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黑猫
◎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孟云峥,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它平常很调皮的,只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乖,”孟云峥走到她身边,“的确是值得奖励一下。”
“是吗?因为猜到我要过来,所以要好好表现么?”
高海臻嘴上夸着猫,眼睛却直勾勾地望向它的主人。
“既然如此,”孟云峥接收到她的讯号,弯下腰,摸了摸黑猫的下巴,“那高小姐准备给它什么奖励?”
“我没养过猫,不知道猫喜欢什么,孟先生以为呢?”
两人的身体,靠得很近,近到孟云峥一转头,就能于鼻尖处交换他们的呼吸。
“它喜欢吃东西。”
高海臻刚要说话,就听得他又话锋一转。
“但它今天已经吃得很多了。”
“所以?”
“所以这个奖励,不如我替它领了?”
高海臻勾唇,向前探头,唇与唇之间仅有毫厘。
“孟先生想要什么奖励?”
暧昧如火星一般,散落在房间各处。
只待某个时刻,某一句话,将其点燃。
孟云峥原本落在她唇上的视线,猛地移向她的眼睛,“我想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悄无声息之间,屋子里所有的火星,在他的问题中湮灭。
孟云峥站直了身体,来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可不会傻到高海臻今天是来找自己调情的,至于是什么目的,他还不好说。
但孟云峥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紧紧牵系着他的命运。
“您不是早就猜到了吗?”高海臻说。
孟云峥眼皮一跳,想起那天他们在街头的谈话。
钟明诀会被拉下马,而她会把自己支持的人推上去。
看钟明诀刚刚那副样子,显然,这前半句话已经成功了。
至于这后半段,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高小姐想让我做什么?”
“我不想让您做什么,而是您自己想做什么。”
“什么意思?”他不明白。
高海臻指尖挑弄着黑猫的耳朵,它看起来很舒服,身体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像水温沸腾时冒出的泡,让她接下来说的话,在发烫。
“是想老老实实在弗仕打工,还是想进入康利,翻身做股东呢?”
听到这句话,孟云峥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进入康利?成为股东?
这两件事,基于她的计划来说,前者没有必要,后者毫无可能。
毕竟以自己现在在弗仕的身份,未来的晋升一片坦途,根本没必要放弃一切去康利当个中高层管理,即便前者比后者的规模等级要差上一截。
成为股东?那更不可能了,自己就算变卖所有资产,也只能购入芝麻大小的股份。
要想靠这点芝麻上桌,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孟云峥很清楚,高海臻不会平白无故给出这种做不到的选择。
“我现在手头上还有康利几万块的股票,”他一边说着,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女人的表情,“要说起来的话,我好像也算是康利的股东了,不是吗?”
“算,当然算。”
高海臻清楚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她挑弄猫耳朵的手又变成了抚摸,“那到时候这股东大会开起来,还劳烦您投我一票呢。”
听到这句话,孟云峥的眼睑轻轻抽动了一下。
能召开股东大会,无外乎那么几种情况,且大部分都是涉及公司生死存亡的大事。
她背后的人,到底要干什么?
就算是要上位CEO,也不至于到要召开股东大会的程度吧?
等等?不对。
她说的是,投她一票?
她,高海臻?
似是意识到什么,孟云峥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至身体各处,他慢慢往后仰去,望向高海臻的眼神也变得十分谨慎。
“据我所知,除了年度例会以外,康利已经很久没召开过临时股东大会了?”
他这次的试探,要委婉了些,也更小心了些。
“如果孟先生喜欢玩这种推拉游戏的话,我可以陪您玩一晚上。”
说着,高海臻的手停了下来,被灯光照得冷白的手陷入黑色的皮毛里,互相吞没的黑白两色,散发出危险的美感。
“但是过了今晚,我对您,可就不会再有这么多耐心了。”
说话的时候,她嘴角的弧度没有变过,可那双眼睛里的温度,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将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冻在了原地。
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黑猫忽的从高海臻怀里跳了下来,匍匐到了孟云峥脚边。
他知道,她对自己的试探很不高兴。
这让孟云峥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从未有过暧昧的幻想。
一切的一切,都是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罢了。
“你能让我买到多少股份?”孟云峥直截了当地问。
“您能给我的质押率有多高,我就能让您买多少。”
“你要押什么?”
“康利的股票。”
“多少?”
“4%。”
“谁的?”
“我的。”
短短两个字让屋子里的空间仿佛被压缩,压缩着氧气愈发稀薄。
4%听起来不高,可以康利现在的市值来说,其价值无疑是一个天价数字。
可高海臻不只是一个秘书么,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的股份?
而且她质押这些股份,拿钱来做什么?
看着眼前的女人,孟云峥忽然感觉自己像站在岸上,等待着一条船来接他去世界的彼端,然而小船没有等到,等来的是大海上的一片茫茫迷雾中,驶来的一艘巨轮。
那巨轮上有堆积如山的宝藏,以及,残忍的海盗。
“你…”
孟云峥想要问个清楚,但问题太多,他找不到哪一个才是最关键的源头。
然而高海臻没有给他理清思绪的时间,直接开口,“25亿,佣金万五,日后将以康利原始股的价格购进股票,转到你的交易账户上。”
25亿,万五的佣金就是125万。
这个数字算不了多高,但如果是以原始股的价格买入,以现有康利市值换算,就是7800万。
7800万,以孟云峥现在的年薪,不吃不喝全年无休至少七八十年才能攒到,这还不算康利股票日后的涨幅。
他呼吸一滞,而后慌忙垂下眼皮,掩饰眸中翻涌的情绪。
说不心动,那绝不可能。
但孟云峥也很清楚,这巨大的利益背后,是极高的风险。
他在弗仕工作的这些年,股票的质押率几乎不超过60%,且这少数案例里基本都是本身就有足够价值的企业本身。高海臻现在仅是个人质押,所要求的25亿,已经逼近了这条线。
而且孟云峥能猜到,她所能提供的资产证明和材料,根本不足以通过这么高的估值,甚至质押率可能只有40%,甚至更少。
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了她,就相当于断送了他在弗仕甚至是这个行业的所有后路,甚至日后她因为计划失败破产,导致无法及时赎回,给银行造成大额损失的话,自己将极有可能面临法律层面的诉讼。
更重要的是,高海臻现在承诺给他的也只是远期股票。
也就是说,她在对自己空手套白狼。
所以,要上船吗?
孟云峥在心里不断询问着自己。
眨眼瞬间的黑暗,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串又一串数字,都是他经手过的项目最终交易额。
每一串数字,都那么短,又那么长。
短起来没有几厘米,长起来,能买他几辈子。
而自己忙忙碌碌,做好了那么多又大又漂亮的蛋糕,却连蛋糕的边角料都尝不到。
孟云峥望着趴在自己脚边的宠物猫,他忽然想把这一切交给它,让这只陪伴了好几年的猫来决定自己是否要踏上这艘未知的船。
他伸出手,去触摸它的鼻子。
以自己往摸它的鼻子时,它都会大声吼叫。
如果现在也一样,那孟云峥就决定上船。
只是,这只猫今天格外反常,反常到几乎异样,竟是直接从他的指尖跑开了,一声也不叫。
对这一情况,孟云峥绷紧了下颌线。
滞在半空的手慢慢合拢,又松开。
7800万这串数字在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他的思维却始终分解不出它的意义。
漫长的几秒里,时间仿佛拉长,远去。
忽然,那串冰冷的数字在拉长的时间里扭动,膨胀,变成了一条泛着金属冷光的蟒蛇。
它无声地缠绕上他的脖颈,慢慢收紧蛇身,如箍般勒进皮肉,挤压喉骨,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将他涣散的瞳孔钉在眼前的女人身上。
在意识于窒息中彻底崩塌之际,孟云峥听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答应你。”
交易谈妥,高海臻没有留下,孟云峥也没有让她留下。
过往所有的情欲与暧昧,一直都是披在交易身上的皮囊。现在这层皮囊被剥开,鲜红而又丑陋的血肉暴露出来,再无需任何伪装。
将人送到电梯门口,两人并肩站着。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想到要这么做了?”
孟云峥突然问。
他想知道,是否从他出现在钟士承生日宴会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高海臻手里的棋。
他收到钟士承与她见面的消息,成为黑旗项目的负责人,甚至误导自己猜到她在推举别人上位,都是她早已布置好的棋局。
“孟先生太高估我了,”她笑着说,“我没那么大本事。”
没有吗?孟云峥可不这么觉得。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什么?”
高海臻朝他看过去,光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像蒙了一层灰影。
“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孟云峥,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不等他再说话,电梯的门打开,她走了进去。
孟云峥站在门口,看着轿厢里的女人站在镜子前。
她的身旁,是镜面反射中的自己。
跟随她一起,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里,慢慢往深渊里坠去。
第122章 镣铐
◎披着友善的皮,藏着割绳的刀。◎
“谭总,闫总那边同意了。”
听到助理带来的消息,谭芝延眉毛微微挑了一下,裁员的事僵持了这么久,这家伙可总算看清楚局势了。
“知道了。”她说。
“闫总还说,今晚想请您吃饭。”
“跟他说下次吧,今晚我约了人,待会就走。”
“好的。”
收拾完东西,谭芝延拿上包,交代好事情后便提前下了班。
司机已在路边等候,坐上车,她倚在后座,望着窗外街景不断倒退。
和康利的收购事项这两天基本上就可以收尾,自己当初给出的裁员名单,其中大部分人都已经通过这次收购清理掉了。甚至最难搞的那几个闫东的部下,现在也已经妥协。
另外,林家老太太年事渐高,病体羸弱,除了必要情况,已经不怎么来公司了。虽然很不道德,但这的确给了林素琼可乘之机,一步一步拿到董事会的话语权。
等她彻底站稳脚跟,以后在合川,就没有人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谭芝延当然知道,自己现在获得的一切,离不开当初交给高海臻的那份名单。
所以她很清楚,这次对方来南方并非单纯邀请自己吃饭,而是要她还这个情了。
车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处幽静的餐厅,服务员领着谭芝延绕过一扇屏门,就看见高海臻正坐在荷花池边,歪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高秘书。”
听见声音,高海臻收回注意力。
她起身,伸出右手,“谭总。”
谭芝延与她交握,“公司那边有些事需要我处理完才能下班,让你久等了。”
“谭总客气了,我也才来不久。”
寒暄完一套,两人便跟着服务员去到荷花池边的包厢。时值四月末,荷叶处于萌芽期,才开始零星冒头。
景色虽有些许单调,但天边如烈火一般的晚霞,倒是很好地填补了这抹单调。
谭芝延看向对面的女人,距离她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如今再见,记忆犹新仿若昨天。
高海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哪里变了些,她说不明白,也看不完全。
“合川和康利的收购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吧?”她先开口挑起话题。
“上个月做完工商变更登记,整合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一切进行得还顺利吗?”高海臻继续问。
“都挺顺利的,”谭芝延知道,她想把话题引到哪,也很识趣地跟上,“不过这也要得益于高秘书对合川工作的支持,我和林董一直都对您深表感谢。”
怕有录音,她这一番话说得很委婉,但相信高海臻不会听不懂。
“工作能顺利进行,大家都功不可没,我也只不过帮了些力所能及的小忙而已,您和林董都太客气了。”
谭芝延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攥起,此番她更确定,对方找上门来并非无事发生。
“高秘书口中的小忙,对于我和林董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林董也时常跟我说,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向高秘书道谢。”
“只是您远在京都,加上最近整合工作比较忙,就一直腾不出时间。现在高秘书亲自来了南方,我想,她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
她知道,高海臻是在等自己开口提帮忙的事情,遂顺着她的话主动提起回报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谭芝延说完这番话后,就见她放下了交叠的双腿,双手搁在了桌上。
“不瞒您说,这次我到南方来,的确有事想请林董和谭总帮忙。”
谭芝延攥在桌下的手换了个方向,“您说,能帮的我和林董一定尽力。”
“我有一笔业务,想让林董帮我做个担保人。”
“什么业务?”
“股票掉期。”
谭芝延眉头一皱,股票掉期而已,对任何一家金融机构都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交易,怎么还需要到担保人的地步。
除非…
“你要投多少?”
“23亿。”
她刚说完,就听得啪嗒一声,是木头落地的声音。
“抱歉,”谭芝延的呼吸乱了片刻,但很快又调整过来,“一下手滑了。”
“没事,我让人给您换一双吧。”
说罢,高海臻按了按桌上的服务铃,让工作人员拿了双新筷子过来。
捏着筷子,谭芝延又默了好一阵,才消化了这个数字。
“这个…恐怕我得跟林董商量一下。”
这么巨大的金额,她不可能替林素琼做决定。
毕竟她到时候如果还不上,这笔钱就得林素琼个人来承担。
高海臻笑了笑,没有催促,好似并不着急。
“那就麻烦了。”
空气里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餐具之间碰撞的声音。
谭芝延拿起杯子,润了润干涸发紧的喉咙。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她犹豫许久,还是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了口,“你要换哪家的股票?”
高海臻咽下嘴里的食物,轻飘飘说出两个字。
“康利。”
谭芝延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抖动了一下,而后强迫自己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她实在不明白高海臻要做什么,虽然在金融这一领域,她算不上行家,但多多少少也了解过一些知识。
股票掉期,也就是股票互换,她所知道的用途基本上都是用于杠杆投资,风险对冲以及合规套利。
而高海臻要用23亿,换康利的股份。
很明显,以上三种,都说不通。
所以,她到底要做什么?
而且她哪来那么多钱?
23亿,足够控股一家中小型公司了。
难道说,是康利要暗中做什么事?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林素琼一个外人来做担保?
想不通,谭芝延实在想不通,以至于一桌子菜只有高海臻一个人在吃,她都没怎么动筷子。
今晚的饭局在心不在焉中结束,她将人送到餐厅外。
“今晚我就回去联系林董,最晚明天下午给你答复,可以吗?”谭芝延说。
“不着急,我可以在南方多逛两天。”
“康利那边,”她试探性问了句,“不着急吗?”
“着急肯定是着急,”高海臻话锋一转,“但我南方景色这么漂亮,再加上最近天气不错,倒也不是那么着急了。”
好吧,谭芝延放弃试探了,她觉得自己很难从这个当了七八年的秘书嘴里套出什么话来了。
或许,知道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强扯了下嘴角,“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位地陪,好好带高小姐欣赏一下南方的景色。”
高海臻笑了声,“地陪就不用了,我这个人容易想一出是一出,今天说好要去这,明天可能就会变,还是不要为难人家了。”
话都说到这,谭芝延也没心思继续闲聊了,看着对方上车离开后,她返回到路边等自己的司机过来。
天边的云已被晚霞烧尽,只剩下灰黑的残骸。
谭芝延站在路灯下,眼神却飘荡在残骸之中。
第一次见高海臻时,她就能看出来,对方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当初她说要帮林素琼拿到董事会的位置,还主动帮自己清理与自己作对的员工时,谭芝延只以为,她的出发点只是为了帮康利更好地控制合川的收购。
现在看来,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把自己和林素琼都拴在她这条悬崖边的绳上。
却始终披着友善的皮,藏着那把割绳的刀。
歹毒,谭芝延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高海臻。
因为心里着急,她拿出手机直接在路边拨通了林素琼的电话,将高海臻的要求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她。
不出意料,听到23亿这个金额后,林素琼也沉默了许久。
“她…”她顿了顿,“就没有别的选择吗?一定要我担保吗?”
谭芝延抚额,“林董,这么大金额,一般人很难做担保。”
“可她要是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就是把我手上的资产都卖了,也不一定能拿的出23亿啊。”
“您先别着急,我也明白这个要求后果很严重。但是林董,我们没办法拒绝她。”
尽管高海臻一字没说,但她很清楚,如果不帮的话,她们私下里达成的交易一旦曝光,等待她们的就只有身败名裂,甚至*可能还会面临牢狱之灾。
当然这也会牵扯到康利的信用,可仔细算算,在这场交易里损失最大就只有她和林素琼两人。
她们的沉没成本太高,根本没法和高海臻赌。
“林董,咱们同意的话,一切都是未知。可如果不答应的话,您和我现在的位置,就一定保不住了。”
“现在老太太身体不好,您当上董事长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咱们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林素琼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那是23亿,不是23块也不是23万,让她怎么敢随随便便就答应。
“她什么时候走,我能不能和她见面谈一下?”
谭芝延当然不能让两个人见面谈,万一林素琼知道自己私下找高海臻做过裁员名单的交易,那日后她一定会对自己产生防备心,把自己也捆绑上担保名单。
“我也不太清楚,但她让我明天中午前要给她答复。”
“这么着急的吗?”
“我也问了能不能缓一缓,”谭芝延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但是,您也看得出来高海臻这个人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林素琼被她这一通话说得心理愈发烦躁。
“我晚上好好考虑一下,明天,明天上午我给你答复。”
“好吧。”
挂掉电话,司机已经到了路边,谭芝延扶着车门,将要进去时,身体却停住了。
谭芝延忽然记起,那时康利的团队南方来,是因为有媒体爆出收购的事情,才让合川有了抬价的机会。
这就导致谈判的人一换再换,一开始是钟临琛,然后是钟念玺,最后才是她。
像是明白了什么,谭芝延忽然感觉到脊背窜过一道寒流。
所以,那时自己无意帮她扣上的一环,其实,是亲手给自己戴上的镣铐。
从媒体泄露收购开始,这副镣铐就已经备好,等着她伸手。
第123章 枯井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周日,谢轻宜没有去公司。
高海臻离职后,人事那边也一直没有给通知,导致她现在的身份,就一直处于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
不过她也不着急,前段时间忙得昏天黑地,正好趁这段时间恢复一下精力。更何况她已经和乔雯婧私下谈好,等她上位总监后就给自己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计程车到了目的地,谢轻宜开门下车,往前方的咖啡厅里走去。
待走近,她便看见叶霏正坐在窗边,目光虚浮地投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是察觉到自己出现,她的眼睛倏然转回,隔着一层玻璃,两人视线无声交汇。
谢轻宜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但很快,就敛回目光,径直往咖啡馆里走去。
来到靠窗的桌边,她拉开椅子坐下。
“我帮你点了焦糖拿铁,三分糖的。”
谢轻宜不爱喝太甜的东西,但也喝不下太苦的美式咖啡,所以每天早上她都是点的三分糖焦糖拿铁。
可她印象中,自己从未对叶霏提过。
叶霏捕捉到她眉间一闪而过的疑色,解释了句,“咱们几个一起实习那会,张浩洋说要请喝咖啡,你在群里说过。”
那会,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久到谢轻宜都觉得恍如隔世,久到她都几乎要忘了在康利还有这么一段不谙世事的实习期。
谢轻宜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我约你出来,该是我请你才对。”
“没事,都一样的。何况你帮了我那么大忙,我请你也是应该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也不再和叶霏推脱。
“我听说你上个星期专门从柏林请了假回去,是你爸爸病情又加重了吗?”
“没有,他已经出院了,现在在家休息。”
“那看来没什么大碍了。”
“嗯,”她发出一声轻叹,“估计这次他自己也能长个教训,不敢随便喝酒了。”
说话的间隙,服务员送来叶霏点好的咖啡。
谢轻宜凝视着咖啡上精致的枫叶拉花,拿起勺子,手腕轻转,将那图案搅散成一片混沌的棕褐。
“那怎么还要专门请假回去?”
“不放心,就想回去看看。”
说完,叶霏也端起杯子,浅浅饮了一口。
没有加任何糖的咖啡,苦得醇香。
“那钟总,”谢轻宜搁下勺子,勺柄与瓷碟相碰,发出清脆的轻响,“怎么也那么着急从柏林回来了?”
本来钟明诀的事情与她无关,可最近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需要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才不至于让自己太过被动。
这一点,她在高海臻身上学得很深刻。
而且她能隐隐感觉到,钟明诀这次着急回来,和高海臻或许也有关联。
听她问起这个,叶霏端着杯子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在半空中凝滞了片刻,随后便将杯子放好,双手缩回桌下。
她知道,谢轻宜是在套自己的话,也知道对方约自己出来,就是这个目的。
从她回京都后,就有许多人明里暗里来打探过钟明诀的消息。不过叶霏很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所以对那些人,一直都缄口不言。
但她今天既然答应过来,也就没打算瞒她。
“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叶霏眉心微蹙,“只是那天我和你打完电话,他就问我高海臻的事情。知道她离职以后,他就突然很着急地要回来。”
听到又是关于高海臻?
谢轻宜不自觉垂眸,陷入深思。
这钟家的人一个两个近来表现未免也太奇怪了,虽然高海臻之前是钟士承的秘书,但他们这副样子显然跟她牵扯不浅。
“我怀疑,钟总喜欢高海臻,但钟会长不同意。”
听到叶霏的结论,谢轻宜猛地抬眼,视线如针般扎向她。
“你怎么知道的?”
“你联系不上高海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
“已经很久了,在你们去柏林之后,没两天她就请假了。”
“钟总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就变得心不在焉的。另外我还从其他人那里得知,钟总的生日就在不久前,也就是高海臻离职前两天。”
谢轻宜跟上她的逻辑,“所以,你觉得她那次请假是去了柏林?”
“很大概率是,我甚至觉得,我们在柏林多待的一个星期,就是因为钟会长得知他们俩的事情之后,刻意不让钟总知晓高海臻离职的事情。”
要不然叶霏想不通,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以后,他们干嘛还要浪费时间继续待在柏林。
“那她离职…是因为钟会长不同意他们俩在一起吗?”她追问。
“你觉得,可能吗?”
不可能,这是谢轻宜的第一反应。她丝毫不觉得,高海臻是会为情爱所困的人。
“可除了这个,还会是因为什么?”
叶霏原本放在膝上的手抬了起来,指尖交叠,抵住额角,“高海臻走之前,她有没有和你交代过什么,或者是表现过什么异样?”
这个问题,谢轻宜也被人问过好几次。
在不断的追问中,她也开始一遍一遍地回想,高海臻到底交代过什么,表现过什么异样。
可思来想去,她一切如常。
唯一的异样,就是关于总监人选的那段话。
但这种事,能和叶霏说吗?
凭过往的教训,谢轻宜不得不保持警惕。
叶霏也看出,她指节微微蜷起,暴露了心底的戒备与犹豫。
尽管她们现在面对面坐着,就像从前一样,可感情本就是易碎品,有些事做过了,再怎么复原,也永远会有裂痕。
“我看得出来,你对高海臻的离职很困惑,”
叶霏心头一时五味杂陈,搁在桌沿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地停在原处。
“谢轻宜,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今天来就是想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诉你。”
听到这番坦白,谢轻宜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住,随即又消散,散于窗外的烈日骄阳。
不知怎么的,她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警惕,叶霏始终都能轻易将她看穿,轻易知道她想要的。
以前是善意,现在是信息。
她视线低垂,端起面前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
“她走之前和我说过新总监的人选,可以由我来决定。”看见叶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谢轻宜没等她追问,继续说道,“我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后来,冯道全找到了我。”
“找你做什么?”
“他问我,高海臻有没有交代过新总监的人选。”
“所以,你说了谁?”
谢轻宜眼睫轻颤,保持了沉默。
见状,叶霏也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可她能跟自己说出这些,也就够了。
“你选的人,是高海臻想选的吗?”
叶霏换了个问题。
“不知道,”谢轻宜也是一头雾水,“我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对我暗示过任何总监的人选,而且平时也没有和哪个部长走得特别近。”
奇怪,越来越奇怪了。
叶霏双手支起,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高海臻为什么要谢轻宜来选择,而来要名字的人为什么是冯道全一个法律总顾问。而这两个人,又怎么能决定投资总监的人选?
除非,他们私下达成了什么交易。而这个交易,就是关于总监位置的人选。
可不管怎么想,她为什么要让谢轻宜来决定呢?她一个助理,凭什么能做这个决定?
还是在她离职的时候。
叶霏死死盯着桌上的杯子,装着黑色咖啡的小小瓷杯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仿佛要将她的视线吞噬。
离职,助理,总监…
关键词的碎片,被叶霏一片一片丢进枯井,却收不到任何回应。
等丢完了所有碎片,叶霏的大脑一时间变得空空如也。
她摘下眼镜,将脸深深埋进掌中。企图再从黑暗里,摸索出更重的石头,砸进井里面。
看到她这副模样,谢轻宜神色也凝重起来。
她也曾在夜里想过无数遍,高海臻这么做的理由,可辗转几个夜晚,都摸不到一点线头。
“叶…”
谢轻宜刚想劝她算了,事已至此,以后要发生什么也由不得她了。只是这话才刚一开口,就见叶霏放下双手,露出疲惫却锐利的眼睛。
“她可能根本就不在乎总监的人选,她想要的,只是你选的那个人。”
“一个能被你说动上位的人,”叶霏低着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眼镜腿,自顾自说道,“然后利用总监这个位置,帮她或者他们做一件事。”
“而这件事,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听见她的推论,谢轻宜身体骤然僵硬。
“那她为什么要让我选?”
“因为她要在离职期间,确保有人替她办事。”
说完,叶霏的视线又重新看向她。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她一字一句道:“这件事,需要你来背锅。”
这件事,叶霏从头换了个思维。
高海臻为什么不自己选,要让一个助理选?
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她的身份太有说服力,无论选谁,谁都能上钩。但这些上钩的人里,她无法准确地挑选出,最有意愿最能听话的那一个。
而谢轻宜就不同了,她虽然是高海臻的助理但毕竟是个助理,能和她达成交易的,必定是最有上升意愿且短时间内没有其他途径的人。
这样的人,好操控,也会听话。
高海臻为什么要一个听话的人,答案只有一个,就是要办事。
要办什么事,叶霏不知道,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而她选择这个时候离职,也是要将自己摘除风暴中心。
只是,叶霏还有一点没想通,冯道全如果推谢轻宜的人上位,那他就必定会被这件事受牵连。
那他又何必听高海臻的话呢?
要么有把柄,要么,他也不知情。
除了这个,叶霏想不到别的解释。
无论是哪一种,都表明这不是机遇,是陷阱。
“轻宜,如果你还信我一丝一毫,现在就立刻抽身,放弃总监的位置。”她语气急促。
听完叶霏的推论,谢轻宜面沉如水,桌下的手死死绞紧了衣角,指甲隔着衣料陷进掌心。
又是这一招,和选中她当助理的时候一样。
可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可笑,可笑地走进了她的圈套,还当这一切是她给予自己机会,品尝权力的味道。
“我不会放弃。”
“为什么?”叶霏眼中写满不理解。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论而已,”谢轻宜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事实不一定真像你说的那样。”
“可…”
她截断了叶霏的话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小心的,谢谢。”
说罢,她撑着桌沿,缓缓站直身体。
“谢谢你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叶霏仰头望着她,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沉默。
她知道,她已经信了自己说的话,只是不甘心罢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高海臻敢直接把这件事交给谢轻宜。
在听到自己有机会掌控他人命运起,在向冯道全说出某个名字起,她就已经品尝到了权力的滋味。
从此,便深陷进去,难以抽离。
叶霏忽然低头看向面前这杯枯井。
如果换做是她,会放弃吗?
她想,她大概会做出和谢轻宜一样的选择。
不然,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费尽心思找上高海臻。
拿起杯子,叶霏将剩余的咖啡也一饮而尽。
留下两个空杯子,她离开了咖啡厅。
兜兜转转,计程车还是停到了康利大楼外。
谢轻宜下了车,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今天来办公室的人不少,有几个相熟的看她脸色不对,纷纷上前关心。
谢轻宜也没什么心思与他们寒暄,随意应付了几句后便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她双手盘在桌上,整个脑袋埋进臂弯里,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叶霏说的话。
她很清楚,自己什么都不做,就是在推乔雯婧入火坑。
但如果将她拉回火坑,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在原地踏步,还是另谋出路?
这两样,谢轻宜都不想选。更何况,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有机会从头再来吗?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日落黄昏时,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轻宜?”有人轻轻喊了一声。
“怎么了?”
她抬起头,脸上布满被头发压出的痕印。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好吧,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谢轻宜默了片刻,“不用了,我还不饿。”
“那好叭,我们准备去吃饭了,你要是饿了就给我发个消息,我回来的时候可以给你带点吃的。”
面对同事的关心,谢轻宜心头有些许颤动,“好,谢谢你。”
等同事离开,她抹了把脸,起身来到窗台边。
夕阳在她脸上的印痕里刻出道道阴影。
许久,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乔雯婧的电话。
“乔部长,你现在在公司吗,我有事想和你谈。”
“总监的位置,可能有问题。”
谢轻宜靠在窗台,拿着手机的手,不断用力。
推别人入火坑的事,她终究还是做不到。
大概,这就是她一遍又一遍失败的原因。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乔雯婧的声音。
“我知道。”
谢轻宜瞳孔骤缩,“您…您怎么会知道?”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乔雯婧轻轻笑了声,“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您怎么还要答应我?”
“论资历我不如其他人,论背景,比我好的也大有人在。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那我为什么不答应呢?”
话已至此,两人也再无需多言。
乔雯婧回到房间,看向眼前的男人。
“冯总,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可以。”
“现在小钟总即将成为CEO,您又怎么能保证,我能坐上总监的位置。”
冯道全明白她的意思,现在钟明诀不知所踪,钟临琛上位后,自己便无所依靠,自然也就无权干涉投资总监的位置。
但在来之前,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在那通电话里,她给出了一个名字。
“我不能保证,但钟家有人可以替我保证。”
第124章 血雾
◎求你,救救我。◎
饲养箱里,黑王蛇蜷缩成一圈,闭着双眼,靠在角落。
倏然间,安静的书房里传来一阵响动。
是开门的声音。
紧接着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走了进来。
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闯入,黑王蛇慢慢睁开眼,看向沙发上坐着的西装笔挺的男人。
他看起来似乎很紧张,即便书房里就只有一个人和一条蛇,他也依旧坐得端正。
双手合拢,掬在膝上,眼睛在书房里扫了一遍又一遍。
而后,一人一蛇,视线交汇。
不知起了什么心思,他站起身。
原本盘踞在角落的黑王蛇也慢慢展开身体,头部抬离垫材,深褐色的竖瞳锁定在朝它走来的男人身上。
等他走到了饲养箱旁,它头颅微微昂起,游动蛇身,光滑的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精准地朝着那只在箱口上方的手靠近。
啪的一声,男人的手猛地缩回,饲养箱的盖子也被用力合上。
黑王蛇的动作戛然而止。
它保持着昂首的姿态,竖瞳穿透玻璃,注视着他。
注视着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退回了沙发旁,双手拢在膝上,恢复了端正的模样。
书房,又回归了安静,带着粗重的呼吸。
直到门再度打开,另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几乎在这气息侵入的瞬间,箱内昂首注视的黑王蛇,如同被按下了无形的开关,头缓缓垂下,身体滑回了角落,重新将自己盘绕进暗处中,仿佛从未移动分毫。
“爸。”
钟士承略昂下巴,“坐吧。”
钟临琛应声坐下。
“最近的工作还适应的来吗?”
“适应得来,邱姨他们都在很认真地教我。”
他斟酌了一下才回答。
“他们教你,你要好好听,”钟士承歇了口气,“但也不能全听,知道吗?”
钟临琛有些不明白父亲的意思,“为什么?”
“比起你大哥,你的优点在于能听得进去话。”
“可优点有时候也会成为缺点,毕竟作为一个公司的负责人,要时刻保持自己的判断,不能总是被外人左右想法。”
许是还在病中,钟士承的声音不似从前那般刚硬,反而带了些许父亲的柔软。
在钟临琛的印象里,他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每一次与他单独相处时,他不是训斥就是拿他与钟明诀比较。
像现在这样耐心温和地指导自己,夸奖自己,几乎从未有过。
“我会记住的。”
话题告一段落,钟士承望着眼前这个儿子,陷入了某个思绪。
玻璃窗外的光打在他的背影,让钟临琛看不清这眼神背后的含义。
但他能感觉到,他的思绪,并不在自己身上。
“爸。”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父亲的出神。
“嗯?”
钟临琛舔了舔唇,搁在大腿侧面的手,攥紧了一小块布料。
“大哥他…怎么没来公司了?”
提起钟明诀,钟士承的视线再度游离,只是很快就被收了回来。
“他需要休息。”
听到这个回答,钟临琛嘴角抽动了下,喉咙也不自觉滚动了一圈。
休息完了呢?还会回来吗?
回来之后,他还能继续坐CEO的位置吗?
太多太多的问题堵在钟临琛心头,可他却只能望着地毯上的花纹,什么也问不出口。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好。”
钟临琛站起身,搀扶着父亲从书房去坐电梯。
来到一楼,除了钟明诀,钟家的人都已经在客厅聚集等候。
“刚刚文楷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佘少娴问。
“婚礼什么时候开始?”
“六点半。”
钟士承看了眼时间,五点半。
“走吧。”
一家人离开钟宅,往庭院外走,钟念玺特意放慢了步子,与满脸失神的钟临琛同步。
“你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是不是爸跟你说什么了?”
钟临琛看了她一眼,又撇回头,“没什么,只是问了些公司里的事情。”
“那你问了钟明诀的事情吗?”
“问了,他说他需要休息。”
“休息?他干什么了就要休息,休息完之后还回来吗?”
面对姐姐一连串的追问,钟临琛心里颇有些烦躁,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我哪知道他怎么了,爸什么也没和我说,你别问我了。”
说完,他便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
看着弟弟的背影,钟念玺眉头紧拧。
自从爸说要钟临琛接任CEO后,她就发现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明明以前对这个位置这么渴望,可现在得到了,反倒像变成了个会发散郁气的负重包,压在他身上,没了往日的精神气。
不只是他,连爸也一样,浑身都蒙着一层灰色的阴影。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想不通,钟念玺只好加快步子,跟了上去。
“我让文楷给明诀打电话了,他们俩小时候一起长大,说不定他说了之后明诀就会来的。”
佘少娴说完,钟士承并没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也不知听没听见她说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他最近的状态不难看出,父子俩又闹矛盾了。
但这次的矛盾,显然和以前不同。
以前他们俩吵架,钟士承会生气,会愤怒。
现在却仿佛丢了所有生气,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动。
可细细观察下来,佘少娴却看出,这潭水在日复一日地流逝。
至于从何处流逝,她追溯不到源头。
或许有一天,水面掀起漩涡,答案就会显露。
但如果真的有那一刻,这潭水,离干涸也就不远了。
钟文楷的婚礼在一座庄园里举行,庄园外的草坪上,摆放着一面千万支白粉色香槟玫瑰簇拥成花墙。
几人在花墙边下了车,穿过百米长的鲜花拱门廊道,进入庄园。
见钟家的人出现,来往宾客一一上前想要同钟士承打招呼,但都被钟家其余人给应付了过去。
他们看得出来,他现在不是很想与人应酬。
只是这来往的人里有许多知名媒体,这让钟士承不得不扬起笑脸,免得抓到什么表情被他们大做文章。
“文楷怎么今天请了这么多媒体来?”
他觉得奇怪,便问旁边的佘少娴。
“我也不太清楚,”她小声说,“我之前看了宾客名单,也没看到有这么些人。”
钟士承深吸了口气,感觉有些不妙,但也没再说什么。
走进主宴会厅,挑高的穹顶垂挂着水晶吊灯,手工打磨的万颗水晶,将烛光散落在象牙色的真丝地毯上。
一步一步,带起片片破碎的,璀璨的金。
收到钟家人来的消息,钟文楷赶忙回到了主厅,“舅舅,佘阿姨,你们来了。”
他今天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戗驳领黑西装,黑色面料在灯下泛着淡淡光泽,双排六粒银质纽扣规整排列,暗纹提花在举手投足时若隐若现,搭配领结上的碎钻胸针,整个人看起来贵气十足。
钟士承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而后苍老的脸上,多了一丝欣慰。
“文楷,恭喜你,从今天以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和你阿姨以后就可以彻底放心了。”
“谢谢舅舅,”钟文楷笑了笑,“也谢谢您和阿姨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我会好好记得这份情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妈妈是我亲姐姐,你又是她唯一的孩子,照顾你是应该的。”
“文楷哥,新婚快乐。”
钟念玺也适时送上祝福。
“谢谢,我都结婚了,你们几个也该加把劲了。”钟文楷看向几个弟弟妹妹。
听到这话,钟念玺看了眼钟士承,见他没有什么反应,笑着打了个哈哈,“这种事情还得看缘分,你比我们幸运,先碰到了合适的人。”
“是啊,文楷哥,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挺不容易的。”
这句话从钟时寅这个花花公子嘴里说出来,让几人都不自觉都将视线聚集到了他身上。
现在想来,他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在外面乱玩的消息了。
还真是邪了门了。
“婚礼还有一会,舅舅,我先让人带你们去偏厅休息一下吧。”
钟士承没有应答,视线在人群里望了一阵,“文楷,程小姐的父母在哪,我想找他们聊一聊,可以吗?”
听到他的请求,钟文楷表情有些诧异,“可以,我待会让他们也去偏厅,你们在那边说话吧,也清净些。”
“好。”
叫来服务员,钟士承一行人便齐齐去往偏厅。
钟文楷也正要跟着去时,却被佘少娴给叫住。
“明诀那边,你打过电话了吗?”
“昨天打了,但没接。”
佘少娴微微叹了口气,“好吧。”
“待会我再打一遍吧,您别着急。”
“行,那麻烦你了。”她想起媒体的事情,又问道,“刚刚来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媒体都在,那些人是你的朋友吗?”
钟文楷嘴角的弧度凝滞片刻,却又很快恢复,“差不多吧,也有些是竹薇的大学同学,她读的传媒专业,所以有很多同学做记者的。”
这个解释,佘少娴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异常,可怪就怪在,刚才他的表情很不自然。
她总感觉,今晚要发生什么事。
“行,那我就先过去了,麻烦你再跟明诀打个电话吧。”
“好。”
看着佘少娴离开,钟文楷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来到宴会厅外的窗台,他从手机里找到钟明诀的电话拨了出去。
铃声响了很久,久到钟文楷以为又是打不通时,电话却接通了。
“大哥?”
“怎么了?”
听筒里,男人的喉咙像塞满被烈日炙烤的枯叶,每说出一个字,枯叶就碎一片。
“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
空气默了一瞬,才有了声音。
“抱歉,我不知道。”
钟文楷心头涌起一丝异样,“没关系,现在婚礼还没开始,你能来参加吗,我把地址发给你。”
“我…”
钟明诀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堵住。
“大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除了舅舅外,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亲人,我真的很希望你能来。”
钟明诀记得,姑姑小时候待他很好,再加上钟念玺他们几个也总是抱成一团,所以与这个和他年轻差不多的表弟相处格外亲近。
今天他结婚,自己没有不去的道理。可他实在不想面对父亲,面对那么多人,回答那么多问题。
“你把地址发我吧。”
算了,就去一下,见个面就走好了。
“好,我马上发给你。”
挂掉电话,钟明诀将手机丢到一旁,从床上挣扎着起身,去到浴室里。
站在镜子前,他几乎都快认不出自己,只感觉镜子里是一副空空的躯壳,灵魂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
冒出的胡茬,发黑的眼圈,满眼的血丝。
整个人已经疲惫到,连抬起眼皮都觉得吃力。
可钟明诀不敢闭眼,一闭上眼,所有他们相处过的画面,她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
像一场抓不住的幻觉,只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但所有的触感又是那么清晰,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她的气息,清晰地告诉他,这不是他一个人自导自演的电影。
他拿起剃须刀,刮过下巴。
重复着那天的动作,他最近总是喜欢这样做。
似乎这样,就能回到那天,回到那夜,回到他们曾经某个亲密的瞬间。
但电影可以倒带,时间不会倒转。
它只会让下巴上的旧伤口变得越来越淡,却不会创造新的伤口,换来她的出现。
洗漱完,换好衣服,钟明诀来到停车场。
发动车子前,他捂着脸,将身体里那千斤重的气,叹了出去。
即便如此,满颗心也如秤砣一般,拖着他往下坠。
看了眼地址,钟明诀发动车子,离开了停车场。
因为是周末,路上车很多,行人也多。
无数张陌生的脸,在车鸣与霓虹中,在他的视线里,往来走去。
这段时间来,钟明诀已经记不清自己找过多少人,见过多少陌生的面孔。问了多少遍同样的话,又得到过多少同样的回答。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能消失得这么彻底。
一个字不写,一句话不说,像从没来过一样,连影子都没留下。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一边给他爱,一边又做遍让自己难过的事情。
在她心里,自己真的就是一粒尘埃,随手就可以丢弃吗?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
一旦明白,答案就如洪水猛兽,向他袭来。
让他恨不了她,也不能不爱她。
绿灯亮起,身后的喇叭,催促着钟明诀前进。
他正要发动车子时,口袋里的手机,却响起。
一边跟随着前车向前走,他一边拿出手机。
看见屏幕上的陌生电话时,钟明诀忽的眼皮一跳。
若是以前,他不会随意接陌生电话,但为了不错过一条消息,他按下了接听键。
手机放置耳边,现实世界里的喧闹仿佛都被电话里的声音,吞噬殆尽。
“钟先生,别来无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钟明诀条件反射般踩下刹车,车骤然停了下来。
他张着嘴,嘴唇几近颤抖。努力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怎么停下了呢?您后面的车,已经在催了。”
钟明诀紧紧握着手机,“阿…阿臻,你在附近对不对?”
“我在。”她说。
“你在哪?”
钟明诀的眼神慌忙朝四周张望,可周围的人太多,他只有一双眼睛,想要努力看遍路上的每一张脸,却那么低效又无力。
恰在此时,红灯再次亮起。
他停在灯下,亮眼的光,蒙蔽了他的眼睛。
钟明诀没有任何犹豫,他拉开车门下了车。
来到路边,行人一张张陌生的脸,如同被快进的胶片,模糊,喧杂。
“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
大脑一片眩晕,声音颤抖不止,一股巨大的恐慌从钟明诀心头蔓延,如同身体的坐标被突然抹去,灵魂被丢进无边无际*的世界中。
飘荡着,悬浮着,没地方落下去。
“阿臻,我找不到你…”
“钟明诀,”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我有一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等你听完,我就会出现。”
尽管理智已经在人群中失散,可钟明诀有强烈的直觉,高海臻口中所谓的秘密,不是他所能接受的事情。
“阿臻,我不想听,你出现好不好。”
绿灯再次亮起,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他却浑然不觉一般,紧攥着手机,一边踉跄着逆行人群往马路边缘移动,一边乞求她不要说出某个让他难以接受的秘密。
“求你,求你出来好不好,我不想听,我只想看见你,求你…”
可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接受他的哀求,清清楚楚,一字一句,说出了那个秘密。
“三十二年前,钟士承认识了一个女人。”
“在他和你母亲离婚没多久之后,这个女人就怀了孕。”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孩子的父亲。”
“一个人回到坂东,生下了孩子。”
“而那个孩子,她,叫高海臻。”
钟明诀浑身的血液在她一句又一句的秘密中,凝结成冰。
但又立马被一记重锤敲碎,锋利的冰碴,刮磨着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神经。
让钟明诀忘了该怎么发出声音,忘了该怎么用自己的眼睛,在人群里重新寻找她的身影。
他努力想调动自己的五官,去说,去看,去听。
可耳边却只有骨头摩擦的声音,世界模糊成了虚无缥缈的幻影,一张嘴,堵在喉咙里的被冰碴搅碎的血肉,就要吐了出去。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阿臻,你骗我的对不对,是不是爸让你这么做的,他不想让我和你在一起,就故意让你这么说的对不对?”
“阿臻…阿臻…你可以丢下我,可以抛弃我,求你,求你不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电话那头,没有再传来女人的声音。
钟明诀看了眼屏幕,不知何时,通话已经被挂断。
他急忙回拨过去,回应他的,是听了千百遍的机械音。
握着手机,钟明诀看向周围不断朝他投来打量的眼神,神情一片茫茫。
他站在人群之中,又像是站在世界之外。
是梦,对吗?
人们的嘴巴在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该醒来,自己该从这个噩梦里醒来。
醒来继续去找她,和她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
一步,一步,他向前走,走到马路边。
前方的数字在倒数,倒数着他醒来的时间。
十,九,八,七,六,五…
数字归零,红灯亮起。
钟明诀闭上眼,脚步向前踏去。
砰的一声,撞击声,碎裂的声音,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世界又有了声音。
钟明诀努力想要睁开眼,可眼皮沉得似铁,他怎么也抬不动。
只是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他听见有脚步声在靠近。
和从前一样,他总是能那么清楚地辨认出,她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停了下来,停在了他身边。
他再次尝试睁开眼,用遍了所有的力气。
眼前,却是浓浓血雾。
雾中,他看不清任何人,只能张开嘴。
发出没有声音的呼唤。
阿臻,你看见我了吗?
我好痛。
求你,救救我。
第125章 婚礼
◎我不是早跟您说过,还有机会的吗。◎
“刚刚打通大哥的电话了,他说他待会来。”
钟文楷来到佘少娴身边,小声说。
“好,那等他来了再告诉你舅舅吧。”
“嗯,那我就先进去了。”
等钟文楷回到主宴会厅,佘少娴没有忙着回偏厅,打算在外面透一会气再说。
她坐在阳台布置的靠椅上,支起手臂,撑着脑袋放松。
望着前方高高的花墙下,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
他们路过花墙时,眼神都会在墙上停留片刻,却又因为手上的工作,而无法驻足欣赏。
看着这一幕,佘少娴忽然记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和钟士承的婚礼。
也是这样盛大,繁华,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
唯有她,那么清闲。
那是佘少娴第一次讨厌自己无事可干,因为一静下来,她就显得那么孤单。
没有父母,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围绕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和虚伪的道贺。
恭贺他们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可笑。
对一个三婚的人,竟也能说出这样的祝福。
她不得不佩服这些西装革履,珠光宝气的演员们,三言两语间就将一场婚礼包装成上流社会的舞台剧。
所以佘少娴格外讨厌参加婚礼,即便,今天是她名义上的外甥的婚礼。
晚风习习,月光清清。
休息够了,佘少娴想自己该回去了,回去看看别人的婚礼,别人的女儿,别人的父母亲。
她从靠椅上起身,往主宴会厅里去。
距离婚礼还有十来分钟,仪式开始前,是宾客们的社交环节。
香槟塔在灯下,闪烁着浮华的光,反射在女人颈间的翡翠,男人袖口上的钻石,和他们一字一句,成千上亿的生意。
随着顶端的杯子被人拿走,在男人的脚步中,玻璃杯里的光影再次跃动。
“念玺,会长呢?”
听见有人喊自己,钟念玺转过头,看清来人后表情诧异了一瞬。
“在偏厅里和程小姐的父母说话呢,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就有个项目上的问题,想找他商量一下。”冯道全解释道。
“他现在应该没什么空,临琛应该有空,要不您找他商量一下?”
“是,他现在是代理CEO,是该找他商量,”他的拇指摩挲着玻璃杯壁,“只是现在会长还没向董事会提起辞职,有些事,该按规定来还是得按规定来。”
听到冯道全这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话,钟念玺下意识抱起手臂,眼底露出一丝警惕。
这老家伙,怕不是还想着钟明诀继承的事。那干嘛要来和自己说这一大通,难道是又要打什么鬼主意?
看她这样一副疑心重重的模样,冯道全呵呵笑了两声,“念玺,我跟着会长干了这么多年,知道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是反复考量后的结果。”
“会长既然现在看重临琛,想让他接手公司,必定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就算再不理解,我也会尊重他的决定。”
钟念玺压低眉眼,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
不知是掩藏得太好,还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她看了半天,都没看出什么端倪。
“冯叔是哪里不理解呢,临琛虽然比不上大哥经验丰富,但这段时间以来,也一样把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完全胜任CEO的工作。”
早在那次医院里的投票,冯道全就见识过这丫头的本事,现在这番伶牙俐齿,他倒也不觉得奇怪。
“我当然也相信,但临琛这个孩子,我也是看他长大的,优点很明显,缺点也很明显,”他叹了口气,“像面对一些突发状况时,总是没那么稳重,不会灵活应变。”
“说到这个,我看你这个做姐姐的就要比他强多了。”
真是越说越迷糊了,钟念玺实在不懂,这老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怎么突然还夸起自己来了。
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眼皮倏地一跳。
老东西该不会是来挑拨离间,帮钟明诀拖延时间的吧?
见她那枪子一样的眼珠子顶在自己脑门上,冯道全也知道,这个话题怕是继续不下去了。
“念玺,我也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比起临琛,你自身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只是碍于女孩子家的身份,不得会长重视,我为你惋惜而已。”
冯道全此话一出,钟念玺眼底的笑意像结了一层冰,所有的情绪冰封在那双眼睛里。
“没什么惋惜的,临琛是我弟弟,也是钟家的孩子,”她扯着唇,后半句话不想经过任何思考,从喉咙里推了出去,“他当CEO,我很高兴。”
好歹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那么久的人,话里是真是假,冯道全岂能看不出来。
只是她现在对自己防备太重,他再说下去,也是无用功。
他轻叹了口气,“好吧,你想得开就好。”
钟念玺强拉着嘴角,“谢谢冯叔,婚礼好像马上要开始了,我就先过去了。”
“去吧。”
转过身,她嘴角的弧度瞬间垮了下来,眼底翻涌着凛冽寒意。
一个两个都来可惜什么,有什么好可惜,谁要他来可惜!
她迟早会坐上CEO的位置,没什么好可惜的,该可惜的是钟明诀,钟临琛,是她的父亲钟士承。
可惜他被那些封建的猪油蒙了眼,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天有操不完的心。
快步走到香槟塔附近,钟念玺端起杯子,一把仰头喝下。
一杯不够,她又拿起一杯喝下。
一连三杯,心里那团火才勉强熄了下去。
将杯子丢回桌上,主宴会厅里的光一盏一盏熄灭,只留下舞台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还在亮着奢靡的光。
钟念玺听着台上,司仪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她懒得听,婚礼这种程序,她看了不知几多遍。
一对新人走来,朝着旧路走去。
没什么可看的。
可当大门打开时,钟念玺的视线还是不自觉看向门口那个穿着婚纱的女人。
她戴着自己送的矢车菊宝石首饰,纯白的婚纱,让她看起来像圣洁的天使。
她慢慢的,朝钟文楷走去。
钟念玺的视线也随着她,看向自己这个表哥。
他脸上没有表情,不是平静,是在刻意压抑着某种情绪。
不知为何,钟念玺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今天一个两个都是这么奇怪的反应。
她甩了甩脑袋,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太多,就想太多了。
交换完戒指,程竹薇的父母,走上了台。
他们穿得很朴素,没有高档面料,也没有昂贵的装饰。
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对中年夫妻。
说到情深处时,甚至还会热泪盈眶。
钟念玺不理解,但觉得很稀奇,像是电视里才有的场景。
她轻笑一声,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喝多了。
不然,怎么心头会产生羡慕这种可笑的情绪。
垂下头,钟念玺没再去看,也没再去听。
程竹薇的父母讲完话,将人请下去后,就见坐在人群中央的钟士承站起了身。
一瞬间,宴会厅里,所有人的眼睛聚焦在这位古稀老人身上。
他没有让人搀扶,拄着拐杖,缓慢地向台上走去。
来到鲜花台,他接过司仪递来的话筒,脸上满是笑意。
钟念玺看得出来,他很高兴,是真心高兴。
自从钟明诀消失以后,她很久没有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恍然一瞬,钟念玺意识到,他是她的父亲。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
抬起话筒,钟士承张嘴正要讲话,突然就听得音响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音。
犹如石子刮擦着玻璃,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皱起了眉。
声音渐渐消失,钟士承眉头松开,再度拿起话筒讲话时,音响里却传来两个男人争吵的声音,响彻整个宴会厅。
“钟士承那边怎么说?”
“他让我继续按齐总说的做,明天在栖霞路等着,到时候他会放个空车过去。”
“你录音了没有?”
“没,我进去的时候他的人还特意搜了我的身,我什么都带不进去。”
“这狗东西,够谨慎的。那你明天照常行动,等事成之后,咱哥俩后半辈的荣华富贵就不愁了。”
话说到这,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大概是因为录音设备老旧,两个人的声音很模糊,但对话的内容却是一清二楚。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二十多年前钟起岚的事故,事故发生地正是栖霞路。
当年因为钟士承上位后的激进改革,触及到康利的早期合伙人的利益,所以那伙人想在股东大会前制造意外。
只是那时钟士承临时有事,才幸免于难。
可与他同行的钟起岚,却遭遇了意外。
这件事故后,警方很快调查到肇事司机,也从司机这个人证摸索到了幕后黑手。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可现在这录音里的内容,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当年钟士承的幸运并非真的幸运。
宴会厅内开始骚乱,甚至有许多人已经开始拿出手机和相机,对准台上那个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老人。
钟念玺赶忙拨开人群,朝着父亲快步走去,离得近一点钟临琛和钟时寅已经上去将钟士承带下了台。
“钟会长,刚刚录音里的内容是真的吗?”
“您提前知道有人要制造车祸的吗?”
“为什么应该是您坐那辆车,最后变成了您的亲姐姐呢?”
“那场车祸您有介入吗?”
“您可以解释一下吗?”
媒体如蜂群一般,一拥而上,将钟家的人围在人圈里。
“不好意思,我父亲他身体不好,不能在这里久留,麻烦让一下。”
几个孩子一边搀扶着钟士承,一边挡住媒体,往后方的休息室里走去。
费了好一番功夫,几个人才才脱离人群,来到了休息室。
不知何时,钟文楷已经坐在了里面,像是特意在这里等着他们过来。
“文楷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段录音你是从哪里来的?”钟念玺冲上前质问。
钟文楷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她身后的钟士承。
“舅舅,我也想问你,当年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爸怎么可能会…”
钟临琛刚想说些什么,就被钟文楷厉声打断。
“我在问他,没有要你说话!”
印象中总是温文尔雅的钟文楷,此刻就像一头暴怒的野兽,额上青筋凸起,双眼背后满是愤怒与恨意。
作为当事人,钟士承的瞳孔,像发黄的破旧的玻璃珠,磕磕绊绊滚落在了外甥身上。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停下了。
“说不出来是吗,我替你说。”
钟文楷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你明知道有人要谋害你,却故意让我妈坐你的车离开,然后你好有机会拿到她的股份稳固自己的位置是吗?”
“钟士承,她是你姐姐,是你亲姐姐,是帮你拿到公司,坐上董事长位置的亲姐姐。”
“你怎么能狠得下心!”
在他说话时,休息室的门再度被打开,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程竹薇提着婚纱走了进来。
听到钟文楷那番话,她显然也是愣住了,站在原地,没有向前。
“文楷,她的事,我不是有意的。”
钟士承对上他盛怒的眼睛,颤着声说。
“所以你承认,你早就知道车祸是人为的是吗?”
面对这个问题,他垂下厚重的眼皮。
“我…是我的错,是我低估了他们的手段,是我的责任。”
听到父亲承认,钟念玺等人俱是一惊。
“爸!”
没有理会孩子们的震惊,钟士承嘴里不停喃喃着,重复着,“是我的错,文楷,是我的错…”
“爸,这不是你的错,”钟念玺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错的是制造车祸的人,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自责。”
钟临琛也走到钟文楷身边,“表哥,爸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受打击,这件事咱们能不能以后再说。”
钟时寅原本也想说些什么,但被身旁的母亲给拉住,遂乖乖闭上了嘴。
“以后说?我已经等了快十年了,这十年来,我看着他,看着他活得这么心安理得,我恨,恨不得立马让他身败名裂,你让我还怎么跟你们慢慢说?”
钟文楷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说到最后,他几乎要将牙咬碎。
站在旁边的佘少娴,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在这场戏里,她是个外人。
她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程竹薇,可怜的女人,可怜的新娘。
美好的婚礼,却被丈夫当做复仇的舞台。
何其难堪。
“那你还想要他怎么样呢,要他现在去死吗?!钟文楷,当年姑姑的死是制造车祸的那群人干的,你为什么就盯着我们家不放…”
“够了!”
钟士承一声喝断钟念玺的话,他重新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外甥。
“文楷,今天是你的结婚的日子,程小姐,还有她的父母都在这里,把他们安顿好,”他长长换一口气,“等回去,回去以后,我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钟文楷死死盯着他,余光之中,他也看见了那个站在他身后的程竹薇。
她站在那,不知所措地站着。
他松开紧咬的牙,“好,明天一早,我会去你们钟家要个结果。”
见他答应,钟士承的背松垮了下去。
他转过身,旁边的孩子想要搀扶他,却被他摆手制止。
如此,佘少娴一行人只能跟在他身后。
颤颤巍巍走到程竹薇身边,钟士承轻声道:“抱歉,打扰了你们的婚礼。”
程竹薇偏头看他,没关系三个字,她说不出口。
对方似是也料到她不会回答,撑着拐杖,继续向门外走去。
待走到门口时,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脚步。
身后的人,也跟着他停下。
只见他将手机放在耳边,下一秒,那副沉重的衰老的身体,像一根被蛀虫腐蚀了心的木棍。
轻飘飘的,被门口吹来的一阵风,吹倒了。
混乱的夜,在警报声中,隔空呼应。
钟文楷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休息室。
程竹薇还在,在等他,仍然穿着一身婚纱。
“竹薇。”
她站起身,提着婚纱。
像婚礼上那样,走到他面前停下。
张开双臂,她紧紧抱住了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阿楷。”
“辛苦你了。”
她柔声说着。
抱着他的手臂,也越来越紧了。
“对不起,毁了我们的婚礼。”
“没关系,”程竹薇说,“你做得没错。”
钟文楷埋着头,靠在她的颈间。
还好,还有她在。
“只是,我不想和你继续在一起了。”
“为什…”
“阿楷,”程竹薇打断了他,“我们不合适,一直都不合适。”
“我只是个普通人,出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
“所以,我也只想过普通的生活。”
她松开手,脱离了他的怀抱。
“再见。”
钟文楷身体僵住,一直到他的新娘离去,都定格在了原地。
医院内,得知钟明诀和钟士承都在抢救,钟家的几个人都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
只是守在手术室外,不停地签字,接电话,打电话,忙成了一锅乱粥。
一接到消息,康利的高管们马不停蹄赶到了医院。
“临琛,会长之前交代过你来接替他的位置,今晚过后康利肯定会出动荡,你作为CEO得赶紧稳住局面。”邱淳雁说。
突然一个天大的担子落在身上,钟临琛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今晚发生的事太多,脑袋里所有的信息都搅成了一团,拼凑不出一句有效的话。
“邱,邱姨,我应该怎么做?”
他只能将问题丢了回去。
邱淳雁似是也料到了他这个反应,仅是思考了一会,就立马给出解决办法。
“现在我们要赶紧发声明,另外,临琛你要做好准备,明天股市一开盘,咱们就要立马开发布会接手媒体采访来稳住市场。”
有人主导局面,钟临琛暗暗松了口气。
“好,我知道了。”
安顿好这边,邱淳雁又立马转头看向公关总监蒋嵩,刚要说话时,就听见旁边有人先她一步开口。
“现在婚礼上的媒体应该还没有离开,录音的事情,你们得派人过去和他们交涉。”
众人齐齐看去,说话的人正是佘少娴。
许是在众人眼里,她钟家夫人的身份已经深入人心,总会下意识忘了,她曾经也是一家公司的公关总监。
邱淳雁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吩咐身旁的助理,“联系蒋嵩让他改道去婚礼现场,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他们要保密,还有那段录音,网上现在已经有小范围的传播了,联系信息部那边马上处理。”
“还有念玺,麻烦你去医生那边了解一下明诀的情况,明天我们要跟股东汇报。”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是邱淳雁在这里发号施令,但钟念玺也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叫司机在停车场等着。
因为心里着急,她手上不停按着电梯按钮,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数字。
等门打开,她来不及等人出来,就立马走进电梯。
门缓缓合上,另一扇门,又缓缓开启。
一双黑色高跟鞋,走出了电梯。
她踩着步子,鞋跟踏在地板上,好似心脏跳动的声音。
慢,而有力。
许是听到了这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原本忙做一团的人们,不约而同朝声源方向看去。
等看清来人的身份后,众人脸色各异。
诧异,怀疑,好奇以及莫名的警惕。
城市的另一边,医院内,手术灯晃得显眼。
“我们处理了钟先生的右前臂和右小腿的骨折,进行了复位内固定。手术本身是顺利的,骨头对位良好,不过主要的问题在于他的头部。”
“他目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CT和MRI显示有广泛的弥漫性脑损伤,这是导致昏迷的主要原因。”
“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导致了胃部有应激性溃疡出血,我们已经用了药物控制,出血暂时止住了,但还需要继续观察。”
听完医生的话,钟念玺忽然脚下发飘,身体没了力气般踉跄着向后倒去,当身体撞上身后的墙壁时,肩膀处传来的轻微钝痛才让她找回些许意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医生语气凝重,“这种程度的弥漫性脑损伤导致的昏迷可能会持续几周,也可能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我们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好吧,辛苦了。”
等医生离开,钟念玺目光涣散,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她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情绪。
钟明诀于她而言,不过是陌生又熟悉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而已,他们从小关系就不亲近,每天说的话大多都不超过五句。
可现在,听到医生说的那番话,钟念玺却莫名感觉到一丝悲痛和沉重。
这种情绪,像是与她的意识分离,不受任何控制地翻涌在每一根血管,侵入心脏里。
钟念玺弓起背,双手支在膝上,脑袋埋进臂弯,隐约可以听见,从鼻腔里发出粗重而缓慢的呼吸。
今晚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她的家,好像一夜之间坍塌了一半。
鼻尖有些泛酸,钟念玺的手放在双眼上,用力压着眼皮,不让那莫名其妙的眼泪流出来。
自己不该流眼泪,这是机会,是她可以上位的机会。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流没有用的眼泪。
松开手,深褐色的瞳孔布满血丝的红。
一滴眼泪,存留于眼眶之中。
从包里翻找出手机,钟念玺在通讯录里找到冯道全的电话。
之前在婚礼上,她听得出来冯道全有意靠拢自己。
之前她不答应,是怕他为钟明诀回归公司拖延时间而挑拨离间。可现在这种情况,他显然是打不了这个算盘了。
所以,自己得趁着他还没有倒向钟临琛前,赶紧把人抢过来。
“冯叔,大哥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脑部受伤很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听到这个消息,冯道全眼前闪过这些年他们相处的画面。
刚进公司时,他被委以重任,事事倔强好胜,因此常常被钟士承训斥。
每回这个时候,他都会安慰他,鼓励他。
起初,他也只是想拉拢这个未来的继承人。
可渐渐的,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
冯道全看见了他从没在亲生父亲面前展示过的脆弱和迷茫,看见了他的倔强背后,是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念想。
看见了自己当初高血压住院时,他深夜守在床边,等自己醒来时的疲惫和担心。
他想,如果钟明诀是他的孩子的话,看到他肩上扛着这么重的担子。
作为一个父亲,他会心疼,会舍不得。
可他们,到底没有任何关系。
有的,只是工作中的上下级。
他现在昏迷不醒,钟士承又在抢救。
钟临琛继承公司,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冯道全几乎能预见自己的下场,被边缘化,被架空,被寻个由头扫地出门。他半辈子在康利打拼积累的地位,人脉和尊严,都将会化为乌有。
更何况,他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家庭要养
所以,钟念玺重新递来橄榄枝,他没有不接的道理。
“会长这边情况也不理想,我看临琛好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是淳雁他们几个在忙前忙后。”
他说完,就听得电话那头冷笑一声。
他们都很清楚,邱淳雁的心思。
现在是钟临琛最慌不择路,需要救命稻草的时候,而邱淳雁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充当了这根稻草。
冯道全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脑子,转得要比自己快多了。
“对了,还告诉你件事,”他看向走廊尽头,站在灯下的一男一女,“高海臻来了。”
钟临琛看着眼前的女人,明明才两个多星期没见,就好似变得像陌生人一般看不透。
“海臻姐,你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虽然我离了职,但我跟在会长身边工作那么多年,”高海臻嘴角浅浅弯起,“现在他出了事,于情于理我都该过来看一看的,不是么?”
话是这么说,可钟临琛却没在女人的脸上看出半分难过和关心。
“是应该的,谢谢。”他避开眼神,含糊应了一句。
“对了,我听说会长决定让您来接替他CEO的位置。恭喜您,马上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恭喜两个字,夹医院冰冷的白墙中间,显得格外诡异。
钟临琛听得不舒服,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忽然,面前的女人向前走了一步。
高跟鞋发出的声响,如子弹上膛,响在耳畔。
“我们之间的约定,您还记得吗?”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钟临琛喉间突然紧得要命,连微小的滚动,都得十分用力。
他记得,他当然记得,可他现在,不想记得。
“海臻姐,这段时间公司肯定会很忙。我们的事,晚点再说可以吗?”
“可以,我不着急。”她眉眼弯弯,笑得温婉,“您是我未来的丈夫,您说了算。”
丈夫两个字,像悬在两人中间的绳索。
打成了一个圈,向钟临琛的脖颈探去。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好,那…那你还会回康利吗?”
“我已经离职了,小钟先生。”
不知怎么的,钟临琛莫名松了口气。
但出于好奇,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句,“你怎么会突然离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当然是因为您。”
“因为我?”
高海臻手抚上他的肩膀,指尖划过脸庞,轻声细语道:“如果我不离职,钟明诀又怎么会离开公司的事,到处去找我。而会长又怎么能对他失望,让您坐上CEO的位置。”
她的话,似刀锋一般,架在钟临琛的脖子上。
强迫他抬起头,套进空气中,无形的绳索。
“所以…”绳索收紧,钟临琛呼吸变得急促,“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是你?”
“为什么这么惊讶?不是您让我去接近钟明诀的吗?”
是自己没错,可钟临琛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那今天的车祸…”他不可置信地问出,这个是否与她有关的事故。
可高海臻却没有直接回答,收回手,笑着说。
“我早告诉过您,还有机会的。”
如寒芒一现,那天在庭院的对话,重回耳边。
春季四月,春暖花开。
钟临琛却感觉,身体里却好似隆冬腊月,大雪纷飞。
“对了,我听说投资总监的位置还空着。”
听到这句话,他倏地看向高海臻,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刚刚不是说不回公司么,怎么现在又说起投资总监的事来了。
“是还空着,但…”
“我觉得马部长不错,”高海臻莞尔一笑,“就他了吧。”
钟临琛望着她,没作回答。
可紧抿的嘴唇,却倏地被一根丝线提起。
“我会考虑的。”
高海臻似乎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
她嘴角笑意消失,眼神操纵着冰冷的丝线,吊起他的一颗心脏。
“不是考虑,是你必须这么做。”
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高海臻转身离开了医院。
深夜的京都街头,灯火通明。
她站在路灯下,眺望不远处,伫立在丛林中,最高最显眼的那座摩天大楼。
它站在那,仿佛天生就要受人仰望。
只是,高海臻不喜欢仰望。
她喜欢攀登,攀登到最高处。
然后,成为那个被仰望的人。
吸掉最后一口烟,她吐出一团烟雾。
薄薄的雾,在眼前散开。
像一块银白色的纱布,将远处的摩天大楼,
紧紧包裹,收入囊中。
第126章 马场
◎一个把自己卖了,还要帮她数钱的女人。◎
「钟家父子双双病危入院,致康利股价开盘即跌15%,据市场普遍预期,今日收盘前跌幅可能扩大至20%-25%。」
「二十八年前钟家小姐钟起岚的车祸背后牵扯巨大阴谋,疑似其亲弟弟钟士承为夺权而间接谋害。」
钟临琛的手指在屏幕上不停滑动着,关于康利股票下跌,钟家弑亲丑闻等字眼像暴风一般,没有任何阻挡,入侵他的视线。
他不想看,可自己现在是钟家的顶梁柱,是康利的CEO,他不得不去看。
车经过酒店门口,钟临琛往窗外看去,仅是他所见的就有数十名媒体围在外面的台阶下。
为了保密起见,司机将车开进地下车场。
甫一下车,在停车场等候的公关总监蒋嵩就立马迎了上来。
“今天来发布会的媒体大多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他们会向您对昨天的事情进行提问,这些都是我们根据问题整理好的回答,您只要按照上面的话说就行了。”
钟临琛接过平板,仔细看了起来。
回答无非挑好的说,钟士承和钟明诀*的手术成功,目前处于昏迷状态,但不会有性命危险。在事发前,康利已经有完善的接班人计划,自己也已经渡过磨合期,可以胜任CEO的职位。
关于二十八年前钟起岚事故,钟家已经向警方提出调查,调查结果显示录音属于故意伪造,钟文楷先生的举动是被利益相关者恶意误导。现在他们就当年的事情做好了充分的沟通,已经解开了误会。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看着这些真假难辨的字眼,钟临琛只感觉一颗心七上八下,找不到正常的心跳频率。
自己能做得好吗?能应付的了那些媒体吗?
他真的准备好接任CEO的位置了吗?
爸和钟明诀,真的能醒来吗?
他站在会议厅门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没有时间给他答案,睁开眼,大门就已敞开。
无数个漩涡一般的镜头,将他吞没在,问题的海浪中。
“这次的发布会,小钟总虽然没出什么差错,但公司里的大部分人还是对他不信任。”
说完,叶霏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女人。
她坐在骄阳下,强烈的阳光从她背后直射过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刺眼的光晕。
也将她的脸完全笼罩在帽檐和阴影中,模糊了所有的表情细节,只有她分明的下颌线以及难以捉摸的唇角弧度。
“那你觉得,他适合当这个CEO吗?”马背上传来她的询问,声音在空旷的马场里显得有些飘忽。
这个问题,叶霏难以回答。
女人轻笑了一声,似乎也没想得到她的回答。
她收起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
“要试试吗?”高海臻站定在叶霏面前,阳光斜照过来,照亮了她半边脸颊。
叶霏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我没骑过马。”
“没有人天生会骑马。”高海臻抬手轻轻拍了拍马匹的脖颈,马低下头,目光随着她一起,指向叶霏。
叶霏抿着唇,下唇被牙齿咬得微微发白。
她实在摸不清高海臻今天叫自己来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可她知道,一定不会是叫自己来骑马的。
“怎么不说话?”
高海臻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间距离,她比叶霏高半个头,微微垂眸看着她。
“你找我来,”叶霏紧抿的唇松开,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发出声音,“是有什么事吗?”
从叶霏知道高海臻对谢轻宜布下的圈套起,她就再也无法以普通的心态去面对这个女人。
自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辨认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因为她不知道,对方会在哪句话里,也给自己布下同样的圈套。
高海臻半眯着眼,看向面前满眼警惕的女生。
嘴角那抹弧度变得意味深长。
“怎么,这么怕骑马?”
叶霏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明显,以至于直接被高海臻看破了内心的想法。
她慌忙垂下眼皮,掩盖住已经暴露的情绪。
“不怕。”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就上去试试,”高海臻再次拍了拍马颈,动作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会牵着你,不会让你摔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霏就是想拒绝,都没得拒绝了。
她走上前,手指拉住皮革缰绳。
在高海臻的教导下,她找到马镫,左脚踩上去,用力一蹬,身体借力向上跃起,同时右手慌乱地抓住马鞍的前桥。
马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不安地原地踏了几步,叶霏刚坐稳的身体立刻摇晃起来,她低声惊呼,双手死死抓住鞍桥。
“放松。”
高海臻的声音传来,她稳稳地一手拉住笼头下方的缰绳,另一只手安抚性地按在马肩隆上。
马在她的控制下很快平静下来。高海臻调整了一下缰绳的长度,确保叶霏能握住但又不会失控,然后牵着它,慢慢向前走。
马蹄踏在沙地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踩踏声。
“你在柏林的表现,我都听说了,干得不错。”
叶霏坐在马背上,阳光没有遮挡,照在她身上,让她感觉有些眩晕,却还得保持清醒来维持平衡。
“上次在医院你跟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也就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这次表现好,下半年应该就可以独立负责一些小项目了吧?”
叶霏眼皮一跳,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知道,高海臻是在给自己铺下一步的路。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对自己很不错。
“应该可以的吧。”
她的回答带着试探和不确定。
“要试着再快一点吗?”
高海臻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马上的叶霏。
“什么?”
叶霏一怔,身体因马的停步又晃动了一下,她连忙夹紧马腹稳住自己。
她忽然分不清,她指的是什么。
是让马的速度再快一些,还是,某些别的。
她丝毫不怀疑自己多想,高海臻现在虽然离职了,但很明显,她在公司里掌握着某种权力。
某种,已经让谢轻宜深度沦陷的权力。
现在,这种权力指向了自己,能答应吗?
叶霏一时拿不准主意。
“如果怕的话,继续保持这个速度也行。”
高海臻将头转了回去,继续缓慢地向前走。
“估计走完这一圈,你就能适应得差不多了,”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平静,
“我也就不用再牵着你了。”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射在前方的沙地上,仿佛一条有形的路标,指向未知的前方。
叶霏看着那晃动的影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在马蹄声中异常清晰。
她犹然记得,谢轻宜说出她不会放弃时的决绝。
那种感觉,她很熟悉。
在找上高海臻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先她一步,沦陷在权力的漩涡里。
“可以。”叶霏说。
走在前方的高海臻脚步停了下来,她回过头,仰起脸。
这次,阳光终于照亮了她的整张脸,包括那双眼睛。
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像是能将人吞没的黑色漩涡。
骑马并不难,难的是在速度中不丢勇气。
叶霏花了一个下午,学会了如何让马跑起来。
但也只是小跑半圈,再多了,她也掌控不住。
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她回到高海臻的车上。
刚一系好安全带,驾驶座上的人就递来一份文件。
“这家公司需要康利的A轮投资,需要风险部里的人帮忙配合。”
叶霏看着那份文件袋,有些怔住,没有立马接过。
康利的A轮投资,自己就算再怎么数据造假,也要经过投资各部的层层审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能拿到投资。
等等,像是想到什么,叶霏瞳孔骤然张大。
所以,谢轻宜推上去的人,就是要批准这家公司拿到投资?
突然,眼前的文件抽离了回去。
紧接着,耳边就响起高海臻冷得刺骨的声音。
“谢轻宜和你,都说了什么?”
叶霏低着头,没有去看她,视线落于那个黄色文件袋上。
高海臻倒也没有催促着她回答,自顾自说道。
“叶霏,你知道吗,关于投资总监我心里的人选一直都是你。至于其他人,只是用来给你上升的过渡期。”
“如果这过渡期里出了什么纰漏,那我恐怕就难以保证,这总监的位置最后能不能落到你头上。”
她不想思考,高海臻是如何知道。
也不想知道,是哪个表情哪句话,出卖了她。
现在叶霏唯一要思考的,是谢轻宜的命运,又一次被强硬地塞进了自己手里。
一定要这样吗?
为什么一定要逼她做这样的选择?
叶霏抬眼看向眼前的女人,一个要把自己卖掉,还要帮着她数钱的女人。
她的下唇,被牙齿咬成没有血色的死白。
终于,过了不知道多久,叶霏才松开唇。
齿痕像一枚烙印,印在她的唇间。
她伸出手,不发一言,拿过对方手里的文件。
高海臻也没有再追问,发动车子,离开了马场。
第127章 爱恨
◎这世界,还真是奇怪得很。◎
医院,看到站在病房门外的男人时,佘少娴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缓步走上前。
“怎么不进去?”她问。
钟文楷撇开她的视线,“不了,我也不是来看他的。”
“那…”
“佘阿姨,我这次来是有话想跟您说,顺便也想麻烦您把这些话转达给念玺他们。”
听他这副怅然的语气,佘少娴眉尾扬起。
“好,你说吧。”
“我明天要离开京都了,”钟文楷的声音很轻,似毫无波澜水面,没有一丝涟漪,“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佘少娴微微皱眉,她仔细将他看了一遍,男人的面色很不好,脸色泛着白,衬得眼睑下方的乌青格外明显。
想来这段时间,他也并不好过。
“一定要离开吗,以前的事你舅舅还没和你好好解释,等他醒来以后,你们两说开了再走也不迟啊。”
钟文楷轻叹了口气,他转头望向病房的门,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是看见了,那个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人。
他是母亲的弟弟,是导致她死亡的帮凶。
他恨他,恨到骨子里,恨不得他千刀万剐,一命抵一命。
可现在,骨子里受难受的却是他自己。
他是帮凶,却也是将他抚养长大的舅舅。
钟文楷还是恨他,只是无法再纯粹地去恨,也无法完全地释然。
这种感觉日日夜夜拉扯着他,让他在深夜里辗转难眠,一次又一次地被仇恨惊醒,一次又一次在二十多年的回忆里入梦。
他知道,比起母亲当年的事故,自己对钟士承的报复实在微不足道。
可仅是一个开始,仅仅只是揭发真相。
就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一片荒芜。
他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折磨
所以,钟文楷选择离开。
离开钟家,以后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不了,该知道的我都已经知道了,再留下来也没有意义了。至于在康利的董事会席位,我会让律师代我提交辞职报告的。”
“还有大哥…”
想到钟明诀,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喉间滚了滚,“我很抱歉。”
佘少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将钟明诀车祸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然都有些可怜这个孩子,可怜本该占据道德高地的他,因为一场车祸,生生将自己拽了下来。
她想,这大概就是他与钟家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可这点不一样,并没有让他好过,反而愈发折磨。
这世界,还真是奇怪得很。
“好吧,那你路上小心。以后和程小姐过好自己的生活,她是个很好的孩子,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很幸福的。”
听她提起程竹薇,钟文楷垂下眼皮,强压住眸中翻涌的情绪。
“我会的。”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佘少娴却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了他。
“文楷,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他停住脚步,“您问吧。”
“那段录音,”她斟酌着语句,“是你自己查到的,还是有人给你的?”
钟文楷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录音是我自己查到的,不是被人利用误导的。”
婚礼当天,钟士承自己也亲口承认了错误,佘少娴也无法怀疑录音的真伪。
只是她觉得这事实在蹊跷,当年警方调查时明确说的是意外,怎么钟文楷突然就怀疑到钟士承头上去了。
“佘阿姨,我知道您想问什么。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只留下这一句话,钟文楷便离开了。
佘少娴望着他的背影,等到人消失在拐角,才推开门进入病房。
她来到床前坐下,目光直直看向床上闭目枯槁的丈夫,眸中平淡无波。
年轻时以为,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就可以余生无忧。却不曾想,越是有权有势的男人,家里的破事就越多。
乱吧,再乱一点。
最好乱成一锅粥,好让她也能抢到一杯羹。
“截止今日,股价已下跌27.69%,发布会后,股价下降速度虽然有缓解,但总体来看,情况并不理想。”
“股东那边情况怎么样?”钟临琛问。
“一些中小股东已经开始抛售股票,有几家机构投资者因为跌破了持仓风控线,也选择了抛售。”
“CNA那边以刘女士为主的股东代表,目前还在观望中,但也表明如果股价持续下跌达至30%时,他们将提起股东大会,要求董事会说明经营状况,调整战略。”
男人汇报完,会议室内一片低压。
发布会以后,外界对于康利的讨论虽然没有前两天那么多,但在场的人都明白,舆论于他们而言,影响并没有多大。
大的,是节节下跌的股价,是市场对他们的信心。
这其中的多半原因,主要还是在于,钟士承与钟明诀的双双入院,股东以及市场对钟临琛的不信任罢了。
毕竟他一没成绩,没影响力。
二没经验,曾经还有过惹怒股东的前科。
即便之前钟士承已经公开向他们宣布过钟临琛会接他的班,但那时候老爷子还在,就算真的辞去CEO的位置,大家也都清楚,他只是退居幕后,这颗基石还是稳稳当当地镇在市场里。
现在基石不稳,风雨飘摇下,难免会动荡。
“临琛,你觉得呢?”邱淳雁问。
压力又重新回到自己身上,钟临琛抬头看了一圈周围的股东,见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抓紧了膝盖。
舔了舔干涩的唇,他试着开口,“先启动股票回购计划,必要时处置亏损板块,优化财务报表,释放被低估的资产价值。另外让法务部和公关部持续关注最近媒体的不良言论,如果达到一定的传播量,可以提出诉讼。”
说话时,他见缝插针地观察着高管们的表情。
不好也不坏,让他的声音,愈发忐忑起来。
可除了这些,钟临琛也拿不出别的办法,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最严重的也只在上次父亲也是手术入院,自己暂时代理了他的位置。
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整个公司已经全部交到自己手上,他现在做的每个决定,试错成本极低。
因为,没有人再能给他托底。
会议结束后,高管们陆陆续续离开,冯道全离开前瞥了一眼,邱淳雁和钟临琛两个人还坐在原位,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最近一段时间,他这个老朋友动作越来越多了,心思也越来越多了。
他笑了声,没再多留,离开了会议室。
“临琛,你刚刚在会上给出的方案很不错,很周全。”
“谢谢邱姨,也辛苦您这段时间替我忙前忙后的。”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妈妈和我又是朋友,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钟临琛看着她,有些话,在嘴边欲言又止。
“怎么了?”邱淳雁看出他有话想说。
想了想,他还是将那些话咽了回去。
“没事,就是觉得还好有您在公司,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听得出来,钟临琛本来的话并不是这个,但也没再追问。
“你来公司不久,又遭遇这么大变故,手忙脚乱是正常的。其实以前公司也出过这样的情况,甚至比现在还要严重,后来不也都好好挺过来了。”邱淳雁抚上他的肩膀,“打起精神,相信这次,我们也能好好挺过去的。”
她的话,让钟临琛感觉到些许慰藉和信心。
他重重点头,“嗯,我会的。”
邱淳雁拍拍他的肩膀,“那没什么事,就回办公室去吧,肯定还有不少工作等着你呢。”
“好。”
随着她一起,两人起身离开会议室,正要开门时,走在前头的邱淳雁却是忽然转过了头。
“对了临琛,还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声。”
“您说吧。”
“投资总监的工作现在由副总监在代理,我想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容易造成工作失衡,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要不要重新找人顶上这个位置。”
钟临琛愣愣站在原地,看着她的一瞬间,他记起高海臻跟自己说过的,关于投资总监的人选。
现在又有人跟自己提起投资总监的事,是巧合吗?还是她们都一样,有自己的打算?
“临琛?”
见他在发呆,邱淳雁喊了一声。
他回过神,问:“那您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目前还没有,”她拉开门,朝外走去,“因为还没确定好,是外聘还是从投资中心的几个部长里直接提拔。”
钟临琛走在她身旁,双眼盯着前方。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自己会说什么?
是暂且搁置不管。
还是,我对公司的人员都还了解不深,这事交由您来处理吧。
他想,大概率会是后者。
钟临琛喉间滚了一圈,“先等等吧,过段时间再说。”
听到这个回答,邱淳雁眼皮微动,嘴角笑意不变。
“也行,现在外界都盯着康利的一举一动,先保持原样也好。”
“嗯。”
来到电梯里,两人办公室分属不同楼层,等邱淳雁出去后,钟临琛垂下眼睑,盯着地毯上的花纹。
弯弯绕绕中,他又想起了父亲那番话。
原来在那时,他就告诫过自己。
有些话,可以听,但不能全听。
有些人,可以信,但不能全信。
钟临琛突然觉得好累,由内而外,从头到脚。
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脊椎。
在这个公司里,到底还有什么人是可信的?
还有什么人,是真心想帮自己的?
钟临琛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电梯按钮,眼皮突然一跳。
不,还有一个人,还有他的家人。
他抬手按下其中一个按钮,电梯到达财经部的楼层,他快步走了出去。
被前台领到办公室门口,不等对方抬手敲门,他就先一步打开了门。
钟念玺本来正在打电话,看见门突然被打开,刚想训斥,就见钟临琛哭丧着脸走了进来。
她按下电话,走到他跟前。
“你怎么了,跟要哭了似的。”
即便他们天天见面,天天说话。
可此刻听到姐姐的声音,钟临琛像是又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抱住她。
“姐,你一定要帮我。”
第128章 冰块
◎拿他的错误,流进肮脏的下水道里。◎
“她也看上了总监的位置?!”
钟念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
“姐,你小声点,”钟临琛拉住她的手臂,“还有,你为什么要说也?”
钟念玺愣了一瞬,脑袋马上转过弯来。
“我是听投资中心最近老有些人说什么,总监可能会是谁谁谁,所以就很奇怪而已。”
奇怪,确实是奇怪。突然这么多人都开始提起总监的人选,钟临琛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临琛,既然现在这么多人都对总监的位置虎视眈眈,不如咱们主动出击,放一个自己人上去。这样不仅能断了他们的念想,也能培养你自己的团队。”
钟念玺这话,说得他眼神一动。现在公司高层大部分人都是之前和爸还有钟明诀打过多年配合的,虽然明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钟临琛能看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质疑和不屑。
但问题是,他哪有什么自己人?
他在这公司里唯一熟悉的除了亲姐,邱淳雁,也就还有他的两个助理。
邱姨不必说了,她推荐的人,必定是她自己的心腹,怎么可能会听自己的话。
钟念玺也不行,且不说她专业不对口,跨部门坐上投资总监的位置一来不能让人信服,二来高管那边肯定会有意见,对自己也会更不信任。
至于高海臻推荐的人,他很清楚,那是她控制自己的第一步,他自然不会也不可能答应。
“姐,你有什么好的人选吗?”
钟念玺双腿交叠,后背靠上沙发,手指搭在唇边,显然是进入了思考状态。
关于总监的人选,冯道全都已经和她分析过了,乔雯婧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可她没办法完全信任冯,即便他现在已经跳到了自己这条船上,但怕就怕,这个人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但这样想又想不通,他能给谁安排呢,他这个总法律顾问的位置又不像邱淳雁的CFO(首席财务官)那样,在高管里有什么很大的话语权。
他之前的地位和权力,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和钟明诀的关系所带来的,这也是钟念玺放心与他结盟的原因。
不行,她还是不能贸然采纳他的建议。
“如果你放心的话,我可以帮你考察一下。”
现在钟临琛唯一能信的,就只有自己的亲姐了,她愿意帮自己考察,他自然乐得接受。
“姐,谢谢你。”
“你跟我之间还谢什么,”钟念玺扯了扯嘴角,“现在爸和钟明诀都病倒了,只有咱们俩能互相依靠了。”
想到他们还在昏迷中,钟临琛双手撑着额,重重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爸他们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听到这句话,钟念玺的嘴角不知不觉垮了下来。
她何尝不想让爸他们醒过来,可当他们真的醒过来之后,自己还会有机会吗?
这段时间来,她的脑子里无数次冒出这样的想法,又无数次被压下。
她不想去想,也不敢去细想。
一旦细想,就是对她道德的拷问。
在这个家里,她经不起这样的拷问。
钟念玺收回思绪,“回去好好工作吧,有人选了,我会通知你的。”
等钟临琛离开,大门关上,她仰头靠着沙发,看向天花板上的灯管。
白炽的光,晃得她有些眩晕。
明明计划都在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钟念玺还是觉得满头雾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推进。
她忽然感觉,自己很被动。
被动地接受这个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却无从知晓,造成这个局面的人究竟是谁。
是高海臻吗?可她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能左右爸的想法,把钟临琛推上去。
这段时间她去哪了,在背后干了什么?
家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跟她有没有关系?
现在为什么回来,回来了怎么不跟自己联系?
钟念玺都不得而知。
只能让无数个谜团裹挟着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没让她等太久,仅是片刻后,电话就被接通。
“钟小姐。”
“你在哪?”
“医院。”
“哪家医院?”
“会长住的医院。”
“等我下班后,咱们见一面吧。”
“好的,您把地址发我就可以了。”
挂掉电话,女人的声音从高海臻身后响起。
“是念玺的电话吧。”
她眉眼一动,“您怎么知道?”
“随便猜的而已。”
高海臻可不觉得,佘少娴随便猜猜就能猜中。
“会长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他这次受的刺激太大,血管破裂严重,情况可能比以前严重得多,连能不能醒来都还是未知数。”
说完,佘少娴叹了一口闷气。
“会长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他会醒过来的。”
“希望吧,”佘少娴双手交叠,合在膝上,“明诀那边,你去看过了吗?”
“钟先生还在昏迷中,我去了也没什么意义,等他醒了,再去探望也不迟。”
“怎么会没有意义,医生说了,昏迷的时候病人听见熟悉的声音会对大脑的恢复有潜在帮助。”
听到这番话,高海臻摆弄着衣扣的手顿了顿,扶好眼镜后,抬起眼皮朝她看了过去。
佘少娴也只是笑着,脸上再没有多余的信息。
“有时间我会过去的。”她起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佘少娴跟着她起身,“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就好了。”
“海臻。”
她突然的正色,让高海臻顿住脚步。
“怎么了?”
她走了过来,“过两天我想去乾元寺拜一拜,帮士承和明诀祈福。如果你见到念玺的话,麻烦帮我问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去一趟。”
仅是眨眼间,高海臻就明白了佘少娴的心思。
钟明诀不在,她也有心站队了。
至于为什么是钟念玺,她想,这位豪门夫人恐怕比面上表现出来的得要聪明得多。
“我会的。”
晚上,高海臻如约来到钟念玺的家里。
跟钟家其他人相比,屋内的装潢要丰富许多,颜色搭配也偏亮色为主,空气中还有一股好闻的淡淡雪松香。
小二层的公寓北朝京都CBD,夜幕低垂时,37楼的视野刚好越过写字楼的玻璃墙,看那些格子窗里的灯光逐一点亮,填补了深蓝色的天幕中,空白的单调。
“给。”
高海臻回头望去,一杯装了冰块的红宝石波特,被递到眼前。
“谢谢。”
她接过,抿了一口,味道还算不错。
“你走了之后,家里发生了很多事。”
钟念玺来到窗前的沙发坐下,许是沙发太柔软,像泥沙一样,让她整个身子都陷在了里面。
“我知道。”
“所以最近这些事,都跟你离职有关对吗?”
高海臻的手指轻轻叩着杯壁,“有关,但离职这件事,是会长亲口下的命令。”
“为什么?”
“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钟明诀喜欢的那个女人么?”
“记得。”
钟念玺一开始还没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来这件事,不过没花太长时间,她就反应了过来。
“你是说,爸让你去处理那个女人了?”
高海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她的默认,让一直困扰着钟念玺的迷雾终于散去。
怪不得,怪不得钟明诀最近的状态那么不正她常,怪不得他和爸会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她喉咙里不自觉发出一声哼笑。
荒谬,真是荒谬。
因为所谓的爱情,就放弃唾手可得的公司。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玩这种偶像剧的套路。
“对了,今天我去医院看望会长的时候碰到夫人了。”
“她怎么了?”
“夫人让我转达,说她过两天想去乾元寺祈福,问您和小钟先生要不要同她一起去。”
钟念玺扬眉,“祈福?佘少娴怎么突然还信起这个来了。”
“可能是因为钟家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夫人想多烧些香,求个平安吧。”
“呵,我看她多半是看到钟明诀当不成CEO,就想来讨好我和临琛了。什么祈福求平安,全都是借口罢了,之前她不就老这么讨好钟明诀么。”
高海臻不置可否,“万一她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您说呢?”
“如果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她干嘛要你来问我,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钟念玺懒得去猜测佘少娴的意图,“今天约你过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说吧。”
“前两天,冯道全私下找我了。”
高海臻把酒杯放到一旁,摘下眼镜,从包里拿出镜片布擦拭。
“哦?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他会支持我。”
“那您觉得,他是诚心的吗?”
钟念玺舔了舔唇,“我拿不准,但我想不出他能出于什么目的要来我面前演这一套,所以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将镜片擦干净,高海臻重新戴上眼镜。
“您知道,钟明诀刚进公司时,会长为什么要让冯道全来带着他吗?”
“为什么?”
“因为他本人的能力是不够格坐上现在的位置的,能有现在的地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年会长根基不稳时,他愿意主动出头利用一些法律漏洞打击那些反对的股东,好让会长来唱白脸。”
这些事钟念玺也听说过一些,但这些与钟明诀有什么关系。
看出她的疑虑,高海臻继续说:“也就是说,他的位置并非靠自己的能力挣来的,而是依托于以前的功劳。”
“当大局稳定的时候,这种人就像多余的树干,没有任何用处,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会被剪掉。”
“而他到现在没有被修剪掉,就是因为他是会长给钟明诀安排的红脸,为的就是帮他说他不能说的话,做他不能做的事。”
“可这跟他投靠我有什么关系?”
钟念玺还是不理解。
“还不明白吗?他是需要依附于CEO存在的寄生虫,而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依附于钟临琛,所以只能选择投靠你。”
听完高海臻这番分析,钟念玺拧紧了眉,神情颇为复杂。
尽管她知道冯道全恭维自己的话是虚情假意,可当真听见选择自己只是他的无可奈何之举时,心中还是升起一股无名怒气。
但愤怒之余,钟念玺还是能听明白高海臻的意思。
“我知道了,”她拇指揉搓了一番,“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只要他在董事会那一票能投给我就行。”
高海臻拿起酒杯,冰块已经融化了一小半,将红宝石波特的味道冲淡了一些。
“既然如此,他有给你出什么主意吗?”
钟念玺摇摇头,“没有,他说现在公司不稳定,这件事得从长计议。”
像是想到什么,她又说:“不过他还跟我说,投资总监是一个很重要的职位,无论如何我都得让自己人拿到。”
“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推荐了一个人,是战投部的部长,叫什么乔婧雯还是乔雯婧的,你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高海臻眉梢微挑,双腿交叠,身体向后靠去。
“打过几次交道。”
“冯道全说,跟其他几个部长比起来,她没资历没背景没人脉,这种人最听话也最适合,”钟念玺无意识转动着手上的戒指,“他说得有道理,但我总感觉,这个姓乔的就是他自己的人,只不过想借我的手帮她上位而已。”
说完,她便看向高海臻,想让她继续给点意见。但对方好似在出神,又好似在思索,半天没有给出反应。
钟念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可过了好一会,都不见她说话,心里头就有些急了。
只是她刚想要出声催促,就听见高海臻开口。
“你既然疑心,那就不要用她。但是这样的人,可以有另一种用法。”
“什么用法?”
“让你上位的用法。”
倏地,钟念玺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慢慢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身体从凹陷的沙发中微微前倾,视线紧紧钉在高海臻身上。
“什么方法?”
高海臻却没直接回答她,而是拿着杯子起身去往酒吧台,将杯子里的酒倒了进去,未化完的冰块在水池里碰撞的声音,晃起了无风的风铃。
“钟临琛现在在公司表现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钟念玺也跟着她起身去往吧台,“你也知道,自从他当上CEO后公司股价一直在下跌。高管本来也就不信任他,搞得他压力很大,今天还来找我抱怨了很久。”
高海臻的视线在她的酒柜里扫了一圈,“那你觉得,他现在最想要做什么呢?”
“想要做什么…”
钟念玺思忖,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就一直明里暗里在跟钟明诀比较,现在他当上了CEO,必然是想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比他差。
“想做出一番成绩,证明自己。”
趁着方才她思考的间隙,高海臻从柜子里拿出一瓶威士忌。
啵的一声,空气迅速被浓郁的麦芽香占据。
“如果他想短期内做出成绩,具体要怎么做呢?”
流动的琥珀色,推动着钟念玺,一步一步跟着她的思路走。
以目前的情况,想要做出成绩的最好证明就是让股价涨回来。而股票下跌的主要原因,是管理层动荡,以及市场对他的能力不信任的原因。
“投资能快速见利的项目或者公司。”
“那要是这个公司或者是项目,出了问题呢?”高海臻身体前倾,吧台上悬着的灯,在她脸上照出半片亮光,“比如,故意造假,欺骗市场。”
钟念玺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可为了挽回市场信心造假这种事,一旦被人被发现,那就是将钟临琛这个人钉在耻辱柱上。
有可能被股东联合撤职不说,他自己恐怕就会因为顶不住压力先精神崩溃。
她猛地看向眼前的女人,她究竟怎么敢?敢让自己用这么恶毒的方式拉自己亲弟弟下台?
高海臻对她的目光不以为意,拿起杯子,仰头喝下一大口酒。
饱满奔放的威士忌,让她露出餍足的表情。
“他可是我弟弟。”
钟念玺咬着牙说。
“所以呢?”
“我怎么能这么害他?!”
“是第一次吗?”
钟念玺知道,她说的是合川收购泄露的事情。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上次我是迫不得已,”钟念玺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心虚,但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做这种事,“这次不一样,不管是对临琛还是对公司,都是致命的打击。”
“也是,”她突然话锋一转,“那你就等他自己主动犯错,被抓到把柄好了。”
钟念玺哑住,她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等,还是等。
要等到什么时候,一切都是未知数。
可除了等,自己还能怎么做?
她垂下沉沉的脑袋。
水池里,冰块正在快速融化。
等到这冰块融化,自己还是要拿他的错误,流进肮脏的下水道里。
无非一个是主动出击,一个被动等待而已。
可是,钟念玺真的已经等得够久了。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实在一刻也等不下去。
更何况爸和钟明诀什么时候醒来还是未知数,如果他在钟临琛犯错前醒来,那自己哪还能有什么机会。
“就不能有…柔和一点的办法吗?”
她的声音,甚至都开始发抖。
高海臻单手撑在吧台,指甲在陶瓷上敲击出哒哒的响声,“有的,让大股东召开董事会议,提议撤掉钟临琛的职位。”
钟念玺想想也知道这不可能,钟临琛是爸亲口任命的接班人,他虽然能力没有那么强,但也没出什么大错,董事会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换人。
前面那个办法虽然残忍,只要做得隐蔽,自己好歹也可以做到置身事外,不影响他们姐弟的感情。
现在这么看,似乎也只有高海臻说的那一条法子。
一瞬间,她突然好恨。
恨自己,恨这个社会,恨钟家所有人。
非要逼她做一个坏人,才能名正言顺。
吧台上的装饰品,在她手中,几乎捏变了形。
锋利的金属也让她的手掌,压出猩红的血印。
忽的,一只手,拿走了钟念玺手里的装饰品。
“狠不下心的话,就不用勉强自己了,反正以钟临琛现在的状态,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自己顶不住压力辞职了也说不定。”
说完,高海臻将装饰品放在了自己手边。
钟念玺苦笑了声,“怎么可能呢,他从小到大就盼望着坐上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是啊,他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放弃呢,自己这不是很清楚么。
钟念玺啊钟念玺,你不也很渴望吗?
你不是也从小就渴望坐上CEO的位置吗?
以前你只能置之度外,现在机会摆到你面前,为什么不抓住呢?
姐弟,姐弟又能怎么样。
任你们再亲,他钟临琛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个姐姐同样有继承公司的资格。
他没想过,反倒是一次次的,心安理得地要求自己为他铺路。
要这么多良心有什么用,要这么多亲情有什么用。
她受够了这些没用的束缚。
有些东西,该是她的就是她的。
“那你怎么能保证,乔婧雯不会反手告诉冯道全,万一她真的是他的人呢?”
高海臻嘴角微扬,“能给她总监位置的人是你,不是冯道全。这是她的投名状,她如果告诉了冯道全,那岂不是将自己的把柄同时交到了两个人手上。”
“要是冯道全因此来要挟我呢?”
“他拿什么要挟你,你不是什么也没做么?”
高海臻反问。
对,自己什么也没做,除了告诉钟临琛一个有潜力的公司外,她什么也不需要做。
可钟念玺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自己如果私底下找到乔雯婧,对方要是私下保存什么证据,对自己也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她眼珠一转,看向高海臻。
“海臻姐,你能不能帮我去和乔雯婧谈判…”
高海臻手里的杯子在嘴边停了一拍。
她没有喝,将杯子放回了吧台。
而后双手撑在大理石台面,倾身向前,闯进灯光里。
“念玺,如果我选择的是钟临琛,现在就已经不需要做任何事也照样可以回到公司,坐到高层的位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虽然是笑着的,可眉眼在阴影里,让这抹笑意如同藏在暗处的匕首。
只待自己再要求一句,那把匕首,就要刺进她的身体。
钟念玺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只能妥协。
“好吧,这两天我会亲自去和她谈的。”
高海臻重新站直身体,拿起杯子,将里面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第129章 玻璃珠
◎藏在暗处,成千上万颗玻璃珠。◎
一周后,乔雯婧即将任职投资中心总监的通知传遍了公司。
对普通员工而言,不过是换个领导,无关紧要。
但对某些人来说,这次人事变动,无异于蝴蝶振翅,掀起了风暴的第一枪。
“临琛,这个乔雯婧我看她过往的成绩在几个部长中都不算出彩,学历也很普通,你怎么突然想到要让她来担任投资总监?”
邱淳雁放下手中乔雯婧的资料,“而且我不记得你之前说过,投资总监的事情先放一放,等以后再说吗?”
她的语气很淡然,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似乎只是简单地表示自己的疑惑,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可那双眼睛,却像黏住的胶,牢牢锁定在对面的男人身上。
钟临琛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
同那晚在医院里,面对高海臻时的被压迫感,一模一样。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我是说过,但后来姐她也跟我说现在投资总监的职位一直空缺的话,会影响员工的工作效率。”
“而且乔雯婧虽然经验什么比起其他部长有略微不足,但去年去南方和合川谈判时,她表现很不错,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所以我觉得,她做投资总监也挺合适的。”
说完理由,钟临琛暗暗吐出一口气,摊开合拢在膝上的手,掌心渗出的薄汗,渗入西装裤料中。
“倒是我忘了,她以前跟你一起负责过合川的项目。这么说来,这个乔雯婧倒也确实合适。”
“只是投资总监这个职位看重的是不仅仅是业务上的能力,更要有出色的管理经验,这也是会长在职时用人的一贯标准,也是能让股东们放心的根本。”
听她提到钟士承,钟临琛眼皮抖动,喉间上下滚动了一圈。
见状,邱淳雁身体向前,声音温和且缓慢,像一位和蔼的长辈在对着晚辈敦敦教诲。
“不过,我相信你的眼光,这个乔雯婧虽然资格一般,好在她还年轻,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到时候如果有股东或者董事会的人问起,我会帮你好好跟他们的解释,相信他们也会理解你的选择。”
钟临琛不是傻子,这话里的意思他不会听不明白,虽然他能感受到来自邱淳雁的警告,但这番警告细思下来,也不无道理。
万一乔雯婧真的德不配位,那股东和董事是不是会怀疑自己用人的眼光,进而加深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
可…如果真听她的话换一个人,那自己不就彻底由人摆布了么。
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钟临琛只感觉脑袋里有一根绳子在来回拉扯,一会自我意识占了上风,一会顾全大局占了上风。
好久好久,都分不出个胜负来。
看穿他内心有所动摇,邱淳雁没有趁热打铁继续劝说。
她很清楚,如果现在强逼他做出决定,日后他心里只会对自己更加抵触。
她要的,是他主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样才能心甘情愿依附自己。
“希望这位乔总监能好好干,”邱淳雁站起身,“不要辜负你和念玺对她的一番期望。”
等她离开,钟临琛弓着腰,坐在沙发上。
像被施了咒,垂着脑袋,一动也不动。
低压带来的安静,像无形的罩子,隔绝了一切的声音。
可只有钟临琛能听得见,在这个罩子里,洒满了玻璃珠。
珠子噼里啪啦地撞着,声音如同千军万马踏过,撞得他脑袋里轰隆作响,撞得他的思绪不得片刻安宁。
究竟是听之任之,还是坚持己见,钟临琛没有半点头绪。
所以,他需要有人替他分析,替他来做这个决定。
腾地一下,钟临琛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钟小姐刚刚去开会了。”前台说。
听到钟念玺在开会,钟临琛下意识啧了一声。
“会要开多久?”
“好像是个例会,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吧,”前台的人看他脸色不好,便说,“需要我帮您去通知一下钟小姐出来吗?”
“算了,等她开完会,你让她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急事找她。”
等前台应下,钟临琛便离开了财经部。
在去搭电梯的路上,他脑袋里不断盘旋着邱淳雁那番话,股东,董事,高层…一个个都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由他出一点错。
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得了自己的想法吗?
还敢坚持自己的想法吗?
拖着步子,钟临琛来到电梯厅,看着站在电梯门前等待的一群人,他的脚步忽然变得疲惫,停了下来。
员工们的说话声,很清楚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们在抱怨,抱怨消失的周末,和公司动荡而带来的堆积如山的工作。
钟临琛知道,这事与自己无关,可他还是不想上前吸收他们的不满。
遂停在了拐角,打算等人都走光了,自己再过去。
“新来的那个投资总监,你们跟她相处过没,人怎么样?”
“听我战投部的朋友说,乔总监性格挺好的的,就是有时候工作上可能会比较较真,但总体来说,是个不错的领导。”
“不过我感觉她的资历跟其他几个部长比明显不够格,怎么上头还会决定让她来当总监,不会是有什么猫腻吧。”
“我不清楚,说不定乔总监其他方面还不错呢。”
“诶,我记得去年去合川的收购,不就是她和现在的钟总一起负责的吗?不都说乔总监是钟临琛定下来的么,会不会是有这么个原因。”
“有可能。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个事。”
“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的?”
“去年合川的谈判,说是钟临琛一直谈不下来,所以会长就让高秘书帮忙去谈的。”
“真的假的?”
“我也只是听说,哪里知道真的假的。”
“我好像也记得,高海臻去年请了病假,一个星期都没来公司,正好就是跟合川谈判那会,我靠,不会是真的去帮忙谈判了吧。”
“这要是真的,那这钟临琛也太废了吧,跟他哥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那要这么说的话,乔总监的位置不会是因为要帮钟临琛保密才给她的吧?”
“你当这是过家家呢,就因为这事,一个总监的位置说给就给。”
“那你说能是为啥,放着那么多有资历的人不选,选一个资历浅的人。”
“啧…这么说好像是有点道理。”
“算了算了,猜来猜去的有什么用,高层的事也轮不到咱们操心,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晚上吃啥吧。”
“还能吃啥,吃领导一顿骂呗。”
“你领导怎么天天骂你。”
“上了年纪,又在离婚冷静期的超雄大爷,莫得办法。”
“你这领导,buff叠得可真够深的。电梯来了,赶紧的,上去挨骂吧。”
电梯门缓缓关上,关掉了一切是非议论。
拐角处,钟临琛渐渐走出阴影中。
他望着又一批聚集在电梯前走的员工们,在他们的注视下,转身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
钟临琛记不清自己迈了多少级台阶,一级,又一级。
起初几步还算平稳,只是步伐有些虚浮。
但很快,那无形的重压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让每一步抬起,都像是从粘稠的泥沼里拔出,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膝盖关节弯曲,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异响。
通道里的寂静被无限放大,让粗重的呼吸声,和一声又一声异响,变得清晰可闻。
像一台快要报废的仪器,吃力地运转着,却又因为故障,而无法主动停下来。
额角上,一滴汗渗出,凝结成珠。
沿着他的鬓角,下颚,缓缓滑落。
有的落进衬衫领口,有的则落在了地上。
顺着阶梯,一层一层弹跳,最终停在了某个角落。
上了不知道多少层楼,钟临琛终于停下,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楼牌号。
打开门,离开了安全通道。
时值五月,京都的温度宜人。
可在康利,一年四季都开着空调,
冷风一吹,吸干了钟临琛衣服里的汗,让他有些头晕脑胀。
但他还是凭着意识,来到了这层楼的前台处。
“钟总,您是有什么事吗?”前台的人问。
望着眼前的人,钟临琛喉结艰难滚动着。
要换吗?他再次问自己。
公司现在正处于波动期,自己经验不足,难以独自处理如今的局面。
爸的那些老员工们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们肯定要比自己更懂得如何处理风险,如何控制局面。
那,自己是不是也的确该听他们的。
可以后呢,以后,他还能有话语权吗?
思绪摇摆间,额角的汗不断滴下。
钟临琛听见有人在叫他,可他却不想回答。
他只想等一个人来给他回答,不管是姐姐也好,父亲也好,一个陌生人也好。
甚至是…钟明诀也好。
像以前一样,来教教他,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钟临琛等来等去,都等不到答案出现。
只等到了再度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看不见的,成千上万颗玻璃珠在他耳边轰隆轰隆地响。
“钟总?!”
一声叫喊,让那阵狂响戛然而止。
钟临琛眨了眨眼睛,视线的焦点,转移到前台搀扶着自己的手臂上。
“我怎么了?”他茫茫问。
“您刚刚没站稳,差点就摔倒了。钟总,要不然我扶您去休息一下吧?”
“不用了,”借着他的力,钟临琛站直身体,“我找邱姨,她在办公室吗?”
“在的,我带您过去。”
虽然身体里的力气在慢慢恢复,可钟临琛的双腿依旧发软,走了好一会,才到邱淳雁的办公室。
“邱姨。”
看到他出现,邱淳雁并不意外。
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没多久,他就改主意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小张,快去倒杯水来。”
前台应下,忙去倒了杯水,递到钟临琛手中。
他接过杯子,却没有马上喝,只是双眼死死盯着玻璃杯里的水,仿佛想从里面看穿什么。
“你先出去吧。”邱淳雁对前台说。
“好。”
等门关上,她来到钟临琛身边坐下。
“怎么了临琛,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邱姨,”他抬头,手里紧紧杯子,“我觉得乔…”
见他又卡住,邱淳雁追问,“你觉得什么?”
钟临琛深吸一口气,“我觉得…”
只是他这口气刚要将话说完,就听得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看见钟临琛拿出手机,屏幕上钟念玺的名字时,邱淳雁的眼睑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抱歉邱姨,我先去接个电话。”
“嗯,好。”
来到办公室外,钟临琛按下接听键。
“临琛,刚刚你不是让我开完会来找你吗。我到你办公室了,你人呢?”
听见姐姐的声音,钟临琛下意识抬手扶额,“我现在在邱姨办公室。”
听见这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
“你突然去她办公室干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姐,我觉得…”他顿了顿,额前的手慢慢握成了拳,“乔雯婧她好像确实不适合投资总监这个位置…”
第130章 交汇
◎你背后的人是谁?◎
“你疯了,我才开半个小时的会你就火急火燎地去找邱淳雁,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姐,我没有…”
“你没有个屁!”
钟念玺只感觉浑身躁满了火,躁得她一刻也平静不下来,只能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平息火气。
“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如她有能力,但我是你姐,你亲姐!”
“整个公司,只有我是完完全全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次改变了主意,邱淳雁立马就会换上她自己的人,以后你这个CEO的位置,就会成为一个空有其名的光杆司令。”
钟临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种事情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有三以后便是无穷无尽。
可为了顾全大局,必要时候牺牲一部分自主权,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啊。
“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事情没那么严重的,”他走到姐姐面前,将她强行截停,“而且邱姨之前不也帮了我们很多次,我感觉这次也说得挺有道理,咱们偶尔也可以听听她的意见不是么。”
钟念玺叉着腰,看向自己这个弟弟。
尽管她憋一肚子火气,想暴揍他一顿,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现在的局面。
如果钟临琛换掉了总监,以后必然会对邱淳雁听之任之马首是瞻,这样一来,计划不仅无法推行下去,更甚至直接断绝了自己坐上CEO的可能。
所以,自己绝对不能让弟弟换掉乔雯婧。
“临琛,我知道你怕大家不信任你,怕犯错误。可你有没有想过,人事的通知已经下来了,如果你换掉了乔雯婧,那不就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你之前的选择是错误的么?”
钟念玺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句,耐心给他分析。
“好,就算咱们换掉了乔雯婧,邱姨她塞进来一个有能力的人。可那又如何呢?就算他做了再好的成绩,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又能证明什么呢?证明你的眼光确实不好是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钟临琛的表情。
只见他脸色凝重,瞳孔聚拢,显然是在对自己的话进行思考。
“临琛,当所有人都质疑你的时候,你最应该做的是努力打破别人的质疑,而不是在质疑中怀疑自己,你懂我说的吗?”
“姐…”
钟临琛何尝不想打破别人的质疑,可他能怎么做呢,公司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没有太多的余地留给他犯错了。
“可,可我…万一要是做得不好怎么办,万一乔雯婧真的不行怎么办?姐,我到底该怎么办?”
换做以前,看见弟弟这副慌张失措六神无主的模样,钟念玺只会觉得他懦弱无能,没有一丝自己的主见。
可现在不知怎么的,就血液里好像从他的无助中分泌出了什么东西,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明明,明明现在是自己实施计划的最好窗口,她应该说出来,应该引导他走入自己预设的道路。
可钟念玺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弟弟,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要是爸和大哥有一个人在公司就好了…”
听到钟临琛念叨的这句话,钟念玺眼神忽然一凛。
不行,不行…
钟明诀和爸随时都会醒过来,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了。
“临琛,”她撇开了弟弟的视线,“不如我们把乔雯婧叫过来,她到底有没有能力,我们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现在吗,叫到我办公室来?”
“嗯,叫过来例行问话而已,这又没什么。”
钟临琛静静思忖,没有立马答应。
钟念玺在一旁等着,也没有再开口。
许久,久到她心里头又快冒出一股无名火,钟临琛这才开口答应。
“好吧,那我让助理叫她过来。”
接到通知,乔雯婧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过去。
她坐在办公桌前,双手交拢,抵着额头。
好半会,才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不过半分钟,电话被接通,一个女声从听筒里传来。
“乔部长?”
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她才缓过神来。
“乔部长。”
“我想问你一件事,”她的语气分外严肃,“我希望,你能坦诚告诉我。”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后,回道:“您问吧。”
“是高海臻让你来找我的吗?”
这个问题,乔雯婧问过一遍。
一开始,谢轻宜说不是,她还不太相信。
现在,她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不是,是我自己。”
和上次一样,谢轻宜也是同样的回答。
“那你背后的人是谁?”乔雯婧追问。
听到这个问题,听筒里传来一声苦笑。
“没有人。”
听到这个回答,乔雯婧默然。
大概也明白了她发生了什么事,无非也是被人诱导,故意利用。
这个人不是钟念玺,就是冯道全。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高海臻在他们的计划里,究竟是什么作用。
难道,真的就只是一个迷惑自己的烟雾弹吗?
乔雯婧不得而知。
“好吧,那打扰了。”
她正要挂断电话,忽然又听见手机里传来谢轻宜的声音。
“乔部长。”
“怎么了?”
那头顿了顿,而后沉声道:“你小心点。”
“好,我知道了,谢谢。”
挂掉电话,乔雯婧握着手机的手微微用力。
她很清楚,这次谈话将成为她人生的转折点。
在这次转折点后,自己没有任何起伏,几乎笔直的人生线,会骤然拔高,扶摇而上。
诚然,老老实实做个部长,五六年亦或者七八年后说不定也能混上去,只是顶点有限罢了。
可人生哪来那么多五六七八年,她等得起,别人也不一定给她有时间等。
就算风险再大,自己不做,有的是胆子大的人做。
所以,她干嘛要给别人机会来堵死自己的路。
想通这些,她拿上手边的一沓资料,起身去往钟临琛的办公室。
被助理带进门后,看到钟念玺也在,乔雯婧眼皮抖了抖。
“钟总,钟主管。”
钟念玺微微颔首,“乔部长,坐吧。”
“好。”
乔雯婧没离他们太近,而是来到沙发最边缘的位置坐下,顺势将手中的资料放到了桌上。
“这是什么?”
钟临琛注意到了那黄色文件袋。
“这是风控那边送来的一些审核通过的项目材料,战投部后续将会对这些项目进行筛选,选择符合方向的投资标的项目。”
“好吧。”
“乔部长,你知道我们这次叫你上来,是为了什么吗?”这次,是钟念玺开的口。
乔雯婧端坐着,正色道:“我知道,因为我的个人原因,公司上下对我任职投资总监的事提出了很多质疑。”
“很抱歉,我们的选择让你受到这种无端的质疑。”
乔雯婧忙道:“没有,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个人资历不足,还牵连钟总也无端受到非议。”
钟念玺交叠双腿,环胸靠后,“对我们来说,资历深并不代表能力就越强,钟总既然选择了你,就代表他愿意相信你的能力。”
“是吧,临琛。”
陡然被姐姐问到,钟临琛游离的意识瞬间收回,将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是,资历这种东西的确不能与能力成正比。”
他一说完,乔雯婧就立马应道:“谢谢钟总,谢谢您愿意选择我,相信我。”
“乔部长,”钟念玺适时拉回话题,“既然你清楚公司对你的质疑,所以我和钟总都希望,你能有机会证明自己,同样也能证明钟总的眼光没有错。”
“钟主管,您放心,我一定会用成绩证明自己,绝对不会辜负钟总还有您对我的信任和提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客套和表忠心,听得钟临琛有些心急,他当然需要她证明自己,可问题是自己得要知道她什么时候做,以及怎么做?
“那你准备怎么做?”
钟临琛的突然开口,让乔雯婧表情怔了下,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钟总,其实前段时间的A轮投资尽调阶段,我一直在密切关注,并且也从里面筛选出了几个很有潜力的项目。”
听到她有准备,钟临琛坐直身体,打起了精神。
“然后呢?”
“这几个项目的确也通过了评估,”乔雯婧看向桌上面的文件,“就在这份文件袋里。”
听罢,钟临琛刚想要伸手去拿,就又听得她说:“不过有一个公司,还是被筛掉了。”
“为什么?”他收回手,问。
“我具体看了一下,这家公司是做新能源的,在固态电池材料领域有三项核心专利,其中一项技术指标,比目前行业主流水平高出15%。我测算了下,一旦量产,在储能和新能源汽车领域的成本具有一定的优势。”
“而且他们上个月刚和两家商用车厂商签了试点协议,小批量供货的反馈里,续航里程提升的数据已经跑出来了,市场部判断如果后续铺开,两年内有望占到细分市场10%的份额。
“不过可惜的是,按照康利的投资策略,要求标的公司年营收至少达到8000万,而这家目前还在爬坡阶段,去年营收才堪堪过了3000万,团队规模也才50多人,没达到硬性门槛,初审的时候就因为这个被筛掉了。”
听完乔雯婧这一通分析,钟临琛眉头微微蹙起,他虽然对新能源不了解,但如果这家公司真的能如她所说,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就这样被筛选掉也确实可惜。
“你确定你没误测吗?有这么好的发展前景,投资中心那帮人怎么可能会就这么放掉。”
钟念玺提出质疑,也是钟临琛想问的。
投资委员会那帮人就算再眼瞎,也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吧。
乔雯婧抿着唇,放在腿侧的手不自觉攥起,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
钟念玺发话。
乔雯婧没有立马说,而是看了眼钟临琛,见他表情也非常关注时,才说了出来。
“这家公司因为规模太小,刚起步也没什么利润,所以也拿不出足够的钱,进入下一轮审核。”
此话一出,不光是钟临琛,连钟念玺都脸色骤变。
她放下双腿,“你从哪听说的?”
“我有一次偶然看见过,咱们投资中心的一位领导,和一个标的公司的老板在私下接触。”
“谁?!”
“何副总监。”
等乔雯婧离开,姐弟俩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更凝重。
“这事…咱们要查吗?”
钟临琛的音量,都不自觉放小了许多。
钟念玺撑着脑袋,“查肯定要查,但这个时候不能大张旗鼓地查。”
“为什么?”
“你觉得公司现在还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
的确,这个事如果被曝出来,对康利来说无疑又是一记重创。
“你不用操心,专心做好你的工作,这件事交给我来查就行。”
见姐姐主动揽下这件事,钟临琛心中感动,他现在的确要忙太多事了,实在抽不出空去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而且钟念玺比他细心,她来查也最合适。
“姐,谢谢你,”他拉住她的衣角晃了晃,“还好有你帮我,不然我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钟念玺白了一眼,没有将他的爪子拍开。
“乔雯婧那个项目,你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确实不错,数据也很可观,但公司有公司的规定,就算再可惜也没办法。”
“现在你是CEO,”钟念玺声音加重,“你要是想做什么项目,还有人能拦得住你么?”
钟临琛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姐,你的意思是…可这明显不符合规定的项目,我要是通过了的话,那岂不是落人话柄。”
钟念玺知道自己再加把劲劝劝,弟弟可能就很有可能会松开,可她不想让自己过度影响他的决定。
这样以后出了事,他肯定会怪到自己头上来的。
而且,她的潜意识里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阻挡着她继续再说下去。
现在就此打住,如果钟临琛选择了*跳入火坑,也不干自己的事了。
尽管钟念玺知道,他最后一定会选择跳进去。
她抽回被拉住的衣角,“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我也没法替你做决定。”
说完,她起身就要离开。
“姐,”钟临琛抬头追着她望去,“我也是一头雾水啊。”
钟念玺停住脚步,转过头,沉声道:“临琛,你跟在爸身边学了那么久,投资眼光肯定要比我好得多。在这件事上,我真的没法给你太多建议,你自己好好想想,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钟临琛也只能让她离开了。
来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钟念玺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
“何正威那件事,你怎么没提前跟我说?”
她压着声音质问。
“好吧,下次再有这种我不知道的事情,一定要先跟我说。”
“还有,你最近一段时间也好好观察一下何正威的动向,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挂掉电话,乔雯婧又在露台上发了好一会呆,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门,她就走向窗边。
夕阳从茂密的大楼中穿过,穿过落地玻璃,穿过她的身体。
乔雯婧回头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幅金灿灿的箔片,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钟临琛办公室里看到的画面。
天际线边,翻红的云浪簇拥着的太阳。
像一副开阔的画卷,画中细节,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办公室内,响起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只是,这声叹息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一阵手机铃声,给捡了起来。
“钟总?”
“他们的资料我这里都有。”
“好的,我马上发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