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找到找到了
朱巧妹紧紧咬着牙关,隔着一层单薄的衣物,藏着一袋碎银子,就一两,被捂得很热了。
这一两,放在从前,够买一套素圈的金饰,放到今日,也能换几担的粮。
可换作各类数目的杂税,只够交一回。
她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看着这群小吏手中的棍棒和长刀。
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这样的话,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莽气的。
经历这大半年的历练,朱巧妹虽还算的上是一个美人,却是一个艳中带煞的凶悍美人。
她说这样的话,是很有几分底气的,只瞪一眼过去,似乎下一刻,就能抢过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几位收税的小吏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几丝惊奇和畏惧。
可她的命,实在不值钱。
若要了她的命,能免了这层层加码的税,想必不用她自己动手,这群人,以及满村满城的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她生吞活剥去。
为首的那人软了一点语气,有商有量般,“我们也不是独独针对你。”
“你也知晓,现在全天下都在打仗……那么多人都上战场了,剩下的人,就不免多交点税。”
有人唉声载道附和了一声:“不止你,老子也要交!娘.的,天天这个交完,那个交,老子儿子三岁大,一口粥都喝不上。”
许是这些抱怨声,叫这些穿着官服的小吏,总算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四处讨债的鬼,不叫人那么又厌又怕了。
朱家附近的几户人家,也悄悄推了一丝门缝,带着一半凑热闹,一半是为了看事情是否能转换的心思。
她们也跟着抱怨,跟着叹息。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中,有件事,倒是叫朱巧妹弄明白了。
原来,这满村的人家,都已经交足了税,有粮的,交粮,有绢布的,交绢布,什么都没有的,家中的男人就被拉了去,充当壮丁、苦役。
将她们家一户,放在了最后,也是因这群小吏早早听说了朱家的事。
死了弟兄,瘸了母亲,要粮没粮,要绢没绢,要男人,也没一个,他们自然不会在朱家的门前花太多的力气。
可她的左邻右舍中,有好几人,是清楚她的近日的去向的,甚至,当初朱巧妹找到这份活计,离不开她们的帮衬。
透过门缝,看见了姜姮的身影,一道素净的颜色,月光透过乌云似的,叫人以为是幻觉。
朱巧妹不知不觉,就认了,也不再狡辩,不再敷衍,而是乖乖掏出银子。
她先掩人耳目似的,拿出半两,苦着脸,说了一些哀叹的话。
那群小吏很是同情,附和了几句,掂了掂银子,实话实说,“这……不够数。”
朱巧妹扮出苦恼样,在原地站立了许久,又叹着说,“请稍等。”
紧接着,就推开半遮半掩的木门,侧身入了屋。
院子空荡荡的,并无第二人在。
朱巧妹微不可闻地一顿,并无走远进屋,而是到了一旁,背着众人,蹲在土墙边,看似是翻着墙角,实则是从怀中掏出剩下半两碎银子。
财不外露。
这个道理,她从前还能仗着年纪小,理直气壮地不明白,如今却不敢不明白。
因此,她宁可做出这一出拙劣的戏,叫人人看见她在外头的狼狈。
小吏拿了银子,能交差,就扬长而去了。
邻里邻外的几户人家,还探出头,明里暗里试探着,无非是哭穷,又想知晓,朱巧妹整日在外忙碌,能赚几分几两?
朱巧妹轻轻巧巧地应付着,真话假话一同说,在双方齐齐的一通哭诉后,关上了木门。
转身,见姜姮出现在院中,毫不意外。
“刚才就瞧见了你,幸亏我回来得早,否则你可对付不了这些无赖。”朱巧妹轻轻笑了笑,可这一抹笑意,消不了她眉眼间的疲倦。
“我以为……你不肯交那一两银子的。”姜姮帮她松下身上的包袱。
朱巧妹摇头:“破财消灾,张婶、王姐……家家户户都交了税,没道理,就我们家能逃过。”
不患寡而患不均。
姜姮意外,轻轻看她一眼。
朱巧妹又笑了笑。
很难弄清楚
,她那一瞬的心思了,总之,她是不想叫人看见姜姮。
也不想姜姮直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她心疼姜姮,虽然有时候,她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心疼姜姮,但就是会不自觉心疼她。
为此,朱巧妹明知家中的贫苦,却还是不愿叫姜姮也同她一样出去讨生活。
不出去,就只能留下。
留下,必须左右邻人的照顾。
朱巧妹想了一通,咬着唇,心头却是茫茫然。
一念闪过。
万一……
万一,当初没有捡她回家,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这样的想法把她自己个儿,吓了一大跳,很是心虚地去瞧姜姮。
她神色平静,抬起眼。
朱巧妹急忙扯了个由头:“我进去歇一会。”转过身,背对她,不想露出破绽。
又怪自己,小肚鸡肠。
也是此时,姜姮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朱巧妹身子一顿,停在了原地,额前的发,被吹得凌乱。
“我忍不住……心疼你。”
姜姮,是这样说的,轻声,并不干脆。
但朱巧妹听见了,她张着唇,眸光又流了过去。
姜姮的美,从未被粗食淡饭、布衣草鞋磨去丝毫,相反,或许是这近一年的山野清风、林中溪水,养得她更多一段天然的清丽之美。
她就站在那里,平白叫人静下了心。
“你……”朱巧妹正要说什么,下一瞬,就被姜姮眼角的水光,烫到了心口。
“你怎么了?别苦呀。”急急忙忙,给她擦着泪。
姜姮别过脸,不肯叫泪落下,又不肯轻易说了委屈。
这一哭,彻底哭软了朱巧妹的心,叫她甘愿做牛做马,也要护着姜姮。
又哄又逗。
总算让姜姮止住了泪。
“我先去收衣服。”姜姮声中还带着哽咽,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好好好。”朱巧妹还忧心着,长长注视着她,却未见到那双沉静的淡色眸子。
那几滴泪水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姜姮不知道。
姜姮彻底清楚了自己的渺小,她能玩弄朝政,叱咤风云,却连最基础的一日两餐,都束手无策。
若离了朱家,离开了朱巧妹,不出片刻,她就要被分食。
连着昭华长公主的名号。
接下来的日子,姜姮一心一意做着小宫女月牙儿。
大有装模作样几年的架势。
可苛政猛于虎,乱世不饶人。
收税的小吏来得愈发频繁了,从一旬一次,到半旬一次,再是三日一次。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几道城门,守得更严,已不是朱巧妹之流可以使手段进出的了。
唯一的财源,被硬生生断了。
只进不出,只过了两个月不到,朱家本就为数不多的钱财,彻底见了底。
姜姮和朱巧妹相视一眼,对着空荡荡的米缸,都无可奈何。
因太饿了,就连生气都没力气。
“我去寻一些吃食。”姜姮说。
朱巧妹连连地看了她好几眼,很不放心:“我陪你吧?”
“不用。”姜姮婉拒,又笑,“我已出去好几回了,你瞧我哪次没带吃食回来?”
朱巧妹欲言又止。
姜姮劝,“阿婆处,离不开人照护。”
朱巧妹才被说服,又依依不舍的,送她到门口。
其实,就只有很小的一段距离。
到如今,二人活得,像是母女,夫妻,姐妹……谁也离不开彼此了。
姜姮有时候,也很惊讶,她竟会与朱巧妹——一个农女——如此亲密。
但又心甘情愿。
她往外走,怀中是姜钺为她所亲手打造的玉簪。
早不是完整的形状。
这是世上仅有的顶级血玉,拇指大的一块,能换拳头大的金子。
只可惜,这方圆十里,都无人识货,只将它当做寻常上好的玉石,同样拇指大的一块,只能换回一担的粮食。
一担又一担。
这血玉簪子,早已辨认不出当初的形状,只剩下半截。
这日,她依旧去寻商贩。
就在不远的镇子上,是一堆茅草屋中,唯一一处砖瓦屋内。
这是一家当铺的分行,背靠京城内的一门豪族,所以是如今为数不多,肯收无用的金银首饰,能拿得出余钱和粮食的铺子。
“还是换粮食?”中年商贩问,习惯了姜姮这位客人的到访,都无需她多说,就能明白来意。
姜姮拿着刚砸下来的一小块血玉,递过去:“嗯。”
中年商贩照样拿着玉,对着光,细细端详一番,又遮掩着满心狐疑,若无其事问:“小娘子,你家中这样的好玉,还有多少?我全都收下吧。”
“我也是从旁人处收来的。”姜姮寻常口吻。
“那你帮我去问问,价格好商量。”中年商贩笑,又差人把粮食抬了出来,叫姜姮核对斤两。
一切如旧。
做完了全部事后,那中年商贩又道:“叫小六子送你回去吧。”
一担粮食,分量不轻,从前也是这个小厮帮着姜姮送回朱家中的。
姜姮神色如旧,道了一声“谢”,就带着那小厮,走出了这处地。
商贩却是盯着那道背影,入了神。
瞧着那身影纤纤,步履轻盈,又回忆那张娇俏脸蛋,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农女呢……
他竟然如今才发觉。
中年商贩一边暗自后悔,一边钻进了后屋,隔着一道屏风,向那位远道而来的贵人禀报。
“那位女子,是从一月前开始出入小人的铺子的,算上今日,共来了四回。”
他说着,同时献上了那枚小小的血玉,由一位仆人,转交到贵人手中。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事无巨细,再无可说之事后,就静静等着吩咐。
他只知晓,那屏风后的贵人,是一位大官,至于官位有多大,却不知晓。
而这位贵人,是被那女子所典当的血玉引来的。
过了良久。
一道偏细偏柔的声音缓缓响起:“她,如今在哪?”
中年商贩连忙答:“已归去了。”
话音未落,贵人就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很白皙清秀,甚至瘦弱的男子,一瞧就是书生模样。
他一手把玩着手中的血玉,共四块,一双有几分阴冷的眸子,落在了半空,也像是望向了远处。
“朱大人……要去追吗?”
他身边的随从问。
朱北轻轻笑了一声,“追?是请。”
金尊玉贵的昭华长公主,哪怕零落成泥了,也是贵重的,只有千请万请,才能讨得她的侧目。
该是如此的。
朱北继续玩着几块血玉,若有所思。
第132章 求我“辛之聿,放了她,你我的恩怨……
姜姮刚回到村子,忽而出声道,“将这担粮食放下来吧。”
年轻的小厮一脸不解。
姜姮微笑,只挑着一双眼,平静又极富压迫感地注视着他,不解释。
是不习惯解释,也是觉得无需解释。
那小厮,身高体壮的一个大小伙,竟是被姜姮吓到,脑中空白,不做他想,只听话地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拔腿就跑。
这满满一担的粮
食,都留在了村口,都是今年新收的粮,透着一股很诱人光泽。
周围几户人家,都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窗,往这儿瞧。
光凭姜姮的力气,是万无可能全部带走的。
“朱家的……”他们开口,想分一杯羹。
姜姮不等她们说话,开口道:“阿姐们,这些粟米就送给你们吧,谢你们这些时日的照料。”
其实,“照料”是不多的,毕竟自姜姮出现在这个村子后,外头的情景就一日不如一日,各家都有心无力。
她清楚,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担人人都需要的物件,最好再解释点粮食的来历,再糊弄几句赠粮的理由。
可等不急了。
可惜她不傻。
要不然,是能熟视无睹的,或者只将异样,当做寻常,简单忽略。
再回想方才在铺子中所见的一切,桌上的账簿本子,还有商贩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索。
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拼凑不出这幕后主使的身形。
姜姮有一刹那的可惜,但也只一刹那,她明确,在那时那刻,是万万不能露出破绽的。
她走出众人视野外,立刻快步奔走着。
一回朱家,就进了屋子,寻见了朱巧妹,拉住她的手,来不及解释,“阿巧,我们快走。”
朱巧妹正收拾着屋子,闻言诧异,“去哪?”又正色,“是有人,盯上了你吗?”
姜姮快速收拾着东西,其实并无什么贵重物品,只预料到了流离失所,就不得不有所准备,将物件都收拢至一个口袋中,回首,朱巧妹神色凝重。
“是去哪儿?”她正色问。
看姜姮架势,不是两三日就能来回的地。
姜姮答:“不知。”
朱巧妹默了一瞬。
又见姜姮直直投来一眼,问,“你要同我一起离开吗?”
朱巧妹张开嘴,还没发出一个音,又抿唇。
姜姮清楚她的顾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又有几个傻子会抛弃家乡,留下房屋,远走高飞?
况且,她给不出一个准话。
姜姮重复:“你可以同我一块,至少,我会保证你衣食无忧。”
朱巧妹还是犹豫。
几息后,她温吞地问:“那……阿娘呢?”
病卧在榻的朱阿婆,虽然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但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一定的份量。
带走她,拉车?轮流背?都像是异想天开。
“总不会一辈子逃亡的……”姜姮想了几个法子,可看着朱巧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其实,在她眼中,朱巧妹变化是不大的,那双有光的眼眸,微翘的鼻,还有脸颊上的小雀斑,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孩子,多半离不开父母。
姜姮是很愿意当个孩子的,可命不由人,也不愿剥夺了朱巧妹做个孩子的权力。
她是有法子哄着朱巧妹陪着她离去的。
只是心软了。
姜姮望了望天色,不能再等了,无论是谁得知了她的踪迹——她得罪的人太多,都不是心慈手软、单纯无知的人,势必都会抓紧时机,不给她留一丝逃跑的机会。
要离开了,姜姮刚到门边,又转身看向朱巧妹,很快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邀请同行的话,再未说出口,是四个字——“有缘再见。”
话音落下,她转身将离去。
要什么样的缘分,才能再见呢?
朱巧妹心中空荡荡的,后知后觉慌了神,大声问:“我要去哪里寻你?你……”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果然,朱巧妹早已起疑,只装作不知地留着她,让姜姮做着小宫女月牙儿,继续伴着她。
是的,她很是机灵的,否则,又怎么能撑着这个家许久?
姜姮脚步一顿,停在了玄关处,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来历是什么说不出口或值得夸耀的事。
可……能说吗?
犹豫只片刻,抬眼,见到一位不速之客后,心里有了答案,姜姮一步一步,退回了朱巧妹身边。
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与此同时,那人也一步步走进,踏上二层的石阶,越过了不高的门槛,步入院中。
“是谁……”朱巧妹拉着姜姮的衣角,只看来人的容貌,不自觉就感到了怕,一边怕着,一边又忍不住探出头去瞧。
“从前同你提起过那个人。”姜姮若无其事答。
朱巧妹又想说什么,姜姮重重捏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的话,只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了眼前人。
辛之聿未完全变了模样。
一身月牙色的长袍,发束起,高了一些,也壮了一些,未须胡,白净的脸蛋,全然是曾经长生殿内的娇宠儿扮相,可瞧他眉眼,却寻不见一点少年风流气。
几年未见了?
三年?四年?
人总要长进的。
狼崽子收起了锐利的爪牙,倒是人模狗样。
姜姮想过很多人,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辛之聿亲自前来。
明明,几军乱战,是离不开他这个“杀神”主将压阵的。
“姜姮,跟我回去。”
他说着,声音较从前,也沉稳了许多。
“若我不答应呢?”姜姮谨慎试探着,可紧握着朱巧妹的手,却未松开丝毫。
辛之聿也看到了这紧握的手,收回视线,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话语,很厌倦般缓步上前。
姜姮带着朱巧妹不断后退,被逼到了墙角。
辛之聿探出手,用力捏住了姜姮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蛋,目光一寸寸凝视过去。
“殿下,还是如此美丽呢。”
姜姮努力叫自己忽视这急剧的痛,不甘示弱地对视着:“叫你失望了?”
辛之聿缓缓摇头,“不……见到殿下风姿更胜当初,在下很欢喜呢。”
他一口一个“殿下”,说谄媚,八竿子打不着,说讽刺,全然无用的讽刺,又何必说出口?
姜姮睁着眼,心跳渐渐趋于平稳,并无初见他时的惊慌,可余光中,却有一人兔子似的弹了起来。
朱巧妹那一脚,是往辛之聿下三路去的,在外头讨生活的日子里,她学了很多这样的防身法子,专应付无赖混混。
可惜,辛之聿并不是那无赖混混一类的人物。
甚至,他都未侧过头,就有几人破门而入,很快就控制住了朱巧妹。
“什么臭男人,空有一身皮囊,毫无风度……”朱巧妹被压得手酸,但嘴不饶人。
眼见她将说出更刺耳的话,也不去看辛之聿面色如何,姜姮急出声,半呵半命令,“别动她!”
“你怕我,杀她?”辛之聿顿了一顿,像是发现了了什么,正眼看向朱巧妹。
她身量不高,此时小小一个,被反手压在了地上,沾了满脸的泥土,瞪着一双眼,愤怒地望着他。
他问:“她是谁?”
姜姮揣测着他的意图,并不贸然出声了。
刚才的一句话,本就是急中出错。
辛之聿不急,他的属下很快拎来了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这个女人,显然比地上这个更懂规矩,一到朱家院子,就双膝下跪,磕着脑袋:“罪奴阿秀……见过……大人。”
她自称罪奴,并不知晓,她以为的贵人,才是真正的罪奴。
一个小兵踢了她一脚,命令她,将所见所闻都如实说出口。
陈阿秀不知所以,却因在深宫待过几年,明白许多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道理。
她虽一直向姜姮献殷勤,却不代表,她就有那一份忠心。
况且,姜姮也早不信什么忠心耿耿了。
听着陈阿秀颠三倒四将所有话说出,她闭上眼,再睁开,又是望向朱巧妹。
“正如你所闻,她与我而言,是萍水相逢。”姜姮道。
最初时,二人的确是萍水相逢。
因她的善意,因她的蓄意。
姜姮说着,不指望辛之聿会轻易相信,但她必须要说。
为了……
那一点死灰复燃的良心。
“同你我当初。”她道。
辛之聿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看她蹙眉思索,看她唇瓣张合,看她满肚子的算计,想使在他身上。
姜姮说到“当初”二字时,他只想冷笑,可太久未笑了,嘴角提不上去,继续冷冰冰地凝在一条线上。
也无所谓。
反正,他是不信姜姮的,一来,是朱巧妹太过于一心向着姜姮,二来,则是以他对姜姮的了解,不觉得她能与人平安无事地朝夕相处。
若不是朱巧妹显然是个女生,他几乎要怀疑,姜姮又以某种手段,招揽、魅惑了谁。
“姜姮……”
要杀了谁,死了谁,才能看她痛哭流涕?辛之聿想。
又一声——
“报告将军,屋内还有个老阿婆。”
两个小兵生生将昏迷不醒的朱阿婆抗了出来,又重重放在地上。
其中一人上前探了鼻息,汇报:“人已经没了。”
至于是何时没了,却说不清,毕竟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没机会呼救。
姜姮眸光微动,算不得大惊失色,但也不复最初的冷静。
她飞快地看了辛之聿一眼,径直上前,探出手,先是放在了朱阿婆鼻下,又是掀着她的眼皮。
辛之聿看着,却在想,她是从何时何处,学来这些手段的?又是为何人,焦急万分地探着生死?
只片刻,那不信服的臂就软软地落下了。
朱巧妹已然白了一张脸蛋,两行清泪从眼中涌出,又汇成了一道,直直淌入了身下的黄土中,后来,那黄土的颜色愈发深了,深得像是烤焦般。
竟是她涌出了血泪。
“阿娘……娘……娘……”
声断断续续,很低,像是心碎的声音,隔了一层皮肉
的身子,透了出来。
朱巧妹想往前去,可这幅场景并不能叫那几位经历了刀山火海,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的兵卒动容,她依旧被死死地压在了黄土地上,只有十根指头深深陷入了土中,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去够着远处的母亲。
不远。
但绝无可能触碰到。
“娘——”
“娘……”
一声一声,一声又一声,杜鹃啼血,鸣在了姜姮耳边。
她后知后觉了些许的痛,只相比朱阿婆,是朱巧妹在她心中占据了更多的份量,别开眼,仅剩的心力,只够她去顾得上生者,厉声:“放过她。”
一双极其漂亮的淡色眸子冷冷地扫了过去,这是从前昭华长公主的架势,可是院子中的几人,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人,认识从前那位昭华长公主。
姜姮捏住了拳,面不改色,思绪绕在心头,不断缠绕。
必须寻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姜姮刚想抬起眼,下巴就被人捏住,重重地抬起。
她对上了辛之聿的视线。
“放过她……我可以跟你走,辛之聿,你要的,无非是我一人。”
“是啊,我要的,是你。”
“将阿婆就地安葬,放走她,再给她一笔银子,我可以跟你走。”
再一次请求。
从前的姜姮,会如此诚恳地请求一人吗?
虽说,她并称不上低三下四,还能有商有量,和他讨价还价。
“姜姮……”
“辛之聿,放了她,你我的恩怨,与他人无关。”
她只觉得,是恩恩怨怨,辛之聿忍不住掐住了她的腰,想把她折断般。
为着朱巧妹,姜姮忍耐着,“说条件吧……”
辛之聿的呼吸打在她的脖颈上,很冷很清冽的气息,像是刚刚用茶水漱过口:“殿下要求我吗?”
姜姮凝视他,忽而一笑,“好啊,我求你,怎么求?”
辛之聿慢慢变了脸色。
姜姮继续道:“放过她,我跟你回去,从前的一切,我可以向你道歉。”
辛之聿久不言语,又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姜姮,可一双眼眸却是逐渐染上了红:“姜姮……你为了她,求我?”
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待谁,都是虚情假意的呢。”
第133章 实话很多时候,骗人该用谎言,但有时……
闻言,姜姮指尖下意识动了动,随即,又微不可闻地挑起了眉,就这样望着辛之聿,望的,像是出了神。
自觉这般神色会引人探究,她重新垂下头,将方才的一瞬异样,当做了寻常。
姜姮轻握起了拳,不长不短的指甲陷入了指腹,一阵刺痛,一阵清醒。
所以,她没听错。
辛之聿恋着旧情,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恨,但他有情,就算不得无懈可击。
她是如此。
辛之聿也是如此。
姜姮再次抬起眸,看向辛之聿的视线,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怜悯,只一丝,绝不敢多露。
他要扬眉吐气,姜姮为了保全自己和朱巧妹,愿意满足他。
姜姮软了语气,眉头一松,眼角自然带上了几分从前韵味,“阿辛……”
她轻轻喊着,
“从前的事,我有诸多的错,我不求你的谅解……只是……”
姜姮的唇微微颤着,眸中带上了水光。
“只是,还有许多话,我未同你说。”
辛之聿冷静地看着她,不知姜姮又要演哪出戏,她惯会做戏,从前的许多人,都被她的戏给哄了去。
“只是,我想,你该知晓。”姜姮道,“知道后,你可以继续恨我。”
“恨你?”
“嗯。”
她继续“唱着词”,轻轻柔柔,像是在这短短几年彻底转了性子,也有了一副寻常人般的柔软心肠,忽而,她说道,“小叔叔死了,我亲自动手的。”
果不其然,辛之聿似冷笑似嘲笑,“哼”出一声,给了破绽。
姜姮心中,没有丝毫难堪,或是屈辱。
她清楚,在过去几年的很长时日中,辛之聿不可能不知晓这长安城中的风吹草动,但这件事,必须再由她亲口说出。
她谨慎想着,将一件完完整整的事,删去一些,再调整细节,留下仍完整的一件事。
她的的确确做了的事。
“也许你不信……他死后的几日,我整宿整宿的做梦,梦中见到的人,有他,也有你。”
她说着,感知到了辛之聿的视线,就沉沉冷冷的,压在她眸子上,是要透过她的眼,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都是实话,
很多时候,骗人该用谎言,但有时,实话作用更佳。
姜姮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声音,正要再次开口,提前听到了辛之聿的声音。
“分得清吗?”
四个字。
自始至终,他最在意的。
“分不清。”姜姮声中,眉眼中,都带着诚实的困惑,“一开始,以为全是他的影子,后来,却发现是你……可什么时候,梦中的人,变成了你,就弄不明白了。”
若辛之聿继续问,她会说更多细枝末节。
比如,梦中的情景,并无太多温情,时常有刀剑的冷光出现,经常是一幕又一幕的,很浓烈的爱恨。
还有一些真实,她不会说。
就如,那最初拿着剑,抵在她脖子上,吓得她从梦中惊醒的人,是姜濬。
她分得很清,因为辛之聿的剑,向来是很稳的。
姜姮垂着头,低眉顺眼中,竟有几分忧愁,宛若一朵暴雨后的花。
这副模样,是她刻意叫辛之聿看见的。
当然,极有可能,他是能看出她的别有用心的,但这并不重要。
辛之聿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姜姮想,无非是一点真情。
他太重感情了。
果不其然,在姜姮做完了这处戏后,辛之聿就无言了,他安静得站立在原地,久久注视她,久久无声。
姜姮没看向他,连余光也不曾,但在某一刻,两人都真切地看见了彼此,也不再保留什么,只剩算计和算计赤/裸相对。
过了一会,他转身离去。
同一时刻,四周的兵卒收齐了刀矛。
姜姮松了一口气,远远望着辛之聿背影走出院子,离开视野,清楚此时,自己是要跟上去了,但余光中,朱巧妹狼狈的身影,如此显眼,叫人无法忽视。
“阿巧……”姜姮上前,往朱巧妹走去。
她身前身后的几人,显然对辛之聿的心思是很了解的,见姜姮走近,退后了一步。
姜姮将地上的朱巧妹搀扶起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身上的尘土,低声道,“此地,不能再待了,必须离去。”
未等到回答。
朱巧妹仍旧望着朱阿婆,绵长的视线变作了最初的她,要与母亲血溶于血,肉连作肉的她。
姜姮心中一跳,握着她胳膊的手加重了力气。
“你在想什么?”姜姮急声问。
朱巧妹大梦初醒般,缓慢侧过头,望向了她,一双眼是赤红一片。
姜姮一顿,再次开口,“
阿巧,我还未同你,说过我的过去吧?宫中,是有许许多多的富贵,是许多人究其一生都难以见到、想到的奢靡风光……但是,你知道我阿娘吗?她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心也善,她死了。”
“死在我和阿弟的眼前,是我爹爹动的手。”
“她死前,和我谈过一次话,她说,我要活着,必须活着。”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狼狈不堪,哪怕没个人样,都要活着。”
“我想,朱阿婆死前,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血珠子再次成串的,从她眼眶中淌下,朱巧妹渐渐哭出了声,就是孩子样的哭声,姜姮听着,紧紧抱住了她。
见她还泣不成声,抓紧时间,继续叮嘱,“来日,我们不一定有机会能重逢,但若我能平安脱身,必然会去寻你。阿巧,我会记着你,你切记要保重自身。”
姜姮又细细想了许多,虽说她并无一人孤身在外游走的经历,但听得多了,也就有一番话可以说。
她算着时间,说完了话,也松开了手。
这时,朱巧妹主动抓住了她的手,声中哭腔还在,又有惊恐,“我……小月牙,我看不见你。”
姜姮一怔,不自觉捏着袖子,就擦拭着朱巧妹脸上的血泪,因她刚刚的话,朱巧妹早已不再哭泣,可血色一大片一大片的,擦不干净。
从前是听闻过,有人哭瞎了眼。
可……朱巧妹这样的年轻,怎么就……
姜姮用力咬住了唇,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寻不到一个头绪。
一旦朱巧妹成了盲女,就无法独子在这世间行走。
倘若让她舍弃了她,姜姮自问,如今
正当姜姮忧心着,一人无声无息地走近了。
“久久不见殿下出现,某按捺不住,只好主动来请了。”
姜姮抬眸,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朱北。”
朱北笑了笑,“呦”了一声,行着礼,“原来殿下,还记得在下吗?”
不看此情此景,不细想,只瞧这一身的风度,算是很风流倜傥的。
姜姮一只手,还是护着朱巧妹,一双眼由上至下将朱北打量,她道,“方才,在铺子里的人,是你。”
已不是问话,只是确认。
“是。”朱北拉长声音答,方才,正是他率先寻到了姜姮的踪迹,又差人快马加鞭将此消息带给了辛之聿。
“殿下信吗?其实某心中,是很不愿将殿下拱手让人的……”
朱北话还未说完,姜姮先声夺人,又冷又刺的一句话,“只你做了旁人的狗,又怎能不听话?”
朱北一愣,接着又笑,倒也不生气。
因她说的,也是实话。
在辛之聿面前,她要示弱,要小心谨慎,因为辛之聿手中的刀就算杀不了她姜姮,也能砍了她心上的几人。
而他朱北,又有什么呢?
如今二人算不得主与仆,但也远远称不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殿下是知道我的难处的。”朱北轻声细语道,“人人都轻贱我,只从前有殿下护着,北才能苟延残喘着……”
“可后来,殿下您舍弃了臣,又起了杀心……北实在怕,虽说是贱命一条,但不能不爱惜,为了活下去,总要为自己寻一条新的出路。”
他哀而不伤,怯而不卑地说着,可他口中的新出路,是背主求荣。
当日,玄裳军攻下长陵郡,只用了不到三日,这其中正是朱北的“功劳”,因此,朝代更迭,朝廷动乱,他这位“朱大人”还是旧日的风光。
寻常人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来不及说三道四。
可作为被背弃的旧主,姜姮很是有理由生气。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朱北愿意承受姜姮的怒火。
可姜姮,不愿再搭理他。
她搀扶着朱巧妹往外头走,因为是两人的行路,步子变得很沉重,她们就不紧不慢,视若无睹地,掠过了他,已行至了朱北的身后。
“殿下还是从前模样呢。”朱北轻声感慨了一句。
他还是朝着原来的方向,前方的土地是凌乱的,几人的脚印叠在了一起,但朱北还是能清晰准确地找到姜姮留下的痕迹。
他想到了旧人,一位估计早已被众人遗忘,唯独他不敢忘的旧人——那位因触怒姜姮而死的,青阳县县令。
他的第一位主子。
那位老县令,虽然在政绩上,向来碌碌无为,很是平庸,但毕竟活了这许久的年纪,在识人上,很有一些能耐。
他曾看着朱北说,说他,是个恨不得天下大乱的主。
也说他,是一个养不熟的狗。
朱北想,他说对了一半,只有一半。
他是巴不得这世道越乱越好,乱世出英雄,他就算做不成英雄,也想趁着乱世,混出一点不干不净的名堂。
但他,也是有几分忠心的。
否则,姜姮这样对他,他绝无可能再为她做事。
“殿下不肯为我留步片刻吗?”
朱北缓缓转身,“说不定,某能为殿下,带来意外之喜呢?”
第134章 再见“但你舍不得”
姜姮脚步顿住,微微侧过头,余光自朱北身上快速划过,他低垂着头,拱着手,只一双眼眸不曾挪开,还是似笑非笑且直勾勾地望着她。
一个绝无可能安分守己,且很“好用”的……人。
从前对朱北,她就是这样评价,如今只改了一点细枝末节。
但这一点不起眼的细节,却叫她,不会做出同曾经一样的决定。
“小心脚下。”她提醒着。
朱巧妹压着声中的惶惶不安,“嗯”了一声。
她换了个手牵手的姿势,与朱巧妹不再是并行,而是一前一后地往前走,以便叫她脚踏实地些。
脚踏实地……
姜姮心思一动,又满心茫茫然。
原来如此吗?
原来,她也想“脚踏实地”些。
但今日一离开,或许就再无可能,回到这处安静怡人的村子了。
姜姮抿着唇。
“小月牙……”朱巧妹眼盲,心却更透亮,因她忧惧着,更能懂姜姮心中此刻的异样。
“没什么,我们先离开,之后的事,我来想法子。”姜姮说着话,安抚着她,但对于自己口中的“之后”也是模糊不清的。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姜姮小心牵着朱巧妹,正要踏出院子的一瞬,身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许遗憾,些许笃定,是朱北。
姜姮当做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很纤细的一个人,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朱北望着她的背影,欢欣雀跃,太欢心了,满心都在跳动,这是后知后觉的情愫,半年前,他很是为姜姮担忧过的,怕她也烂成了一堆枯骨。
那就没意思了。
有些人,只是活着,就能叫这朝堂、万民都不得安生,姜姮便是这类人,只有一个前提,便是“活着”。
死了,什么都做不了的。
姜姮活着呢。
朱北高声:“在下无时无刻不在等待殿下,从前是,今后也是。”
可惜他掏不出满腹的心肠,没
法叫人瞧瞧他难得的忠心和诚心。
门口,十几人的精兵四散而开,从这小小的村子里闯入又闯出,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惊慌失措声。
王大姐,刘大娘……熟悉的街坊邻居都被赶了出来,三两人抱成一团,坐在地上,一边哭天摸地,一边哀嚎不止,但都拉着身边的男人,不叫他们上前动手,都知道,一旦真动了手,见血是难免的。
“小月牙……发生了什么事?”朱巧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拉着姜姮的手更紧了一些,心里很怕。
姜姮回握着,“没什么……”她扫了一眼四周,心理明白,“等我们走了,就没事了。”
这样的村子,要粮食没多少,要金银更不可能,“江大将军”身边的精兵个个拿出去,都是无数人抢着送钱送女人的小爷,自然不会是为了烧伤抢掠。
他们这样做,无非是辛之聿的意思,更明白一些说,是“江横”,是他上边万俟洛亚的意思。
他们想知道,还有谁,会跟着姜姮来到这穷乡僻壤里,高官?王爷?公主?
这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的。
可惜,姜姮的确是孤身一人来到这地。
她面不改色,不远处的大道上,停着一辆马车,是长公主的规制,她仔细看,确定这就是她从前常用的那辆。
“小心。”姜姮提醒着,并无人会上前帮忙,她亲自扶着朱巧妹,好叫她安稳地上车。
可朱巧妹的脚,还未踏上去,就有人前来阻止。
“长公主殿下……她不能上去呢。”
是一个小兵打扮的少年。
姜姮凝眸,“若我非要带她上去呢?”
那少年笑了笑,很是乖巧的神色,话中却没有一丝客套之意,“杀了她。”
姜姮安静。
少年抬起眼,明知她的身份,可一双因太大而显得困倦无神的眼眸中,毫无好奇或畏惧。
“你叫什么名字?”姜姮问。
少年歪了歪脑袋,“重要吗?”
“辛之聿身边,只有你一人吗?”
这一人,是心腹、要员,非一般人,称不上的。
少年抿着唇笑,有几分年少羞涩意味,只话语还是如旧的,与其貌不符,“我也想,但不是。”
“那祝你早日心想事成。”姜姮凝视片刻,挪开眸子,随意说着,像是无事不知,但她明明在这偏僻之地待了许久。
阿弃对姜姮,真真正正地有了一些好奇之意了。
从前他很不解旁人对她的痴迷、畏惧、惦念的,如今却有几分懂。
姜姮侧过头,发丝被清风吹拂,掠过唇和下巴,又被她捋开。
“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带着你……但你放心,他们一时半会,投鼠忌器,不会动你,等回到了地方,自然能再见。”她叮嘱着朱巧妹,神色竟有几分温柔。
朱巧妹还是慌的,但听话,能照做,她松开了姜姮的手,站在车边。
阿弃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挥了挥手,就有人上前,将朱巧妹带下去。
而姜姮还在望着她,眉眼清明,但视线被牵得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人影。
“你很担心她?”阿弃问。
姜姮:“嗯。”
“为什么?”阿弃追问,人人都说她是很冷酷无心的,辛之聿也这样说。
姜姮:“她救了我一命,我欠她两条性命。”
姜姮说着,一手扶着栏杆,上了车,又掀开了车帘。
见她将要进了车内,也不想等再次面对面谈话的时机,阿弃当下直言就问:“你知道我是谁?”
否则,她何来这样底气?
少年直直望向她。
月光下,姜姮不紧不慢转过身,露出半边如蝉翼般的白皙的面庞,浅至水色的眼眸,润却不艳的唇,几乎如鬼魅,叫人心生怯意。
但紧接着,她正了身子,平视阿弃,“我不认识你。但你,像我一位故人。”
故人,又是故人。
有太多人,在阿弃耳边提起过“故人”二字,几乎叫他听出耳茧了,而这些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来自长安城。
“是张浮吗?”他问得更大声,几乎有点急躁了。
姜姮看他一眼,这次未回答,掀起车帘,弯腰进去。
与此同时,车内的一人,掀起眼,望向了她。
一层云纱帘叠一层珠帘全都落下,光线被遮挡去许多,车内又暗下。
姜姮未想到,会在此见到辛之聿。
看他姿态,和眼下的疲倦,显然方才是在这小睡,如今才被她惊醒。
“我以为,你先一步回了长安城。”姜姮若无其事地说着。
车内装横还是从前的,并未有多大的变动。
她看向了辛之聿左侧的位置,这从前是连珠常坐的……物是人非,姜恒不敢再看。
“阿姮……”他缓缓坐起身,嗓音还有点沙哑,仿佛还在做梦。
姜姮应了一声,无意探究他的庄周梦蝶化作了何人模样,更无心打扰他的好梦。
“你要歇息,我便……”姜姮刚出声。
“留下来。”辛之聿道,话语之间,不留让她拒绝的余地。
姜姮定眼看着辛之聿,正打算过去,手腕却先一步被用力捏住,身子随即踉跄地往前倾倒,膝盖重重砸在木地板上。
姜姮仰起头,眼角因疼痛泛起一阵红,水光也涌现了,但辛之聿清楚,自己绝不会见到她的眼泪。
或许,有旁人见过她的泪水。
姜濬?姜钺?亦或是那个叫做朱巧妹的村妇。
“你看着阿弃,想到的,是谁?”辛之聿平心静气问。
习武之人,大多耳聪目明,他也是,方才车外的响动,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叫阿弃?”姜姮伸出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将辛之聿停在她手腕上的指掰开,大拇指,食指……被他握住的地方,已经留下了一道道红印子,“张弃?这个名字不好听。”
带着茧子的指腹抚上她的脸颊,一寸又一寸,又挪至了那纤细的脖颈,慢慢圈住,是一手就能完全掐住的大小,但他没用力,虚环着。
辛之聿低声道:“你想到的人,是那个废物。”
废物皇帝,姜钺。
事到如今,就连村中农人也如此说他,反正没有人会为了失踪不见的帝王呕心沥血,乱世之中,再无人去维系一些不切实际的君君父父之道。
姜姮轻声:“他是我弟弟。”
辛之聿笑:“弟弟而已,阿姮,弑父弑君的事,我是你同谋。”
所以,在他面前,谈什么亲情?
“是我傻了,竟觉得,你会为了一个小村妇,委屈自己。”辛之聿摇着头,“这天下众人,有谁能入你的眼?”
姜姮:“许多人……”
“何时的伤?”她又问。
辛之聿未掩紧的衣襟下,赫然有一个伤口,新肉混着痂。
“忘了。”辛之聿的手不知在何时落在了她的发上,抱着她的头,抱在怀中。
对于这些疤痕的来历,曾经的辛小将军,是能数如家珍的,每一次的胜利,每一次的失败,疤痕是荣耀。
这几年的征战中,他也受了许多次的伤,可许多事,今日想起,都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每一次昏迷,疼痛中,他都发了疯的,想要见到姜姮。
真的许久未见了。
他曾无数次想见她,想吻她,想杀了她,可真到了见面这一日,二人独处,他竟然只想抱着她。
正如二人曾在长生殿内的日日夜夜。
“当日,为何不杀我?”过了许久,辛之聿低声问道。
在长生殿时,她明明可以杀了他,自此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姜姮:“一念之差。”
“你是不是……对我……”他声音发颤。
姜姮轻笑:“是,都是。”
无论他问了什么问题,问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会说出这个答案。
辛之聿知她敷衍,从前如今的人,怎会轻易改变?
只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为这一日,他等了许久,原以为所
有期待都被岁月消磨去,可事实又给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所有的骄傲拍碎。
如果可以,他最想的,还是从未见过姜姮。
“姜姮,我真该一剑杀了你的。”
“但你舍不得。”
车前的铃铛悠悠地响,车轮轱辘转。
辛之聿已下了马车,他亲自来寻她,本就是撒手了前线军务的,眼下见到了她,自然要赶回去,对此,姜姮不置一词。
她半掀车帘,佯装通气看景,实际却是记着路。
在朱家的这些日子,姜姮已将这片土地记在了心底,包括每一条狭小的道,涓涓的小溪。
但有一块地图,还未被补上。
进长安城,也是出长安城的路。
目光巡逻着,她默默记忆着,直到车子经过了一处荒野,姜姮看见了小山堆似的土包。
一座坟墓。
坟前并未墓碑,坟上零散着落叶,乍一看,只是一座随处可见的墓。
可坟前,有人祭奠。
一位老妇人。
姜姮看着她的背影,感觉到了隐约的熟悉,可马车再往长安城驶,渐行渐远,渐渐的,一人一坟都化作了模糊黑点。
“那是谁的墓?”姜姮将帘子完全掀开,探出了半边身子。
名为阿弃的少年骑着马,没回头,只看向姜姮:“长生殿的女官,连珠。”
第135章 怪人这怪人和怪人之间,也不一定能心……
姜姮是趁着夜色回到长生殿的。
殿中早无熟悉的旧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金碧辉煌的殿宇,但这些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思想的一砖一瓦,一树一木足以勾起她的心绪。
姜姮环视四周,久久出神。
阿弃一直观察着她:“怎么了?”
姜姮走到殿旁青铜香炉边,手持竹编,轻轻翻动了香灰,陈年的灰烬早燃不起火星子,但仍有淡淡的清香传来。
是引梦。
“后来有人住入长生殿吗?”姜姮将香炉盖子放了回去。
“没有。”阿弃想了想,露牙笑着,“这整座未央宫都没人呢。”
可回长生殿的路上,宫道两边,是有不少宫人做着洒扫活计的。
还有不少人认出了她来,一边惊慌失措,一边要跪不跪。
姜姮瞥他一眼,就这短短相处中,明白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自顾自往前走,掀开层层的帘子,一处一处转角,回到了寝殿中。
阿弃准备跟进来,却听她淡淡道,“我要换身衣物,你要跟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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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弃顿住步子,也不是害羞,只是觉得该如此做。
等了片刻,姜姮重新出来。
她换了一身衣裳,绯色长裙,金线描绘,又黑又厚的发披在身后。
“昭华长公主?”阿弃一字一字念了过去,像是用手一个个指着认字的孩子,又恍然大悟。
姜姮从前衣物,无论是礼衣华裳,还是四季常服,在宫变动乱时,都被哄抢而尽。
如今长生殿所备,她身上所穿,都是局势“安定”后,辛之聿下令,叫织女重制的。
阿弃这样想着,也这样说了,不完全是为了替辛之聿邀功,而是他想看看,姜姮会作何反应。
可这个冷心冷肺的女人,仅是“哦”了一声。
阿弃追问:“你不想说些旁的吗?”
“说什么?”
“说什么都可以。”
姜姮逗孩子似得,敷衍了一句:“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阿弃蹙眉。
姜姮看他一眼,她生得很高挑,阿弃还未张开,所以这一眼,是由上至下的。
阿弃下意识感觉到不悦。
可姜姮神色自若,并无居高临下的睥睨之意。
姜姮又开口:“说什么?从前的我会觉得,这料子不如从前,果然是赶制出来的东西,算不得好。”
阿弃低下脑袋,压下心里头纷乱的思绪:“如今呢?”
姜姮实话实话:“没什么想法了。”
“没想法?”
“对。”
姜姮自然而然的在殿内走动着,一会儿翻看匣子里的首饰,一会儿玩弄着花花草草,毫无局促之意。
但事实上,直到距离玄裳军入长安城快十个月的今时今日,还有不少人在寻找昭华长公主的下落,有人想迎回她,以“匡正”朝政,有人想下手杀她,避免来日祸起萧墙……光阿弃所知的,就不下十人。
这十几人,都比不久前的姜姮,混得要好。
至少还有绫罗绸缎可穿,山珍海味可食,不像她,把自己弄成了流民模样。
“你知道为何,这长生殿内无人伺候吗?”阿弃好奇。
姜姮答:“总不能叫我堂而皇之地回到长生殿。”
“哦……”
原来她清楚。
姜姮拿着螺子黛,对镜描眉。
镜子一角,阿弃靠在柱子上,神色愈发困惑。
他实在弄不明白姜姮。
其实辛之聿没有吩咐他,要他必须盯着姜姮,或者其他事,一路送她来长生殿,又留下看着她,都是他自作主张。
“你……”阿弃犹犹豫豫开了口,“想要见谁吗?我可以传递消息。”
姜姮挑眉。
阿弃索性实话实说,“反正你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待在长生殿吧?”
姜姮反问:“为什么不?”
阿弃冷笑一声:“如果你是这种人,这朝里朝外这么多双眼睛,就不会盯着你瞧了。”
“你想帮我?”姜姮平静。
“不算。”他站直了身,双手搭在身前,“只是,我不喜欢看你留在将军身边。”
“辛之聿?”
“对。”阿弃笃定道,“你继续留在他身边,他迟早要成为下一个张浮。”
姜姮眸子微动,看向镜子的一角。
“你想过后果吗?”
“什么后果?”
姜姮不语。
阿弃又追问:“会有什么后果?”
姜姮不动声色地长舒一口气,眼光闪过亮光。
一旁的阿弃有几丝不耐烦:“快说吧,你不会真的想待在这儿,当一辈子的禁脔吧?”
事到如今,许多事都脱离了姜姮的预期,她想,这未尝不是机会,但还有一些事,需要确认。
“你是何时认识辛之聿的?”姜姮问着话。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
阿弃眯着眼。
姜姮笑了笑:“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兄长,张浮,是死在我和他手中的。”
阿弃敏锐:“你想问什么?”
“你瞧,我负他数次,但他待我如初,再坚硬的铁石心肠也该为之动容。”姜姮转过身,直直看向了这个一脸稚气却眸子阴冷的少年。
“我总不想见他,因我而死的。”
阿弃面上神情冷淡了许多,久久凝视着姜姮,也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她的确不简单,也是个怪人。
他也是怪人。
可惜,各有各的古怪。
这怪人和怪人之间,也不一定能心有灵犀。
或者,杀了她?
只要姜姮一死,辛之聿便能心无旁骛了,玄裳军入主长安城,他大可将万俟洛亚取而代之,这万众之巅的位置,也是唾手可得。
阿弃始终以为,是姜姮挡了辛之聿向上的路。
“你也可以杀我。”
姜姮见过太多老谋深算的人,阿弃在她面前,算是一眼能望到底的浅显,“但若是为了辛之聿好,建议你还是三思而后行。毕竟,你应该不想和他分道扬镳。”
她又笑。
阿弃收回了视线,“我可以信我。我也会……信你。”
但这不妨碍,他认为姜姮是个祸水。
阿弃又在长生殿待了许久,陪着姜姮插花、点茶,他未接触过这类事,很是手生,但不怕尝试,就嘻嘻哈哈地有样学样。
姜姮怎么做,他就照样学,若有看不懂,也直接问。
几个时辰下来,已经能有模有样做出一点成品来了。
“很不错的。”姜姮简单点评。
虽说,她在此道上并无天资,尽管有名师教导,又学了多年,却还是一个门外汉的水平,但因见多了大师,在欣赏评析上,很是有几分眼光。
阿弃是天生的世家公子料。
阿弃手中还拿着剪子,若有所思:“是吗?”
姜姮放下手中器具,拿起茶盏,小呷一口。
在方才的短短时间中,她想起了张浮,一个早已被她遗忘的人。
但因阿弃,姜姮还是想起了他。
张浮在世的时候,数次提到过自己那位体弱多病的弟弟,在他口中,他这位弟弟因自幼养在乡野间,心底良善,是个赤子。
当时姜姮便只但笑不语,觉得他天生。
一对兄弟,一人是继承人,被如珠似宝得养着,有全族人的尊重和关爱,一人被送至农人家,成了乡间野草般的存在,没人在意。
谁会是赤子,显然易见。
“你与朱北可有来往?”姜姮道。
“嗯?”阿弃不解。
姜姮淡淡道,“只是觉得,你们会很合得来。”
也更像亲兄弟。
有阿弃的帮助,姜姮第二日,就见到了想见的一人。
崔霖早从一些风言风语中,就得知了姜姮回宫的消息,却还是在亲眼见到这张清丽面庞时,吓了一大跳。
后知后觉,想要行礼。
“崔长公子忘了,这长生殿内,早无昭华长公主的影子了。”姜姮轻轻说,身前是一副棋盘,残局。
崔霖想了想,缓慢挪着步子,走到棋盘边,与姜姮面对面而坐。
“不知殿下……是如何回到长生殿的?”
姜姮将手中黑子放在一角,未看他:“你不知吗?”
崔霖赔笑几声。
他自然是知道的,因当初长陵郡放行一事,即使长安城内实际的主人换了一波,崔氏一族也未算到清算,甚至更胜从前。
他的父亲,仍高居丞相之位,叔伯等人也入了长安城,新任了重要的官职,这一切的调动,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则下,是突兀的。
但……以论功行赏的规矩来说,又是恰得其分。
“殿下……今日唤臣来,是为何事?”崔霖小心问。
若说论功行赏,有过必究,他在姜姮处,是犯了大错。
姜姮还是不谈正事,闲谈般,“当初你离家数月,你家中那一屋子的美人,没有乱了套?”
崔霖有冷汗落下,如实告知:“臣下的几位妾,早在得知臣‘叛逃’消息后,就裹着钱财潜逃离开了。如今陪在臣身边的,也就臣妻一人。”
说着,他不免苦笑。
谁能想到,当初情场得意的长公子,现下,全是失意呢?
“原来如此。”姜姮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轻描淡写道,“我一人在长生殿。也很无趣的,不如请尊夫人入宫来陪我?”
话说到此,崔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无非是要威胁他,逼着他,为她做事。
但想起家中并不温柔似水的妻和尚且只会哇哇大哭的女儿,崔霖只能认命。
“姜姮,直言吧。”
他重新起身离座,规规矩矩行了一个大礼,却是直呼大名。
姜姮瞥去一眼,清楚他的不满,面上还是不在意地笑着:“何来这般见外?”
崔霖继续苦笑:“当年的事,是我办事不当。你可以怪我。”
“怪你?”姜姮手一顿,将指尖的暖玉棋子扔回了盒子中,“是该怪你。原本指望你能将玄裳军灭于长陵,却闹到了如今的局面。”
话锋一转,“但若真说错,当年之事,是本宫一手筹谋,若要遗臭万年,我比你更有资格。”
崔霖猛地抬头。
姜姮神情自若,俏丽五官,白皙肌肤,容光依旧,可眉眼之处藏着的魂蕴,却同从前的截然不同了。
“从前事,我做错许多,许多人因我而死……”姜姮眼前又闪过那小小土包,心头隐约泛酸,酸得太狠,几乎叫她以为,这不是自己的身子。
眼前的一幕又一幕,也是借旁人的眼,隔岸观火的一处戏。
“我知错,但我生性如此,让我以死谢罪,是万万不可能的。”
姜姮站起身,绕开了柔软的坐垫,站在了崔霖面前。
在崔霖的注视下,她身子渐渐低下去,双膝缓缓碰到玉质地面上。
崔霖惊愕。
姜姮竟是向他下跪。
他连忙起身,想要搀扶姜姮,手伸出去了,却又不敢直接触碰,崔霖心思一转,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但未持续太久,因姜姮又开口:“这件事,只有你可以帮我。”
到了这时,无论姜姮说什么事,他都只有满口应答的理了,忙着点头,“殿下尽管说。”
“我要你,帮我送一个人出去。”
姜姮双目灼灼。
“是……谁?”
姜姮道出了朱巧妹的身份,又言简意赅地说了同她的纠葛。
最后补充,“她与朝政无关,并不知宫中琐事。”
说了这许多,都是为了让崔霖放心接下这个麻烦事。
但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这个叫做“朱巧妹”的寻常人物。
崔霖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熟悉过去的昭华长公主,因此能在这位傲气狠心的长公主殿下面前,应答如流,装模作样,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日的姜姮。
殿内安静许久。
“殿下……”崔霖犹豫出声。
姜姮缓慢抬起身,注视着他,轻声道,“若你不应,我只好请尊夫人,来这长生殿,与我一叙旧情了。”
是既要示弱,也要威逼,无论他崔霖吃软不吃硬,还是吃硬不吃软,都要逼他吃了这烫手山芋。
而最后这句威胁,正是崔霖所能应对了的。
他再次道:“还请殿下放心——”
第136章 忠心“试什么?”“忠心。”……
崔霖刚离开。
“就这样叫他离开?”阿弃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一双大却缺少神韵的眼眸,还凝望着崔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宫道上。
“嗯。”姜姮又把首饰匣子找了出来,翻找着里头的物件,未抬眼。
阿弃上前:“你叫他来,只是为了这件事?朱……是为她?”
他不记得朱巧妹的名字,但就此事而言,她叫什么名字,又长什么模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姮的这份心思。
叫他惊讶。
“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姜姮放下手中的金镯子,声音平稳,“先试试他。”
阿弃又问,“试什么?”
“忠心。”
忠心。阿弃念着这两个字,半信半疑。
另一边,崔霖顺利出了未央宫,一回到家中,就有奴仆来传话,说是他父亲崔相,叫他去书房。
崔霖不敢耽搁,也未换衣,径直地来到外书房。
“父亲。”崔霖推开门。
崔相:“嗯。”手下是一封信件。
“看看吧。”他将手中信件递了出去。
崔霖接过,仔细看着,眼中闪过惊讶。
崔相站起身,在这数百日的动荡中,他日日殚精竭虑,不可避免衰老了许多,发丝、胡须全白了,就算加上个二三十岁,说作七旬老汉,也不会有人怀疑。
“父亲……这是……”崔霖捏着信纸,还是不敢置信。
崔相长叹道:“正是前线的讯息。”
“是……”
崔霖垂下头,颤抖的手上是龟裂的疮,正是曾经在长陵郡时留下的,饱经风霜的影子。
这大半年间,天下各地都有姜姓诸侯王举旗讨伐,声势浩大。
只从前姜钺在位时的七王之乱,实在叫他们元气大伤,以致于对上玄裳军——这样一支由草莽、流民组成的草台班子,也久久未讨得一个好。
“两军对峙,伤得只有百姓啊……”
崔相背身,面朝书架,架子上是圣人之道,匡扶王道,安定万民,他的声音发颤。
信中所言,不是哪位将军的战绩,哪位小兵的英勇。
而是,百姓,万民。
这简单几字概括的家家户户,妻离子散,活在水深火热中。
正如史书上“岁相食”的寥寥几笔。
崔霖若有所感,直直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
“你叔伯糊涂,一朝一夕的富贵,浮云而已,崔氏一族,切不可遗臭万年。去见他吧。霖儿,你自长陵回来后,便是脱胎换骨。”
“崔氏一族的来日,将在你手中。”
崔相字字沉重,狠狠砸在崔霖心头。
“去——”
崔霖听着,不知为何,步子也有了千斤的沉重,明明是早已选好的道路,却迈不出去。
又一声——
“去!”
崔霖小跑了起来,直直到了后门处,他的马还未被拴上,由马奴牵着,喂着饲草。
崔霖直接牵过了缰绳。
他的贴身小厮跟了出来,高呼:“少爷少爷!少夫人叫你过去。”
崔霖回首,“告诉颂娘,我晚些时候去看她。
这个“晚些”到底是何时呢?
给不出准确答案,他甩下马鞭,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崔霖来到长安城内的一处小院子。
这处院子,是一进的普通规格,与左右的房屋并无不同,可在两年前,这是满城文
人争相拜访的地。
如今,故人依旧,却无从前热闹的景。
崔霖快步走到院子中,将要推门而入时,却犹豫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离开。
家中的妻女还在等他。
母亲缠绵病榻已久,日日要见他这个独子。
他明确地感知到,今日不同以往,一旦他踏入此屋,势必叫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他是否真有如此勇气呢?
崔霖想起了在长陵郡见过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紧紧捏住这封写明前线“战况”的信,推开了门。
“姜濬,是我。”他轻声道,双目坚定。
榻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月牙白的衣物随动作落下,这是一张美人面,一架神仙骨,若说美中不足,便是这极其淡的唇色,几乎惨淡了。
“稍等。”姜濬浅浅一笑。
崔霖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将一旁案牍上的药拿起,一饮而尽,眉头轻轻蹙起,显然是苦药。
“你知晓……是我。”崔霖明知故问,他捏紧了手中的信件,又松开手,将信递出去,“父亲同意了。”
“崔相是明理之人。”姜濬轻轻点头,接过信纸上,放在一旁烛火上,任其卷起火舌,吞没纸张。
对于父亲,崔霖说不出什么。
这封信件,是姜濬亲笔,他在看见字迹时,就认出来了。
这些日子,姜濬一直在广纳贤士。
其心为何,崔霖向来清楚,他是因志同道合,才决定暗中协助。
但他没想到,姜濬会不动声色的,将这样一封书信送到父亲面前。
还真说动了他。
今日,他叫崔霖带着这封信件来到姜濬身边,正是默许崔氏一族,跟随这位曾经的代王。
有了崔氏当榜样,这许多还犹疑不定,在长安城左右逢源的世家们,应该明确了心思。
崔霖想,自今日起,这处小院子,又该热闹起来。
只这份“热闹”,决不能叫外人发现。
“我……未想到。”崔霖实话实说。
飞扬灰烬中,姜濬声音再次响起,虽是虚弱至极,却依旧字字清晰,娓娓道来,“崔相心怀天下百姓,只自古忠孝难两全。他今日能做出此举,濬已是钦佩至极。”
随即是剧烈的一阵咳。
崔霖忙上前,拍着他的背,为他顺着气。
“无妨的。”姜濬缓过一口气,如此说道,可一双眼眸红得吓人。
崔霖低声:“过几日,我再去请别的大夫来。”
姜濬摇摇头。
崔霖心中,是说不出的遗憾。
当年姜姮的一剂毒下去,虽没彻底要了姜濬的性命,却还是实实在在损了他的身子。
有不入流的赤脚大夫,曾在姜濬面前故弄玄虚,断言道,按他如今的身子,最多活不过十年。
十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寻常人的十年,不过几千日的吃喝拉撒。
但放在姜濬身上……实在叫崔霖可惜。
“姜姮,太狠心了些。”崔霖再一次说出这话。
姜濬微笑地摇头,“阿姮已是留情了。”
崔霖奇怪,从前的他是一个七魂六魄有三魂四魄都生在温柔乡的风流人,却也不曾像姜濬一样,对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留情,又长情。
但他没再问。
因从前说过很多次了。
他知道,姜濬是死性不改。
只想着想着,他忽而想到,今日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该与姜濬说的。
崔霖默了一瞬。
“怎么了?”姜濬问。
崔霖不知该不该说。
姜濬眸子垂下三分,“是阿姮的事?”
是问,却无多少询问语气。
崔霖看到他持卷的手,较从前低了半掌,这个姿势,是看不清字迹的。
“是姜姮。”崔霖索性坦白,“她今日叫我入长生殿了,传话的人,是那个张弃。”
“哦……”姜濬再一次放下手中书卷,是等他的话语。
崔霖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将今日在长生殿的一切都说了出口,毫无保留,也无需保留什么。
姜姮此人的出现,就注定了长安城内的腥风血雨要来临,有关她的事,崔霖势必要说的。
他所迟疑的,仅是姜姮不同从前的一举一动。
“说实话……我还是愿意听她说‘九族’、‘株连’什么的……那一刻,更巴不得她推出颂娘来威胁我,也好过看她这幅模样。”
姜濬面上笑意更甚:“她是看准了你的心思。”
“是啊……”崔霖也是后来才回味过来,如此一来,他更觉姜姮手腕毒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去哪儿的官场混了一圈,而不是流落乡野。
“她如今如何了?”姜濬问。
崔霖回忆:“挺好的。”
明摆的好,好得让人嫉恨了。
可姜濬却不言。
他抬起眼,望着窗外的景色,轻声呢喃:“阿姮,长大了许多。”
又不语,毫无血色的唇边依旧带着笑。
崔霖一脸难色,他清楚,眼前这朝不保夕又能运筹帷幄的公子,在思索何事。
正因清楚,才一言难尽。
但姜濬是从来不怕叫人明白他的所思所想的。
坦白:“是,我在想,何时能见她。”
无药可救。
崔霖叹气。
姜濬再微笑。
外头又来人,是带来战报。
且是寻常意义上的,能够搅弄风云,决定千家万户的战报。
“我出去吧……”崔霖道。
姜濬手下能人多,各司其职,而互不干涉,则是他们默认的准则。
姜濬点头。
正要出了正门,崔霖又问,“那朱巧妹呢?要接她出宫吗?”
坐回案牍前的姜濬抬起头:“自然的。至于出宫后……叫她来见我吧。”
崔霖一顿:“好。”
第137章 送别那是一个好地方,安眠了他们血肉……
崔霖此人,做事还是可靠的。
只过了三日,长生殿收到了一张小纸条。
传小纸条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年纪不大,胜在沉稳:“这是郎中令叫在下送来的。”
郎中令,是崔霖如今的官职。
“好。”姜姮平静说,“你将东西留下吧,告诉他,我知晓了。”
小宫女点点头,把藏着纸条的托盘放下。
长生殿中很静。
除她之外,再无别人。
在阿弃欢快地奔走下,又有许多好东西被搬进了长生殿,其中大半都来自大周历代帝王的私库,她从前就见过,还有小半未见过的,则说是从北疆带来。
因他不懈努力,长生殿的奢靡更胜从前。
正如那些郁郁寡欢不得志的文人,饮酒洒墨的宣泄幻想之作。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没了从前那些神仙妃子似的宫女。
阿弃看了说,要重新叫一些人来伺候她,却被姜姮拒绝。
当时她没有给出理由。
是找不到借口,做不到张口就来。
眼下倒是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人多眼杂,不易谋事,可惜没人再问,她也无需作答。
姜姮从托盘底下抽出了小纸条,不紧不慢地打开,一眼扫
过,将重要关键几处又在心中默念几遍,细细思索,确认了计划可靠,才带着这纸条,离开了长生殿。
她在宫中的行动,不受束缚。
万俟洛亚明知德不配位,也不敢急于求成,事到如今,也只是空造、自居了摄政王一职。
只是称王,又怎能入住皇宫?
两宫无主,只剩下一些不知情,无头苍蝇似的宫人,自然无人会去盯着姜姮的一举一动。
姜姮就堂而皇之地走在宫道上,无需旁人带路,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朱巧妹正是被关在了此处。
可说“关”,不全然是。
门窗都是敞开的,四周也无人看守,朱巧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床榻上,眼部蒙了白纱带,带上涂着厚厚一层膏药。
只是靠近,就有刺鼻醒人的草药味传来。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逃走呢?
姜姮站在门边,静静望着她。
“是谁?”朱巧妹立即发问,警觉的好似树上的鸟雀。
凡有所失,必有所得。
如今的她,对人的气息,物的响声,变得极为敏感。
“是我……”姜姮走进,低下身,握住了朱巧妹的手。
“小月牙!”她声中,带着显然的雀跃,随即紧张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听姜姮不语,朱巧妹心中一紧,又低而急促地问了一声:“出了什么事吗?
她最想问的,其实是那个男人。
还在村子时,姜姮有意无意谈起过辛之聿几回,每每都未明说二人的过往纠葛,但朱巧妹知道,他们是不欢而散。
再回忆那日。
辛之聿出乎意料出现在家中,领着不少爪牙,一出现……
朱巧妹不敢想,却忍不住想起母亲的死:“小月牙……阿娘……”
她忍不住更紧地握住了姜姮的手
看着二人紧握在一处的手,姜姮声音发涩:“阿婆葬在了桑田间,就是那棵老柳树下,同你父亲、兄长,葬在一处。”
“好……南野的桑田,那里……是一个好地方的。”朱巧妹喃喃地说。
她看不见,但回忆是绚烂的。
南野桑田,春天绿意盎然,冬季有银装素裹……到了季节,田埂两侧会开遍各色野花……五六亩的地,一年又一年养活了一家五口。
又安眠了他们血肉之躯。
那是一个好地方。
朱巧妹并未给自己留有太久感伤的时间,还记着姜姮的处境:“今后……你打算怎么办?那人,肯放你离开吗?”
姜姮下意识摇了摇头,意识到她看不见后,又出声:“他是一个善人。”
这话,说得连姜姮都觉得滑稽。
辛之聿自幼上战场,杀敌无数,有无数人的父亲、兄弟、儿子死在他手中,但他仍勉强算作是一个善人。
君子论迹或论心?
各有各的理。
姜姮不再说她,而是谈起了朱巧妹的出路。
“你仔细听我接下来的话语,务必牢记,务必。”姜姮叮嘱。
崔氏一族在长安城经营多年,自然有其门路,其中恰有几人,在送朱巧妹离开长安城一事上,能发挥一些蜉蝣撼大树的力气。
姜姮将手上的镯子,发上的簪子,脖上的链子,一个又一个摘下来,再一个又一个为朱巧妹带上。
这些首饰,都是她仔细挑选过的,不是金玉这种一眼就瞧得出价值的物件,寻常人见了,会诧异其色泽、款式的罕见,但绝认不出到底是何物。
她带在身上,绝不会引人惦记。
“若有朝一日,无路可去,可拿着这些物件,去当铺,切莫一次性露太多,也勿要讨价还价,能拿多少,便是多少。”
姜姮缓缓说着。
这纷杂事,因她而起,她不能撒手离开,但朱巧妹不一样。
她无辜。
且有赤子之心。
没道理让好人,在这深宫之中,白白丢了性命。
最后,姜姮从怀中,拿出了一串小小的项链,红绳链子又长又细,挂在脖上,不容易瞧见,而坠子主体是一块血玉,完美无瑕,艳如朱砂,正是当年阿蛮亲自打成簪子,送她的礼物。
如今只剩下拇指大小。
姜姮将红绳两段系在一块,打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细细的绳子绞在一块,已是不借助外力,难以拆解的了。
“就日落鸣钟时,我所说一切,记住了吗?”她再次正声询问。
朱巧妹迟缓点头:“记住了……”
姜姮也点头,知她看不见,这个动作,是让自己安心。
外头已有余晖洒金,姜姮记着时间,一把牵过她的手,想让她顺势起身,不料朱巧妹只微微前倾了身子,但双腿还牢牢定在原地。
“怎么了?”
看她一脸难色,姜姮略有心急。
今日时机难得,她不能保证,下次再有一个崔霖,能为她这位已经毫无权势地位的长公主,冒着身家性命谋事。
姜姮不欲再拖延,用力拉着朱巧妹的手,就要往外走去。
朱巧妹也顺从。
快步到了西门,远远望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待。
按照计划,这辆负责出门采买伙食的车,也会载着朱巧妹离开,等到了未央宫外,又会有另一批人来接她出长安城。
眼见只差一步,姜姮心想,无论朱巧妹是否清楚其中利害,又听懂了多少,都要先送她离开。
这时,朱巧妹却反手拽住了她。
二人的力气,本就不是一个水平。
她这一拉,姜姮踉跄了一下,只能停住步子。
“你——”姜姮蹙眉转身。
“那你呢……”朱巧妹低声问,“我走了,那你呢?”
她不能抛下姜姮,独自一人离开的。
原来,她是想着这个,为了这个……
姜姮望着她,一时无话可说,很快,她又逼着自己冷着心肠,出了声:“我自有我活下去的法子。你留下来,又能为我做何事呢?
“我!”朱巧妹不假思索地想回答,但声音随之小了。
她也曾认真谋生了半年。
自以为有了安身立命的能耐,可以同姜姮携手活下去,但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将她在过去所搭建的一切,包括认知,能力,打算……都砸得稀巴烂。
正如这村子离未央宫的距离,朱巧妹的世界,和姜姮的世界,相隔太远了,天上下地?不,天和地的距离,尚且能用眼睛张望,而她和姜姮的距离
她唇动了动,眨着眼,想看看姜姮,眼前还是一片血色。
几乎残忍。
朱巧妹握住了拳头,蒙眼的草药逐渐厚重、湿润,是她眼眶溢出了泪,却落不下去。
姜姮明白了她的心思,片刻后,轻声道:“阿巧,我有个姐姐,她同你很像。”
“是谁?”她哑着声音问。
姜姮答:“她死了,我拖累的,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朱巧妹低下头。
姜姮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恕罪懊恼的心思,老实说,有一点,但少得可怜,唯一遗憾的,她护了我这么多年,明明心中早认了她,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叫一声阿姐。”
为了什么呢?
一个虚无缥缈的忠心。
之前的她是觉得,忠心耿耿的提前,便是严格的上下尊卑。
于是,那些有忠心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还没回到长生殿。
不够忠的,永远长睡在了她身后。
真奇怪,明明那双眼被纱布蒙起来了,姜姮却还能察觉到,朱巧妹担忧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什么。”她轻易的,就叫自己的语气语调变得轻松许多,“我永远都记得她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
“今日,我也想告诉你。”
“要活着,别的都是其次的,活着就好……哪怕声嘶力竭,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辜负了许多人,都要活下去。”
姜姮的声并不有力,可字字都砸到了朱巧妹的耳边、心上。
生离后死别。
但只要活着,便万事大吉……吗?
朱巧妹心中觉得一阵酸,一阵麻,有些不对劲,但她,向来都习惯了听从她的小月牙。
“你……一定能平安。”
“嗯。”姜姮又笑了声,将黏在脸上的发丝,一点点拿开,别至耳后,“你还不信我吗?”
又耳语,“我还请这位崔氏长公子在暗地广邀名医,听说已经有了线索,能治你这双眼睛。”
“我信你的……”
信,都信。
“不出意外,再一年,我们还能见。”
“好……”
朱巧妹被姜姮连哄带骗上了那辆板车。
趁着日落鸣钟,宫门落锁前,连人带车都通过了这小小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姜姮的心事,放下了一半。
转过身,却见到了辛之聿,他站在不远处,身上的甲胄因余晖的拂照更露冷光和血迹,仔细看,剑鞘上亦沾着模糊的肉块。
载着朱巧妹的板车,还未走远,细细听,车轮滚过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此时若要追赶,都无需大动干戈。
姜姮手心出了一层汗,神色自若地上前,问:“你何时回来的?”
“不久前。”辛之聿答,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合身吗?”
之前为姜姮裁剪衣物的女官都趁着乱逃出宫曲,寻不到了,只能下令让针织局照着从前的记录,为长生殿送去新衣。
“合身的。”姜姮答。
辛之聿牵过她的手。
姜姮在他掌心,摸到了黏糊糊的一块,该是血。
“前线如何了?”她问。
“还好。”他答。
夕阳下,二人一起往长生殿走。
心照不宣的,都未提起朱巧妹的潜逃离去。
第138章 重温他是否也和你,如此坦诚相见过?……
长生殿前站了不少人,其中正有阿弃,见姜姮和辛之聿一同回来,他飞快扫了一眼二人,心里大致有了数,才嬉笑地上前。
“将军,前头还有人等着你呢,要现在过去吗?”
辛之聿一言不发,一手依旧紧紧牵着姜姮,径直带着她走入了长生殿中。
看着二人的背影,阿弃眸中闪过几丝晦色。
站在阿弃身边的一个大汉出了声:“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狄人,还盯着他呢……”
这大汉是从前辛家军的,自从跟了辛之聿后,一直在前线作战。
几日前,辛之聿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城,只为找姜姮一事,他并不知晓。
准确说,姜姮重新出现一事,至今都没叫众人听到风声。
是为了保护她吗?
真是……
可恶。
阿弃扬起脑袋,一脸天真地笑了笑:“赵叔,小别胜新婚,将军有事要忙呢。我们先走吧,这里头,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被他叫做赵叔的大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恍然大悟后,“呦”了一声,不知从何说起好。
“走吧……莫要打扰将军了。”阿弃笑着,玩闹似的推着他离去,可余光,还是望着长生殿里头。
他嗤笑离去。
长生殿内,辛之聿脱下的最外层的甲胄,到了偏殿,那儿早有人准备好了热水,以待他清洗。
隔着一墙,姜姮算着时间,觉得朱巧妹也该离开长安城了,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又站起身,转了半圈,倒了半杯水,就掀开帘子去偏殿,打算找辛之聿。
可水雾弥漫,并无人影。
姜姮心中一紧,“辛之聿!”
她连忙左右环视,也不知心中在怕什么,身子先繁杂思绪而行,她走到一旁放置脏衣物的架子边,掀开上层的甲胄。
不见佩剑的影子。
于武将而言,佩剑是万万不能舍弃的。
姜姮心头一跳,又连连翻找着衣物,想要找到一点辛之聿未离开的证据,忽而,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不轻不重,指尖的厚茧子磨着腕上的肌肤。
是辛之聿。
姜姮缓慢地转身,隔着水雾,对上了一双冷潭似的眼眸。
他刚刚清洗过,覆有一层结实薄肌的清瘦身子,止不住地散着热,胸膛上,更有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腹肌沟壑往下淌着,淌到那半遮半掩的深处。
“阿辛……”她的声中,有一丝不自在,但很快就被更浓的笑意给掩盖过去,“你是来吓我的吗?”
“你在找什么?”辛之聿一边问,一边探出手,手指从她腰侧穿过去,抓出了放在衣服最底下的短剑,“是这个吗?”
姜姮看着,笑,“是。”
姜姮微微扬起脑袋,后腰抵在了架子上,整个人都被辛之聿笼罩住,鼻息之间,有温热的香,是她常用的皂香,花卉精油所制的,清甜不腻。
隐约之间,不知是谁人的气息。
知他未离开,姜姮一颗心就老老实实回到了身躯内,哄孩子似的问:“今日的事,谁同你说起的?”
他出现的这么及时,若无人通风报信,她是不信的。
姜姮眸子一转:“阿弃?”
辛之聿注视着她,没答。
但不答,就是答了。
姜姮轻笑一声,说气恼,是不至于的,从一开始,她便没有全心全意信这小子,眼下反手被出卖,意料之中的事。
“你害了他兄长,他还能这样一心为你……怕不是,给他下了蛊?”姜姮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辛之聿淡淡道:“如果有这样的蛊虫,我该先给你下一个。”
却很认真。
姜姮垂下眼眸:“辛之聿,你当真不恨我吗?”
像辛小将军如此高傲的人,怎能轻易接受为人替身一身?
她能信他的“恨”,却不敢信他的“爱”。
沉默了许久,辛之聿从嗓子眼里压出了一些话:“想恨的。”
“那怎样才能打消你这心思呢?”姜姮柔声问,摸着他的发。
辛之聿顺势低下头,用脸颊去碰她的掌心,不算是蹭,但落在姜姮眼中,还是叫她想起了,关在笼子中,伤痕累累的幼兽。
“留下来。”他目光逐渐有了狠绝意味,“阿姮,旁的事,我能既往不咎,唯独这一件事……再有一次……”
不等他将威胁的话说出口,姜姮先一步承诺,“你且安心,我不会离开的。”
在她目前的打算中,只有先安置了朱巧妹,保她平安一事,至于旁的,包括她自己的,都是置于后边的。
“我不敢信你。”辛之聿闷着声。
姜姮:“可你还是信了。”
他不甘心地承认,“是啊……”
他只能信。
辛之聿明白,姜姮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若今日他杀出去,真将朱巧妹抓了回来,她不会因此畏惧他,安心留下来。
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二人皆无言,唯有彼此的气息交织。
“不会的,若我哪一日离去了,你可以亲手杀了我,好不好?”姜姮语气更柔软。
辛之聿盯着她,摇摇头,“杀你?杀你有何用?我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你。”他轻描淡写说,“真有这一日,我会杀了所有你在意的人,把你毒哑了,刺瞎了,让你彻底离不开我。”
“好。”姜姮轻描淡写应了。
辛之聿凝视着她,忽的想哭,全身上下都没了力气,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回到了最初的开始。
二人的呼吸,愈发缠绵。
姜姮率先动情。
她本就不算什么清心寡欲的人,开窍得早,懂得花样多,又是挑剔性子,已许久未快活过。
说起来,辛之聿还是她亲自“教导”出来的。
因此二人,在这事上,最契合。
“多了六道伤。”她边说着,边用指尖点过那些新伤。
“很丑?”
“不会。”
她的指随着伤痕,慢慢划动着。
男人的肌肤,不同女子柔软,而辛之聿的身子更是刀剑似的,硬邦邦的一块,但姜姮清晰知道,这满身伤痕的皮囊之下,有一颗弱不禁风的心脏。
她闲来无事的小小把戏,就叫他神伤许久,丢了傲骨。
姜姮无声叹息,指尖停下。
辛之聿察觉了她的意图,握住了她的手指:“你也如此对待他们吗?”
“什么?”
“南生,殷凌……”
还有许多连姜姮都不记得的名字。
想了一圈,还是想不起那些人的身份来历,姜姮不再想,问:“你很在意?”
辛之聿冷着脸,没回答。
姜姮轻笑:“别这么小气。”
她的吻,落在了他的伤口上。
几年过去,辛之聿还是同曾经一样,身子会微微发颤,想要一把将她重新捞到怀中,不叫伤痕被舔舐着。
姜姮自然不会由着他性子。
可辛之聿实在不够大度,到了这水到渠成的时候,还要半推半就地问一声:“姜濬呢?他呢?他是否也和你,如此坦诚相见过?”
“没有。”
两个字,是姜姮全部的安抚和解释了。
辛之聿看了她一会,认命似的,低下了脑袋。
“碰过别的女人吗?”姜姮轻轻压着他的脑袋
,抱在了胸口,像抱着孩子。
辛之聿声音又冷了几分:“我与你不同。”
姜姮笑了笑。
是的,在认识她前,辛之聿才是那个黄花大闺女似的人。
光叫别人看见身子,都是红了脸。
姜姮轻轻咬上了辛之聿的唇,一点又一点,作画似的,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可辛之聿到底不是曾经那个罪奴阿辛了。
正如姜姮了解他的一切,他也了解着姜姮的所有。
辛之聿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掐住姜姮的后颈脖,看着她扬起了头,好似一朵绽放的花,又看着那双淡色眸子瞟来轻轻一眼,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
辛之聿承认,自己爱惨了她这副模样。
他虔诚于此。
或许,一生一世。
情到深处,二人低低地叫着,宣泄着,都在彼此的怀抱中,重新确认了自身的所在,手缠着手,腿缠着腿,本是一体,自然就没了分离。
“姜姮,我们重新开始吧。”辛之聿低喘着气,右手抚过姜姮被汗水,或是雾气微微打湿的发。
姜姮却一怔。
不知该如何作答。
要装傻充愣吗?
还是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他算是真正原谅了她吧?
真就如此轻易。
看着少年湿漉的发,狼崽子似的眼,姜姮眼前闪过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软下的心肠又硬了几分,可面上的微笑,却是愈发柔和。
“好。”她轻着声音回答,说出了另一个选项。
辛之聿低下脑袋,将头埋在她肩上。
又是一片湿漉。
第139章 恶童车尾气
之后的几日,辛之聿除了同他手下那群人议事,其余时光,都赖在了长生殿,和姜姮私混着。
又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结束后,姜恒浑身犯懒,神情恍惚,看宽敞明亮的四周,回忆起了几日的荒唐,疑心这长生殿四处的角落,都留有二人的汗水、yin水、泪水。
虽说,始作俑者是自己,可不妨碍她翻脸无情,暗中生嫌。
她就是这样性子的,好洁,好美色,好奢靡,怕脏,怕麻烦,怕多事。
只之前在宫外,无人哄着她的小性子,这些麻烦脾气,才从未发作过。
辛之聿拿来了水。
姜姮顺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随后又躺了回去,很懒散地道:“晚些时候,叫人进来收拾一下吧。”
辛之聿只“嗯”了一声,将茶盏放在了一旁。
不等多说两个字,就重新覆身而上,一手托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抚着她的发,沉默地继续。
身子像浮在水上的落叶,由着潮起又潮落,将她冲洗。
也是此时,姜姮望着窗外的景,后知后觉信了辛之聿的话。
真是憋久了,才能这样不知分寸。
辛之聿又抱着她的上半身,让她坐起。
倒是用不到她出力气。
姜姮轻轻扫了他一眼,默认了辛之聿的放纵,盯着重重叠叠的珠帘,忽而,又联想到田里耕作的老黄牛,似乎是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做活认真,她想着,忍俊不禁。
辛之聿停住了动作,以为她不舒服。
姜姮摇摇头。
“阿姮……阿姮……”辛之聿低下头,舔着,咬着,专注其中。
太专注了,却顾此失彼,姜姮不轻不重地压着他的脑袋,往自己心想的地方去。
“姜姮……姜姮。”
辛之聿溺在柔情似水的温柔乡中。
就算溺死。
也是心甘情愿的。
天黑下来,莫名又浪费了白日。
辛之聿未唤人过来清扫,而是自己打了一桶水,又打湿绢布,将长生殿每一张桌、每一处地都擦拭了过去。
姜姮躺在一旁,看着他做事。
“你日日都在我这儿,那小子见了,估计又要恨我红颜祸水了。”
阿弃的心思,不难猜,无非是觉得她误了辛之聿的前途。
姜姮并不讨厌他。
辛之聿将帕子放回水桶,简单洗涤后,连桶带帕子都放在了殿外,待会会有宫人过来收走。
他回到姜姮身边,看着她漫不经心戳着葡萄,圆滚滚的普通满盘子打转,她捏着玉叉子继续戳着,就是不吃。
辛之聿取过一颗,一瓣一瓣剥着皮,三两下就剥得只剩晶莹剔透的淡绿色果肉。
喂到姜姮嘴边,她也不客气,顺着辛之聿的指尖,将葡萄入了口。
辛之聿继续剥着葡萄喂她。
一颗又一颗。
“不想吃了。”姜姮微微别开头。
“好。”辛之聿将指尖这颗,自己吃下。
姜姮眸子一转,又问:“你怎么肯放心用他?这家伙,人小小的,心思却多得很。”
辛之聿:“朱北心思少吗?”
姜姮蹙眉,不知好端端的,为何要提起他,于是,她也这样说了。
辛之聿瞥她一眼:“你不照样要用他?”
姜姮哑口无言。
过了会,她还想试探:“崔霖……”
立即迎来辛之聿冷淡的眸光。
她只好作罢。
几日下来,姜姮算是明白了,辛之聿也就是看上去事事顺着她,实际上,这心中所想,手中所做,照样是防备她。
可恨是,她万万不能因此闹脾气的,否则,这几日的苦心,就要付诸东流了。
辛之聿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一根一根,从指根到指尖,这动作,姜姮这几日见多了,此刻见到身子又要发软。
“你是不知倦的吗?”姜姮瞪大了眼。
辛之聿顿了一顿,“什么?”
她定眼一瞧,该是擦拭着方才留在指缝的葡萄汁水。
她自知误会,但面不改红心不跳。
辛之聿慢慢回过神来,抱着她,乐得不可开交。
留着姜姮一人,慢慢红了脸。
许久后,辛之聿道:“姜姮,我会对你很好的。”
姜姮应了一声:“我知道。”
“嗯。”
辛之聿将姜姮抱在怀中,不一会,就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声,其实,他还想说些什么的,但怕从那张又娇又嫩的唇中,听到旁的男人的名字。
也就不问,是不敢。
姜姮算不上十全十美。
但实在耀眼。
他是男子。
因此才能更清晰地明白,别的男子对姜姮的心思。
他也嫉妒,嫉妒得发狂。
辛之聿缓缓的,将翻涌的心绪平定,环住姜姮的手臂,忍不住用力,再用力。
说到底,他只是想要姜姮一个完完整整的保证。
不仅仅是永永远远不离开他,还要她,一生一世都只有他一人。
第二日,姜姮醒来时,辛之聿不见了踪影,却另有一位不速之客到访。
阿弃嘴角是天生微微上扬的,兼有那双猫儿似的大眼睛,只是平视地看着人,便是一张喜人的笑脸。
他盯着姜姮赤/裸在外的肌肤,上头布着暧昧后的点点红痕,像是雪地红梅,忽的开口问:“那种事,是什么滋味?”
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
只姜姮,见多识广,在许许多多的事上都不同寻常人,更是个惊世骇俗的人物。
听了这话,她思索了片刻,“男子与女子,在这档子事上,体会该是不同的。”
又瞧了瞧他,问:“你什么年纪了?”
阿弃老实答:“过了年就十三。”
姜姮点点头,又摇摇头,“十三岁还是太早。”
阿弃:“哦。”
安静了一瞬。
阿弃又问:“你是靠这个,才叫将军对你恋恋不忘的吗?”
姜姮脑袋枕在手臂上,此言一出,她不动声色偏了偏脑袋,露出一丝余光看向他,半大的少年一脸好奇,眼眸中并无太多的恶意。
按他年纪和经历,也该还未学会指桑骂槐的小家子气。
姜姮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两条白玉似的手臂叠交在一处,她重新靠了上去:“应该不是。”
“也是……”
阿弃认同地点点头。
这些年,有不少美人前仆后继地往辛之聿身前靠,可别说爬床,就连屋门都找不到,阿弃一双大眼,将姜姮上下打量,觉得她美虽美矣,但实在算不上人间尤物。
既然如此,他的将军——辛之聿,就是鬼迷心窍了。
阿弃冷冷笑了一声:“谈谈条件吧,要如何,你才肯心甘情愿离开他。”
姜姮缓缓坐起身,很认真地道:“离开?为什么要离开呢?”
阿弃面色不善,但实在捉摸不透姜姮的心思。
毕竟前几日,给辛之聿通风报信一事,的确是他另有意图,姜姮因此提防他,在情理之中。
若说她在短短几日中,转了心思,也不是全无可能。
但阿弃并不乱了阵脚,扬起脑袋,有冷汗自额间落下,他笑了笑:“想起长公主殿下初见我
时,说是想起了故人。”
“那如今,还会想起吗?”
姜姮不语,只看着他。
阿弃笑容更大了:“到底是亲姐弟,殿下时时牵挂着那一位陛下,也是应当的。”他渐渐淡了神色,“只是,如今他在外受苦受难,你不能坐视不理吧?”
姜姮不经意地垂下眼眸,面上还是气定神闲:“轮不到我殚心竭虑吧?”
姜钺不止是姜姮的弟弟,还是这大周的帝王。
想找他的,既有那些以前朝大臣为首的“忠臣良将”,还有如万俟洛亚为代表的逆臣贼子。
就连民间百姓,也指望寻见了他,或许能得一个救驾之功。
在这各路人马之中,她的关心在意,实在算不得数。
姜姮很清楚。
“是啊,众人都在寻找陛下的行踪。”阿弃轻而自若地说,“再两三日,大家伙儿就该都知道了吧?”
言下之意,是当下,只有他一人知晓。
阿弃继续说着,几乎是将心里所有的念头都敞开了,随意地叫人看。
“人人都说,我们这位陛下,不堪重用。可我不觉得,至少他身边是有能人在的。否则,他又如何能掩藏踪迹如此久呢?”
他清且脆的声中,有着少年人的单纯天真。
可姜姮清楚,这稚气皮囊之下,是不亚于众多谋客的弯绕心肠,甚至因年幼,才能更天真无邪地,做着寻常人不敢做的恶事,起着一般人要三思而后行的念头。
因而她更小心地掩饰着,不叫自己露了一丝一毫的真心在外,以叫阿弃觉得有了可乘之机。
他轻笑问:“殿下知道,陛下是如何暴露行踪的吗?”
“为何?”
“因您呢。”
阿弃轻松地道:“听说,陛下是听闻了您回到长安城的消息,心急如焚,才叫人发现了踪迹。”
“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姊妹情谊。”
“殿下,您觉得呢?”
姜姮眸光微冷。
阿弃笑了笑,小小的唇半抿着,大大的眼睛睁着,笑容并不乖张,更有几分腼腆意味藏在其中。
“您当然是无所谓的。”阿弃故意叹息道。
“毕竟,您说了,是轮不到您,为陛下殚心竭虑的。”
姜姮想,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半大少年。
原来,他是一个天生的恶童。
第140章 关心她那颗经过大风大浪还冷淡无情的……
任凭阿弃明里暗里说了不少话,怂恿着她,姜姮还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仿佛早已安心在这长生殿待个一辈子,做男人手中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你真是如此想的吗?”阿弃很遗憾的模样。
姜姮轻轻笑了笑,反问:“不然呢?”
阿弃盯着她,半信半疑,但很快,他便没了机会再与姜姮对峙,因外头来了人传话,说是前边的宴席都准备就绪。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只缺他一人。
“不去吗?”姜姮还是滴水不漏。
传话的人在长生殿外边等了许久。
阿弃像是黔驴技穷了,淡淡的看了姜姮几眼,还是离开。
等他彻底走远,姜姮松开了手,才发觉,掌心被掐得红肿一片。
她盯了片刻,大大小小的主意像雾气中的山野,在思索中,重重叠叠的显露出形状。
姜姮绝不可能,放任姜钺掉入天罗地网中的。
为了他,也为了自己。
第二日,姜姮半跪在软垫上,身前是一局残棋,脸上带了一点笑意,笑是真的笑,因昨日说起自己孤身一人,实在无趣,今日宫女就领着一人,一路送到了长生殿来。
这说明,自朱巧妹离去后,她也未完全被限制了手脚,还有一番施展的天地。
“坐啊,姑姑。”姜姮笑着招呼不远处的信阳长公主。
信阳长公主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她曾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人,凡是美人都喜欢装点自己,她也不例外。
但今日入宫来,却穿得老气横秋,一脸惶惶不安,眼下见了她,也不敢露出丁点儿笑意,坐到姜姮对面后,先是飞快地看了眼四周,见左右无人盯着,双肩微微落下一点,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见她如此小心谨慎,姜姮心头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明白了原因……
曾经的信阳,能待在长公主的位置上威风凛凛的,是因她也姓“姜”,且是女子,既与这皇位上的人有着剪不断的血缘关系,还不会造成威胁。
如今这个姓氏,却成为了她的枷锁,姜姮听说,她曾想方设法要离开长安城,却都被阻挠了。
“姑姑在看什么?”姜姮明知故问,又缓缓道,“且放心,这长生殿内,没有第三双眼睛了,只出了长生殿,就不一定。”
信阳望着她,一脸复杂。
正如姜姮从打扮神情打量着她,她也借此打量着姜姮。
华美的衣裳,红润且透着媚意的脸颊,再看这比过去更为奢靡精致的长生殿……信阳长年累月被苦涩浸泡的心,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点嫉恨。
她摇摇头:“昭华,你碰到了一个……好人。”
好人,也是蠢人。
只有既好又蠢的人,才能对她的过往既往不咎。
“好人吗?或许吧。”姜姮淡淡道,眸光指了指另外一盒黑子,“姑姑记得吗?两年前吧……那时,也常常来这长生殿,与我对弈。”
信阳哪有这心思下棋?
只能苦笑,也知道今日她为何能再入这长生殿,接过棋盒,一颗一颗下着。
到底是姑姑和侄女。
如今长安城中,并无再多的人姓“姜”了,在这动荡不安的时日中,原本被二人抛之脑后的血脉重新被唤起,成为了最□□、有力的纽带。
“你打算继续下去吗?”信阳低声。
“下去什么?”
“总要一个名分。”
姜姮的目光从棋盘挪到这张风韵犹存的面庞,手中的白子正常落下,围困住了黑子的出路。
“名分”这个词,竟是从她口中说出。
信阳也觉得害臊,但还是将话继续说了下去:“今时不同往日……男人的喜爱,用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
最好有个名分,成为实实在在的夫妻。
还有便是——孩子。
信阳没做过母亲。
因她了解自己的自私,有一点,却不够狠,倘若有了孩子,她做不到不管不问,可若是要管要问,势必要牵扯去她大部分的心神,得不偿失。
但有时,女人需要用孩子作为武器,去谋得一些真实的利益。
母凭子贵。
这样的道理,从前的她们是可以嗤之以鼻的,但如今不同。
“你想想吧。”信阳言尽于此,她说这些话,有自己的私心,只要姜姮过得好,她也能沾光,但更多的,却是站在姑姑和侄女的情谊上,掏心掏肺的
经验。
可姜姮并未顺着她话说,而是另问:“姑姑府中那些人,还安分吗?”
“你莫要故意拿话刺我……你该是听说了。”
“听说什么?”
信阳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可这些丑事,实在难以拿到明面上说。
姜姮也不追问。
该听说的,她已经听说了,不该听说的,也能猜到几分。
诸如,信阳长公主那位年轻的驸马爷,活生生打死了她好几位男宠,逼她清理后宅的血色风流事。
也有,信阳闹着要与驸马和离,却被驸马父母指着鼻子骂不安分的传闻。
风言风语这么多,几分真,几分假,都不重要。
只知道,信阳长公主如今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这件事,其实在她进这长生殿时,姜姮就确定了,也无需再确认。
姜姮微微一笑:“姑姑还愿留在长安城吗?”
信阳看着她。
姜姮道:“该是不愿了。”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问我?”信阳有几分恼羞成怒。
姜姮微微一笑,并不觉得说错了话不好意思,也不会因此停下话语,“我是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道姑姑愿不愿意做,事成之后,您愿意留在长安城也好,离开长安城也罢,想来都是可以的。”
“当然,这件事,也不全为了你我。”
“我们虽是女子,可也是这大周的公主,总要为大周做一些事。”
信阳心生疑惑:“什么事?”
姜姮凑上来。
信阳惊讶看她,又压低声音:“你如何知晓的?”
姜姮笑意不减。
信阳慢慢听着,渐渐的,那一双已显出老相的眸子睁大了许多,连着眼角的细纹也瞧不见了,面上也不自觉带出了一点欣喜若狂,一点忧心忡忡,更多的,却是孤注一掷,仿佛重回了二八岁月。
那时的她,还是帝女,靠着父皇的庇佑,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
到最后,信阳已无心下棋。
反正,寻人打发时间只是姜姮的一个借口,目的都达到了,这虚头巴脑的理由自然用不上。
“你且等我的好消息。”信阳低低说了一声。
姜姮笑意如旧:“我自然是信姑姑的能耐的。”
信阳深深看她一眼,立即起身,脚下步步生风,恨不得乘风飞走,但到底算得上老谋深算,懂得事以密成,言以泄败的理,刚到了长生殿外,就垂下了眼眸,扮出一副失了权势后的颓丧模样。
再由先前那位宫女领着出了宫。
长生殿中,姜姮一人照着棋谱将这残局摆出,一手取着棋,黑白子轮着落下,她回忆着方才的对话。
她将自己从前在宫外培养的门客、死士,都交给了信阳。
一来,她身在长生殿中,不能在辛之聿眼皮子底下溜出宫去,那这些棋子,相当于死棋,不如交给信阳,在她手上发挥一点实在的用处。
二则,她需要信阳,为她去找寻姜钺。
也不是指望信阳能顺利找到姜钺的踪迹——相较其他人,她这位前朝的长公主显然是势单力薄的,就算有了姜姮的助力,也远远不够。
只是……姜姮放下了手中的棋子,一颗一颗收回去。
当一件事绝无可能被阻止时,那就让它被无限放大,起乱子了,闹得翻天覆地了,都比袖手旁观好。
至于,是否真有一人,能够替她,保了姜钺的平安。
姜姮不知道。
她只能等待。
姜姮等了四五日。
在这四五日中,她未曾收到外界一丁点儿的消息。
但她并不慌乱。
这几日里头,辛之聿每夜都会来长生殿,有时缠绵,有时只是抱在一处,有时二人能说上许多话,有时又都一言不发。
姜姮明确,若哪一日,姜钺真出了什么事,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会从辛之聿这儿知晓。
只要他未说,就是尘埃还未落定。
也自然不到她杞人忧天。
姜姮照常吃,照常喝,照常用那些旁人献上来的漂亮物件,照常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漂亮模样。
可这一日,辛之聿久久未出现。
姜姮在长生殿内点了很多盏灯,烛光亮亮的,照得铜镜里的她,也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蛋,有着一头毛茸茸的、金灿灿的发。
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耳边,有铜壶滴漏的滴答水声。
辛之聿回到长生殿,是深夜的时候。
身上的盔甲又沾了血,高束起的发也凌乱了许多,唯独一双眼眸,还是暗夜鬼火似得,透着一股又明又冷的亮。
“怎回来这么晚?”姜姮看着他,递上去一碗茶,这句话本是顺口一说的,可不怎么的,她那颗经过大风大浪还冷淡无情的心,忽然猛地一跳。
“发生什么事了?”她听见自己直白又低声地问。
“姜钺被人接走了。”
“谁?”
“姜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