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耳坠志在何处?以色侍人。


    俩人沉默。


    阿蛮犹犹豫豫的望着姜姮。


    这次,他身上的伤口真裂开了,血都渗了出来,透在了衣服上。


    姜姮轻轻一伸手,让他安分爬回榻上。


    阿蛮跌回一旁,垂着眼,低声嚎着、叫着,可怜巴巴望着她,“阿姐……阿姐你别生我气。”


    “生什么气?”


    “你就是生气了……但这件事,真的与我无关。阿姐,你信我……”


    他又说了一次,信我。


    姜姮盯了他片刻,派人去叫太医。


    阿蛮眸子亮晶晶的,又浮现了挡不住的笑意,小声制止她:“阿姐,没事的。”


    说着,他又要往姜姮身边靠。


    姜姮瞧见那沾了血的衣衫,勉勉强强允许了他的动作。


    阿蛮窝在她怀中,小


    心翼翼探出了手,抚摸着她落在肩上的秀发,目光含虔诚意味。


    “真没事?”姜姮蹙眉问。


    阿蛮忍不住痛,龇牙咧嘴着,也不敢低头看伤势如何,可还是嘴硬,就“嗯嗯”两声回着她。


    见他如此,姜姮也点头,就当做他无事。


    反正,即使建章宫的人死绝了,也有无数人上赶着,向这位太子殿下献殷勤。


    只要不是皇帝要他命,他死不了。


    至于劝他老实点,别惹事生非的话,姜姮没说。


    一方面,她自己也是惹事生非的性子,没资格劝阿蛮。


    另一方面,人又不是鸡蛋,能全然无缝,总会招惹一些苍蝇来。


    但姜姮从不是任人宰割的性子,于是大张旗鼓地吩咐了下去。


    是让两宫之内,能言善语的宫人陪她聊天解乏。


    只这次,她想听的,是那些言官大臣、嫔妃皇子鲜为人知的逸闻趣事。


    一时之间,宫内宫外,各种闲言碎语不断。


    清正廉洁的臣子,实则与自己亲姑姑暧昧不清。


    有两位妃子表面情同姐妹,一同求神拜佛,以求子嗣,暗地里却都给对方下了有碍子嗣的药。


    皇帝纳了个新宠,与章婕妤有六分像,也是个美人。


    后宫嫔妃们恨得咬牙切齿,是恨这新人夺去了她们的宠爱,也是恨章婕妤阴魂不散。


    他们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抓着建章宫和长生殿不放。


    就连落在辛之聿身上的视线,也少了许多。


    “你这位‘佞宠’,全然被遗忘了呢。”偏殿内,姜姮一手持笔,一手持砚台,调着青色墨汁。


    “何时殿下也忘了我,才算好事一桩。”辛之聿淡淡瞥来一眼,自顾自翻着书卷,像对她乱涂乱画的行为,已毫无怨言了。


    “瞎说,本宫怎么会忘了你?”姜姮笑语,“快将衣物脱去。”


    辛之聿没动,还故作矜持呢,姜姮纵着他,只好亲自动手。


    辛之聿旁观着自己的身躯被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透过那面极大的镜子,他能看见,自己身上一道道陈旧的疤痕。


    “还是碍眼了些。”


    姜姮可惜道,“那位小张太医说,这些疤太深,除不去了。若是未结痂时,用些好的药物,说不定就不会留疤。”


    又笑,“虽是美中不足,但瑕不掩瑜,无妨。”


    辛之聿道:“没死就行。”


    姜姮答:“也是,好歹还活蹦乱跳着。”


    绘草,绘花,绘图腾。


    同样的纹理,她绘了一次又一次,熟能生巧,如今的画,已经绘得是极好了。


    辛之聿倚在柱子上,任由她动作:“上次一事,殿下打算轻轻放过吗?”


    姜姮手一弯,绘了一枝兰,“不然呢?家和万事兴,皇家也是家,父皇希望如此。”


    辛之聿哂笑:“万一哪一日,皇帝改主意了呢?殿下该如何自处?”


    “本宫是大周公主,能如何自处?”姜姮专注于笔下的一方天地。


    辛之聿注视她:“那殿下以为,帝王长女和新帝长姐,哪个更为尊贵?”


    “一朝天子一朝臣。”


    “阿辛这话,是大逆不道。”


    “但殿下未曾想过吗?”


    姜姮停了笔,颇为可惜地道,“这一笔落错地方了。”


    辛之聿看了她几眼,也不意外,还问:“殿下还要继续吗?”


    姜姮蹙眉思考后,往一旁扔了笔,墨汁溅在地面上,划出凌乱的一道痕。


    她喃喃自语般道,“喜新厌旧不是好事呢……”


    可瞧着辛之聿逆来顺受的模样,她又觉得,这桩事的确不及从前有趣。


    况且……


    一些事,她愿意琢磨,也愿意与人商讨,但独独不愿意,在辛之聿口中听到。


    她扬起身,拉开了与辛之聿的距离,眸子垂下,目光将其一寸寸临摹、描绘。


    最后停留在,那干干净净,白里透粉的耳朵上,她没有犹豫,上手捏住了小小的耳垂,是微微凉的触感。


    辛之聿的身子微不可闻地抖了一下。


    他抬起眼,似要开口,可还是只垂眼抿唇,想着静观其变。


    “你喜欢玛瑙,翡翠,还是珍珠?或者金子银子这些。”姜姮心平气和地问。


    辛之聿反问:“做何用?”


    姜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金银俗气,珍珠易陈,翡翠易大不易小……”


    “红玛瑙好,还是绿松石好?”


    “阿辛,你觉得呢?”


    “我……”辛之聿一顿,谨慎道,“殿下觉得呢?”


    “我瞧阿辛肤白,无论是玛瑙红,还是松石绿,该都合适,都好看的。”姜姮笑了笑,“不如都拿来试试吧。”


    姜姮说完后翩翩离去,只半炷香,又亲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红漆匣子回来。


    她施施然跪坐在辛之聿边,打开了匣子,拿出里头是几副成色极好的耳坠。


    “殿下想做何事!”辛之聿紧蹙眉头。


    “对了,还未问你,那日为何肯帮令娘行事。”


    姜姮丹红色的指尖,轻轻落在各类珠石上,两者互映,正是相得益彰。


    见辛之聿看着她,姜姮笑道:“不止是帮令娘行事,还想为我出谋划策。”


    她捡起那双红玛瑙坠子,放在手心,细细打量,又偏过头粲然一笑,“莫不是因阿辛爱我,才担忧我,怕我吃亏?”


    辛之聿的视线并未因她的回视而挪开,依旧直直地盯着她,是凉的,能刺破皮又剜肉削骨的,但不尖锐。


    正如其人。


    他动手时,没有故弄玄虚的花架子,向来是一刀毙命。


    姜姮眉间微微蹙起:“不是如此吗?”


    “殿下以为呢?”辛之聿垂眸,语气淡然。


    姜姮半直起身,挑起他的下巴,“本宫不知呢,阿辛不如说明白些。”


    她在明知故问。


    辛之聿的肯与不肯,她都清楚,只是不挑明。


    辛之聿向来不习惯虚与委蛇,即使看了这么多古籍,学了不少阴谋阳谋,也还是没学会,如何巧言令色地哄人。


    他抬眼,干脆直言:“我可尊殿下为主,殿下可否给我一条生路?”


    他要广阔天地。


    要自在独立,要纵马持剑,靠实实在在的功绩立身。


    他说得很明白。


    “生路?哪有死路?这长生殿内外,不都是坦途?难道说,还有人想害你?若是有,我便让他们去见阎王爷。”姜姮笑。


    辛之聿:“无人害我,但只是没死而已,并不代表,我便活着。”


    姜姮双眸微睁,好似极为困惑,又有隐约哀伤流转之间,“本宫待你不好吗?”


    辛之聿并未立刻回答。


    他想到了张浮,又想到了孙玮,于是这个答案就显而易见。


    但不适合。


    好与坏,恩与宠。


    不是他所需。


    他只道,“我志不在此。”


    颇有几分坦率真诚意味。


    姜姮面无表情看着他,几息后又笑。


    指尖从下巴处离去,抚过唇瓣,掠过脸颊,捋过发丝,停在耳垂处。


    “那……阿辛,志在何处?”


    “长安城?”


    “江南四郡?”


    “还是,北疆。”


    她顿了顿,“不如晚些时候,阿辛再同我慢慢说,眼下,我们做些趣事。”


    “莫要不解风情才好。”


    辛之聿却偏要不解风情,他正要言语时,姜姮的指却堵在他唇上。


    “听话。”


    她捻住银针,很温柔地抵在耳垂处,一点点用力,针尖刺破了皮,穿透了肉。


    小孔处溢出一滴血珠子,慢慢滴下,落在耳下的玛瑙坠子上,衬得那一双白玉似的面,更为清透俊秀。


    辛之聿忍痛,一言不发。


    双目通红,也是渗了血的模样。


    姜姮捧来铜镜,镜面照出他的面庞。


    辛之聿别开眼,她便挪着镜子,逼着他看。


    无处可逃了,辛之聿的目光也不躲不闪了,只凝视她。


    姜姮细细端详镜中的漂亮少年,叹气,“朱红好是好,却太艳太妖,显得轻浮。”


    姜姮随手拔去了那对玛瑙坠子,扔在了一旁。


    又挑选出一双含水草纹的绿松石耳钉。


    她用拇指,将新渗出的一滴血抹开,把银钉直直压入了那通红的耳孔处。


    上佳的松石是蓝绿色的,不像晴空,也不像河流,是极为罕见且独有的颜色,仿佛传闻中,只藏在原始之地最深处的上古遗迹,神秘且未知,引诱着凡人不断深入,直到死亡。


    姜姮欣赏了许久,微笑:“绿松石,最佳。”


    她像是才想起了,那被耽搁的重要问题。


    轻佻随意地问:“所以,本宫的阿辛,是志在何方,又有着怎样理想报复呢?”


    “你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你只给了我一条道路。”


    是以色侍人。


    第32章 和好兴和十三年初雪这日,姜姮与辛之……


    姜姮离去。


    红漆匣子被遗忘,就孤零零地躺在地面上。


    一角的烛光在几下摇曳后,陷入寂灭,昏暗之中,唯有满地的珠光宝气,幽幽地映着少年惨白冷漠的面庞。


    福全捧着水盆,从一旁出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辛之聿。


    他默了一瞬,安静弯腰上前,跪坐在辛之聿身侧,随后再将水盆放在脚侧,打湿帕子,拧干。


    “我来吧。”


    未等福全做出反应,辛之聿已经将湿帕子拿在了手中。


    他干脆利落地将整块的帕子叠起,往前胸后背快速擦了几下,不一会,便除干净了那些胡作非为的痕迹。


    福全愣愣地看完他的动作,直到那被墨汁染青的帕子又出现在眼前时,他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避开视线,接过帕子。


    随后,他端起水盆,起身就要离去。


    却听身后的辛之聿忽而发问:“这耳坠如何?”


    福全迟疑地转过身来,飞快地抬起眼,只看了一眼后,就收回视线。


    他不做声。


    但那一眼已经告诉了辛之聿答案。


    “是极好看的?她向来挑剔,寻常物件瞧不上。”辛之聿垂眼淡然道。


    福全应和:“殿下怜惜公子。”


    辛之聿压住了冷笑,只缓缓眨眼,“我在这偏殿中,也是终日无所事事,你若得空,便来陪我闲聊。”


    福全诧异。


    “你不愿伺候我?”辛之聿挑眉问。


    他耳上的绿松石本是无光的,只因地上珠宝闪烁,这内敛的松石也便有了光。


    这微弱的光,落到了福全眼中。


    他唇颤了颤。


    “把这些东西整理收拾了吧。”


    那双有型漂亮的手穿过了成堆的珠宝,简单地拎起了其中一条链子,是金镶玉的。


    然后,他随手一掷,扔入了红漆匣子。


    福全抿了抿唇,问:“公子不喜欢吗?”


    “还好。”辛之聿随意靠在柱子上,随意解开被系成“小花苞”的发,随意地答。


    “只是想起从前,带着一堆人帮认识的老农下地。我们忙了大半年,结果遇到个严寒酷暑,照样什么都不剩。”


    他又举起了一颗手腕大的夜明珠,可珠光,不敌他眸光亮。


    他轻声道,“这些东西没办法让他们一家团圆。远比不上,一车实实在在的粮草有用。”


    “但总有人趋之若鹜。”


    “你猜,万一少了一件两件,殿下会如何想?”辛之聿询问。


    福全跪在地上,慌不迭地磕着脑袋。


    连珠择了一个寻常时间,向姜姮说起了这件事:“前边清扫的福全,想去偏殿伺候。”


    姜姮正用花卉精油打理着秀发,闻言,便问:“福全?他怎么有了这个心思?”


    辛之聿无官无职,无权无位,自然没有专门伺候他的宫女太监。


    从前都是殿外的三等太监,轮流进偏殿,负责他的起居用食。


    “我去问过,他上次进偏殿,是两日前。”连珠道,“再上次,便是十日前了。”


    十日前。


    姜姮眸子一转,意识到,已是十日未见辛之聿了。


    那日,算不欢而散吗?


    她细细想了想。


    想起了那未做完的画,未辩个明白的英雄志气。


    还有……留在他耳上的绿松石耳钉。


    “那个红漆的匣子呢?”姜姮问了声。


    连珠很快答:“还在偏殿,需要去取来吗?”


    姜姮摇头。


    那一匣子的东西虽贵重,但也不是独一无二的,留在偏殿就行,何必眼巴巴拿回再妥善安置。


    她随口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即使是太监宫女,也要争个先后,讲究个体面。


    满宫皆知,这忽然出现的罪奴,受尽了姜姮宠爱。


    去他身边伺候,总比在殿外洒扫轻松。


    此话一出,连珠已明白,姜姮心意。


    但下一句话,却又让她怀疑。


    “连珠你猜,他又憋着什么坏心思呢?算了,随他去。”


    姜姮又取了指甲盖大小的精油,用手心揉开后,抹在发上,随意抓了两下。


    接着,想再倒取些精油时,却见琉璃瓶中,几乎空荡荡,只剩了挂壁的一层。


    一般而言,姜姮所用物件,会有专门负责的小宫人,日日盯着,及时更新。


    像这样,见了底的,还摆在桌上的,是意外。


    果然,那小宫人诚惶诚恐地说:“殿下,这锻光油只剩这最后一瓶了。”


    连珠微不可闻地叹息,见姜姮面无表情,便先一步,让宫人退下,去做别的事。


    连珠柔声道:“殿下,她也是无心之失。”


    “我知道,本宫不罚她。”姜姮平淡问,“代地的人,何时到长安?”


    无论是引梦香,还是润发油,亦或是其他的精致物件。


    都是代地那儿制好了,再随使臣入京时,一齐送入长生殿的。


    而使臣进京,一年只一次。


    所以像香料这类,用起来消耗得极快的,便不得不靠殿内手巧的宫人按方子来,自己调制。


    但到底,不如代地送来的那些。


    “殿下……”连珠轻柔地唤了她,“您忘了,一月前,陛下已下令,免除代国来年年初的朝见。”


    “代地使臣,不会来了。”


    姜姮一怔:“我忘了。”


    连珠不知该如何答,便捡起玉篦子,为她继续梳理着发。


    片刻,殿外起了小小的骚动声,有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透过窗子传入殿内。


    连珠走过去,透过窗子看了眼,再回来时,声中沾染了不自觉的笑意:“殿下,初雪了。那群小宫女也懈怠了,就玩着雪呢。”


    她话刚落,就有粉雕玉琢雪娃娃般的宫女笑着进来:“殿下!雪可大了呢!只眨眼的功夫,地上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姜姮喜欢瞧美人。


    尤其是瞧,带着笑意明媚的美人。


    但她不想动弹,也懒得去赏雪,便赐了一盒宝石下去,让她们拿去玩,说堆雪人时,做眼睛用。


    小宫人喜气洋洋地出殿。


    她抱着一暖手炉。


    连珠在她身旁陪着,将她的发挽起,做了个简约又俏皮的发髻。


    雪似乎更大了。


    窗子便白了。


    姜姮看着,忽而问:“连珠,代地何时会落雪?”


    连珠答:“代国离长安城远了些,再三四日吧,再三四日,代地也会迎来初雪。”


    “初雪过后,就是冬至……一日日过去,又是新年。”


    她絮絮叨叨的,但声音悦耳。


    姜姮听着,便开始算。


    三四日。


    四十个时辰。


    几次太阳升起又落下。


    其实不算太久。


    “他会思念我的。”姜姮很笃定地说,只是眸色太淡,唇色太俏,是与生俱来的凉薄相,


    所以,即使如此认真地话,由她说来,也显得过于漫不经心。


    连珠微怔。


    却听姜姮认真说道,“初雪那一日,于他于我,是不一样的。”


    连珠应了一声,重新解开了她的发髻。


    又将玉篦子从发梢落到发尾,清幽的草药香随之再弥漫。


    她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镜中的姜姮。


    姜姮眨了眼,神情平静:“他也想我


    的。”


    “两个彼此思念的人,为何不能相见呢?”


    这个答案。


    天知地知,姜姮亦知。


    偏殿来了人,正是新上任的福全。


    他传来辛之聿的话,说请殿下前去。


    姜姮惊讶,应邀而去。


    到偏殿时,她环视四周,却未见到人。


    她正要传福全过来,问他,辛之聿是在搞什么把戏。


    又有一道轻咳声响起。


    姜姮循声望去。


    十字型的洞窗外,漫天白雪洋洋洒洒而下,恰好有一树红梅凌寒而开。


    梅影之间,辛之聿一身雪白色大氅,鸦青色的发用一根红绳系起,眉眼干净,只唇上似点了浅浅胭脂,疑似梅精成了妖,清艳极美。


    “阿辛此举何意?”


    又有一阵风,回答了她的问。


    红“梅”微舞,有一段红锻被吹开,像是满树花落时,漫长的残影。


    姜姮微微一笑。


    原来没有早开的梅花。


    只有懂情识趣的可人儿。


    兴和十三年初雪这日,姜姮与辛之聿再度和好。


    同时城外,因大雪压毁房屋,万民无家可归。


    长安城一角的粥棚起了争执。


    一个小女孩被推倒在雪地中,本就破败脏乱的衣物,又新染上了一层泥水。


    她未哭未嚎,只直勾勾地盯着施粥的小吏。


    “看什么看!哪来的贱东西,敢瞪你爷爷我?”


    小女孩并未因辱骂而挪开眼,她的手渐渐蜷起,抓住了身下的雪。


    这时,却有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轻松松将她扶了起来。


    纪含笑认真地检查,确认她身上没有擦伤后,才松开了眉头,对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将暖手炉轻轻塞到小女孩手中:“再碰雪,你手上的疮,就好不了啦。”


    小女孩怔了许久,忽而将暖手炉推回她怀中,又别开头去,一言不发。


    纪含笑无奈,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喂……”小吏将她草草打量,见她所着不过布衣,发饰也简单,便起了轻蔑之心。


    “哪来的家伙?”


    纪含笑很淡然,她问:“你为何伤人?”


    小吏咄咄逼人地回:“哪有这么多理由?”


    “必然是有理由的:”纪含笑心平气和地问。


    小吏怒而拍桌,“这狗崽子偷东西算不算理由!你是哪来的家伙,敢对你官爷爷我不敬?”


    “偷?我并未在她身上见到粮食,况且,救济之粮向来有定数,为何独独此处,粥中含沙,馕内藏石!”


    这一声过后。


    那排着长龙,面黄肌瘦的百姓像是突然回过神,缓慢地挪着脑袋,往这处看了过来。


    一双双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睛,就死气沉沉地盯着那俩神气体阔的小吏。


    二小吏气急败坏,怒视纪含笑。


    “你要惹事生非,那本官只好,送你去见阎王爷!”


    一人拔出了剑,就朝着纪含笑而来。


    纪含笑神色自若。


    薄薄的身子立在白雪中,却仿佛有着千钧的份量。


    那人抬起了手,就要落剑,去威胁纪含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箭破风而来,将剑打落。


    小吏惊慌失措,频频望着。


    一队卫兵上前,将这二人反手压在雪地中。


    又有两列卫兵开道,四匹白马踏过白雪,拉着一辆马车缓缓驰来。


    “纪含笑,这就是你非要让我出宫的理由?”


    姜姮半掀帘子,恹恹地问。


    寒风呼啸而过。


    吹得人冷。


    第33章 谋士好马配好鞍,美人需美玉,她是将……


    纪含笑和几位手脚麻利的宫人一道,为前来的百姓分了吃食。


    不一会,这几桶粥和几篮馕都被散了干净,可等候的队伍,仍是极长的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


    得知还有两车粮草将从城北运来时,纪含笑点了点头。


    侧首,见先前那小女孩并未离去,就抱着新分到的一碗粥立在雪堆旁,她收回视线,先是向身侧几人吩咐几句,再走上前。


    “快回去吧。”纪含笑将挂在腰间的布口袋解下,系到了小女孩的腰间,又缠了一个结。


    小女孩愣了愣。


    “是盐津梅子。”


    “什么是盐津梅子?”


    面对小女孩懵懂无知的问,纪含笑只是笑了笑,拉开两根抽绳,打开了布口袋,从中拿出一粒梅子,轻轻喂入了她口中。


    小女孩眼睛一亮,惊讶地捂住了嘴。


    纪含笑笑意更深。


    从前在青阳观,她常常拿这些嘴零哄小孩们的。


    却未曾想到,本次她离观入京,她们会为自己准备这一袋梅子。


    恰好派上了用处。


    “回去吧,别让你阿爹阿娘久等。”


    她又摸着小女孩毛躁微黄的发,将手放在她肩上,轻轻一推。


    目送小女孩消失在雪地后,纪含笑抖去了裙上稀碎的冰粒子,裹挟着一股寒气,上了在一旁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内点着熏炉,暖意似春,浅香淡雅。


    姜姮裹着大氅,手捧汤婆子,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冷气袭来,驱散了困意,姜姮羽睫轻颤,缓缓睁眼,不阴不阳地埋怨道:“真是大忙人。”


    “抱歉。”纪含笑干脆利落地认了自己的错。


    是她传信让姜姮出宫来此处,说有要事相商,并明确了相见时间。


    但也是她,先忙了其他要紧的事,而将姜姮晾在了一旁。


    姜姮挑眉。


    她原先是有几分怨言的,毕竟大冷天的,专称出宫一趟,实在累人又麻烦。


    但见纪含笑如此,她反倒愿意给个好脸色。


    “你行的,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本宫应该奖赏你的。”


    “可相识这么多年,我也知你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金的银的俗物你不喜,就送你这个吧。”


    姜姮将怀中的汤婆子塞了过去。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姜姮笑眯眯的。


    纪含笑神情自若,却也顺手接过了那精致的汤婆子,揣在手上,并道了一声谢。


    姜姮更意外。


    她这木头一样的人,何时学会了顺坡下驴?


    姜姮面上笑意不减,只不动声色的,将双手缩回了衣袖中避寒取暖。


    她问:“快说,你专程唤我出来,是为何事。”


    “若无旁的要紧事,我便要回殿中去了,有人等着我呢。”


    “有急事吗?”纪含笑问。


    “自然是急事。”


    “等你的,是那位阿辛?”


    “自然是他。”姜姮更为狐疑。


    纪含笑心平气和地问:“你待他,有几分真心?”


    姜姮眨眼:“我爱他好容颜,又怜他身世,自然是全心全意待他的。”


    纪含笑安静,却是想起了另一人,若无那一人的存在,姜姮所言所行才算天衣无缝。


    姜姮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随口一问:“你不信?”


    “我的信或不信,并无用处。”纪含笑答了一句后,又默不作声了。


    反倒是姜姮没了耐心,直言而问:“你何时也学会了瞻前顾后,快些说吧,只要不是打家劫舍的大事,尽管报长生殿的名头就好。”


    眼见天色又黑了。


    她的确是急着回去。


    “那我便直言。”


    纪含笑抬起眼,眸子是冰雪般的透亮,不像是发疯的模样。


    “你可曾想过,为阿蛮谋算?”


    “前些日子的事,我听闻了,长安城内城妇孺皆知,都在言说此事。”纪含笑道。


    姜姮:“是吗?”


    “天子脚下,城中百姓听过太子名号,可天下众人呢?至少青阳县百姓,不知天子已立太子。”


    “为数不多肯提起姜钺的百姓,也只是说他性情恣睢,暴虐无道。”


    “久而久之,人人都以为,他不过废物一个,又不得圣心,迟早要被废弃。”


    姜姮静静听完了,笑问:“还有什么?”


    纪含笑垂眼,丝毫不惧,继续说了些琐碎事件。


    并不是全都有名有姓,但骂阿蛮、骂她的话语,几乎未有重叠,各有千秋。


    仿佛这大周,落到他们兄


    妹二人手上后,就该完了。


    姜姮蹙眉:“那该如何为他谋算呢?”


    “此次暴雪,是极好的时机。长安城一带,民众百万,其中受难者,十中有六。”


    “阿蛮若行善举,不说皇帝是否会嘉奖,至少百姓中,会流传他的美名。”


    “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天下众人便知有储君仁义。”


    姜姮接着问:“然后呢。”


    “皇帝是明君,他平内乱,东除海贼,南征百越,北击狄人,创下不世功绩。”


    “但大多数百姓,是看不到外族的狰狞面孔和野蛮行径的,他们歌颂帝王,却期待仁君。”


    “阿蛮会是这个仁君。”


    “未想到,你在深山老林中待了这些年,对天下局势,却了然于心。”


    姜姮不咸不淡地道,“该称呼你一声,谋士才好。”


    “但我却不知,你怎就关心起阿蛮了?他这小子,怎就让你上了心?”


    暖炉中的梅木银丝炭“噼啪”响了一声。


    姜姮似笑非笑。


    纪含笑平静如往常,仿佛方才所言,只是寻常小事一桩。


    “我姓纪,阿蛮身上,有纪家的血。”


    姜姮“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纪家人都不剩几个了,长乐宫里一人,建章宫里一个人,代地也有一人,再算上你我。”


    她伸出了手,比着数,“一共五人,还想着做什么复兴美梦呢?”


    “为何不可?”纪含笑面不改色心不跳。


    姜姮敛了神色,就凉凉地望着她:“纪含笑,你别把我当傻子。”


    “你想为那群百姓做事,直言就可,我又不是什么恶人,不会将你的善心踩到泥底去,何必要扯上一面大旗?”


    “你到底有何目的,再问一次,也只这一次了。”


    纪含笑注视她,眸光如粼粼江面在缓慢流淌:“二者皆有。”


    姜姮哂笑。


    她还是未说,是否愿意做这“一举多得”的善举。


    纪含笑下车前,将汤婆子留下。


    新的粮食已经运到,是粟米。


    她抓了一把在手心,见陈粟中,腐烂的只有少数几粒,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听闻公主凤车到了此处,那些负责救济的官员小吏,便不敢敷衍,更不敢趁机将沙石混入其中,滥竽充数,中饱私囊。


    纪含笑井然有序地安排了下去。


    让他们将粟米熬成粥,既能暖身又能果腹。


    百姓见有了吃食,也有了盼头。


    更有尚能劳动者,赶着上前帮忙做事。


    有暖光破云而出,天地之间,白雪渐渐稀微。


    是要放晴了。


    道路前方,又新添了几具尸体,卫兵开道时,不忘将它们扔到一旁去。


    姜姮将帘子放下。


    忽而瞥见了那落在车门边上的汤婆子,她凑过身去,将其拿了起来。


    很快又扔回地上。


    冷了。


    早就冷了。


    连珠见到姜姮一脸冷漠地回到长生殿,便知她此次赴约,与纪含笑交谈,并不愉快。


    “说来也奇怪,这么多人,也就纪小姐能惹了殿下,还全身而退呢。”


    连珠浅笑,又叫殿内的宫人们,都退了出去。


    姜姮脱去披风和外衣,窝回榻上,眉眼之间怒气更盛。


    连珠也不急着说话,而是沏了一杯温热的花蜜水,让她饮下暖身。


    待一杯蜜水喝尽,姜姮也平复了心情。


    她将今日纪含笑所语,一字不改地告诉了连珠。


    “那殿下,是如何想?”连珠问。


    姜姮冷笑:“我若是清楚,该如何做,就不会这样生气了。”


    自古皇帝疑心都重,他们的父皇难成意外。


    阿蛮若是过于出挑了,或许会引来更多的猜疑。


    可眼下,他们姐弟二人名声确实不佳。


    长此以往,不是好事。


    姜姮又想起纪含笑当时意有所指的一语。


    章婕妤的事,快是被传得沸沸扬扬了。


    当日,她分明下令过,将此事风声严防死守,不得吹出朝阳殿和建章宫分毫。


    但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并传播。


    姜姮冷静地生着气,嘱咐连珠私下去查:“从后宫妃嫔处查起。”


    后宫妃嫔大多嫉妒章婕妤。


    骤然见她被处死,必然会千方百计去打听。


    因此,有心人才会得知当日事件始末,再推波助澜。


    连珠知晓事情利害,立刻起身去做事。


    殿中少了一人,顿时变得安静无声了。


    姜姮仍在思索纪含笑今日所言。


    她所言,并不是全无道理,为了来日和眼下,她是该做些什么了。


    但是……


    这件事,可以交给谁去做?


    这时,一道身影缓缓入殿。


    辛之聿一手握弓,一手持箭,不知是何时出现,又将她与连珠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姜姮望着他,见他缓步上前,见他站在自己不远处,见他将右手的弓放至左手,又向伸出手。


    “还要再练射术吗?”


    他面容宁静。


    是的,她和辛之聿约好了,回宫后再一起练射术。


    他刚教了她,如何拉弓,如何上箭。


    “你听到了多少?”姜姮笑问。


    “全听到了,可与我何干?”辛之聿淡然一笑。


    辛之聿右耳处,有新的一枚绿松石耳钉和一坠耳链。


    衬得他面愈发白,唇愈是红。


    好马配好鞍,美人需美玉。


    她是将辛之聿养得愈发出众了。


    姜姮微笑,握住了他的手。


    第34章 忍辱“殿下待我如此之好,怎会是‘忍……


    长生殿后边专辟了一处空地,又摆出了垛子和射靶,用于二人习射礼。


    姜姮目视前方,神情肃然,一手握弓,一手持箭,姿势极为标准,与那书上所记,并无出入。


    可她被娇生纵养到如今,已是手无缚鸡之力,即使是三石之弓,也无力将弦拉满。


    而那对握在弓上的纤弱玉臂抖个不停,仿佛下一秒都要碎了满地。


    辛之聿开口道:“殿下换一石的弓吧。”


    “噔——”的一声奏鸣,不断回荡。


    弦弹了回去,姜姮放下了手,额上有薄薄一层汗珠。


    “你不是说,要刺皮穿骨,需得三石以上?”姜姮缓缓将急促的呼吸平复,抬眸问。


    辛之聿目光不躲不闪:“于常人而言,是如此。”


    这话有意思,一个“常人”就框定了可能。


    姜姮闻之,顺势而问:“那于你而言呢?”


    “一石之弓,亦可杀人。”


    只是简单的口吻,叙述的语气。


    且面上并无倨傲或自满。


    是已全然被磨平棱角的样子。


    姜姮细细看他,忽而探出手,轻轻拨弄了他单边的长耳坠。


    绿松石映出了黄昏的光,有神秘至极的美好。


    随之,她将手上的弓箭递给了辛之聿,又退至了一旁,笑而不语。


    辛之聿看了她几眼,拿箭,上弦,拉弓,松手,自始自终面不改色。


    直到某一瞬,银色箭簇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嗖”的一声飞出,直直没入射靶,只剩雪白箭羽还在光天化日之下猛烈抖动。


    又一声响。


    那离靶子不过半臂距离的草垛,如瀑布倾泻而下,散了一地。


    回过神的宫人,忙上前将此清理干净,又换上新的草垛。


    辛之聿并未将这杀器久留,而是放回了一旁的桌上。


    “阿辛未糊弄我,果能杀人呢。”姜姮眼睛一亮,“快快教我,该如何做?”


    姜姮又握住了弓。


    射为六艺之一,她年幼时,也曾习得一二,只后来,因各种各样的缘由,逐渐荒废了。


    辛之聿暂为师者,虽不会教人,但也尽可能尽职尽责,他点出了几处,姜姮持箭站姿上的错误。


    “不知从前是何人教殿下持


    弓的,尽是教了些花架子。”


    那女师的确是个刻板又无趣的人。


    听她被阴阳怪气,姜姮无动于衷,只继续当个“听话”学生,虽无天赋,却胜在认真。


    姿势总算挑不出丝毫问题,缓慢调整方向,确认箭簇能中靶心,是万事俱备。


    姜姮松弦。


    箭被射出,飞去,软绵绵地落在地上。


    姜姮平静如常,亲自上前,将箭捡起:“往殿内找个空地,重新搭个射场,外头风太大。”


    有一旁伺候的宫人忍俊不禁,笑出声后,立马被身边的好友瞪了一眼。


    “殿下……何必为难自己。”


    辛之聿顿了顿,勉强地想了一个委婉的说法,可那隐约笑意,早从他眉梢眼角透了出来


    姜姮瞪了他一眼,“怎不是你藏私?”


    “苍天可鉴,我可无辜。”辛之聿笑答。


    “那你重新教我。”姜姮即使是蛮不讲理,也透露着一股可爱。


    仿佛就是一对再亲密不过的青梅竹马,又是天造地设的好容貌。


    这些日子,自辛公子疗养好身子,从偏殿出来后,殿下面上的笑容也多了许多呢。


    宫人相视一眼,皆低头微笑。


    姜姮自然注意到周围人的动静。


    她上前一步,闯入了辛之聿怀中,抬起亮灿灿的眼,专注望他:“阿辛整日陪着我,也不嫌无趣吗?”


    “天天筹谋着,该怎么教会殿下射术,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辛之聿道。


    姜姮笑吟吟地问:“你在怪我愚笨?”


    辛之聿:“殿下若笨,天下就再无聪明的人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酸掉牙的话。


    辛之聿继续教她拉弓。


    姜姮主动提出,让他换个法子教。


    “什么法子?”辛之聿问。


    姜姮粲然一笑,又在他怀中侧过身:“你亲手教呀。”


    那“亲手”二字,被她着重加了音,又俏又脆,像狐狸翘起的耳朵。


    片刻后,辛之聿“噢”了一声。


    他的手比姜姮的大了一圈,轻而易举地就盖住了她的手背。


    他未穿大氅,可身上却像是藏了汤婆子一样,靠近便暖。


    那一股引梦香,绕在他衣领处,无需细嗅,便能闻见。


    “阿辛是在忍辱负重吗?”


    姜姮问道,声音极轻,像是一句喟叹。


    “殿下待我如此之好,怎会是‘忍辱’?”


    辛之聿回答得很自然。


    姜姮忽的想回头去看看他的眸子。


    她该看着他的眸子,再问话的,就不会像现在,她反倒失了问话的主权。


    姜姮欲侧首。


    可下一瞬,辛之聿便带着她,将一石的弓拉开,拉满,正如圆月。


    姜姮只好目不斜视。


    身后,辛之聿发问:“殿下何故疑我?”


    像是百姓巷子里的野狗受到了委屈时的嘟囔声,让人即使有了怜惜之心,想要喂食,也得提心吊胆,防止被咬。


    “不疑你。只是瞧阿辛如此,我实在……欢喜。”


    “殿下欢喜,我便欢喜。”


    “本宫若是悲伤呢?”


    “那必然是阿辛做错了事,才引得殿下悲伤。”


    他甜言蜜语的话,说得刻意。


    可想到,这人长在偏僻又野蛮的北疆,姜姮并不是不能原谅。


    只是……听到耳朵里,总觉得怪异呢。


    辛之聿带着她,一齐松开了手。


    箭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满宫喝彩。


    正好走入此处,准备向姜姮通报的小宫人却被飞来横箭吓到,她愣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上前回禀。


    “殿下,柔妃娘娘求见……”


    “她来何事?”姜姮挑眉问。


    小宫人瞧了辛之聿一眼,小心道:“据说,是为辛公子来。”


    辛之聿飞快地说:“我不知什么柔妃。”


    “本宫知你无辜的。”姜姮轻笑。


    柔妃此人,本姓柳,原是纪皇后身边的侍女,一朝得幸伺候皇帝后,便成了三千佳丽之一,又熬了这许多年后,封了妃子,仅次于如今的殷皇后。


    她在后宫中经营了半辈子,又无显赫母家,就连长安城内的勋贵,也鲜有得知这位柔妃的,何况远在北疆的辛之聿。


    但姜姮还是去见了她。


    只未想明白,她长生殿内的一个小小宠儿,有何值得为外人津津乐道之处?


    正殿。


    柔妃端坐一处,正捧杯品茶,侧脸流畅优美,露出的那段脖颈也是细长雪白的,柔美至极。


    见那一抹过目不忘的红,施施然入了殿,她放下手中杯,笑着唤了一声:“小殿下。”


    姜姮点头,开门见山:“这冰天雪地的,是何事值得柔娘娘亲自来走一趟?”


    柔妃面上笑意不减,先是赞她一句:“小殿下气色愈发好了,看来先前太医署所开的药膳单子,还算有用。”


    知姜姮不喜绕来绕去,又很快切入正题:“听闻小殿下,也有了心意的男儿,可有想过,为其求个官职?”


    姜姮缓缓挪开眼,直直看向她:“柔娘娘是说,阿辛?”


    柔妃温柔点头:“小殿下身边的人,总不能无名无姓,去筹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说出去,也是体面。”


    “从前,倒是从未想过。”姜姮若有所思。


    柔妃轻声道:“这宫中的闲言碎语,我也听了些。他身份如此,对小殿下您来说,总是不好的。”


    “小殿下若是首肯了,我便叫阿灈去做此事,他如今已封了郡王,在长安城中,也勉强能说得上话。”


    “濬弟吗?我记得,上次为老娘娘求医问药回来,在城门处,还远远见过他一面呢。他只小我半年,如今也有十七了吧?”


    “正是呢,那日他回宫后,还同我提起,说长姐如今愈发威严,这才是天家气派。”柔妃缓而清晰地说道。


    姜姮似笑非笑。


    柔妃专注又耐心地望着她,并未丝毫不耐。


    她与先主——已逝的纪皇后——虽为主仆,却有姐妹情谊,在纪皇后逝去后,她曾想过,将姜姮姜钺姐弟接来抚养,只是那年,她位分尚低,无此资格。


    姜姮从未想过此事,也不认为,此事有何必要。


    她瘪了嘴,眨着眼:“不行啊,当他有了一官半职,若是尽忠职守,便不能陪我整日玩乐,惹得我伤心。若是整日陪我,就得尸位素餐,被旁的多管闲事之人辱骂。”


    “怎么算,都不划算呢。”


    “柔娘娘心意,我心领即可,旁的,就还是算了。”


    柔妃面上一僵,但很快被笑容掩饰了过去,只眼底还有几分忧色。


    显然,这样不思进取的话语,已全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可姜姮仍是懒散模样。


    她手臂略有酸胀,便叫来了两位娇媚的宫女,一左一右,为她揉着手臂和肩背。


    同时,又唤了一人上前,剥着葡萄,喂着她。


    “小殿下……”柔妃似要开口。


    这时,连珠回到了殿中。


    而她身后之人,正是令娘。


    二人一齐上前,向姜姮弯腰行礼。


    “起身吧。”姜姮娇懒道。


    柔妃柔柔一笑:“令娘与我,也是许久不见了呢,怎么你与连珠,都行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连珠意外会在此时,见到柔妃这位来客。


    她正犹豫,该寻什么借口,将其搪塞过去。


    不料令娘却先上前一步。


    她正声道:“回殿下,败坏太子名声,惹事生非者,已被抓住,现押在殿外。”


    “殿下是否要亲自审问?”


    姜姮瞥来一眼。


    余光中,柔妃嘴角笑意紧绷,细长的指不自觉抓住了衣袖。


    “是何人呢?”姜姮不紧不慢地问。


    令娘答:“是朝阳殿内的一位二等宫女。”


    第35章 真心“是被殿下养娇了。”


    柔妃眼中闪过惊讶:“令娘,你所言是何意?”


    姜姮轻轻睨她一眼,“柔娘娘未听闻此事吗?本宫还以为,长安城内外,已是众人皆知。”


    柔妃秀眉微蹙,像是将担忧藏起,不经意却又外露:“小太子可还好吗?”


    “好?”姜姮单手托腮:“能吃能睡,无病无灾,应该算得上一个好字吧?”


    这个“好”实在宽泛,但姜姮态度实在随意。


    柔妃只好讪笑。


    随后,


    连珠又简单地将来龙去脉说了清楚,还交代了细节。


    至于,是仍被压在殿外的朝阳殿二等宫女将章婕妤一事透露了出去,已是证据确凿。


    先是在她持姜姮手令搜宫时,在那小宫女居所处,找到了一盒金子,且档上并无记载,是凭空出现。


    后问询了她同屋人,又知那小宫女是长安城人,她曾在十日前,混在采买的队伍中出了宫,说是为了探亲。


    连珠顺藤摸瓜,寻出宫去,再一一打听。


    原来那小宫女家中,是支摊子卖馄饨的,位置就在城中主道上,平日来往客人多,有住在附近的百姓,走街叫卖的货郎,甚至有时,那赶早上朝的大臣也会停下车来,去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这样所在,本就是流言蜚语最好的发酵所。


    但到此,还不足以确定,那小宫女便是宫外风言风语的“罪魁祸首”。


    “我过去时,那家已无人,院中还有大块血迹,据左领右舍说,刘家是遭了贼,一夜被杀了干净。”


    连珠说完,便沉默。


    “怎会如此……”柔妃惊诧又感伤。


    “无非是杀人灭口。”恰有宫人又剥了葡萄,姜姮细嚼慢咽后,缓缓开口。


    她又问:“那刘姓小宫女知道这件事了吗?她可是为家人惹了大祸,可该看着点,省得她想以死谢罪,结果脏了我长生殿的地。”


    这话刻薄。


    但此时殿内的几人,显然都习惯了她的话语。


    只令娘又皱了眉:“殿下……”


    姜姮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她:“本宫随口一说罢了。”


    “连珠你快去好好安抚人家,说不定,她一感激涕零,就把她背后的主子,卖了个干干净净。”


    “殿下!此番言语,未免尖酸。”令娘一本正经地提醒、教导。


    连珠不动声色地拉了她的衣袖,又向姜姮答道:“请殿下稍等。”


    令娘和连珠又一齐离去了。


    见柔妃欲言又止,姜姮坐直了身,叫左右宫人都退散。


    等正殿中再无闲杂人等后,柔妃才开口:“小殿下……当真是皇后娘娘所为吗?”


    “不知呢。”姜姮将躺得乱糟糟的发,随手抓了两下。


    见柔妃面上忧色更深,姜姮手忽而一顿,又拔出仅剩的一根发簪,仍由青丝如瀑飞泻而下。


    她慢悠悠地道:“毕竟……我也该叫她一声母亲,若不管不顾,直接去挑事,怕父皇会斥责呢。”


    “陛下向来宠爱公主……”


    柔妃声中带着犹豫,她反复望着姜姮,似乎要从她面上,找到一些过去的痕迹,去证明什么。


    她一顿,“殿下……长大了。”


    是说她,懂事了吗?。


    姜姮随意扯出一个笑,应下了她的夸赞。


    柔妃继续道:“只如今这位皇后娘娘,实在欺人太甚……从前时娘娘在时……”


    她像是惊觉说错了话,突兀止住话头,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姮的神色。


    能让一宫主位的柔妃称一句娘娘的,也只有她的阿娘了。


    姜姮面容仍平静,却似是山雨欲来,她问:“从前阿娘在时,怎么了?是发生了何事?”


    柔妃想糊弄过去:“不过是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姜姮皮笑肉不笑:“柔娘娘不是这般口直心快之人,直说吧。”


    柔妃踟蹰了许久,眼神闪烁不定。


    她重重叹气,才道出了那尘封已久的往事。


    正如老宫人在私下所说的窃语,在纪皇后还缠绵病榻,不知明日是好转还是归西时,殷氏便做好了将家中长女送入宫中的准备。


    家中主母常常出入宫闱,与各司女官来往密切。而前朝为官的子侄,向来行事低调,从不与如日中天的纪家往来。


    甚至,当事后回想会发觉,殷氏一族,该是早在纪皇后还康健无恙时,就做好了如此准备。


    否则,不会以为旁支长辈守孝为由,将家中长女留到了二十三岁,一个为士族勋贵所不耻,而皇帝需要的年纪——


    皇帝下令选继后时,曾在求妻书中言说,不为色,只求德,应沉稳,将太子与公主视如己出。


    “我知道,只是如此吗?”


    姜姮颇有不耐,这些往事,她早听各路人马同她分析、探讨了千遍万遍了。


    无非是说,殷氏一族狼子野心,早有将显赫一时的纪家取代的心思。


    柔妃抿着唇,省略了只言片语,只说了一件事——到如今,只剩极少人知晓的事。


    如今的这位殷皇后,曾入椒房殿,听过先前那位纪皇后的教导。


    那时,纪皇后已离不开床榻了。


    说是听皇后教导,实则却是伺候病人。


    “小殿下未曾怀疑过吗?娘娘一向安康,即使被老娘娘罚跪流产,也不至于彻底伤了根本。”


    柔妃温婉的面容上,流露出几丝悲痛欲绝,她在瞬间泣不成声。


    “那一夜……我去求见了娘娘,但娘娘未见我,而当时,她却在殿内。”


    姜姮知道,她口中的“那一夜”,是阿娘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夜。


    兴和三年十月廿五。


    那是一个阴雨天,狂风大作。


    “娘娘不见我,却见她……不可能的,绝无可能。”


    柔妃记得,自己当时还只是无名无姓的美人,她在殿外,磕了许久的头,却只见到一道陌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随后,椒房殿传来了纪皇后的死讯。


    “娘娘的死……必然与她有关。”柔妃按着眼角,勉强平复着情绪。


    “此事,我确是从未听闻过。”姜姮面上不辩喜怒,只一双浅瞳,似乎变得深沉许多。


    是啊。


    天下人能找出无数条理由,去斥责这位尊贵又任性的公主,除了不孝。


    每年纪皇后祭礼,她都会事事亲为。


    她是如此思念母亲,所以将母亲身边的女官拜为长史,留在身侧,又与新后撕破了脸,只为守住椒房殿,不让新人住入。


    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小公主。


    但她始终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姜姮闭上了眼,肤白若玉。


    像是摇摇欲坠,将碎的玉。


    下一刻,她睁开了眼,冷冰冰地道:“这件事,莫要说出去。”


    “自然的,这么多年……除了小殿下您,我未让第三人知晓过。”


    又一阵沉默。


    柔妃忍不住开口,又安抚劝说。


    最后,她道——


    “小殿下且放心,有我在,定不让小太子与您,有丝毫差池。”


    柔妃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长长的指甲扣入了掌心的肉里,待见她面上又露出了笑,才放心离去。


    妃子驾鸾车,可行两宫。


    但柔妃是亲自走到长生殿的,所以此时,她亦是徒步离去。


    身后只跟着,寥寥无几的宫人。


    连珠悄无声息地走入:“殿下,那刘姓小宫女交代了,去外传信散播此事的,的确是她本人,这件事是朝阳殿女官亲自交代她所为。”


    姜姮点头示意了解。


    连珠问:“要将此事,告之陛下吗?”


    姜姮:“往事何必重提,杀一儆百就行,本宫也不行,那罪魁祸首会将所有赌注,压在一个小宫女身上。”


    “只这件事,务必让朝阳殿那位清楚,省得来日,做了糊涂鬼。”


    这话,像是认定了殷皇后并不无辜。


    “殿下,信柔妃娘娘所言吗?”连珠在一旁等了有一会,已将二人对话,听入了心中。


    “信啊,为何不信?”姜姮亲手摘了一颗葡萄,不紧不慢地剥开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口中。


    又道:“无论信不信,阿娘都死了,估计连皮肉都烂掉了,只剩白骨一副。”


    听闻此言,连珠却觉心酸。


    姜姮一直都是如此的,混不吝无所谓的样子,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比谁都多思又柔情。


    外头天冷,那挂在廊上的鸟笼早被挪进了殿中。


    眼下听雪啾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倒也欢快有趣,连珠便想起了它,将它提到身前,望它逗姜姮一笑。


    “殿下可别忘了这小家伙。”


    瞧那雪白肉嘟嘟的一团,天冷了也缩在笼中一角,比她这个主子还懒,姜姮忍俊不禁。


    她又亲手剥了一颗葡萄,投入笼中。


    可这家伙挑食,只瞥了一眼,就垂下头,继续理着雪白无暇的毛发。


    山雀在乡野时,能肚子都难填饱。


    如今到了长生殿,却是连从千里之外送来的葡萄都不肯瞧。


    “不识好歹。”姜姮嗔骂。


    “是被殿下养娇了。”连珠笑语。


    俩人一道逗了这雪啾许久。


    “令姑呢?”姜姮又意识到,孔令娘未入殿,便顺口一问。


    “她不愿与柔妃娘娘叙旧,便先回了建章宫里。”连珠轻声细语地答,又接着解释了,二人为何会一道回长生殿。


    “令姑对太子,对您,称得上呕心沥血了。”


    “我知道的。”姜姮笑,“谁真心待我好,我清楚的。”


    说着说着,她目光停在那一桌的葡萄上。


    她想起了辛之聿。


    然后,缓缓蹙了眉。


    “连珠,你说,我该对他好一些吗?”姜姮问。


    连珠有些莫名。


    姜姮笑:“还是对他好一些吧,就把这盆葡萄送过去吧,务必盯着他吃下,一颗都不准剩。”


    第36章 合作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无需……


    辛之聿正坐在桌前,手侧有几卷半新不旧书籍,而身前是二人方才所持的弓。


    他在换弦。


    “公子是在为殿下调试弓箭吗?”小宫女带着笑,将那碧色莲叶盆放至他身前桌上。


    里头十几粒圆滚滚的葡萄堆成了小山状,是冰天雪地中,唯一的一抹异色。


    “这弦金灿灿的,倒是好看得很呢。”


    如光线一丝的弓弦上正有细长指缓缓划过。


    辛之聿眉眼低垂,那张美人面就裹在雪白绒毛之中,更显出一种不真切的美。


    他像是极为专注,至始至终,未曾将视线挪动。


    小宫女又道了一声:“冬日葡萄难寻,公子莫要辜负殿下心意,快快食了,我也好回去向殿下汇报。”


    那张嘴一张一合的。


    “此时?”辛之聿问。


    “是啊,趁早。”小宫女喋喋不休,又要说这葡萄的来历和姜姮对他的宠爱。


    辛之聿未给她长篇大论的机会,探出了手,捏住了一颗葡萄,塞入了口中。


    面色平静地咀嚼了几下。


    随后,他又伸出手,一粒又一粒,直到莲花盘中只剩下浅浅的一层水。


    他这是牛嚼牡丹的吃法。


    但因如今的辛之聿,在姜姮的用心装扮和“教导”下,举手投足早不复当初在军营时的粗犷率性,反而有端正文人风范。


    所以,这豪横动作,由他做出,并不粗俗,只是怪异。


    “你……”小宫女不禁睁大了眼,想说些什么,却只道,“不用吐皮吗?”


    “殿下的心意,砚怎敢辜负?”


    少年语气平缓,声音悦耳。


    “转告殿下,砚感激涕零。”


    小宫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捧起莲花盆,快步退出此处。


    又疑心,方才该是自己瞧错了,想多了,否则,温润如玉的辛公子怎会露出这样凶狠的眼神呢?


    福全接着走入,双手托着红漆木盘。


    他第一眼未找到了辛之聿,张望片刻后,才往角落摆放案牍处走去。


    长生殿极大,即使偏殿,也大过于寻常勋贵之家的主屋。


    而这样一处富贵所,姜姮却单单留给了他。


    辛之聿哂笑。


    福全再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停下,双膝跪地:“公子,殿下为您新裁了衣物。”


    他将红漆木盘用双手高高捧起。


    姜姮向来喜欢让宫人为他裁剪各类衣物。


    都习以为常。


    他穿这类繁琐复杂的衣服,也穿得熟能生巧了。


    辛之聿并未接过,而是问:“有水吗?”


    福全愣了半晌。


    “茶水。”辛之聿补充。


    福全起身去拿茶壶。


    趁此时间,辛之聿换好了弦。


    “公子,茶饮。”福全倒了一杯,递给他。


    辛之聿接过,一口喝尽。


    “公子……还要吗?”福全犹豫问。


    辛之聿垂眼,将弓箭拿起:“不用,只是嘴里发腻。”


    福全不是嘴巧的人,否则他不会,在殿外洒扫十余年,差一点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但他不是嘴笨还要叫嚣的蠢货,相反,他知道何时该沉默,正如此刻。


    辛之聿霍然起身,半人高的弓竖在身前,目光瞬如宝剑出鞘,有冷光夺目。


    手一弯,弦波动。


    有铮鸣声破风响起。


    福全不自觉心中一颤。


    再看,那弓上,分明无箭。


    辛之聿将弓重重放回桌上。


    他沉沉垂下头,单手仍压在木桌上,似乎能将木桌生生压烂。


    散着的青丝掩住了他半边面庞,只露出了那一双沉寂如夜的眸子。


    “公子……”福全喃喃地出声。


    辛之聿没作答。


    他只是在心中,极快地算了一笔账。


    他身子确实已全然痊愈了,这一碗碗苦药下去,人不好都难。


    但这身子,却远不如从前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无需杀人,但要能行千里。


    恰有一帘穿堂风过,红漆木盘上的薄纱被吹走。


    辛之聿上前,拿起了那件衣物。


    是一件金丝玉片的骑装。


    他恍惚忆起。


    姜姮是提起过,要为他,做一身骑装的。


    辛之聿问:“殿下在何处?”


    福全还是愣的,但也答了:“殿下又出宫了,就一个时辰前。”


    姜姮又出了宫,是为寻纪含笑。


    彼时,这位大善人还在一群难民中。


    她提着一个近半人高的木桶,拿着大木勺,往那一个个破碗中,倒着一碗碗的黑黢黢的汤。


    长生殿宫人过去,是第三次前去唤她了,还指了指姜姮车马所在的巷角。


    纪含笑的确望了过来,但随之又扭过头去,只低声说了几声,就接着提起那个大木桶,做着重复的事。


    “殿下,纪小姐说,请您再稍等片刻……”小宫女说得含糊,生怕她一怒之下,就大发雷霆。


    姜姮睨了一眼,点点头,未置一词,只将手中的汤婆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后,纪含笑总算结束了手头的事。


    她将木桶放至一旁,解下身前的蔽膝,洗净双手,正要往姜姮处走来时,却又有十来个小孩子将她围了起来。


    一堆小屁孩,不知有什么话,能拉着她讲个半日。


    姜姮渐渐没了耐心。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宫人的不解和惊慌中,下了车。


    那双顶着东珠的毛皮靴子,直直踩到了泥地上,有泥水溅起,立刻污了雪色的大氅和里头的玫色裙。


    姜姮并未在意,就直直往前走。


    有留着半头的小男孩皱眉看她,不经意就拦住了她的去路:“你这么大了,也要吃盐津梅子吗?”


    姜姮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不吃盐津梅子,只吃拦路的小娃娃。”


    “尤其像你这般的。”


    民间的娃娃们何尝见过这般人物?


    上一刻还在猜,这会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妃子,下一眼,就得知,是深山老林里冒出的老妖,立即吓得四窜。


    纪含笑站直身,面上颇无奈。


    “你何必与一群孩子置气?”


    姜姮眼尾微扬:“是他们与我不对付,非要拦住你,误我的事。”


    目光又落到纪含笑指尖捏住的一粒梅子,“大不了,本宫就赔给他们一人一袋梅子,省得旁人扯闲话,说我欺负幼童。”


    纪含笑不与她理论。


    姜姮心中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和她理论,只会气到自己。


    纪含笑将此处临时善坊的事吩咐交代后,才跟姜姮离去。


    二人来到姜姮在宫外的一处私宅。


    虽说是私宅,但长安城中人人都清楚,此方宅院是姜姮购置,并明里暗里将此称为“公主府”。


    而大多人提


    起此处,则是为了讥讽她任性妄为,不守规矩——


    因大周公主向来只有出嫁后,才会出宫开府,偏姜姮成了意外。


    纪含笑是初次来此处。


    趁着姜姮去换衣的空档,她将这间风景尽收眼底。


    流水,假山。


    高高亭阁,萎靡绿竹,一步一景。


    不是长安城的冬日肃杀色,乍看别有一番风情,细看却是不伦不类,不合时宜。


    这是南方的景致。


    纪含笑在幼时,曾跟随青阳真人,游经过南方十三郡,她不会看错的。


    但姜姮为何,会在这处隐秘住所,做此装潢?


    纪含笑只是眨眼间,便想明白了。


    南方有代地,代地有那人,姜姮始终,执迷不悟。


    姜姮走出来时,就见到纪含笑在凝视这方庭院。


    纪含笑的聪慧和敏锐,她向来都清楚,且从未不敢轻视。


    姜姮想上前,就此情此景和她阔谈,但又深知,一旦提起那人,她们是谈不出一个结果的。


    依旧是一人固执己见,一人冷嘲劝说。


    既然如此,何必再谈。


    更何况,眼下有更要紧的事要说,她不愿再在此处,耗费心力。


    姜姮开门见山:“你先前所说的事,本宫答应了。”


    “本宫该做何事?又如何去做?你又有何计划,能确保本宫与太子,不受其扰。”


    问题犀利果断。


    声声逼人严谨。


    纪含笑将已有的安排详细告之。


    姜姮听后,就存疑的几点,再次询问,等她再解答后,便点头,表示同意。


    二人极快达成了共识。


    林籁泉韵,霞光万道。


    二人对饮品茶。


    纪含笑思索片刻后,抬起一双天生带着三分凉意的桃花眼:“是发生了什么?”


    “若是无大事发生,你不会在短短一日,就改了念头。”


    以太子和公主二者身份之尊,想插手此次灾后重建的事务,是轻而易举的。


    但同时,其中利弊皆分明。


    先前姜姮默不作声,是因在那时,弊大于利。


    此刻她答应,只因“利”压倒了“弊”。


    而所谓好处,纪含笑事先便已陈列言说,难以再增添。


    姜姮必然是遇见了难事。


    这份“利”才加重了分量。


    “本宫心系天下百姓,想为民请命,为民造福,不行吗?”


    姜姮喝不惯茶饮,换了果汁,正小口地喝着。


    “你与谁说话,都是如此吗?”


    “怎样?”


    “满口轻佻,弄虚作假。”


    她向来敢说,而她所说,更是实话。


    姜姮微笑:“你误会本宫了。不是人人都能见到本宫,再与本宫小谈一二的。”


    “至于发生了什么,透露一点也无妨。”


    “无非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得知了我阿娘的死因,心中欢喜,这才有了与你合作的念头。”


    第37章 当然“公子,求您别走,您舍得殿下吗……


    纪含笑没有刨根问底,姜姮不欲解释。


    第二日,姜姮入崇德殿请安,请旨主理灾后重建事宜,皇帝应允。


    长安城北郊,血流成河。


    一波又一波的人,带着枷锁,被牵到刑场中央,跪成一排。


    手中的刀起了卷边,再砍下时,就一顿一顿地卡在了脖子中央,难以继续,刽子手们心一急,干脆抬脚往这群贪官污吏身上踩,借了个力,才顺利砍下他们的头颅。


    一溜脑袋滚在了地上。


    百姓们指指点点,惊呼不止。


    随即,又一列人被牵出。


    “阿姐,我想回去。”阿蛮歪七扭八倒在榻上,脑袋枕在姜姮腿上,不适地蹙着眉。


    晴日有暖风,时时抚画帘。


    血的腥臭味随风吹到了这一方楼台上。


    姜姮也不好受。


    她被熏得头晕。


    虽说是姜姮主动向皇帝领了灾后重建一事,但实际上,商量对策、调人服役的是各司官员,拍案定策、四处奔走的是纪含笑——她如今领了一个长生殿女官的名头,再参与此事,是名正言。


    细细回想这些日子,姜姮也不是一无所获。


    下头的官员给了不少“孝敬”。


    朝廷的赈灾拨款也有小部分流到了长生殿里。


    姜姮新买了两处宅院,和她的私宅是在一条街上的,打算等开春将两边的墙都打通,再请人设计规划一番。


    如此一来,南园便不逊于长生殿,称得上一处好去所了。


    想到这些好处。


    姜姮只好自认倒霉,继续忍着四周扬起来的沙土和满鼻的腥臭。


    她拿了一碟糕点,掰了半块自己吃,又将剩下半块塞到阿蛮嘴里,是哄着他。


    百姓都乐见贪官被砍脑袋,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人哀声怨道的年节。


    贪官杀得越多,太子的威望便会越高。


    但杀哪些贪官污吏,是有讲究的。


    懂情识趣的一些,可以放过。


    出身世家大族的,素有美名的,朝中好友众多的,这些需要观望。


    这个道理,姜姮在向皇帝请旨的当天,便和他说得明明白白。


    阿姐是为了他好。


    除了阿姐,没有人会这样为他思量筹谋了。


    血腥味愈发浓郁了。


    阿蛮恶心想吐,想把自己鼻子割了,想把下面那堆尸体烧了,他想了很多很杂,最终还是乖乖将那块糕点咽入了口中。


    他转身,将脸埋在姜姮小腹上,呢喃不断:“阿姐……”


    刑场上,又一批人被杀去。


    尸体被拖到一旁,一桶水勉强将流血泼去,又一道渗入木台中。


    纪含笑走来时,恰有一位不肯认命的死犯从卫兵手下逃开,要往远方小道逃。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有飞来横箭刺中他的身躯。


    人直直倒下,胸口处有血花绽放。


    纪含笑直直抬起眼,远远望去。


    高台上,姜姮站在栏边,高高举着弓。


    她收回视线,又见不远处,有一支箭落在了泥坑里。


    纪含笑将箭拔起,稳步上了台,又将箭放在手心,递给了姜姮。


    她如今能拉开弓了,可箭飞不远,也射不准。


    自然赶不上辛之聿这类天赋异禀的,但姜姮从不好高骛远,她给自己设立的目标,只能像方才射箭的卫兵一样,能在五十步内,杀死一人。


    “有何事?”姜姮问。


    纪含笑直言:“大洋县,需要你和太子殿下亲自前去。”


    姜姮放下弓,看向她。


    大洋县在城外,地势浅又傍河,冰雪融化后,那里全被淹没了。


    田地、房屋、人,都被淹了。


    “不去。”阿蛮从榻上坐起身,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漂亮脸蛋因难受而显露出三分的阴鸷。


    “纵使阿姐和我去了,那些人就能死而复生吗?那为何要我和阿姐平白受罪。”


    “不能不去,大洋县特殊,其中百姓十中有九是狄族人,他们归顺大周后,便被安置在此处。此次遭祸,你若不去表态悼亡,满朝官员,都可上书,参你尸位素餐。”


    纪含笑平静讲述。


    姜姮倒是无所谓去或不去。


    只是想着,此次出城又回宫,至少要七日。


    “能带旁人一块吗?”姜姮问。


    纪含笑只眨眼,便知她是想要带谁同去,她答:“不可。”


    阿蛮却不知,还在道:“既然阿姐要去,我便跟着去。”


    姜姮盯着纪含笑,微微蹙起眉:“真的不可吗?”


    “殿下此行,是为万民做表率,不是为享乐纵情,带一位闲人过去,是生怕天下百姓不知,您如今的心头所好是谁吗?”


    她这句话说得不阴不阳的。


    姜姮听了,只悻悻,也作罢了这心思。


    只阿蛮听明白后,忽的想起了辛之聿那张勾人的脸蛋,心中更恨。


    说舍不得,姜姮是真有几分舍不得辛之聿的。


    按她自个儿的话来说,二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骤然分别,她怎么能舍得呢?


    “殿下若不舍,某便与你同去,可好?”他缓声道。


    辛之聿跪坐案牍前,白衣铺开在软垫上,身姿如一道晕开画纸上的水渍,有幽静意境。


    姜姮叫人把他身侧的窗子推开,露出满院的雪色和红梅。


    她夸赞:“如此一来,才是完整的一副佳作。”


    姜姮喜欢梅花,如今深冬,梅花全开了。


    而红梅需雪衬,长生殿的宫人们便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雪不融不化。


    但今年,姜姮并未怎么赏梅。


    她日日夜夜都忙着赏辛之聿呢,哪有闲心去看这不会说话的花花草草。


    “城外山匪多,我不愿让他们瞧见你,你便在长生殿等我回来。”


    姜姮点了点他耳上的绿松石,心中很是安宁自在。


    “再穿一个孔吧,耳上别珠石,宜小不宜大,但看这三个,还是觉得孤零零了些。”


    “殿下可知,过犹不及?”辛之聿淡淡答。


    姜姮吃吃地笑:“不知。我只瞧,阿辛是个娴静美人,真想揣在兜里,藏在身边,永远不分离。”


    第四个、第五个孔,还是依次留在了辛之聿的耳上。


    合着先前的三个,是错落有致的一排。


    姜姮轻轻用小拇指,擦去了那渗出来的血珠子,还在说今日刑场上的屠杀。


    “你说那群百姓奇不奇怪,看到死了这么多人,竟然是一点也不怕,还有些哦捧着碗,闯进来接血的,说是要带回去,给儿子治病。”


    “农家百姓有很多土方,有些……”


    辛之聿想起,姜姮并不喜欢听他从前行军作战时的事,就闭上了嘴。


    姜姮微微一笑,看懂了他一瞬的犹豫:“阿辛……”


    她将指尖的血,抹在他的唇上,一道,一勾,一画。


    “如今的你,真让我欢喜呢。”


    辛之聿抬眸凝视她。


    “殿下……”


    “嘘——”姜姮笑着,俯身上前,伸手蒙住了他的眼。


    她垂下头,轻轻吻住了那张艳到极致的唇。


    再缓缓勾勒,描摹,她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身旁人,是旧人。


    是的,二人唇最像。


    不止。


    如今的辛之聿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都带了他的影子了。


    说话做事,也隐约有他的温和。


    但……


    真的一样吗?


    她真的为自己捏造了一个完美的宠儿吗?


    姜姮产生了质疑。


    忽而,有一双有力的手环住了她的腰,像是犹豫了一瞬,还是将她抱住。


    姜姮的思绪被打乱,只好继续用心且专心。


    轩窗下,白雪簌簌压在红梅上。


    殿内暖气氤氲升起,模糊了四季。


    姜姮出城那日,她让辛之聿送别。


    辛之聿答应。


    二人站在城墙上,姜姮对他又笑:“等我回来,便是新年了。”


    “你可以许个愿望,我会为你实现。”


    太子的随从已前来多次催促。


    所有人整装待发,只等姜姮。


    可姜姮仍注视着他,在等这个“愿望”。


    “殿下不知道吗?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无妨的,我会让它灵验。”


    辛之聿垂眸含笑:“那就愿殿下,万事大吉吧。”


    姜姮笑了笑,在他脸颊处,留下轻轻一吻,下了城楼,登上凤车。


    这只数百人的队伍,渐渐离去。


    福全在此时来到了城楼:“公子……”


    辛之聿依旧注视着远方,面上少了那一抹安宁温和之色,而是多了几分茫然。


    “她,并不喜欢。”


    福全不解:“公子你在说什么?”


    辛之聿缓缓摇头:“东西带来了吗?”


    福全深吸一口气,将藏在怀中的利剑掏出,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还有一把弓,和装满箭的箭筒。


    辛之聿利索地将这些利器配戴在身上,又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扔给了福全:“你去当掉吧,换些银子,然后藏起来。”


    福全在得知这位小辛将军过往的时候,就下定决心,要帮他离去。


    但到了这时,听到这个“藏”字,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


    他惊慌了起来:“公子!公子,你真要离去吗?”


    “当然。”辛之聿挑眉,拉伸了身子。


    随之注视远方的目光,沉稳而踏实。


    他早就想好了离去。


    他无法忍受,自己留在姜姮身边,做个无用的宠儿。


    所以,当太医告诉他,他身子痊愈后,就开始谋算逃离长安城。


    不,或许更早,在他来到长安城的时候,那时他还是斗场的一个罪奴,朝不保夕,但他从未想过死亡。


    辛之聿知道,自己会离去。


    他的世界,在很遥远的北疆。


    那里有连绵雪山,有桀骜秃鹫,还有他的过去。


    福全给他准备了马匹,就在城楼下方。


    辛之聿要转身离去时,大腿却被抱住。


    “公子……公子,求您别走,您舍得殿下吗?”


    他见证了全部,二人的亲昵,二人的默契,二人的吻别。


    所以,福全想借此,挽留辛之聿。


    辛之聿果然停下了脚步。


    他又望向了远方,那里已看不见队伍的影子。


    “当然。”他说得斩钉截铁。


    第38章 信阳“你的存在,会害了殿下。”……


    城楼下,有不少宫人和卫兵正整理着半幅公主依仗。


    其中领头者,正是孔令娘。


    见辛之聿出现,她瞥来淡淡一眼,随之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吩咐众人行事。


    为礼送太子、公主二位尊者出宫,章城门处早早设了关卡,禁止出入,禁围观。


    此时,二位贵人已离城,这临时的关卡也该被撤去,不应再扰民。


    孔令娘将大小事宜一件件嘱咐。


    辛之聿就在一旁冷眼观看。


    又一小女官上前,回禀事已完毕。


    孔令娘点头,示意了解,吩咐启程,携众人回宫。


    有小太监拉来了一辆简单的马车,是为辛之聿准备的。


    自然比不上与姜姮同行出宫时,他所乘的四驾凤车。


    他如今还是罪奴身份,不是用囚车将他拉回去,便是极好了。


    辛之聿似笑非笑地睨了福全一眼。


    他跟在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团,连眼都不敢抬。


    “怕什么?”辛之聿轻声说。


    福全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但双膝还未碰到地上,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几乎强硬地将他拉住。


    他颤巍巍地抬眼,看到辛之聿那双不算冷,但绝无暖意的眸子。


    在辛之聿原先的计划中,只要姜姮离去,福全该同其余留城的长生殿诸人说,是公主一时兴起,又实在舍不得他,便将他藏在车中,一同带走。


    等城楼下的人都走干净了,福全再寻辛之聿,将他准备好的物件,一道交给他。


    但事还未到临头,福全先怕了。


    他跳过了第一步,只做了第二步,于是辛之聿的计划,都落了空。


    “公子……公子……奴……”福全早知辛之聿的心狠和心细,眼下心中更惧,声音更颤,他下意识缩起了脖子。


    但那双手,还只是落在他的肩上,并未往脖颈处挪去,他没有被生生拧断了气。


    辛之聿个高身直,轻而易举就能俯视他。


    “我不怪你,人嘛,都贪生怕死,我也一样。”


    “我现在不杀你,你替我做一件事,如果做不成,我再杀你。”


    他在福全耳边平声叮嘱。


    然后盯着他,抱着那件厚厚的大氅,踌躇上前。


    辛之聿很平静。


    他清楚,自己一旦入了城,再想出城,便难了。


    要想脱身,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孔令娘似乎意外,他一个小小宠儿,也会主动寻上她。


    但这位向来老成持重的长史,还是在福全的带领下,向他走来了。


    辛之聿垂下眼,摸住了袖中的短剑。


    他所在处,是一个死角,而前方有高大树木遮挡,只要不留心看,便难以察觉里头发生的一切。


    要么威胁她,逼孔令娘放他离去。


    要么杀了她,制造混乱,再趁乱而逃。


    辛之聿快速思索这两个方案


    ,不知不觉却又想起了姜姮的笑颜。


    她曾说过,令娘于她,是至关重要的人。


    她可信可亲的人不多了,这位由阿娘留下的长史算是一个。


    辛之聿一怔,更握紧了匕首,既然忍不住胡思乱想,那就干脆什么都不想。


    他注视着,那走近的身影。


    孔令娘踏入了树荫。


    她抬起眸,认真凝视着这个少年,先声道:“你可曾想过离开殿下?”


    辛之聿并未迟疑,身行影从,短剑尖锐的刃抵在了她的胸口处。


    后知后觉,他才明白,孔令娘所言是何意。


    是出乎意料,可剑已出鞘。


    辛之聿直直盯着她:“你是何意?”


    眼被剑光晃了一下,孔令娘掩住眼底的震惊,又收拾了心中的情绪:“辛砚,辛家军少主,你于十六岁时追敌千里,孤身一人闯入狄族王帐,立下首功。”


    “你不会甘心在玉娇儿身边,当一个宠儿的。”


    “到底是何意图。”辛之聿握剑的手并未松开,甚至更深入。


    孔令娘胸口衣领处,有淡淡血迹漫开,但她仍平静如常:“我可助你离去。”


    “在殿下回宫前,无人会知晓,长生殿少了一人。”


    辛之聿眯着眼,冷静地问:“为何助我?”


    “你的存在,于殿下无益。”


    孔令娘凝视着辛之聿的面庞,眼神终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是隐约的厌恶。


    “你的存在,会害了殿下,我会助你离开长安城,望你从此,莫要出现”


    “不会。”辛之聿下意识反驳。


    他抿起了唇,淡淡地道,“我会离开长安城,但恩将仇报的事,我不会做。”


    孔令娘并不需要他的承诺。


    她看向了在一旁畏缩等候的福全,清楚辛之聿已做好了万全准备后,她只道:“希望你,信守承诺。”


    孔令娘再次平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衣上的血渍太过惹眼,大伙面面相觑,却还是默不作声。


    孔令娘自然注意到众人的异常,但她并未解释。


    她用余光注视着那裹着雪白大氅的身影,见那道身影钻入了安车中,若有所思。


    另一边,姜姮并未去所谓大洋县,而是到了常山郡中。


    正如先前所言,大洋县内的百姓差不多死绝了,即使没死,也不知流浪逃亡到了何处,县中只剩一堆暴露在天地之间的尸体。


    这座在过去还算安宁祥和的小城,到今时今日,因一次天灾,变为了一处乱葬岗。


    姜姮和姜钺二人此次出宫悼念,本就是为了作戏,一场戏若无人看,又有何意义呢?


    姜姮与纪含笑讨价还价,便定下了常山郡。


    常山郡是北方大郡,是除了都城长安,最繁华昌盛之所。


    有不少狄人贵族,在归顺大周后,便被安居在此处。


    在此处搭个戏台,宣扬天家恩德,正是最恰当不过的选择。


    常山郡太守早早便得知,尊者亲至的消息,不但亲自率领百姓夹道相迎,还让出了太守府,扫榻以待。


    但姜姮对他那处破败府邸并不好奇。


    而是带着诸人,来到了信阳公主府中。


    信阳公主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年出嫁,如今守寡,独自在常山郡守着这偌大的公主府,很是寂寞。


    见到姜姮和姜钺这二位小辈,自然热情周道,随即,她又以弟弟该让着姐姐的名头,将府上最好的一处院子,留给了姜姮。


    姜姮简单环视,瞧四周摆件、家具都精致崭新,就让宫人们退下,无需再整理收拾。


    她换了舒适简单的衣物,倒了一杯茶饮,就窝在榻上,赏着窗外的景。


    枯枝几条,阑珊之意。


    此情此景,还算有意境。


    纪含笑捧着一碟切好的新鲜瓜果,向她缓缓走来。


    此次出宫,纪含笑仍是以姜姮身边女官的名义。


    此刻,她穿着女官青色长裙,发髻高挽,唇点淡色胭脂,反而少了几分当初身为青阳观观主的出尘冷意,多了些许寻常贵女般的温婉。


    她问:“姜姮,为何要住入这信阳公主府?”


    入城前,二人还在因此事争辩。


    纪含笑认为,她们此行不该招摇,既不能堂而皇之住入太守府,也不得另寻一处私人宅院,最好如寻常臣子游巡一般,到驿站下榻。


    而姜姮自己不愿委屈自己,还未和纪含笑知会一声,就一张帖子送到了信阳公主府上。


    姜姮挑起一块蜜瓜,塞入口中:“当然是思念亲人。”


    纪含笑蹙眉,显然不信。


    姜姮不欲解释,将口中蜜瓜慢慢咀嚼,咽下后,她若无其事地问:“纪含笑,你在图谋什么呢?”


    纪含笑凝神望她。


    姜姮继续道:“原来,你也能想出这种糊弄百姓的事呀?”


    她是指,这次悼念百姓的祭礼。


    纪含笑没有挪开目光,依旧坦荡望她:“我不认为此事,是为愚弄百姓。”


    “凡尘俗人,凡是活着,心中都需要有所依托,鬼神之事,你我不信,但百姓信。”


    这回答,果然是纪含笑能说出来的。


    姜姮微微一笑。


    但纪含笑并未停止。


    她眉眼澄亮:“在其位谋其职,我选择与你并肩,自然该为你谋利。”


    这个回答,姜姮接受。


    当夜,信阳公主宴请姜姮和姜钺二人。


    宴上,美人歌舞、山珍海味、丝竹管乐一应俱全。


    宴后,信阳公主单独留下了姜姮。


    她牵着姜姮,一齐坐到了软榻上,细细打量着她,又亲昵捏了捏她的脸颊:“让姑姑好好瞧瞧你,玉娇儿愈发漂亮了。”


    “欸,我若身为男儿,必要好好宠爱你的。”


    “姑姑身为女子,便不爱玉娇儿了吗?”


    姜姮挑眉,俏皮一问。


    信阳向来爱美人,见她如此,心中更是喜爱,连连抚着她的发,笑语连连。


    但她也未忘记,将早已准备的好礼献上。


    信阳附过身,攀在她的肩上,又娇又魅:“你难得来寻我一趟,自然要带你寻些乐子。”


    她起身,拍了拍手。


    只见十余位妙龄少年一道缓步入殿。


    个个相貌精致。


    信阳又道:“我听闻,你长生殿内如今也养了位宠儿,想来是开了窍。”


    “正是如此道理,这老天爷向来公平,又凭什么只需男人三妻四妾,不许女子左拥右抱?我们生为公主,有几位男宠,自然是寻常事。”


    “你瞧瞧,有哪个看得上眼的,就让他跟了你去。”


    姜姮闻之,真就认认真真的,将这群翩翩公子逐一打量过去。


    这一瞧,便知信阳是用了心思的。


    她记得,自己这位姑姑从前几位男宠,都是宽肩蜂腰、魁梧有力的形象。


    可这群少年,都肤白貌美,身材纤纤,无需开口,便自然而然流露着一股文人风范。


    但——


    “不如我的阿辛。”


    姜姮遗憾说道。


    第39章 美人南生与辛之聿有几分像。


    信阳略诧异,双手揽着姜姮,让她躺在自己怀中,又将她仔细扫视。


    见她不像随口胡扯,全是真心实意,不禁对这位活在传闻中的“阿辛”更为好奇。


    信阳问:“当真如此好?”


    姜姮点点头:“目前来看,他是最好。”


    信阳惋惜:“你怎不带他一道前来?这样的极品,也该叫我瞧瞧的。”


    姜姮笑:“怕姑姑将他抢了去。”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皇亲国戚、姜氏子弟,都是天生的贵命,许是不缺吃喝,不愁前程,不知为何而活,便觉人生索然无趣,要主动寻些刺激事,都成了荒唐人。


    而一群荒唐人中,信阳和昭华二位公主,更是荒唐得出挑了。


    前者好男色,后者爱奢靡,远不及长安城中各家贵女的端庄大气,只能做个负面典型。


    而信阳守寡这些年,本是可以回长安城的,是她自己不愿。


    她曾亲口说过,她是个荤素不忌的,只要是美人,无论出身和年龄,都可以一块寻欢作乐。可长安城多是粉面油头的丑儿,一股浊气,叫她看得眼痛。


    姜姮这话,是在护食了。


    信阳睨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个坏家伙。”


    姜姮服了个软,撒着娇,将此事轻轻松松一笔带过。


    恰好有两位高挑健硕的儿郎走来。


    二人长得如出一辙,是一对极其英俊的兄弟,就一左一右跪在软榻前,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起,里头摆着澄清的佳酿。


    “殿下,请饮。”


    其中一人说道。


    有一双圆润的玉臂探出,是信阳笑着接过酒盏,她眼神妩媚,像是一条柔软至极的毛皮毯子,能轻轻捂得人晕头转向。


    那两兄弟视线不躲不闪,对她笑得明朗。


    三人目光相交处,有浑浊的旖旎酒气蔓延。


    姜姮很识趣:“姑姑莫要负了这般好的夜色。”


    这大小杨氏是她的新宠,年轻貌美,又懂情识趣。


    信阳的心思虽被这二兄弟勾去了一半,但也还留着一半的理智。


    “不可,今日你是客人,主人离席,算什么事呢?”


    她还未忘记下方的十三位少年。


    只微微抬首,示意他们走上前:“你再仔细瞧瞧,我不信,连一个好的都没有。”


    “反正只是为消遣。”


    与此同时,她向这些少年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们,不要在下头只做个木头。


    有又漂亮又机灵的少年先一步心领神会他,从一旁托盘处取来酒盏,软身倒在姜姮脚边,抬起一张秀气面庞,眨着眼:“小殿下,可喜饮酒?”


    姜姮笑眯眯:“酒易醉人,本宫不常饮酒呢。”


    那漂亮少年娇笑:“那殿下,喜欢我吗?”


    声如黄鹂婉转。


    姜姮用指挑起了他的脸,不紧不慢地打量着。


    那少年也笑着,大大方方地接受着她的注视。


    可下一刻,就听姜姮颇为遗憾地道:“你都不及本宫貌美,本宫为何要喜欢你。”


    那少年瞬时花容失色,只勉强撑着笑容,继续柔声道:“小殿下有如此好容貌,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呢?”


    姜姮深以为然般点了点头,又问:“你想跟着本宫?”


    少年:“是啊,若是能跟着殿下,我此生无憾了。”


    “想跟着本宫……”姜姮若有所思地重复着,随即认真问道,“你可愿入宫当个太监,这样一来,你此生当真能无憾了。”


    这少年是为图财,自然不愿让身子受一刀。若当不成男人了,就算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呢?


    他吓得手一弯,杯盏里的酒倒了出来,弄湿了姜姮的裙。


    不料姜姮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就倒着身子,娇气地趴在了信阳的肩上。


    她对美貌太监并不感兴趣,一边还笑得花枝乱颤,一边连连摆手。


    那少年羞愧难当,连滚带爬退了下去。


    见聪颖的那个,未讨到好处,反而出了丑。


    剩余那几人中,原先还蠢蠢欲动的,此时也默不作声了,只小心观望。


    这副嘴脸,是丢了她的脸面


    信阳心头隐约含气,可看姜姮还在笑,她的气也就散不出来,只好无奈地道:“玉娇儿真是愈发坏了。”


    姜姮一派天真:“本是想着,反正都是将就,那也无所谓美丑的,可是他们连这份待我的心思,都比不上阿辛,我又如何能将就呢?”


    姜姮说得有理有据。


    信阳本就觉得难堪,这下更恼怒,便让那群碍眼的人,通通离去。


    这个离去,不单单是走出此处,更是离开信阳公主府,再不许踏入。


    上头的大小杨氏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作声,最后只双双垂下脑袋,继续一左一右伺候着信阳公主。


    下头的十余位少年却是慌了神。


    其中不少人,是瞧着这信阳公主府里的泼天富贵,才抱着一飞冲天的念头来毛遂自荐的。


    眼见这登天之路要被断了,不由得犹犹豫豫起来,想以一己之身力挽狂澜。


    有梨花带雨的,有吟诗作赋的,还有跪下来磕头认错的。


    谁说只有女子会有千方百计讨好人的手腕,男子也会示弱献媚。


    姜姮哂笑,懒得去看这混乱场面。


    信阳心中更气,直接唤来了侍者,要将这群丑角轰出去。


    姜姮懒懒举起杯,小小抿了一口酒,又面不改色地将酒盏放回原处。


    她果然品不来这些杯中物。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眸子,只好去看这副乱糟糟的景。


    忽而,她的目光停在了一处。


    那人是方才出现的,只冷眼旁观着这吵闹,像个误闯入的局外人。


    忽而,他似有所觉般,也抬起了眼,这是一双琥珀般的眸子。


    姜姮冲他笑了笑,这才收回视线。


    原来不是辛之聿,姜姮叹了一口气。


    她有一瞬浮想联翩,以为是辛之聿舍不得她,一路追了出来,追到了此处。


    也是,若是跟了一路,这两三天的路程中,那些卫兵早就该发现他的踪迹了。


    就算未发现,长生殿诸人发现他消失,也会遣人快马加鞭回禀报。


    姜姮单手托腮,略惆怅地想。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心中的思念,泛滥成灾了。


    借着思念,正无趣的姜姮又将视线投向了那站立在不远处的少年。


    其实这人,与辛之聿只有四五分相似——毕竟真正的美人总是相似的。


    只他身材高挑,又同样穿了月牙白的衣裳,姜姮这才在这昏暗夜色中,认错了人。


    乱中,姜姮问:“他是谁?”


    信阳公主还是怒斥这群不知好歹的少年。


    大小杨氏相视一眼,才确定,这位公主是在问他们二人。


    不知是兄长还是弟弟的,压低声音回答:“回小殿下,是南生。”


    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轻蔑。


    “南生?”


    “对,无名无姓的家伙,公主这样唤他,所以我们也都这样叫他了。”另一人答。


    虽说语气更平缓了些,其中蔑视之意却不改。


    “你们嫉妒他?”姜姮挑眉问询。


    这二人齐刷刷变了脸色。


    那更为直率无城府的一人,更是直接提高了声音道:“嫉妒他?”


    像是意识到声音过响,怕引人瞩目,才又低了声,“小殿下不知,这人是个故作清高的。人人都一样,独他装个三贞九烈……”


    姜姮又问:“所以,姑姑最爱他?”


    “小殿下……”那人苦着脸。


    姜姮的每一个问,都出人意料,让他招架不住。


    姜姮早已得到了答案,也就不为难这大小杨氏兄弟了。


    她继续欣赏着这美人,毫不意外,信阳会把他放在心尖尖上。


    她这位姑姑,喜欢健康朝气的男儿,喜欢甜美可爱的女儿,对其他类型的男女,都兴致缺缺。


    但当一个人,美到了雌雄莫辨,漂亮到浑身上下都不再见世俗的浊,只剩神仙般的清,便无所谓风格,无所谓个性了。


    南生。


    她无声地唤了这个称呼,愈发认同自己旧有的观念,这世上美人都是相似的。


    南生与辛之聿有几分像。


    辛之聿又像他。


    ……


    姜姮愣住,面上再无玩闹般的神色。


    她意识到什么,感到了隐约的心惊和迷茫。


    昨夜的事,闹到后来,便闹大了。


    纪含笑未觉得意外,只是嘱咐姜姮,让她不要闹得太过,应清楚记得,此次出宫是为正事而来。


    随后,她简单将准备好的悼词交给了姜姮,又详细交代了一些祭典上的细节。


    姜姮听着,认真记着。


    她身侧的阿蛮,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太子殿下,此次祭典,是由你主祭。”纪含笑提醒道。


    阿蛮只“噢”了一声,却也低下了脑袋,去看纸上的文字。


    纪含笑条


    理清晰,很快就将祭典基本的流程都说完。


    其中牵扯到的几方地方豪族,也一一做了介绍。


    等她离去后,姜姮还在思索。


    她知道纪含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却不知她对这天下之事,了解的如此详细又透彻。


    像是早有准备。


    姜姮垂下眼,捏着手中一纸悼词,细细回忆着,自回长安城后,纪含笑所做的点点滴滴。


    并未有异样之处。


    或许,该论迹不论心。


    姜姮将那纸悼词放在桌上,或许,该用人不疑。


    姜姮想明白了,又拿回纸张,打算老老实实背悼词。


    听见耳边,小猫般的一声声呼唤,是在唤“阿姐”。


    姜姮侧首。


    阿蛮眼带三分哀怨,仿佛她做了天大的错事般:“阿姐今早该是累着了吧?听说,那群翩翩公子被赶出去时,还个个衣衫不整呢。”


    “阿姐的心,当真是冷,翻脸不认人,也不为他们求个情?”


    阿蛮怨妇般盯着她瞧。


    姜姮扑哧一笑,也不在意,轻轻捏住了他鼻尖:“你生什么气?”


    “是怨姑姑未曾好好招待你?”


    第40章 发现(补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听到这话,阿蛮更气了,就凝着眸子望着姜姮,眸中哀怨之色愈发浓厚,像是将溢出来一般。


    姜姮不知其然。


    事情闹大后,信阳也杀鸡儆猴处置了几个人,从那几人嘴中,她听到了闲言碎语。


    是指责。


    不是指责那无理取闹的十余位少年,而是指责信阳和姜姮浪荡、轻.贱、不守规矩。


    因为她们是女子。


    这世人就如此古怪,对男子是这样的宽厚面容,对女子却放上了另外一套枷锁。


    哪怕她们身为公主,比那群大肚腩、厚脸皮的官老爷尊贵了千万倍,也还是要带上这套枷锁。


    更别说,那群淹没在人群之中,无名无姓的女子了。


    姜姮松开了手,举起黄纸。


    她平静道:“阿蛮,我不会去猜你的心思的。你要发脾气,就回你屋中生气去,别在我这儿闹。”


    这话有些冷,有些无情。


    姜钺红了眼,唇都在发颤。


    姜姮继续阅读着悼词,无心评鉴用词用典是否精妙,只囤囵吞枣式的,做着记忆。


    她学不来信阳的豁达,还在生气。


    其实她鲜少会正儿八经生气的。


    但这次,在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后,她的确发了火,更因自己无力更改,而气急败坏。


    这时,这一张黄纸却被用力从她手中被夺去。


    姜姮再定眼瞧时,那纸张已飘落在了地上,中间还有着小小撕裂的痕迹。


    她背到哪里了?


    忘了,算了,到时候照着读。


    “阿姐……”阿蛮气急败坏做了错事,事后,却怕姜姮因此更生气,只巴巴望着她,小声地叫着。


    姜姮神色如常,安静起身,将悼词捡起。


    “阿姐……阿姐!”阿蛮上前,紧紧拉住她的衣袖。


    姜姮不动声色抽出衣袖。


    阿蛮更慌乱,连连去抓,抓得更紧,不给她再甩手离开的机会。


    他的确生气,生气阿姐和一群不干不净的阿猫阿狗混在了一处,也生气信阳公主为老不尊,非要拉着阿姐鬼混。


    但更怕她一气之下,就真不理他了。


    阿蛮慌不择言地解释,声音又轻又细:“阿姐,我错了,我只是气糊涂了,那群家伙胡说八道,说昨夜,信阳姑姑专程找了人,说他们……”


    “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姜姮打断他。


    阿蛮摇头,拨浪鼓似的:“不信,我不信的!他们嚼舌根,是他们该死。”


    又一声声的“阿姐”。


    “你该信的,昨夜信阳公主的确广邀城中风流公子,为我接风洗尘。”


    姜姮慢条斯理地道,那双好看的浅色眸子,似冬天的冰棱子,凉得阿蛮浑身发颤。


    他喃喃自语般,唇动了许久,还是未说出声。


    姜姮不紧不慢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来,似笑非笑地问:“这又如何呢?”


    她带那一张悼词要走出屋子。


    听到身后阿蛮道:“那他们该去死的。”


    姜姮顿足转身,见阿蛮双眼通红,像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们怎么招惹你了?”


    她真切地感到好奇。


    阿蛮上前。


    这个半大少年在快速生长中,不过小小半年,他又窜高了一些,已经无需仰起头,就能平视姜姮。


    姜姮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阿蛮的双手已紧紧扒住了她腰背处的衣服料子,脑袋垂下,埋在她的肩上。


    姜姮被严严实实地抱住。


    “他们还惹你哭了?”姜姮故作诧异地道。


    阿蛮果然哭了,还发出着低低的抽噎声。


    她左肩处的布料也湿了,就粘在肌肤上,是又轻又薄的一层,她能轻而易举地感知到,泪水的温热。


    “阿姐……”阿蛮将她抱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揉碎。


    “轻点……你想勒死我?”姜姮声中含笑。


    “不松开。”阿蛮嘟囔着,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姜姮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姐了。


    即使阿蛮又哭又闹,还缠着她不松开手,她也依旧耐着性子,等他哭过闹过,才继续问:“你这次又发什么鬼脾气。”


    “阿姐……那群人配不上你的。”阿蛮窝在姜姮怀中,因为刚哭过,面上还泛着略微的红,像是不好意思。


    但他的话语中,却毫无羞涩之意,“一群不干不净的废物,连给阿姐提鞋都不配,又怎么值得你去看他们一眼呢?”


    姜姮听乐了:“的确看不到了,都被赶出去了呢。”


    阿蛮坐起身:“阿姐,我认真的,一想到他们的名字要和你一道出现在别人口中。”


    “我就……”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她。


    眼下姜姮心情极好,便爽快地点了头:“你说吧。”


    “我就觉得,他们都该去死。”


    无论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是那些管不住说闲话的人,都该被割去舌头,砍下脑袋。


    甚至他觉得,天下人应该将阿姐供起来。


    菩萨身前,不能高语。


    菩萨之名,不可言说。


    姜钺是认真的。


    寻常口吻,专注神色,不带怒火,没有冲动。


    姜姮却只是笑了笑,捏了捏他的脸颊:“不行啊,天下人那么多,都长嘴了,都死不行的。”


    “有两个好法子,你且听听。”


    “一,杀一儆百,杀了那一两个闹事的,其余人心中皆惴惴不安,便不敢胡说八道。而恐惧,也是一种惩处。”


    “二,你只管自己的活法,不要在意他人视线,你站得越高,活得越好,他们会死在自己的记恨和你的淡漠中。”


    将话说出口,姜姮也理清了自己的思绪。


    对于这天下人的指指点点,信阳的确豁达,却不止有豁达。


    信阳公主是选择了第二条路径,她依旧我行我素,纵情美色,随着银钱从封地运往这座富丽堂皇的公主府,便有越来越多的美人争先恐后来到这座府邸。


    人人都能看到、听到她的风流韵事,即使不想听,不愿听。


    只是她站得还不够高,于是,还会有人疯狂地冲上前,想要将那副枷锁套在她头上,以证实自己的正确。


    但姜姮却觉得,选第二条路径,还是有些憋屈。


    “可以都选吗?”阿蛮出声。


    他重复道:“我要都选。”


    要杀一儆百,也要我行我素。


    要让所有人都畏惧他们,也要所有人屈服于他们的权势之下,只能仰望,只能臣服。


    姜姮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门,答:“当然可以。”


    只是,一个危在旦夕的储君和朝不保夕的公主,是没办法两条路都选的。


    姜姮垂眸思索。


    不


    知此次她带着阿蛮出了长安城,宫中又有何异动?


    连珠的信,是在姜姮一等人到了常山郡的第三日到达的。


    此时,离他们出宫,已过去一周。


    信中将前朝后宫的事分别记录,又按事件紧要程度,由上至下排序。


    姜姮细细看了,觉得都是琐碎小事。


    唯独一件事,被她仔仔细细看了两回,孙夫人进宫拜见了殷皇后。


    这位孙夫人,正是孙玮如今的妻子,也是殷氏族人,按亲缘关系来说,姜姮还能勉强叫她一声表姐。


    连珠在事件下方用红色小字标注:此事低调,尚不知孙夫人进宫,是为何事。


    无非是告状。


    阿辛砍了他一条手臂,断了他前程。


    夫妻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见自己的富贵日子到了头,不就得怨怪那毁了她好日子的人?


    只是不知,殷皇后会有何反应。


    殷氏族人,到了这一代,大多是平庸无为之辈,也就一个女婿孙玮,能被夸一句人中龙凤,曾经。


    姜姮将这事,当笑话看过。


    随后,她就将这页纸放在了一旁。


    她看到了第三份书信。


    这是除了前朝和后宫这二者之外的,第三份书信。


    姜姮意外,下意识觉得,那份书信必然异常重要。


    否则,连珠不会格外再将此事分出来,记录一份,送到她眼前。


    姜姮接过书信,利落地打开,见到里头的一行文字后,悄然无声了。


    良久后,她将那只记录了一行文字的纸张扔在一旁。


    自顾自起身,半躺在贵妃椅上。


    “呵……”


    姜姮冷笑一声。


    得知姜姮独自去见了常山郡太守后,纪含笑连忙赶回公主府中。


    只见这位年迈温和的太守一脸苦色的从房中出来。


    纪含笑不知全貌,不好多语,又因信着姜姮,便故作深沉道:“还请大人多多费心。”


    太守擦着额上的汗,连连作揖:“必然的。臣回府衙后,便立即叫人广贴告示,再派出三班捕快,务必让殿下心安。”


    纪含笑不知此事竟如此要紧,掩盖住心中的诧异,亲自将老太守送出公主府后,才去见姜姮。


    她直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姮躺在榻上,一头青丝凌乱散开,红裳坠在地上。


    她挪开了落在面上的,记载着悼词的,薄薄黄纸,神情恹恹。


    她平静缓和地道:“纪含笑,他真可恶。”


    “本宫待他如此周道,可他不知好歹,非要从长生殿逃出去呢。”


    是少年阿辛。


    纪含笑反应过来后,微微蹙起了眉头。


    姜姮又笑出声,轻松淡然的模样。


    “无妨,本宫拜托了太守去找他,也派人回了京城去搜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如何,我都能见到他的。”


    纪含笑静静地注视着她,并未指责她此举是大动干戈,也未劝她冷静思索。


    她只问道:“他真就如此重要?”


    姜姮一怔,缓缓扬起了身,虽说还是坐没坐相,姿态随意,但神色认真许多。


    纪含笑又问:“是非他不可吗?”


    “姜姮,你的真心,也给了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