看见我了。”


    白影……


    孟司游在心底默念这个词汇,产生诸多猜测。


    他猜测温德意外目睹的,或许是某种神性生物最初降临地球的场景,因此与它产生了联系。


    而那道庞大的白影——难道就是鱼卵的来源,或者说“母体”?


    说到这里,矮胖女人沉沉地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可被温德一反常态的表现吓坏了。连忙给他裹上毯子、煮一杯热牛奶,让他快点回房睡觉,不要想太多。”


    “第二天早晨,暴雨停下,我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是温德一醒来,就开始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他恐惧得语无伦次,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梦见了那道白影——看见它随着汹涌的波涛起起伏伏,像是一条特殊的白色鲸鱼,或者一条巨大的船只,在天空与海面的交界线上飘荡。”


    “温德说,它在靠近他、呼唤他,引诱他前往大海,成为它的代理人与子民……”


    拳头渐渐握紧,孟司游已然能听见悲剧的背景音。


    温德的恐惧,也是无数遭遇神性生物的智慧生命的恐惧。


    这种恐惧自生命诞生的第一秒起,就已经存在,但至今无法被驱逐,至今从未真正远离。


    ——诸神永在,祂们永在。


    孟司游问道:“后来,他是怎么应对梦境中的呼唤的?”


    矮胖女人低垂着头,惆怅道:“幻听、惊悸的症状持续了大半年,折磨得温德近乎崩溃,我眼睁睁看着他很快消瘦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憔悴好多。”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熬,还开始接触此前从来没有碰过的酒精。时常在凌晨的时候,我起夜看向他的屋子,发现屋里的灯光久久没有熄灭,一直熬到天亮……”


    “有几次我质问他,为什么不睡觉?当时温德抱着酒瓶,眼睛里都是血丝,但还强撑住睁着眼,嘴里回答的话语反反复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后的胡言乱语……他一直重复说,他不能屈服,不能听从它的话。”


    “我起初觉得他着魔了,从一个年轻有为的博士学生,沦落为一个满口荒唐话的醉鬼,但听有年轻人说,温德可能是生病了,被那道白影的幻觉给困住了。”


    “他不是醉鬼,”孟司游低声喃喃,“……他是一个勇敢、伟大的人。”


    以凡人的梦境砌成高墙,温德独自支撑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把来自深海的蛊惑阻挡在人类世界之外。


    但人是有极限的——他是有极限的。


    凡人的精神就像一根橡皮筋,在污染中越绷越紧、越绷越细,迟早会有彻底断掉的那一天,区别只是时间的早或晚。


    孟司游觉得,就算温德最终主动屈服了,成为替“白影”传播鱼卵的代理人,他也无法苛责温德太过。


    他已经做到了一个普通人在神性生物面前,最大限度的抗争。


    矮胖女人以为,孟司游口中的夸赞是指温德抵抗住精神疾病的侵袭,成功创办如今炽手可热的万能潮汐药业,没有感到奇怪。


    她继续说下去:“明白温德这是有幻听、幻视的症状后,我觉得他需要得到治疗,就强行带着他,去最近的城市看医生。医生给他诊断、配药,一切都很顺利,但没想到……又出事了。”


    “走出医院之后,我们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温德似乎是在看着路对面发呆。灯还没跳绿,温德忽然问我:‘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有尽头?是不是只有他死去,它才能永远留在海洋深处?’”


    “我吓住了,没反应过来,然后毫无预兆的,温德就像发疯一样冲到马路中间……他居然想要杀死自己,幸好上天还是保佑他的,他没有生命危险,但从此失去了左边半条腿。”


    “熬过那个坎儿后,温德的经历就变得幸运顺利许多了。他在海边发现了那种全新的物质,发明了万能胶囊,一路走到媒体大众面前,走到我想象不到的高度。”


    矮胖女人的语气里,混杂着欣慰与哀伤:“但成功之后,温德就很少回到这里了。他似乎变成了一个优秀却陌生的,我认不出来的传奇人物……但那也很好,他值得这样美好的结局。”


    不。


    孟司游却知道,温德并没有像矮胖女人想象中的那样,拥有美好的结局。


    很可能在“温德”装上假肢出院之后,就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温德了……至少,不完全是。


    每一次听见呼唤,哪怕不回应,温德也在离那位神性生物越来越近——原本属于人类的纯粹灵魂,正在被强硬地添加进未知的物质,就像清水里被掺进一滴滴颜料,陌生的杂质与色彩越来越多,直到彻底面目全非。


    自杀行为,其实是那抹人类的灵魂竭尽全力发出的,最后一声反抗。


    从看见神性生物的那一刻起,大多数普通人所能拥抱的“最美好的结局”……竟然是死亡。


    黑甜如梦的死亡。


    而在自杀失败后,他就成为了神性生物驱使的奴仆,为它寻觅更多安放鱼卵的容器。


    孟司游忍不住想起,顶楼办公室里的致幻鱼鳞。


    在痛觉与幻觉之间,在混沌与清醒的交界,温德是否恢复过那么几刻的自我意识?


    他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吗?


    在把万能胶囊推向高地的同时,他是否感到几秒的绝望——绝望于毁灭一切的种子,竟是自己亲手种下的?


    “谢谢您,女士,告诉我这么多温德先生的经历。”


    虚伪的夸赞重复过许多遍,但这次孟司游的态度是郑重的:“他的确曾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矮胖女人笑了:“你将他看作偶像,接下来是想追随他成功的步伐吗?”


    “算是吧?”


    孟司游起身拍落灰尘,按了按原身头上脏兮兮的布艺帽子,帽檐阴影下的眼睛锐利有神,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接下来,我会尽力完成他没能做完的事。”


    第195章  您是否能施舍我一口肉与血?


    下午两点。


    层叠的浪花在阳光下翻涌, 大大小小的渔船点缀在深蓝绸缎上,随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下起伏。


    这时,一道尖锐的鸣笛声划破呼啸海风, 传遍整个小镇。


    鸣笛声自然也引起了孟司游的注意,他逮住一位路过的本地居民,低声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外地人?”本地居民瞥他一眼,见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清正有礼,还是给出回答, “这种鸣笛,一般是船只在表明位置,体现周围船只注意避让。不过这次嘛……”


    本地居民顿了顿, 喃喃着计算一下日期, 随后说:“每隔三天, 万能潮汐的捕捞船就会去海上作业——万能潮汐听说过吧?它的创始人,可就是我们这里出身的!”


    “那制药业的利润不是普通捕鱼比得上的, 所以我们当地达成协议, 会为捕捞船特意鸣笛,其余船只自行避让, 优先确保药业公司收集原料。”


    所以, 他很快就能亲眼目睹, 万能潮汐收集鱼卵的过程了?


    孟司游打起精神,又打听道:“我听说, 万能胶囊的主要成分,来自这边海洋特产的深海植被, 因被海浪冲上岸而发现……这是真的吗?”


    提到这个,当地居民的眼神就有些躲闪, 显然不太情愿回答这个问题。


    这也在孟司游的意料之中。


    他熟练地从系统背包里取出道具,一根名为「说说你心里的话」的香烟,递给对方:“兄弟来,抽根烟。”


    当地居民本来想转身离开的,但不知为何,那根香烟一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就移不开目光了,双脚死死钉在原地,无法挪动。


    哦,多么小巧可爱的香烟,多么洁白无瑕的卷烟纸……


    眼神逐渐发直,当地居民忍不住伸出双手,接过香烟、点燃它,随后嘴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答:


    “嘿,根本不存在传说中的那种植物!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用海洋植物入药的习俗,都是温德那小子在媒体、还有那些迫切需要万能胶囊的大人物们面前瞎编的。”


    “胶囊里的神奇物质究竟来自于哪里,又是如何被发现的,那我们也不知道,或许是温德才掌握的秘密吧。”


    “当然,我们都不会把真相告诉外界——镇长还寄希望于保持这些神秘的传说,吸引外地人前来探索,发展旅游业呢……”


    孟司游露出了然的神色,表示理解。


    又一个疑问得到解答,接下来,就是等待所谓的捕捞船出场了。


    他倒是好奇,万能潮汐能装模作样地打捞出什么东西来……


    远眺海面,许许多多渔船都小得像是微缩模型摆件,刷白漆的船体在海浪间穿行,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静静等待片刻,孟司游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一艘,两艘,三艘……


    从靠近海岸的地方开始,渔船们逐一向左右分开,中间留出一片空旷的海面,像是在为什么东西让路。


    然而自始至终,仅有“道路”出现,却不见捕捞船的踪迹。海鸟在难得空荡的海面上盘旋,歪着脑袋俯视下方,似乎同样感到几分困惑。


    这让孟司游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此刻的海面上,应该有一艘无形的大船在缓缓驶向远方,让渔船纷纷让道……


    但他看不见。什么都没看见。


    “看,是万能潮汐的捕捞船!”


    本地居民一边抽着烟,一边指向空旷的大海,发出爽朗的大笑,“是不是很气派?这可是州长他老人家赞助的,和旁边那些可怜的小家伙相比,打捞船简直像是钢铁打造的巨兽!”


    孟司游循着对方指引的方向望去,再度确认——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所谓的“捕捞船”,根本就不存在。


    外界对万能胶囊的认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心里沉了沉,孟司游询问:“作业完成后,捕捞船一般会停在哪里?药业集团会在哪个地点回收‘捕捞’的成果?”


    本地居民的思绪停顿一瞬。


    这个问题,也是药业集团向当地民众百般强调,不能泄露出去的“商业机密”;如果泄露,集团将不再资助小镇的经济发展,还会让泄密者背上巨额债款……


    不能透露!


    潜意识在剧烈抗拒,但在香烟道具的作用下,本地居民控制不住地开口,详细说明了船只停靠的地址,甚至还描述了周围的景物特征。


    “万分感谢,”孟司游真诚地说,“下次,不要轻易接过陌生人递出的烟了。”


    “啊?”


    本地居民叼着烟,迷惑地扭头。


    只看见那个形迹奇怪的流浪汉朝着他所指的方向,匆匆远去,留下一道疲惫而坚定的背影。


    “……真是一个怪人。”本地居民喃喃道。


    ……


    朝着某个方向,孟司游沿着海岸走了半圈。


    头顶上空烈日照耀,刺得双眼有些眩晕,细软的沙子不断漏进开胶鞋里,又被他拎着鞋跟倒出去。


    这样循环往复数次,孟司游终于抵达目的地。


    在一片高耸陡峭的崖壁前,有一艘庞大的船只,复杂的管道、设备自它身上延伸出来,使它看起来确实如同一头伏地憩息许久的沉重巨兽。


    船身歪歪扭扭地停靠在岸,一半沉在沙石深处,另一边被起起伏伏的海水冲刷。船底或许是长时间被富含盐分的液体浸泡、侵蚀,甚至生出了褐黄色的锈迹。


    手指拂过船身,指腹蹭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孟司游判断出:


    这艘捕捞船,已经很久没有运作过了……甚至有可能,它从未真正下过海。


    它的使命,在被运输到此地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此后,这艘船都只作为一个象征、一个谎言而存在着,长长久久地眺望近在咫尺的大海。


    那就意味着,鱼卵并非来源于海底……


    那它们的源头,是何处呢?


    被烈日灼烧刺痛的眼球转动着,孟司游的双眼直勾勾看向船舱——那像是巨兽臃肿隆起的腹部的位置,他紧张又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


    产生鱼卵的母体,可能就在庞大的船舱内部。


    那是神性生物白影最初的巢穴。


    深呼吸几下,孟司游推动舱门,金属质地的门轴有些生涩,但竟然没有上锁,毫无阻碍地向他敞开。


    熟悉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孟司游紧皱眉头,顺着渐渐下沉的走道,小心翼翼地朝着船舱的方向走去。


    由于捕捞船从未正式投入使用,里面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或垃圾,唯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潮湿气息,以及异样的甜香在证明:这里隐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危险生物。


    走着走着,孟司游不禁烦躁地脱下帽子,解开领口,像缺氧的鱼一样张开嘴大口呼吸。


    他感到心跳正在逐渐加速,头脑也有些昏沉,窒息感如海潮般涌上来。


    ……是那些甜香。


    孟司游思维迟钝地反应过来。


    虽然预言家曾帮助他从香气中清醒过来,使得他因此对幻觉产生抗性,但是他的抗性还远远不够。


    ——船里的甜香浓度,实在是太高了。


    越是靠近深处,香气越是无孔不入。


    高浓度的甜香在孟司游体内流窜,恍若心脏泵送的血液里,也都混合着奇异的香味。


    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冲动也从心底生起,愈演愈烈,直到孟司游几乎无法再凭借理智压下去。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体内,似乎也孵化着鱼卵……


    不,那不是什么“鱼卵”,那是他血浓于水的孩子!


    “啪!”


    刚刚生出这个念头,孟司游就毫不犹豫地抬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下手的力道很重,震得双耳都在嗡嗡作响,孟司游恍惚地晃了晃脑袋,终于找回一些理智。


    最后一丝微薄的理智告诉孟司游,先别提他根本没有摄入过鱼卵,就算真的有,它们也不会吐出人类的语言,而是只会发出在人体□□中涌动的、气泡翻涌似的呼噜声。


    但此时此刻,在甜香的萦绕与侵袭之中,孟司游却能清晰地听见:


    在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流经的部位里,都传出了婴儿细碎的哭泣声。


    孩子们的哭声愈发嘹亮,像是在为自己如今可怜的处境——不得不寄居、躲藏在人类逼仄的体内繁育,而嚎啕大哭。


    恍惚之间,孟司游仿佛体验到了鱼卵在身体内逐渐成熟的全过程,如同真正的慈母一般,怜爱地感受着孩子们的诉求——


    它们的生存空间如此狭小;


    它们的营养如此稀缺;


    它们艰难地长大,终于快要成熟;


    可它们真的好饿。


    人类寄体内有限的生存资源,害得它们好饿好饿好饿……


    在鱼卵真正成熟、孵化成幼体之前,它们无助地祈求母亲,宽容地给予它们一顿饱餐。


    母亲啊母亲,您的身体为我们提供栖息、繁衍、生存的方舟,您应当是爱我们的吧?


    那您是否能施舍我一口肉,作为我长出鱼尾的原料?


    您是否能再施舍我一口血,帮助我摆尾逃亡向远方?


    母亲,敬爱的母亲……


    请不要拒绝您最爱的孩子们。


    放干您的血泪,割尽您的肉躯,帮助我们快快逃向那恶神寻觅不到的世界尽头……


    陌生而汹涌的情感充盈心脏,孟司游感到,他对某种生物的爱意近乎要满得溢出,甜蜜的情绪潺潺流淌,从心尖逆流而上抵达咽喉,迫使他急切地想要回应孩子们的祈求。


    不知不觉中,他握住了流浪汉衣袖深处的刀片,浑浑噩噩地在手臂上比划。


    ……好,我的孩子。


    第196章  静海的皇女。


    易逢初注视着孟司游。


    从外表上来看, 流浪汉打扮的男人只是呆滞在原地,眼神逐渐溢满恍惚、疯狂与诡异的爱意,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但易逢初能透过这层表象, 一直看到人体之内,乃至灵魂深处的变化——


    他看见,流浪汉头颅内的大脑正在“融化”。


    大脑皮层层层叠叠的褶皱深处,渐渐沁出晶亮的水层,仿佛秋冬清晨枝叶间的露珠。


    这些自脑部渗出的水珠点点滴滴汇聚进脑沟里,使得整个大脑都呈现出异常湿润、绵软的质感——它就像一个快要融化的冰激凌蛋糕, 流淌出粘稠的汁液,白色、黄色与微量血红混合,最后融合成一摊漂亮的淡粉色。


    哪怕是异能者, 也很难在这样脑部结构彻底破坏的基础上, 维持清醒的思考。


    而承载于这具躯体之内的灵魂, 同样随之产生溃散的倾向。


    如果说,孟司游原本的灵魂是一盏明亮而稳定的灯, 那如今灯火边缘的轮廓已经模糊, 在大量高阶污染的侵袭下动摇,仿佛灯光在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在易逢初无形的注视中, 孟司游无意识地摇晃一下脑袋。


    恍惚间, 他感到有一些粘液在头颅内翻滚、晃动、冒出气泡, 回荡着黏稠的水声。


    脑部组织潺潺流动,连带着对鱼卵格外浓烈的爱意一同, 甜蜜地涌遍全身。


    握住刀片的手收紧,孟司游的心神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应当不惜一切代价, 确保孩子们的顺利诞生;


    他应当献上自己的血与肉、魂与骨,献上从里到外所拥有的一切, 喂饱孩子们饥饿啼哭的嘴……


    “——你不能再继续探索下去了。”


    如同冰雪滚过混沌而滚烫的意识,孟司游骤然清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正以一种无形无状、非物质的形式悬浮在捕捞船里。


    而在不远处的墙角,斜倚着那具熟悉的流浪汉的……尸体。


    孟司游怔怔地回过神。


    原来,就在刚刚那段混沌的时间里,像是只过了一刹那,也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回到原本属于你的命运中吧,”他听见预言家的叹息,“再往前,不是你能够抵达的区域。”


    停顿一下,乌苏尔又低声嘟囔:“说起来,明明你也有七阶,怎么精神抗性这么弱?……呵,‘伟大的母亲’。”


    孟司游:“……”有被嘲讽到。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感到自己如同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灵魂不受控制地腾起、旋转,眼前的景物模糊一瞬。


    等眼前的景物恢复清晰稳定,孟司游已经回到当初的公交车站,宽大的电子屏幕仍在发出花花绿绿的光。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有一个青年在广告屏前消失或重现,甚至极短暂地体验过亿万富翁和流浪乞丐的人生。


    简直是……黄粱一梦。


    孟司游站在原地发怔一会儿,清风拂来,吹散他体表似乎仍然残留的、潮湿而黏腻的海水触感,也清空了嗅觉神经对于那种甜腻异香的印象。


    思维重新变得清晰,大脑恢复成正常的凝固状态,孟司游甚至觉得有点不适应……


    这就是不被蛊惑成为“母亲”的感觉吗?


    真是太棒了!


    孟司游呼出一口气,看向候车亭外。


    由于两地时差,此时的A市刚刚度过黄昏,已经有细碎的星子点缀在天际。孟司游掏出手机,给沈媛打了一个电话,询问这几天局里的状况。


    “怎么忽然问这个?”沈媛语气里透出怀疑,“你不是一直和我们一起行动的吗?”


    果然,连同事们都对他的“消失”毫无印象。


    所谓的“一起行动”,不过是在孟司游回归正常的命运线之后,其余人意识里对因果关系的自动修正罢了。


    孟司游无奈解释:“出现了一点特殊状况,等我以后再和你们解释。不过我保证,我一定是本人,没有被奇奇怪怪的力量干扰或掌控……江队长在你周围吗?你让他用异能预知一下就知道了。”


    电话另一头安静下来,接着传来一阵杂音,是沈媛在寻求江宥的确认。


    片刻后,沈媛答复:“行吧,江队说你没问题。”


    “这两天,局里选择采用强硬手段,把目前能够确认并定位到的服药者都控制了起来,对外宣称是隔离罕见传染病患者。”


    “但问题是,只要国外仍然在大肆生产、宣传万能胶囊,问题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在我们监视之外的地方,国内也一定有万能胶囊在暗地里偷偷交易,产生新的服药者……”


    说着,沈媛忍不住抱怨:“胶囊里的神性生物幼卵,实在是太善于隐藏了!”


    “它们像是专门朝着‘隐匿’和‘生存’的特性进化,宁愿以削弱幼时的能力为代价,随时可能暴露在空气里融化成真正的海水,也把卵里携带的力量波动降到了最低,连全视之眼都难以寻找、辨别它们的存在……”


    孟司游陷入沉思。


    等沈媛不满的声音停息,他才缓缓开口:“或许,这些鱼卵的最终目标,真的是不惜一切代价地生存、延续、逃亡。”


    “嗯?”沈媛意外地出声,“你说什么?”


    他们都以为,发生神性生物的大范围入侵事件,要么是因为他们的世界不幸被随机选中,要么是源于某个蓄谋已久的企图。


    然而,现在孟司游却提出一个可能性:


    它们或许……只是在慌不择路地逃亡。


    “是的,它们在逃亡。”


    孟司游笃定地重复一遍,脑海中不断回想着,之前在流浪汉体内死亡的体验。


    那种异常浓烈、充满牺牲精神的“母爱”,都是在被超高浓度的甜香包裹后产生的。


    那么,对于那些体内孵化着无数鱼卵的人们而言,他们根本无需吸入外界的香气——因为只要鱼卵初步成熟,他们的血流里就自然而然地浸泡着初生的柔软鱼鳞,含有浓度极高的致幻物质……


    通过这种手段,寄体将在鱼卵成熟孵化的时刻,彻底迷失在幻觉深处,对体内的“孩子”产生毫无底线的爱怜和保护欲。


    而鱼卵为什么要赋予寄体这样的“爱意幻觉”呢?


    这类神性生物真正的目的,早已通过幻觉,亲口告诉孟司游了:


    它们需要更多食物,更多能量;


    它们需要摆尾,逃往未知的远方;


    它们要……躲避某种灾难,使族群延续下去。


    没有在电话里过多解释,孟司游挂了电话,再度填写任务面板:


    「鱼卵来源于一只降临在海洋附近的神性生物。在成熟后,鱼卵会逐渐变态发育成幼体,生长出带有致幻特性的鱼鳞,哄骗母体自愿牺牲,以血肉作为它们的最后一顿盛宴。」


    「而这一切行为,都是为了积攒能量,进行族群的逃亡。」


    系统判定答案正确,任务一进度推到100%。


    「恭喜该世界玩家完成探索!」


    「作为奖励,此类神性生物的基础信息,将公开给副本内所有玩家,祝你们的世界好运。」


    「额外补充信息:该神性族群为潮汐之母的二代子嗣,彻底成熟后无具象实体,形似一团飘荡在水里的凝胶状物质,因在某些特定角度会折射光线,呈现润白色的光影,常常被目睹者误认为特殊的鱼类——你们可以称它们为鱼,或者其它什么,这无关紧要。」


    「在潮汐的眷顾中,它们在水里以非连续性、非线性的方式跳跃移动,只要存在水分的地方,它们就能瞬息间抵达。」


    「其主要进化方向为,致幻、精神控制、快速繁育、速度、隐匿。」


    任务一终于完成了!


    不管怎样,好歹玩家们对神性生物的认知更近了一步,打破了两个种族之间单方面的信息壁垒。


    可以说,直到这一刻,人类与那类神性生物才真正公平地站在天平两端,争取生存的重量向某一方倾斜。


    孟司游松了一口气,转而想到他的背包里还有一片鱼鳞,进行查看。


    意料之中的,鱼鳞的道具介绍也发生了变化,模糊不清的字迹显现出来:


    「为了哄骗母亲奉献血肉,它们逐渐进化出致幻的鱼鳞,用于麻痹痛觉、蒙蔽感官、制造幻觉——它们会制造出,属于祂们的完美母亲。」


    “母亲”,本该是最亲切可爱的字词。


    可在这段介绍里,一笔一划之间却仿佛透出血腥气,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或许,这正是该类神性生物对母亲的定义。


    它们的思维本就与人类大相径庭,甚至是反常识、反伦理、反自然的。


    压下心中泛起的凉意,孟司游重新看了一遍鱼卵的进化方向,若有所思。


    它们既是将“逃亡”的目标刻在本能之中,又是拼命朝着非攻击性的方向进化……


    难道这些神性生物的母神,已经再无余力庇护它们了?


    对于潮汐之母势力的衰弱,孟司游一直有所听闻,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亲身经历祂的落魄,见证祂的眷族的逃亡。


    堂堂一位真神,居然落魄到连自己的子嗣都保不住?


    那能使祂沦落到如此绝境的敌人,又该多么恐怖呢……


    等等。


    孟司游的神情严肃起来。


    在鱼卵事件爆发的最初,预言家就能及时出现,给予他不小的帮助……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细想之下,大事件的每一步发展,都离不开帷幕后的某道影子——


    命运、命运,还是命运!


    难道,那位疑似把潮汐之母逼到绝境的强大敌人,正是与预言家关系密切的叙事者?


    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叙事者是否已在争斗中占据绝对的优势,才使得潮汐之母自顾不暇?


    命运冕下,真是恐怖如斯!


    孟司游倒吸一口凉气,再细细回忆自己的经历,面色逐渐变得微妙。


    他的“模拟人生”,不会也有叙事者的旁观与默许吧?


    他之前就在心底调侃过,一天之内从亿万富翁沦为乞丐,像是命运在和他开玩笑……敢情,这可能就是真相?


    路过的行人眼见着孟司游的脸色变来变去,纷纷投来古怪的目光,默默挪步,离他远一些。


    “……”


    孟司游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不能再深思下去,他似乎已经窥见太多神灵层次的机密了……


    而在此刻,在全体人类的存亡面前,神灵的秘密,也显得毫无意义。


    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行动起来监测每一位服药者的状态,阻止鱼卵完成变态发育的过程,真正完成孵化、离开寄体!


    以“鱼”能在水里非连续性跳跃——相当于瞬移的特性,一旦成熟,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它们了。


    人体内也有很多水分,这代表着“鱼”甚至能随时跳跃到人体内部!


    孟司游神色严肃,匆匆奔向异管局的方向。


    ……


    船舱内部,只剩下一具衣衫褴褛的尸体。


    船内的海水具有特殊的腐蚀性,流浪汉浸在水里的双脚已经袒露出白骨,碎肉连带着青筋,一条条地往下掉落,在水波荡漾间晃动。


    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具还能拥有生命体征的身躯。


    忽然间,它却睁开了眼睛。


    流浪汉本身的眼球已经被溶解,此刻眼眶里的双眼,来自降临于此的神灵——鎏金的虹膜,漆黑的竖瞳,仿佛一扇金色门扉打开缝隙,露出背后深渊的色彩。


    易逢初站起身。


    虽然双腿已是白骨,但这并不阻碍他行动。


    视致幻的甜香为无物,他驱使这具肉.身,继续向船舱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有身体部位在融化,衣衫与皮肤一起溶解成液体,混合进海水里。


    直到抵达船舱内部,“流浪汉”近乎只剩下骨架,唯有脖颈以上仍有残余的血肉组织,这衬得眼眶里的蛇眼异常完整、邪异,仿佛是两轮在昏暗的光线下升起的曜日。


    易逢初抬眼,打量船舱里的场景。


    在捕捞船的设计版图里,船舱是为了存放足够多的货物,因此内部空间也极其宽阔。


    但现在,这里被一团庞大的东西占满了——很难形容祂的外形,乍一眼看过去,几乎只能看到朦胧荡漾的水光,似乎船舱里仅有清澈的海水;但仔细凝视,祂又会反射珍珠般润白的光线,恍若有无数条半透明的鱼在水里飞速游弋。


    祂像是融化的玻璃、半胶质的珍珠、被赋予生命的海水,在船舱里粘稠地流淌。


    在远古时,祂常常会在明月高悬时,自无风无浪的海面升起,统领众多海潮圣子共同赞颂母神。


    因此,祂也被当地的智慧生命敬畏地称为,“静海的珍珠”。


    遥远的记忆在脑海里复苏,易逢初知道面前神性生物的身份,甚至曾经见过祂……在他还是凡人的时候。


    那时,滔天的海浪卷起惨白的尸体,易逢初听见一切风声都停息,耳畔只余狂信徒们嘶哑而癫狂的呼喊。


    狂信徒们不顾同胞的死亡,甚至不顾自身的生命,仿佛狂喜似的高呼祂的尊名,与澎湃的海浪声共同回响:


    【伟大的海洋圣嗣之首,静海的珍珠,代掌风与浪的皇女——母神之下至高的安彼索!】


    第197章  记起了新神的诞生。


    静海皇女是潮汐之母的眷族首领兼教皇, 也是其座下唯一通晓语言、能够与智慧生命交流的眷属。


    在海洋信仰鼎盛的过去,祂有时会代母神回应祈祷,庇佑那些遇难的水手、船只顺利穿过风暴, 这也是祂尊名之中“静海”的由来。


    但祂的恩赐,并非出于仁慈,或者其余什么友善的情绪——


    而仅仅是为了传播母神的信仰。


    那些幸运生还的水手们,往往会发疯或变异……严重的神性污染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洗涤,扭曲他们的情感、思维和人格,使他们彻底成为丧失自我的狂信徒。


    终其一生, 狂信徒们都将不择手段地举行各种危险的仪式,直到在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上,成功迎接皇女的降临, 使他们的世界成为潮汐之母的领地。


    在上一条时间线中, 易逢初第一次遇见这位神性生物, 正是在狂信徒的献祭中。


    那是一个B+级副本,「深海的呼唤」。


    副本地点位于某个小世界的人类渔村, 村里所有渔民都是潮汐之母及其眷属的狂热信仰者;玩家获得的身份, 则是被狂信徒骗到海边的祭品,任务是逃过这场献祭仪式。


    当时的易逢初, 只是一个四阶异能者, 并没有太多的正面攻击手段。


    副本的最后, 他与其它玩家没能战胜疯癫的狂信徒,都被捆住手脚, 押送到一艘轮船的甲板上,那里刻画着鲜血勾勒的阵法, 散发着混合血腥味的蜡烛香味,是狂信徒们精心准备的祭台。


    高悬的月亮如同瘆人的眼睛, 祭祀刀反射着寒芒,利落地割下一个又一个玩家的头颅。


    唯一能称得上“幸运”的是,易逢初的顺序是最后一个。


    轮到他的时候,易逢初提前“看见”了背后刀刃斩下的轨迹,奋力举起双手,捆缚手腕的缰绳迎上刃口,成功挣脱禁锢。


    在祭祀者惊诧的目光下,易逢初徒手握紧刀刃,生生用指骨关节和血肉卡住刀片,然后用人类最原始的工具——牙齿,咬断了祭祀者的咽喉。


    温热的血液喷洒在脸上,易逢初松开鲜血淋漓的手,叮当一声,刀刃落地,祭祀者也仰面倒下。


    虽然有些小小的插曲,这场祭祀仪式,已经成功了。


    仪式需要献祭七人——祭祀者死亡,同样凑齐了七人。


    于是,呼啸的海风骤然停息,唯有海潮声愈发响亮激烈,一层又一层的波浪翻涌而上,把这艘轮船高高举到天幕,距离圆月无比的近。


    易逢初的右手垂在身侧,有些不自然的抽搐,刚刚的刀刃应该斩断了他的经脉,让他短时间内无法控制右手,相当于失去了一半行动力。


    习惯性地忽略痛苦,他很冷静地分析:


    如果这个时候,狂信徒们打定主意要杀他偿命,那他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但还好,易逢初向来比较幸运,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此刻,再也没有狂信徒在意那个遭到祭品反杀的祭祀者了。


    哪怕那人是他们的同伴、甚至是地位不凡的领导者,他的性命也要为伟大神灵的降临让路——成为皇女降临的最后一级台阶,是他无与伦比的荣幸。


    见仪式真正完成,狂信徒们纷纷拜倒,精神异常亢奋地高呼神灵长女的尊名。


    “圣嗣之首!静海的珍珠!代掌风与浪的皇女!……”


    他们的呼唤与澎湃海声交叠,近乎震耳欲聋,同时有恐怖的高位者气息压下来,让易逢初一时间头皮发麻,生物本能里的危机感炸开,沿着脊背蔓延至全身。


    仿佛有沉重的力量压上脊背,像一座山峦那样沉重,在逼迫易逢初一点点屈膝,迫使他像每一个卑微的凡人那样,恭敬而谦卑地迎接神性生物的到来。


    不过,易逢初最终没有跪下。


    他抬起眼,死死盯着系统面板上的传送倒计时,跟着在心底默数。


    10,9,8……


    祭祀者的血液也溅进了双眼,把易逢初视野范围内的一切染成猩红——猩红的月亮,猩红的浪潮,以及猩红的数字。


    红色的倒计时不断跳动,像是一颗跃动、挣扎的心脏,决定了易逢初即将踏入的,是生门还是死门。


    他无比清楚一个事实:


    只要神性生物真正降临,在场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活下来……包括那些兴奋的狂信徒。


    最好的结局是死亡,而最坏的结局,就是被异化成他邻居那样的、全身遍布软烂鱼鳞的怪物,永远被神性生物掌控差遣。


    在倒计时跳到“0”的那一瞬间,易逢初隔着遥远的距离,瞥见了那位自海面升起的静海皇女。


    祂像玻璃像珍珠像海水——


    祂是超出人类理解的存在。


    只是一瞥,易逢初的大脑就像是快要融化,要化为海水、融入大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从不否认,他也曾产生那种源自基因本能的恐惧;


    但也正是这种深刻的情绪,支撑他一直、一直走进神秘世界的最深处……


    既然作为人类时,无法逃脱恐惧,那他就成为恐惧本身。


    恍然回神,易逢初从久远的记忆里脱离,抱着微妙的熟悉感,打量眼前的神性生物。


    呵,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算是他的熟“人”了……


    而在易逢初看向静海皇女的同时,祂也对这具行走的骷髅投以注视。


    骷髅给祂的感观,很矛盾,很奇怪。


    他浑身上下的力量波动接近于无,面部的血肉也难以抵挡海水的侵蚀,飞速消融成深粉色的肉汁,血腥气沿着惨白的骨架流淌而下,似乎只是一具死相惨烈的、平平无奇的人类尸骨。


    但据静海皇女所知,人类这种脆弱的生物,是不可能凭借只余白骨的姿态继续活动的,而且……


    骷髅眼眶里的鎏金蛇瞳,也带给祂莫名的震慑感。


    那一线深渊裂隙般的竖瞳,恍若宇宙中吞没一切光线与能量的黑洞。


    在这双眼睛前,静海皇女仿佛一颗质量远远更轻的星体,被对方巨大的质量牢牢捕获住,连意识也在溶解、消弭,被引领穿过那道深黑的裂隙,通往未知之地。


    除此之外,祂还感到一丝无法言喻的……熟悉。


    对,熟悉。


    似乎祂曾见过附身在骷髅上的神秘存在。


    “……”


    思索无果后,静海皇女转移注意,不再探究骷髅眼眶里诡异的蛇瞳,选择以友善无害的姿态试探——非必要的话,祂不想在如今艰难的境地之下,与未知存在产生冲突。


    自祂凝胶质的水光内部,柔和的声波伴随着和缓的海浪声,潺潺流淌而出:


    “在这个世界,您是第二个站到我跟前的生命。”


    易逢初随口问道:“第一个是温德?”


    “似乎是,这个名字,”静海皇女回答,“他是唯一能感知到我的,我便在梦境里呼唤他,许诺他强大的力量、漫长的寿命,以及海底无尽的财宝。”


    “我等待了一年,但他始终没有答应我……明明也只是一年时间的差距而已,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在静海皇女看来,祂的降临是一种必然,人类短暂的拖延毫无意义,也让祂无法理解。


    易逢初笑了一声,可惜这具身体的脸部已经融化了,不然他会勾起微笑。


    他说:“一年或一刹,对你来说,没有区别;但对人类而言——有。”


    静海皇女察觉到骷髅对人类微妙的态度,立即顺着对方的话,继续道:“人类,确实是值得探究的生物。”


    “他们的数量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繁多,生命力比地下的蚂蚁还要坚韧,他们似乎自过去就拥有征服自然、探索海洋的理想……虽然渺小,却也值得关注。”


    “是吗?”易逢初语气平淡地反问一声,不等回应,就忽然说道,“或许你的记忆已经被‘修正’过了,但其实,我们曾经见过。”


    “——在我开启这次轮回之前。”


    静海皇女陷入沉默,但胶质液体愈发快速的流动,暴露出祂并不平静的思绪。


    “……轮回?”祂缓缓重复。


    随着易逢初点破这个事实,就像有一层笼罩住静海皇女意识的纱被戳破,某种无形的桎梏开始动摇。


    本该不复存在的、另一条时间线的记忆纷至沓来。


    ……难怪啊。


    难怪在母神逐渐衰弱之时,静海皇女就常常产生一种错位感——


    祂总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发展的。


    祂总觉得,母神应当永远君临海洋,海潮圣子族群应当永远繁盛强大,祂也应当永远侍奉于母神膝下,沐浴在无尽的荣光之中。


    原来,那不是祂的错觉或臆想……而是上一条时间线里的现实。


    那样美好的现实,却如虚妄的光影一般,无法挽回地离祂远去了。


    静海皇女记起了新神的诞生。


    那时的母神,正在侵蚀第三维度的某个小世界,而静海皇女侍立在母亲身侧,注视着同胞们把整个世界化作繁衍的巢穴,在一具具人体内繁育,源源不断地滋长。


    可就在那个时候,恐怖的蛇巢降临了。


    群蛇肆意蔓延,无数狰狞的鎏金蛇瞳令万物望而生畏,张开的巨口里是雪亮的獠牙——祂像是在嘶吼,像是在发疯,也像是在嚎哭。


    巨蛇近乎强硬地驱赶了潮汐之母,近乎啃食掉母神的一半身躯;可作为代价,祂也被挖下了一颗蛇眼。


    于静海皇女而言,那场神战简直是噩梦。


    它是母神衰弱的伊始,也是所有海洋眷族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种阴影之浓郁,使得静海皇女在时间线置换过后,仍然会在看见那双蛇瞳的瞬间,感到本能般的畏惧。


    “为什么……”


    静海皇女发出的声波格外尖锐,像无数尖刀般刮过船舱内壁,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划痕。


    “为什么,我会再度降落在这个世界?!”


    第198章  “不要服药,不要服药,不要——”


    静海皇女在海洋中逃亡。


    祂曾追逐过无数猎物, 成为无数生灵敬畏的噩梦,但祂鲜少落入这样狼狈的境地。


    或许,在祂降临这颗星球的刹那, 噩梦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


    短暂的绝望后,静海皇女没有坐以待毙。


    ——祂要逃!


    祂还肩负母神最后的神谕,要让母神的血脉长长久久延续,等待母神的意识在未来某一天,自后代的血与骨中复苏,带领眷族重归荣光之巅!


    现在还没到, 陪伴母神共同陨落的殉道之时……


    作为“鱼”的上位始祖,静海皇女同样拥有在水里不连续移动的能力。


    在祂的判断里,虽然命运巨蛇的威能毋庸置疑, 但这里是海边, 是属于海洋生物的领地——要是祂竭尽全力逃亡, 那位附身在骷髅上的神灵分身未必能追赶得上祂!


    经过数次远距离跳转,连静海皇女自身都说不清, 自己究竟在逃往哪个方向。


    祂在逃向哪里呢?


    是在奔向神灵们围剿的间隙, 还是在撞上命运森白的獠牙?


    静海皇女无暇得出答案,只是不顾一切地在海水中跳跃、穿梭、跳跃……


    直到在祂的感知范围内, 不再存在那具诡异的骷髅, 看不见那双恐怖的蛇瞳, 静海皇女逃亡的速度才慢下来,朦胧的水光悬浮在海面之上。


    在静海皇女面前, 一片平静而宽阔的海洋展开,这是祂最为熟悉的场景, 宛若母亲宽厚的怀抱向祂敞开。


    流窜在祂身躯内每一寸的恐惧和警觉逐渐停息,让静海皇女找回一些安定的掌控感。


    祂猜测, 自己大概已经逃离地球了吧?


    这里,应该是宇宙另一端的某个星球,保留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海洋……


    很适合作为祂栖息、休养、繁衍的新巢。


    无法形容具体形状的凝胶质身躯缓缓下降,祂正打算沉进深海,却在接触到海面的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尖啸。


    这道声波的威力,足以掀起磅礴海啸,击沉无数轮船。


    但静海皇女下方的这片海面,却依旧平静,平静得异常,唯有微小的“浪花”溅起,以诡异蜿蜒的弧度顺着神性生物的身躯逆流而上,反射着清透的微光……


    原来,这不是真正的海洋。


    ——而是一片蛇类汇聚构成的汪洋。


    只见不计其数的蛇在攒聚、涌动、流淌,鳞片与鳞片摩擦,雪亮的光泽正如道道粼粼的水波,而它们缓慢的游弋姿态,则构成层层和缓起伏的波浪。


    通过掌控概率,易逢初调整了静海皇女的逃离路径。


    无论祂向何处跳转、跳转几次,最终都会来到易逢初面前。


    当静海皇女主动降落到“海面”,祂也主动踏进了群蛇的领地,被它们所捕获。


    静海皇女尖啸着挣扎,试图上升。


    可群蛇之海已先一步剧烈翻涌,蛇身无穷无尽般地相互纠缠,向上升腾,转瞬间直抵天幕。


    如同滔天的银白浪峰,也如同无法逃离的通天囚笼——群蛇朝着静海皇女碾压下来,阴影正如一座座瞬间崩塌的山峦,轰然间淹没静海皇女的身影。


    嘭。


    银白的色彩,彻底在天地间闭合;


    就像神灵重重合上双掌,其间再无缝隙。


    ……


    在各个城市最中心的繁华地段,高楼大厦林立。


    所有大厦的顶端,在那些最为引人瞩目的电子屏幕上,全部循环播放着万能胶囊的宣传广告。


    密集错落的高楼组成都市丛林,在它们的包围之中,人们近乎难以抬头看见太阳;


    而占据城市最高点的万能胶囊,俨然是冉冉升起的第二轮“太阳”,让无数人像依赖阳光那样,汲取胶囊的奇迹而活,沉溺在那句美好的承诺中——


    “欢迎进入万能胶囊时代,我们帮助您成为完美的自己!”


    屏幕里,面容姣好的明星露出标准的露齿笑,说出这句不知道重复多少遍的广告词。


    人们对广告习以为常,在高楼底下照常穿行。


    然而,当一轮广告来到尾声的时候,下一轮广告并没有如期而至。


    反常的安静引起部分行人的注意,使得他们诧异地仰头看去。


    只见屏幕陷入漆黑几秒,等再度亮起,屏幕中心显示出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的棕发褐眼的男人。


    男人年近中年,面容憔悴。他抬起镜片后疲惫的双眼,望向摄像头:“我是万能潮汐药业的创始人,温德·勒琉*。”


    “在这段视频被播放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已经死去。我在此警告所有人,万能胶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阴谋……胶囊的核心成分,并非什么新发现的海洋物质,而是一种来自深海、或者地球之外的未知生物的卵。”


    “‘它’有影响人精神的力量……我、我我被控制了……我知道、不应该,但我阻止不了,自己……”


    温德的精神状态显然很不对劲。


    他不断焦躁地晃动脑袋,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恍惚,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动,语句愈发支离破碎。


    但他用指甲死死掐住手臂,几乎要抠下一层皮肉,用阵阵疼痛强迫自己维持住这片刻清醒,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我是全人类的罪人……已经吃下万能胶囊的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我只能告诫还没有服过药的人——远离万能胶囊!如果你们不相信,就去药业集团总部的顶楼办公室仔细查看,到那时,我的尸体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不要相信一切劝说你们服药的人!”


    “哪怕,他们是你们最亲近的家人、朋友,也不要相信他们嘴里的任何一个字……他们已经不完全是‘他们’自己了!”


    “不要服药,不要服药,不要——”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画面定格在温德反复告诫的那一刻。


    电子屏上,浮现出一条条信号不良似的横线,遮挡住温德激动而惊恐的面容,最后彻底陷入黑屏。


    这段来历不明的视频被强制切断了。


    可它就像一枚骤然抛进水里的鱼雷,造成的余波久久在人群中回荡。


    一时之间,街道上、地铁上、楼房里……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这段视频。


    有人坚称,温德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的疯子,他的话语没有可信度,他的癫狂也只需看那双涨满血丝的眼睛,就清晰可辨;


    但也有人质疑,连万能胶囊的发明者,都亲口承认药物存在巨大问题,还有谁能担保胶囊不存在任何安全隐患?


    除此之外,还有人提出“AI合成视频说”、“商战阴谋说”、“外星生物入侵说”……


    伴随视频的飞速流传,不同的观念在互联网上持续发酵,同样引起异管局的注意。


    “这段视频的来历,应该是温德先生往广告播放的代码里,偷偷插入了一段信息。”


    异管局属下,异能名为「电子幽灵」的真理领域异能者分析,“代码指令为,播放万能胶囊广告达到一定次数后,将自动插播那段警告视频。考虑到他当时的精神状态,以及神性生物对他的高度掌控,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了……”


    孟司游叹息一声,正想说些什么,一旁的手机却嗡嗡响起来。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孟司游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不好,各地隐藏在人群里的服药者,全部骚动起来了。”


    “在体内鱼卵的驱使下,他们开始不顾一切地冲破阻碍,试图跳进大海。甚至有症状严重的服药者,被发现钻进了一个直径不足二十厘米的管道,想以浑身多出骨折为代价,爬进海里……”


    旁边的沈媛插话:“我记得局里早有准备,在海岸附近都部署了巡查与警备力量?”


    “是,但这还不够,”孟司游说,“所有服药者骚动起来,能够引起的混乱范围太大、分布太分散了,急需异能者的援助。”


    就像孟司游,他能分辨万物发出的不同声波与“语言”,迅速定位到一座城市里隐藏的服药者,并通过放大他们自身声波中蕴含的能量,瞬间震晕他们、剥夺行动能力。


    在处理神秘事件这方面,异能者能够提供的助力,远远超出常规手段。


    “可是……怎么爆发得这么突然?”


    电子幽灵愣了愣,接着猜测:“是因为那段视频?”


    “还无法确定,”孟司游利落起身,一边整理可能用得到的道具,一边语速飞快道,“无论是视频的影响,还是其它什么外力因素,我们都可以确认一点——鱼卵一定是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


    “这种威胁,使它们甚至再无耐心蛰伏下去,转而急迫地想要成熟、离开寄体……说不定,这次就是它们最后的反扑。”


    说话间,孟司游脑海里浮现出预言家的身影。


    鱼卵的集体骚动,会和对方的行动有关吗?


    会不会预言家已经成功杀死鱼卵的母体,才使得鱼卵感受到灭顶之灾般的危险?


    种种猜测在脑中晃过,孟司游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催促他带领的行动小队也快点做好准备。


    每个异能者都有种隐约的预感——


    这或许就是这场灾难最后的浪潮了。


    第199章  孩童、流浪者与吟诗人的庇护者。


    “爸爸……”


    黑暗摇晃的车厢里, 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爸爸,我们要去哪里?妈妈呢?妈妈不是说去拿生日蛋糕吗?”


    “我们去……大海。”


    驾驶座的男人这么回答, 接着不再说话,只是握紧方向盘,继续向前驶去。


    在昏暗的光线下,女孩只能看见前方父亲纹丝不动的背影,让她想到商场里毫无生气的塑料假人,不会微笑、不会哄她, 只会凝固在同一个僵硬的姿态。


    爸爸……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女孩不安地打量四周,内心充满疑问。


    汽车飞速掠过路灯下时,橘橙色的灯光短暂地照亮车辆内的景象。


    女孩眼尖地瞧见, 父亲手臂上似乎覆盖着一层小小的、圆形的硬片, 就像鱼鳞一样。它们映出车外的光点, 如同一只只长出木讷瞳孔的鱼眼。


    这些鳞片似的东西,让女孩倍感陌生, 内心惶恐不安的阴霾逐渐加深。


    继续呼唤几声, 女孩的声音都被黑暗吞没,于是她渐渐不敢出声了, 整个人蜷缩在后座椅上。


    今天其实是她的生日, 但她一点也不高兴。


    女孩隐约感觉到, 有一些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情,正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先是下午的时候, 父亲忽然匆匆地从公司赶回家,递给她一粒胶囊——女孩觉得, 它看起来像是病人才需要吃的药,但父亲却告诉她, 这是糖果。


    “只要吃了它,我们就一样了……”


    眼神有些恍惚,父亲不断喃喃让人听不懂的话,喷洒出的吐息间,混合着古怪而腥臭的鱼腥味,令女孩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脖子。


    在父亲的不断催促之下,女孩近乎要动摇了。


    她差点就吞下那颗看似无害的小小“糖果”,可这一幕,恰好被提前下班、准备给女儿庆祝生日的母亲看见了。


    “你在干什么?”


    母亲手里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落到地上,她尖叫着扑上来,把快要凑到女儿嘴边的胶囊扫落。


    她如同一头护崽心切的雌狮,对丈夫怒吼:“你没看网上的视频和猜测吗?这样没有安全保障的东西,你怎么敢给女儿吃?!”


    接下来,母亲就和父亲爆发出激烈的争吵。


    女孩单独待在房间里,听不清父母具体在争吵什么,隔着木门竖起耳朵,也只能捕捉到一些“万能胶囊”、“创始人警告”之类的字眼。


    后来父亲主动妥协,承认自己是鬼迷心窍了,今天只想陪伴女儿好好过个幸福快乐的生日……他又提到,帮女孩订了生日蛋糕,希望母亲能去附近的蛋糕店取一下。


    在这之前,父亲一直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爸爸。


    单单只是一次关于万能胶囊的小矛盾,似乎并不足以抵消亲人们对他的信任。


    在这个世界上,最容易上当受骗的,永远是骗子的亲人;


    未必是他的骗术多么高明,而仅仅是因为……她们爱他,并且信赖他。


    果然,母亲和女孩都没有起疑,被他和往常没有差别的诚恳态度蒙骗了。


    但就在母亲出门后,女孩刚刚高高兴兴地坐到餐桌边,晃着双腿期待蛋糕,却被父亲半是哄骗、半是强硬地塞进汽车里,离开了熟悉的家和街道。


    汽车向前开啊开,一刻也不停歇。


    从傍晚驶入黑夜,从城市驶入人迹罕至的公路。


    女孩紧紧攥住安全带,觉得自己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主角,在被疯狂失控的车辆带进兔子洞,前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不,那可能是一个远比爱丽丝的仙境更可怕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显示屏上亮起红色的标志,提示驾驶人油量过低。


    女孩听见父亲低声咒骂一句,接着不得不减速,停在一处加油站里。


    趁着父亲下车,与加油站工作人员交谈,女孩悄悄打开车门,独自溜了出去。


    她觉得……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的爸爸!


    真正的爸爸,不会一声不吭地带她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不会看她都流眼泪了,也不来哄她!


    女孩抹了抹眼泪,稚嫩的心灵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去找妈妈,一起找到真正的爸爸。


    此时,公路边的加油站仅有寥寥几辆车。


    女孩缺乏独自在外的经验,毫不设防地绕到一辆车的斜后方死角。车辆后照灯亮了,但她没有在意,以为车辆只会向前开,仍然蹲在车后的角落里。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摸摸瘪瘪的肚皮,想到口袋里还有一颗柠檬糖,便低下头开始拆糖纸。


    就在这时,车辆开动了。


    后照灯红色的光晕,照在女孩浑然不知的脸庞上,而且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女孩抬头,顿时愣住了,想要往后退,却已经挤到了墙壁上,退无可退。


    发出一声惊惶的尖叫,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闭眼,几乎做好被挤压、被碾轧的准备。


    心脏狂跳,时间飞逝,但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新的、微凉的气息温柔地包裹住她——


    仿佛清晨被蒙蒙水雾笼罩的树林,温和,自然,混合着草木植被特有的清香。


    女孩怔怔地睁开眼,逼近的骇人车灯已经消失不见,有一缕卷曲的金色发丝正悬在视野斜上角,发间闪烁着阳光般灿烂的光泽,一下子吸引住孩子的注意。


    她奋力仰头,逆着金发垂落的轨迹仰视,终于看清:


    轻轻抱住她的,是一个灰袍金发的年轻男人,他有一双盈满温和笑意的红眼睛。


    那双眼眸的色彩,简直像醇厚的红酒,或者凝固的鲜血——但女孩意外地不感到害怕,心里只剩下惊叹和好奇。


    她好像……真的变成故事里的爱丽丝了,正在经历不可思议的童话旅程。


    “咦?”


    女孩环顾四周,发出惊讶的声音。


    不知不觉中,碾过来的车辆、行迹诡异的爸爸、偏远破旧的加油站……全部离她远去了。


    ——神秘的青年带着她,徒步行于静谧的荒野,行于璀璨的星空下。


    金发红眼的青年用接近抱婴儿的姿态,稳稳托举住小女孩,动作透出几分生疏。


    他的步履缓慢,但每一步迈出,都能瞬间穿梭过遥远的距离,使女孩眼前所见的场景飞速变幻,仿佛大地在青年脚下收缩又舒展,演绎着奇妙的舞动。


    或许只过去了十几秒,女孩的双眼里,就再度映出了熟悉的街道、令人安心的灯火。


    嘈杂的人群就在不远处,可似乎无人察觉到,他们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


    布莱斯放下女孩,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在她面前摊开手掌——手掌中心,放着一颗柠檬糖。


    女孩模糊记得,这颗糖应该在慌乱中,被车轮碾碎了……


    但此刻,它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青年的掌心。


    “这是魔法吗?”女孩接过糖果,懵懵懂懂地问,“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兔子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你是童话里的兔子先生吗?”


    布莱斯没有回答孩子天马行空的问题。


    他微微笑着,轻轻地推了一下女孩的肩膀,柔和的力道像是牵引小船回岸的纤绳,指引她通往正确的方向。


    “回到母亲身边吧,”青年声音轻缓,如同悠远的琴音,“还有,生日快乐。”


    女孩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却忽然听见母亲焦急的呼喊。


    母亲穿过人群,紧紧拥抱住女儿:“你去哪里了?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们……”


    接着,女孩的手被母亲握紧,听见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我们得快点回家,现在外面很混乱……已经听说有几起当街发疯的事件了,还有警察在维持秩序,不知道和那种该死的胶囊有没有关系。”


    “妈妈,”女孩亦步亦趋,小声开口,“我刚刚遇见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此起彼伏袭来的惊呼打断了。


    女孩抬头,只见天空之上,有一条银白发亮的星带缓缓流淌,铺展开来、首尾相连,组成一个横贯夜幕的“∞”符号。


    孩子怔怔地望着这一幕,脑袋里莫名浮现出金发青年的身影。


    她回过头,只见布莱斯仍然站在人流之中,身周却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壁垒,将他与其余人分隔开。


    以小女孩低矮的视角看,那抹巨大的、代表无穷无尽的银白符号恰好悬浮在青年头顶,宛若一轮形状独特的光环。


    “你刚刚遇见了什么?”


    妈妈拉了拉女孩的手,询问道。


    “我遇见了……”女孩一本正经地板起脸,严肃认真地说,“童话书里说的天使!”


    “是吗?”母亲被女儿的童言童语逗笑了,紧绷的心情舒缓下来,“你能回到我身边,的确像有天使的祝福,真是太幸运了。”


    “妈妈,我没有在开玩笑,你认真听我说嘛!”


    “……”


    布莱斯目送一大一小牵着手的人影远去,心想,女孩大概很快就会遗忘他的长相了。


    就让种种奇迹与童话,都停留在这一夜吧。


    “使徒殿下。”


    等到普通人走后,孟司游才犹豫着上前,向布莱斯问候。


    他熬夜加班到半夜,把无数发疯破坏秩序的服药者押送进了异管局,接受专业的看管,此时恰好途经这条街道,目睹了布莱斯与孩子之间的互动。


    孟司游不由得回想起,这位使徒的尊名——


    【永远纯粹的圣灵。】


    【孩童、流浪者与吟诗人的庇护者。】


    真是名副其实的,圣洁而纯粹的灵魂。


    布莱斯对他颔首,语气随和,如同朋友间闲聊似的:“在命运的庇护下,这次混乱很快就将落下帷幕——你们打算怎么解释,天空的异象?”


    或许是受到使徒平和的态度感染,孟司游感到自己也逐渐放松,疲惫沉重的身躯像是被清凌凌的溪水洗涤,变得轻盈起来。


    他想了想,根据过往的经验回答:“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会请天文领域的专家背书,解释为特殊的星体现象。”


    “感谢您与预言家先生,给予我们慷慨的援助,”孟司游犹豫一瞬,在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鼓起勇气问道,“这一切都是命运冕下的旨意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


    布莱斯说道:“不必忧虑,你们无需诚惶诚恐地献上信仰、供奉与珍宝,主也会永远庇佑此地。”


    “至于‘鱼’背后的潮汐之母……”


    提及一位真神,布莱斯的语气却并无波澜,仿佛祂仅仅是众生之中平平无奇的一员,是他所见证的万千历史沙尘中,不值一提的一颗。


    使徒敛眸,神情虔诚:“主会解决祂的。”


    孟司游一时间失语。


    他大受震撼!


    就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有一位神灵会被“解决”……


    这语气之平静,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件简单的问题……


    这就是叙事者的实力吗?


    孟司游郑重地向使徒鞠躬,表达对神灵的敬意:“我们永远会铭记,命运冕下对我们的恩赐。”


    ——而这恩赐,甚至即将以一位神灵的陨落为勋章。


    这枚勋章的重量,沉甸得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命运冕下如此重视这个世界,”孟司游喃喃着猜测,“是因为易……咳咳,神子殿下的存在吗?”


    “……”


    啊?


    老同学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忽然拐到本体身上了?


    布莱斯动作一滞,最终选择笑而不语。


    根据他的经验,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只需要维持神秘的微笑就好了——旁人自然会给出合理的解释。


    果不其然,孟司游没有追问,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思索片刻,他请求使徒,向某位恶趣味的预言家传达谢意。


    “我会转达给他的。”


    布莱斯微笑着透露:“乌苏尔——虽然他口头上说的话并不漂亮,但他心里其实是很愉快的。”


    “当然,我们不能在他面前戳破这一点。”


    说着,使徒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一刻,他不再像是古老传说中走出的大人物,或者教堂中肃穆神圣的雕像,显出一点更为鲜活的俏皮。


    浸润在这样随和的氛围里,孟司游在不知不觉中,问出了心底的好奇:“您与预言家先生,是同属于一个组织吗?”


    话刚刚脱口而出,孟司游就自觉僭越,连忙补充:“不是,您不必在意我的问题!”


    “呃,我的意思只是,两位的关系似乎很不错,很了解彼此……”


    “是。”


    布莱斯打断了孟司游紧张的解释,给出肯定的回应,“哪怕过去曾为仇敌,但现在,我们隶属同一个组织,共享相似的理想,践行相同的原则。”


    “我们都属于——‘十日谈’。”


    第200章  命运的诅咒


    以潮汐之母为基石的第八维度, 许多世界都静默在一片死寂的海水中。


    这是一次波及众多小世界的灭世海啸。


    时至今日,海水仍然在蔓延,吞没生命的领域仍然在扩张——奔腾的浪潮隆隆如雷音, 绵延不绝地回响,恍若一曲低沉而肃穆的哀乐,拉拽着数亿生灵共同沉沦陪葬。


    而在多如繁星的小世界之中,有一个世界是海啸的源头。


    在那里,恒星早已熄灭,随着浪潮在广袤的宇宙中起伏。


    无尽的海水与黑暗里, 这些黯淡的星球仿佛一道道黯淡、空洞的伤疤,亦如一座座寂静的坟墓。


    在久远的过去,也曾有生命的火花在此擦亮, 星星点点地遍布在各个星球……但这一切, 都被一场从天而降的灭世海潮浇灭。


    宇宙漫无边际, 海水同样漫无边际,没有生命能够逃离。


    腥臭、咸涩的气息在这整个宇宙里卷席, 翻涌成一个无比庞大的漩涡;


    而漩涡的中心, 正是海洋概念的化身,灭世海啸的根源, 潮汐之母。


    潮汐之母的外形, 如同一根贯穿宇宙中心的血肉之柱, 狰狞的柱体上,增生出无数苍白浮肿的、生物溺死的尸体——所有死于大海的生灵, 都永远与祂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胞、或者多余旁生的枝丫。


    这些溺尸似的躯干在水里飘动, 让人联想到生命窒息前的最后一刻,那种无规律、无意识的痉挛抽搐。


    而没有零碎躯干的部分, 则被密密麻麻的鱼鳞覆盖。


    这些鱼鳞很诡异,大小或形状都不一致,聚集在一起时,就显得无比狰狞而不规则,像是剥离了许许多多海洋生物的一部分,拼接成了潮汐之母的外衣。


    事实上,这些鱼鳞指引着万千世界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海洋动物的进化方向——凡是生活在大海的生物,皆是潮汐之母的臣民,它们会本能一般的,按照祂的某一特征进行演化与生长。


    密布的鱼鳞之间,排布着鱼鳃般翕动的器官,当它们呼吸似的张合,便会发出缥缈而惑人的吟唱,足以摄人心魂,让航行的船只迷失方向。


    这也是海妖传说最早的由来。


    当然,像潮汐之母这样天生的概念化身、古老神灵,祂没有类人形的形态,没有智慧生命认知中的善恶观念,也并非有意地掀起海难、愚弄船只——可祂仅仅是存在,就可能对外界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就好比庞大的生物行过,抬脚间就不可避免地碾死土壤里细小的昆虫。


    此时,潮汐之母也在无意识地吟唱,悦耳而凄婉的音律随着水波荡漾。


    如果远处有船只能完好地驶过,大概率会猜测歌声来自一群美丽的人鱼,而不是一个庞大、狰狞、恐怖的怪物。


    突然,潮汐之母的吟唱陡然尖锐了起来,引起海水剧烈的摇动。


    祂像是在宣泄痛苦,也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


    顺着血脉的联系,祂能感觉到,自己的长女已然死去了……


    祂未来复生归来的关键希望,就像吹蜡烛那样,被轻飘飘地熄灭了。


    源自生存危机的恐惧如同针扎,令祂愈发昏沉的意识清醒几分,险些要从敌人为祂编织的虚假世界里醒来。


    这时,另一位神灵漫不经心地出声了,【谎言】领域的力量随之扩散:


    ‘为什么要醒来呢?’


    ‘在我编织的世界里,你的威能仍然毋庸置疑,你的眷族仍然繁盛强大,无数文明向深海朝拜、祭祀,将价值连城的珍宝投进大海,点缀你那些位于深海的辉煌宫殿。’


    ‘在这里,你不必为你的孩子们忧虑;不必面对日益衰落的教会领地;更无需看见那个……在重创之下羸弱的自己。’


    潮汐之母的吟唱止息片刻,随后音调渐渐低沉,乍一听简直像是一位垂泪低语的母亲。


    但这仅仅是错觉。


    祂只是海洋的化身、具现化的怒海与静海,几乎是仅凭本能行动的神灵。


    在漫长的岁月里,祂或许也曾产生一丁点世俗意义上的情感,对祂的子女,对祂的眷族——但这些情感仍然是微薄的,不值一提的。


    祂喃喃挣扎:‘不……回到,现实……’


    ‘回到回到回到现实回到回回回回回现实……’


    另一位神灵静默一瞬,随即开始诡辩:‘我编织的世界真实吗?’


    ‘——真实,我敢保证任何存在前来,都挑不出任何违和的漏洞。所以,当一个世界足够真实、足够美好的时候,它又与真正的现实有什么区别?’


    这诡辩的话语,来自谎言领域的神祇,流言家。


    祂的神性形态,像是一颗虚幻的、由语言字符构成的心脏。


    心脏跃动,其上生无数口;口舌张合,其中又生猩红之心。


    当流言家出声,这些心脏表面大大小小的口舌,就同时发出千万种不同的语言;


    而嗓子眼深处的心脏鼓动,便流淌出蛊惑动人的话语,振动出简直要令人流涕的、无比真挚的真心。


    最高明的谎言家,永远表现得最为真诚无辜。


    在祂的诡辩与力量之下,受骗者哪怕质疑生命是否存在、死亡是否永恒,也无法怀疑流言家的真心。


    费了一番口舌劝说,流言家惆怅地叹息:‘我亲爱的朋友,您竟然不相信我吗?那我便没有任何话可说了,因为当您心存怀疑,一切语言就都失去了效力。’


    ‘可我仍然希望向您袒露真心——我永远是您最可靠的伙伴,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应当毫无保留地相互坦诚。’


    潮汐之母如同牙牙学语的幼童,磕磕绊绊地重复:‘可靠……最可靠……?’


    ‘当然,’流言家轻笑,‘我是您最可靠的伙伴。’


    ‘我能为您带来,您所能想象的一切快乐。’


    流言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缝制成无缝天衣,将潮汐之母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使祂重新陷进谎言编造的盛世。


    在那个世界,潮汐之母还拥有一切,忠诚的子嗣、数不清的巢穴、无穷无尽的力量……


    虚假又如何呢?


    它足够美好。


    这正是谎言的真谛——让人明知它的脆弱,也不敢亲自戳破。


    见潮汐之母再度平静下来,流言家身躯表面的嘴巴纷纷勾起满意的微笑。


    用不了多久,潮汐之母的意志就会被完全磨灭,成为任祂操纵的傀儡了。


    流言家是一颗心脏——而心脏,是可以寄生在强大的身体里的。


    这种特性,就像某些特殊的真菌*,能够感染其余生物,在它们体内不断滋生繁衍,最终控制它们的神经、占据它们的躯体。


    通过这个方式,流言家将补上不擅长正面战斗的短板,甚至间接地控制海洋领域……


    这真是太美妙了。


    流言家正沉溺在美好的构想之中,巨大的心脏加速跳动,但随即就被一声巨响吓得停滞。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祂远远望向宇宙边际,只见那里被生生撕咬开了一条裂隙。


    裂隙深处,亮起一抹耀眼而美丽的银白光芒,如同一颗拖拽长尾的流星。


    银白星辰自宇宙尽头袭来,看似静美,实则裹挟着磅礴的力量,像一支锐利无匹的银色箭矢,穿梭间劈开无尽海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在其所经之处,无数星球的时间被扰乱,有些呈现出加速衰亡的过程,有些则重回到灭世潮水到来之前……恢复了微弱的心跳。


    星辰划过,既带来时间洪流的冲刷,也带来萌发的微小希望。


    流言家顿了顿,毫不犹豫地判断出自己并没有正面招惹命运的实力,心脏本体迅速躲到潮汐之母的柱身背后,同时分出一具类人的分身。


    在祂的判断里,命运对类人形的生物会宽容一些……


    这里的“宽容”,是指没有那么暴躁,不会张口就吞,总之能为祂争取开口辩解的时间。对于老练的欺诈者而言,只要还能开口,就还有无穷的可能性。


    而且,流言家本就是从普通智慧生命的层次攀升上来的,对于类人形态并不排斥。


    祂的分身采用了成神前的外形,身姿高挑,和人类一样具有纤细的四肢,五官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让人一见就觉得亲切友善,似乎能向祂倾诉一切秘密。


    非要说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流言家没有任何性征,面容柔和美丽,胸膛平坦,下身也同样干净光滑——这是由祂的原生种族决定的。


    祂的种族拥有近一百年的平均寿命,一生中会经历两次性别的转换,三十岁以下为雄性,三十岁至六十为雌性,六十岁以上为无性别。根据这样的生理规律,整个种族的社会,就有条不紊地分工、运转起来。


    毫无疑问,流言家已经处于最后一个阶段,再无任何性别特征。


    祂的声音同样雌雄莫辨,却不惹人厌恶,柔和地响起:‘我的朋友,尊敬的命运之主,我对您的降临感到意外……不过也很荣幸。’


    ‘我记得,在您开启轮回之前,潮汐似乎霸占侵蚀了您的世界,真是残酷不仁的行径,让我也深有同感……’


    银白星辰在流言家的分身面前停下,光芒坍塌压缩,凝聚出一位年轻男子的身影。


    面容被朦胧的光晕笼罩,像是隔着一层缥缈模糊的水雾,让人看不清晰,只能勾勒出青年颀长有力的身姿轮廓。


    命运的主宰忽然前来拜访,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狼狈。


    祂身穿一套人类社会常见的黑西装,西装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纸花,看起来庄严肃穆——好像是来参加葬礼的。


    祂出声打断流言家的话语,语气有些戏谑:“你深有同感……这就是你把潮汐之母仅存的子嗣,引往我的世界的原因?”


    在鱼卵出现的瞬间,易逢初就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潮汐之母是注定会来到祂面前的仇敌……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古怪。


    哪怕复仇心切,易逢初也不会主动引导神性生物降临人类世界,而应该会把战场定在某些荒芜死寂的副本里。


    而祂的意志,就是命运的意志。


    万千可能性的齿轮转动,决定了属于潮汐之母身上的终末,原本应该在更加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到来。


    可现在的状况却是,某一个齿轮发生了微不可查的阻塞,导致命运庞然的规则里产生一丝错乱,最终推动静海皇女降临在地球……


    这背后,必然有一位真神的插手。


    易逢初凝视着眼前的流言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在这一刻,没有实体的笑声,却给流言家带来几分压力。


    但流言家可是掌控谎言的神灵,承压能力并非常人能够想象的,哪怕在祂还处于低阶的时期,流言家就能控制自己的血流速度和心跳,用真诚无比的表情、天衣无缝的谎言,欺骗一位国王赠予祂近乎搬空半个国库的金银财宝。


    流言家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命运使潮汐衰落,而正是祂的衰落,才引来了我的目光——现在,我的努力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成果,您能够毫不费力地除掉丧失清醒的仇敌,这不是双赢的局面吗?’


    ‘如此环环相扣的因果,怎么不能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呢?您总会达成您的目的,而我,不过是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的一级台阶罢了。’


    在分身说话时,流言家的本体也在跟着复述,交叠的声音随着海浪起伏而飘远。


    祂口中的一颗颗小心脏轻盈跳动,就像鲜红熟透的果实流淌出甜美的汁液那样,自然地吐露出颠倒黑白的话语。


    借着示弱与“坦白”,祂在试图让易逢初觉得,既然双方都已经达成目的,那么过程并不重要。


    但是,过程怎么可能不重要?


    对于易逢初而言,每一个被鱼卵寄生的生灵,每一个阴影笼罩在人类上空的夜晚,都很重要。


    如果易逢初也毫不留意地踏过他们,那祂与诸神又有什么区别?


    易逢初不再与满口谎言的神灵交谈。


    无视流言家的话,祂缓缓来到潮汐之母面前,视线在肉柱延伸而出的苍白肢体上扫过,轻轻叹了一口气。


    祂取下胸前别的纸花,塞进其中一只溺亡者的手里。


    纸花不是为了悼念潮汐之母,而是为了悼念这些不计其数的、被海洋吞没的生灵——跨越无穷岁月,它们一直以来都作为神灵身上多余的侧枝、徽章存在着,如今终于能够安歇。


    在纸花被溺亡者握紧的瞬间,加速流动的时间便以小小的纸花为中心,在潮汐之母身上蔓延。


    一万年、一亿年、万亿年……


    时间震荡,汇聚成激流,裹挟着状态本就不佳的潮汐之母冲向毁灭,卷进命运之河的尽头。


    过了一秒钟,也过了潮汐之母身上的无数岁月——冲刷整个宇宙的潮水渐渐退去,一朵小小的纸花悬浮在真空里,而握住它的,是一只仅剩下白骨的手掌。


    白骨伸出的尽头,是潮汐之母庞大腐烂的尸体。


    “……”


    流言家围观了这一幕,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请求命运给祂留一具尸体……不,骨架也可以,祂不挑的!


    如果住进潮汐之母的骨架,最多也就是硌心脏了一点,和祂预想中的结果相差不大……


    易逢初看流言家似乎还想得挺美的,嗤笑一声。


    祂拿出了展示柜里的珍藏之一——凝聚【诅咒】领域权柄的诪祸之衣,洁白顺滑的布料顺着肩头滑落,如云堆一般,层层堆积在臂弯处。


    流言家陡然产生不好的预感,却根本无法阻止命运的宣告:


    【我诅咒,一切夺取、占有或利用海洋权柄者,如不仁不诚,终将死于神座之上。】


    【这是来自命运的诅咒。】


    易逢初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音落下,却都像是有沉重的规则在叩响,使流言家面上的微笑一点点沉下来。


    做出诅咒,易逢初没有再分给流言家或潮汐之母半个眼神,利落地隐没进命运之河,与无形无状的命运融为一体。


    【海洋】与【命运】两个领域的适配度不好,易逢初也没有流言家那样近乎寄生的特性,难以再多掌控这样一个权柄。


    不过,祂得不到,也不会让流言家轻易如愿!


    ——愚弄命运的存在,也终将被命运愚弄讥笑。


    命运离开后,流言家在潮汐之母的尸体前徘徊片刻,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祂数次缓缓靠近,却迟迟没有入住这具躯体。


    因为按照命运的诅咒……要是流言家间接掌控海洋,那应该也属于“不诚的”、“利用海洋权柄的存在”。


    连曾经无比强大的潮汐之母,都被命运折腾得陨落,流言家自认没有勇气硬扛命运的诅咒和恶意。


    踌躇许久,祂最终叹息一声,不情不愿地铩羽而归。


    只留下潮汐之母的尸体,在这个宇宙静静漂浮、腐烂。


    或许未来有一天,会有新神在潮汐之母的尸体上升起;


    海洋的继承者,可能是一只海妖,也可能是其它什么海洋领域的生物;


    祂也许会一步步扩张势力,也许会在诅咒中死去,死在华美而沉重的冠冕之下……


    谁知道呢?


    命运的河流如常前进,而祂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