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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邬长筠被塞到车后座,张易安和其中一个手下将她夹在中间。


    出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


    张易安见她毫无畏惧的眼神,拽住她的头发:“说两句好话听听,指不定老子能让你少伺候两人。”


    邬长筠凝视着眼前这道貌岸然的畜生:“好啊,你靠近点。”


    张易安没敢,谁知道这疯婆娘会不会再咬自己一口。他攥紧头发来回晃动她的脑袋:“别给老子耍花样,等会,有你好受的。”


    邬长筠笑了:“多好受?”


    张易安见她这这副表情,火又冒了上来,一巴掌猛地扇过去。


    邬长筠倒在左边他的手下怀里,臭烘烘的男人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直犯恶心。


    邬长筠直起身,看向车窗外,车缓缓驶离闹市,不知要往哪去。


    不管哪里,都是他们的将死之地。


    疼吗?当然疼?


    可她最会忍了。


    这些年挨过多少打?数都数不清。


    当年被余老头打,好不容易杀了人逃出来,又被骗卖到妓院做杂事,老鸨打自己,年纪大的丫头打自己,心情不好的妓.女也打自己。就连后来跟祝玉生学戏,也没少被罚。


    这身硬骨头,生生是揍出来的。


    张易安抓住她的头发粗鲁地把人拽过来,邬长筠顺着劲一头撞上他的鼻子,男人顿时鼻血直流。


    张易安手捂住鼻子,骂了一句,抽出刀,刚要扎下去,车子一个急刹,他身体前倾,一刀子插进手下的大腿上。


    “啊——”手下疼得腿直抖。


    张易安拔出刀,骂前头开车的手下:“你他娘的会不会开!要晃死老子!”


    “爷,前面。”


    张易安往前看去,只见自己的车头前堵了辆车。


    “好像是杜老板的车。”


    话音刚落,前车下来个人,是杜召的手下,白解。


    “妈的,又要干什么?”张易安赶紧放下刀,吩咐手下,“看着她点。”


    “是。”


    他理了理衣领,下车迎过去。


    邬长筠在后座看着,见白解同张易安说了几句话,张易安忽然僵硬地笑起来,点了几个头,便往自己走来。


    他打开门,收敛了些恶气:“你走吧。”


    邬长筠坐着不动,走什么?这口气还没出去呢。


    白解见人没反应,喊了一声:“发什么愣,快下来。”


    邬长筠不满地下车,同张易安对视,只见他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坐到车里,让手下开车走了。


    邬长筠径直朝白解走去。


    “是爷救了你,还不快去谢谢,说点好听的,别那么刚硬。”他还没说完,就见邬长筠忽然从自己身旁过去,疾跑起来,冲上了驾驶座,“欸!你干嘛!”


    “站住!”白解追过去,没来得及阻止。


    邬长筠一脚油门,车子狂飙出去。


    后座的杜召按住椅背,看向前面发疯的女人:“干什么?”


    邬长筠没理他。


    一个大弯过去,张易安的车出现在视线里。


    杜召立马懂了。


    眼看着邬长筠又提速,他双手抓稳,看车子直直撞上前车的后屁股。


    张易安的车停了下来。


    一下哪够,邬长筠要倒车,再撞上去。


    手刚落在挡把上,一只温暖的掌心覆了过来,握住她冰冷的手,是杜召:“冷静点。”


    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拿起副驾驶下的棍子,下车直冲前车去。


    “匡”的一声,车窗玻璃被砸了个稀巴烂。


    她又砸了第二下。


    第三下。


    吓得里面的人抱头躲到另一边。


    邬长筠拉开车门,把张易安拽了出来,操起棍子猛打下去。


    杜召坐在车里,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小姑娘,挺虎。”


    白解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见这一场景,直接呆住了。


    张易安无处可躲,抱头躺在地上,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打断了。


    手下赶紧下来拉,邬长筠又反过来打他们。


    白解见她下狠手,过去请示杜召:“这……把人打死就不好了。”


    杜召没说话,下了车,走到跟前:“行了。”


    邬长筠不理他。


    “别打了。”


    还是不理。


    杜召冲天发了一枪。


    这才停下。


    邬长筠也打得舒服了,丢了棍子,跑到杜召身边,酝酿下情绪,挤出眼泪来,抬脸梨花带雨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是他先侮辱我。”


    杜召最怕女人哭了,见她眼泪涟涟的,凶了句:“不许哭,滚后面去。”


    邬长筠立马收住眼泪,站到他身后。


    张易安的手下扶着人起身,他鼻青脸肿、瘸着腿走过来:“杜先生,您别管,让我打死这臭娘们。”


    杜召单手半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手转着枪:“三个大男人,为难一个女子不太绅士吧。”


    张易安知道此人底细,心里暗骂:老军痞子,还扯绅士,去你娘的。嘴上又客气地说:“您看我这伤,谁欺负谁啊?”


    杜召道:“女人家,能有多大劲。”


    张易安没想到他这么护短,这贱人什么来路?让他这么护着?如果认识,刚在花阶门口怎么就让自己带人走了?他心里迷惑又郁闷,正恼着,看到躲在杜召身后的女人,对自己笑了起来。


    这一笑,叫他火更大了,咬牙切齿、一瘸一拐地要上前。


    邬长筠又躲得深一点,轻轻揪住杜召的衣服。


    白解见人过来,掏枪对着:“这位,不知哪家的少爷,别冲动。”


    张易安举起双手退后:“好说,好说。”


    邬长筠又出来些,朝他挑了下眉。


    赤裸裸的挑衅!张易安快爆炸了,无奈又动不了她,胸闷气短,仿佛下一刻就要咳血。


    杜召把邬长筠拽过来,推到前面。


    什么意思?她正以为杜召要把自己交出去,却又听他道:“把人打成这样,不道个歉?”


    张易安牙齿都快咬碎了,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声说:“不知道是杜先生的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小姐。”


    见邬长筠不吱声。


    杜召又开口:“你呢?人家都瘸了,不说两句?”


    邬长筠转身看他,眼睛红红的,又一副要哭的表情。


    杜召看到眼泪就烦,知道她是装得,但见人这一脸血,松下口:“行了,走。”他转身往车上去,对白解道:“明天给小少爷找个好医生。”


    “是。”


    邬长筠跟上杜召,走几步,回头看张易安。心想:算你们走运,保下几条狗命。


    眼角的泪还挂在脸上,又冲他笑起来。


    啊啊啊啊啊!狗仗人势的东西!


    张易安气得直跺脚,还瘸着,这么用力一踩,更疼了。


    白解忍俊不禁,故作淡定,背着手过去招呼人:“小少爷是哪位老板家的?”


    ……


    邬长筠坐到杜召旁边,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不好好唱戏,跑那去做什么?”


    “也不是天天都唱的。”


    “不谢谢我?”


    “是你非要救的,我可没求你。”邬长筠斜眼看他,还是说:“谢谢杜老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你这嘴,难怪会被打。”


    “是他先侮辱我,说唱戏的下九流,我下九流,听我戏的您叫什么?”


    杜召轻轻笑起来:“贫嘴。”


    他掏出块方巾递过去:“擦擦。”


    “再次感谢杜老爷。”


    “这会知道嘴甜了。”


    “气出了,心情好,自然甜了。”


    白解上了车,对杜召道:“他老爹叫张达,开家具工厂的。”


    “没听过。”


    “我都安抚好了。”


    邬长筠闻言,也对他道了声谢。


    “不客气。”白解想起她刚才打人的那个架势,只觉得帅,“不愧武旦,会打。”


    “过誉了。”


    白解“噗呲”一声笑出来,看到杜召严肃的眼神,又敛住笑,一本正经地注视前方。


    杜召问她:“住哪里?”


    邬长筠说了地址。


    “送她。”


    “好。”


    车子缓慢启动。


    “我刚看了下,车子撞挺严重,”白解又想笑,憋住了,“坐稳了。”


    杜召瞧向邬长筠,见她正擦着脸上的血:“我这车,你怎么赔?”


    “送去修,我付钱。”她忽然皱眉,看向杜召,“大概要多少钱?”


    真是冲动!后悔了。


    “也就几百块吧。”


    邬长筠愣了一下,低落地说一声“好”。


    杜召见她严肃的表情,不禁笑了:“逗你的,一辆破车而已,不值钱。”


    邬长筠一脸认真:“我会赔的。”


    “你这小眼泪说掉就掉,不该唱戏,应该去演电影。”刚说完,他忽然想起了霍沥的话,捏住邬长筠的下巴,将脸转向自己。


    很漂亮的一张脸,漂亮,而不俗。


    相貌其次,主要这性格,够劲。


    无论应付谁,都恢恢有余。


    “跟我去趟昌源。”


    “干什么?”


    “家里老太太过寿。”


    邬长筠明白了。


    “不需要你赔车,”杜召松开她,“一天一百,去不去?”


    “不去。”


    一件事,杜召不想重复第二遍。


    爱去不去。


    车停在巷口。


    邬长筠下车去,走进阴霾的长巷,额头和头顶隐隐传来痛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破相了。


    破相,便上不了台,唱不了戏,挣不了钱了。


    ……


    杜召见人迟迟没回来,对白解说:“走吧。”


    话音刚落,邬长筠就走了回来。


    他降下车窗,笑着看外面的女人:“想明白了?”


    “五百。”


    “行。”


    “一天五百。”


    “你挺敢开口。”


    “你敢给吗?”


    杜召看着她毫无畏惧的眼睛,坚定、美丽、充满欲望:“下月三号早上八点,在家等着。”


    ……


    第16章


    楼下租客起夜,撞见一身血的邬长筠,吓得一激灵,看清人后,小心翼翼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


    租客见她缓缓上楼,又多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不用。”


    黑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租客悻悻离开。


    邬长筠开门进屋,脱下身上脏臭的衣服,去洗了个澡,温水冲在头顶,烫得伤口如刀割。


    血水顺着皮肤流下,一条条红线将她分割成无数片,狰狞又凄美,邬长筠摸了摸额心,伤口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痛。


    屋外有脚步声,朝她房间而来。


    邬长筠仔细听去,声音停在自己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她迅速擦干,套上睡衣出去,开门见人。


    是阿卉。


    阿卉抱住她的腰,低声道:“姐姐,我好想你。”


    邬长筠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把人拉进去,关上门。


    “最近怎么样?”


    “一切照常,”阿卉见邬长筠去拿医药盒,“你受伤了?”再看,她的额心破了皮,又红又肿,“怎么了?”


    “没事,和流氓打了一架。”


    “欺负你了?”


    邬长筠抬头对她笑了:“谁能欺负到我呀。”


    阿卉到她身边:“我来帮你。”


    “好,还有头顶。”


    邬长筠坐下,阿卉轻轻撩开她头顶的发,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地掉眼泪:“很疼吧。”


    “还好。”


    “忍着点,我先消消毒。”


    “嗯。”


    阿卉手轻,并不太痛。


    “周月霖有什么异常吗?”


    “看上去好像没事,但她心思深,想什么旁人也看不出来,不过我看吴妈又鬼鬼祟祟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肯定还是怀疑。”


    “那怎么办?”


    “不怕,让她查。”


    “周月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总是头疼,失眠,最近还有点咳嗽,应该是药物慢慢起了作用,还有,她抽大烟频率也越来越高,之前两三天一次,现在每天多少得都抽上两口,人憔悴得很,眼眶都发黑,不过用脂粉遮住了。”


    “我看得出来,厚厚的一层。”邬长筠沉默了一会,“李仁玉呢?”


    “他最近白天都没怎么在家,说是有个大生意。”


    邬长筠冷笑一声,老东西除了那些肮脏玩意,还能有什么大生意。


    早晚,给他一锅端了。


    “给周月霖的药,要不要下重些?”


    “不用,慢慢来。”


    慢慢来,就像曾经这毒妇吩咐保姆给哥哥李香桐下药一样,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侵蚀她的五脏六腑。


    安插阿卉去李家,本意是要做掉李香岷,让周月霖也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但邬长筠还是心软了。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孩,又有什么错呢,上一代造下的罪孽,不能让一个无辜的孩子承担。


    伤口处理好了。


    邬长筠起身,给阿卉倒了杯水:“我这只有酒和水。”


    “姐姐少饮酒,伤身体。”


    “好。”


    阿卉看向她的书桌,上面放了几本学法文和英文的书:“姐姐还想离开?”


    “嗯。”


    “到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我可以照顾你,也能找个粗活挣钱。”


    “再说吧。”


    阿卉不想苦苦哀求,她了解邬长筠的性子,只笑了笑:“我不能出来太久,会被发现,得回去了。”


    “路上小心,”邬长筠到窗口看了眼外面,没有行人,“去吧。”


    阿卉又过去抱她一下,她比邬长筠矮了半个头,仰脸微笑:“你还会来李家吗?”


    “暂时不会,我要离开沪江几天。”


    “去哪里?”刚出口,她又觉得不该问,“那你注意安全。”


    “你也是。”


    ……


    走前,邬长筠得去看一眼师父。


    祝玉生住处离自己并不远,但两人见面总吵架,邬长筠每月只去两三趟,送点钱、吃食和日用品。


    祝玉生正在院内晒太阳,保姆在给他洗刚尿湿的裤子。


    邬长筠进门去,保姆同她打了声招呼,祝玉生看过来一眼,气鼓鼓地又挪开眼,望天去了。


    她早习惯了师父的臭脸,放下带来的东西,从房里拿了条薄毯出来,盖到他的腿上。


    邬长筠蹲下,仰望着祝玉生:“身体怎么样?”


    “死了都不用你管。”


    “那还是要管得,答应给您送终。”邬长筠理解师父的暴躁,去年他出了车祸,腰以下全残,永远困于轮椅之上,普通人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在戏台子上耀眼了几十年的大武生。


    苦闷憋在心里,总是要找个出口的。


    而自己,就是他唯一的出口。


    师哥师姐事业蒸蒸日上,无数崇拜者登门,全国各地巡演,他们成就远高于祝玉生之上,祝玉生是万不敢发脾气的。


    只有自己这个不上不下、他心里的“窝囊废”才能毫无顾忌地泄泄火。


    “我要出一趟远门。”


    祝玉生一听这话,眉头又紧蹙:“干什么去?”


    “赚钱。”


    祝玉生一掌将她推坐在地上:“天天钱钱钱,满脑子都是钱,你是不是没钱不能活了?”


    邬长筠也没起来,就在冰冷又潮湿的青石板上坐着:“不然呢?我不去赚钱,你的保姆钱谁付?吃喝拉撒谁付?靠你那两个声名远扬的好徒儿吗?他们一年来看过你几次?给过多少钱?没有钱,我能活,你活不了。”


    祝玉生抬手指着她:“你个不孝徒,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想着攒够了出国读书去!”


    邬长筠沉默了一会,复又道:“我想读书有错吗?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去做从小就想做的事,有错吗?我就是想离开这片令人厌恶的土地,去更自由、开明的地方,有什么错?”


    “忘恩负义!崇洋媚外!我真是白教你了!”


    “您指望我在戏曲界出人头地,对不起,我从来志不在此,唱戏,只为了活着,为了赚钱,为了摆脱这里的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我没您这样清高,就那么世俗、卑鄙、贪婪、无可救药。”


    “你——”祝玉生气得咳到红脸。


    邬长筠见他这幅痛苦模样,又起身为他拍背:“对不起。”


    祝玉生推开她:“滚,我不要你照顾!带着你的钱滚!就放我在这自生自灭吧。”


    “当初就不该把你带出来,就该让寺庙里的师父好好管教你。”祝玉生气得没辙,去捶自己毫无知觉的腿,“朽木难雕,朽木难雕啊!”


    邬长筠见师父不停打自己,给他跪了下去:“不管怎样,您是我恩师,给了我糊口的技艺,是这个世上,仅存的爱我的长辈。”


    祝玉生不想看她。


    “恩师如父,我虽生性恶劣,胸无大志,继承不了您的豪情壮志,


    但永不弃您。”


    ……


    邬长筠离开院子,大松口气。


    见祝玉生一次,比练功一整天还累。


    她垂头丧气地往家去,刚到巷口,一声汽笛把她的魂给拉了回来。


    是白解。


    邬长筠见后座无人,问他:“怎么只有你?”


    “爷在忙,让我先接你,再去接他。”


    “不是下个月走?”


    “爷说去整两身行头,你这一身,太寒碜了。”


    邬长筠坐上副驾驶。


    白解一边开车一边同她道:“还有,我得给你介绍介绍昌源的情况,叫你心里有个谱。”


    “嗯。”


    “他家姓杜。”


    “嗯。”


    “我的意思是,他家姓杜。”


    邬长筠怀疑他脑子有问题,不解地看过去:“知道。”


    “你没听说过?”


    邬长筠没答。


    “杜震山?”


    “你能不能直说。”邬长筠被他搞烦了。


    “你有没有点常识?”


    “……”


    “独霸一方的旧军阀子啊,后来改旗易帜,归顺国民政府,表面上是被中央控制了,手里兵权还是实的。爷十四岁就带兵打仗了,那威风劲,你是没见过。”


    “不在老家待着,怎么跑来沪江做生意了?”


    “就等你问这句,”白解咂咂嘴,“说起这就伤感了。”


    “你能不能少点废话。”


    “别急啊。”白解慢悠悠地开车,“小日本占了东北,当年爷就想去打鬼子,可上头是和谈政策,攘外安内嘛,忙着跟自己人斗,再加上工业、军业、各种物资、技术都跟小日本差了大截,政府都不抵抗,司令更不肯掺和这事,当年是一架接一架的吵,差点枪对枪了。后来,爷对当权者和政治上的事是彻底失望了,不想再从军,跟家里断绝了关系,自己出来闯荡。”白解叹了口气,“前几年是真不容易啊,那会带着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给人做苦力挣钱,后来慢慢开始做生意,从小贩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邬长筠冷漠地听着。


    白解见她一点反应都没给,问:“你没想说的?”


    “你的意思是,他和家中关系不好,我去了,也得小心着点。”


    白解本想和她一同感慨几句,没想这人如此不懂风情:“我给你介绍介绍杜家的构造吧,这要过寿的老太太是爷的奶奶,亲奶奶,另外还有个姨奶奶,没孩子。爷是正妻所生,同他一母的,还有个大哥和九弟,老大很早就死在战场了,老九现在军校学习,还有两年毕业。司令有十一房姨太太。”


    邬长筠略感震惊:“十一?”


    “对,连过世的正妻,一共十二个女人。育有儿子七个,女儿九个,爷在所有孩子里排第五,嫡系里排老三,前头还有个二姐,大哥没了,他就成了嫡生长子。”


    邬长筠冷笑一声:“真能生,不愧土皇帝。”


    “所以啊,女人多,孩子多,那斗的就厉害了。这么多男丁里,只剩爷和老九没成婚了,人家老九刚满十八,还没毕业,不急。爷自个也不着急娶妻,更不管家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催,主要是为了老太太开心,顺带气气司令。”


    “怎么说?”


    “爷在昌源有个青梅竹马,她爹跟司令是拜把子好兄弟,没占地为王的时候就认识了,一直想撮合两人,那小姐也中意爷,但爷对她没意思,更反对包办婚姻。


    可两人又是一块儿长大的,顾着十几年情谊,骂不得,伤不得。”


    “所以,携我此行第三个目的是挡这位小姐。”


    “聪明。”白解见她又不吱声了,问:“你不会是怕了吧?”


    邬长筠看向他:“子弹打过来,我会往你主子身后躲的。我们死了,你还能活?”


    意思是,死也要拉你们垫背。


    白解闭嘴。


    这天,没法聊下去了。


    ……


    杜召还在刘氏谈生意,白解让邬长筠在车里等着,自己上去摸摸情况。


    她等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才一前一后出来。只见杜召一身西装,梳了个大背头,手里还玩着根雪茄,这气质、做派,真难以想像他带兵打仗的模样。


    杜召坐到后座,看向副驾驶的女人:“伤怎么样了?”


    “疼着呢。”


    “回头看看。”


    邬长筠将脸转向他。


    杜召盯着她额心:“要留疤了。”


    “不会,从前摔过脸,一点印子没留。这口子不深。”


    “好好上药。”


    邬长筠假意笑起来:“放心,就算好不了,也能遮住,不会给你丢人。”


    杜召拍拍腿边:“坐过来。”


    邬长筠没多话,下了车,换到后座。


    杜召从口袋掏出药膏,扔到她腿上:“头顶也擦擦。”


    “谢谢。”


    车停在一家高档女装店前。


    邬长筠看向玻璃橱柜,路过这里多次,从未进去过。这些东西,一件,就够她唱两个月戏了。


    杜召见她不动,走到旁边,忽然牵起她的手。


    邬长筠刚要抽出,杜召更紧地握住:“你现在,是我女人,专业点。”


    邬长筠不挣扎了:“从今天开始算工资?”


    杜召看着她这张贪婪的脸,提了下嘴角,什么都没说,拉人进去了。


    老板见人,赶紧迎上来,哈着腰,恭敬道:“先生,小姐,里面请。”他打量一眼邬长筠的打扮,粗布衣裤,飞刺的布鞋,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女儿,也就是这小脸生得标志,心里暗想:哪来的小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杜召扫了一眼:“把新款拿出来给她试试。”


    “这就给您备去,”老板谄媚地笑着,转身对里头的店员喊:“给先生小姐上茶。”


    一排新款推了出来,立在他们面前,杜召亲手挑了几件,递给一旁侯着的女店员:“帮她换上。”


    邬长筠一声不吭,跟人进去。


    杜召坐在墨绿色绒布单人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百无聊赖地翻着。


    不一会儿,邬长筠换好衣服出来。是一件米白色带立领云肩旗袍,刚好合身,勾勒出盈盈细腰和挺翘的臀。


    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有些晃神。


    自己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平日除了练功服就是戏服,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两件旗袍,还是买了便宜的布拿去小店请裁缝做的。即便她已经攒了不少钱,也不舍得随意挥霍,那一分一毫,都是自己的血与汗,都是靠拚命得来的。


    老板立于边上暗自感慨:果然人得靠衣装,这身一换,土包子变千金小姐了,嘴上却好话奉承着:“小姐气质不凡,衬得这衣裳都高贵了,我们这云肩上的刺绣和细珠都是江南顶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的,您细看这针脚、做工,还有——”


    “行了,”杜召不想听他啰嗦,好看,就买,“换下一套。”


    邬长筠也没明白,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懒得多问,又随人进了试衣间。


    杜召很果断,看一眼,就让她换下一套。


    就在老板以为他全不满意时,听人道:“都包上。”


    三条裙子,三套套装。


    全包上。


    开了个大单,老板合不拢嘴,还送了条丝巾。


    走时,路过一模特,杜召忽然停下,拿下它头顶的帽子,转身戴到邬长筠头上。


    她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被突然落下的帽子遮住,正要取,杜召手又伸到她的后颈,轻轻往下拉一下帽檐。


    俊朗的面庞落入她眼中,先前没仔细瞧,现在看来,这个大高个长得是真好看。


    杜召笑了笑:“真丑。”说完,摘下帽子放回原位,拉上她出去了。


    他们又去了家珠宝店。


    衣服的美丑很好辨别,可杜召对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石头是一窍不通,店员展出好几款,他只觉得大同小异。


    邬长筠戴上一条红宝石项链,朝向杜召。


    好看,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只道:“你自己选吧。”


    “我不懂这些。”


    “样子喜欢就行。”


    邬长筠根据他为自己选的服装,配了对钻石耳环,珍珠发夹和一条低调的蓝宝石手链。


    “可以吗?”她问。


    凑合看吧。


    “再选条项链,”杜召随手指了条满钻项链,“这条。”它的旁边,还放了枚大而耀眼的黄钻戒指,“这个也拿着。”


    店员见他挑中了这枚戒指,心花怒放:“先生真是好眼光。”


    邬长筠伸出手,店员将戒指戴到她手上:“刚刚好,夫人手真漂亮,又白又嫩。”


    邬长筠看向她:“你在说笑吗?我一手老茧。”耍刀弄枪留下的,厚厚一层,指甲还劈了一道。这店家,为了卖货真是什么瞎话都说得出口。


    店员略显尴尬,又说:“夫人手形漂亮,细长还直。”


    邬长筠竖起手,展示给杜召。


    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却说:“包上。”


    店员按捺不住喜悦,嘴角洋溢着收不住的笑容:“先生,这枚戒指要两万块,因为蛋面较大,这个颜色又很稀有,一两年才能收一只,再加上它的切——”


    杜召不想听她废话,对邬长筠说:“戴着吧。”


    店员在柜台里面站着,先是一愣,反应过来高兴地直跺脚:“那我就开单了,夫人真是好福气,遇到这么宠爱您的先生。”


    邬长筠道:“太贵了。”


    杜召俯视她一眼:“跟我要五百一天时候,可没听你说贵。”


    “……”邬长筠闭嘴,又不用自己掏钱,干嘛操这心,他这挥金如土的,将她打扮起来,还不是为了自个的脸面。


    出了珠宝店,又去买了三双鞋,做了个头发,这一遭打扮下来,明艳的跟个女明星似的。


    杜召晚些还有事,置办好一切,便将人送回了家。


    邬长筠将买来的东西全都留在了车上:“这些东西放你这,丢了我可赔不起。”


    杜召笑了:“你是真的精。”


    她空手下车,同他虚伪地笑:“杜老爷慢走。”


    “换个称呼,我叫杜召,字末舟。”


    “那……小召。”


    “你觉得合适吗?筠筠。”


    筠筠……真恶心。


    邬长筠浑身发毛,抓了抓手臂:“老杜?阿召?召哥?”


    杜召也听不下去了:“就叫杜召。”


    邬长筠看他无奈的表情,笑了一下,转身走了:“再见,末舟。”


    ……


    第17章


    早上七点半,家家扑鼻的饭香味还萦绕在曲折幽深的小巷中,尽头,堵着些白茫茫的雾,经久未散。昨夜下了雨,这会儿天还阴着,不时落下几滴雨丝,吓得街边卖馄饨、油条的早点铺纷纷支起大伞。


    烈日灼人也好,烟雨霏霏也罢,阻挡不了底层人民一日的劳作,纷杂的人影在残破的石墙上晃动,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七八十的老妪。


    杜召的车提前十分钟等在路边,车窗开着,清晨冷冽的风拂在脸上,把柔软的黑发浸了层湿气。


    他看着周围热闹的烟火气,是自己住的地方所没有的。


    白解嗅着香味,对他道:“我去买点生煎。”


    “嗯。”


    门一开,涌入更大的凉气。


    卖鸭梨的小姑娘挑着担来到车窗边,小心翼翼地问他:“先生,买鸭梨吗?”


    杜召看向这小不点,脸红红的,瘦弱的右肩被重重的扁担压得塌下去,一对大眼黑溜溜的,充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怎么卖?”


    “一斤十个铜板。”


    “给我拿两斤。”


    “好的先生。”小女孩卸下担子,秤了几个,“先生您看,两斤正好。”


    杜召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弯起嘴角:“好,装上吧。”


    小女孩装好梨,递过来。


    杜召却给了她一块大洋。


    小女孩不敢接:“先生,我找不开。”


    “不用找,拿着吧。”


    “谢谢先生。”小女孩又挑了两个大鸭梨,“送先生两个。”


    “谢谢。”


    “先生再见。”小女孩重挑起担,高兴地走了。


    杜召目送她远去,冰凉的鸭梨还蒙着层清霜,握在手里,凉到心里。


    见多了生死离别、饿殍枕藉,对于某些人来说,热汤饱饭、糊口的生意、一处避风挡雨之所,已经是幸运了。


    真希望有朝一日国家不受外敌欺辱,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


    杜召心里默叹了口气,挪开目光,恰好看到邬长筠撑一把黑伞,从长巷清雾中徐徐而来,一袭清冷的黑裙,硬是被她走得摇曳生姿。


    不怪李群玉会写出“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邬长筠是掐着点下来的,提了个小小的旧皮箱,只装了贴身衣物和化妆用品。


    十分钟前,她才睡醒。近日没排戏,人也闲着,干脆去接了个单,几个小时前刚宰了个六十多岁奸.淫孩童的老畜生,脏血溅到手,害她洗了无数遍,皮都快搓破了。领完赏金回来,夜里三点多钟才睡觉。


    白解见人过来,帮她把皮箱放入车后备箱:“你先上车,我马上就来。”说完,又去生煎铺前等着了。


    副驾驶放着水壶和帽子,邬长筠无精打采地坐到后座,也没同杜召打招呼。


    “吃了吗?”


    她摇摇头。


    “下车,去吃点,中午到琴台镇才停。”


    “不饿,我睡会。”


    两人中间隔了袋鸭梨。杜召见她别过脸去睡了:“昨晚做贼去了?”


    邬长筠没回应。


    白解拿着生煎到后窗问杜召:“来点吗?”


    “不用,走了。”


    白解坐上驾驶位,又听杜召道:“生煎给我。”


    他把袋子递到后头,却见杜召随手扔给了邬长筠。


    腿上一热,她睁开眼看过去:“干什么?”


    “吃完了再睡。”


    邬长筠随手给掸开,靠着窗再闭眼:“不吃。”


    杜召拿起来,又扔还给白解。


    “来一个嘛,香的。”


    “吃你的,开车。”


    白解掏出生煎叼在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句:“就知道凶我。”


    车开出几米远,后面忽然追了个小女孩:“先生——先生——”


    白解看向后视镜:“是在叫我们吗?”


    杜召回头,是刚才卖鸭梨的女孩:“不管她,走吧。”


    小女孩追不上,气喘吁吁地停下,手里抓了十块大洋,是在梨筐里发现的,她一猜就是那位英俊的先生赏的。


    这么多钱,够她吃一年饭的了。


    她望着远去的黑车,喃喃自语:“好人有好报。”


    ……


    昌源在沪江西北方向五百多公里处,昼行夜息,需要两天时间。


    中午,他们到达琴台镇,一个人烟稀少、发展滞后的小乡镇。


    车停在一家饭馆外,老板迎几人落座。


    邬长筠却独自到窗边一小桌坐下。


    白解问:“你怎么坐那了?”


    “哪有拿着钱还吃你们的道理,我自己点。”


    见杜召没开口,白解也不便叫人过来。


    杜召虽长了一张挥霍无度的脸,但在日用和吃食上并不过分讲究,可能是因为年少时行军粗茶淡饭吃惯了,对这方面没太多要求。


    可今日,他却反常地点了六道菜。


    白解再往窗边看去,见邬长筠面前只放了盘炒土豆,还有碗免费的青菜汤,米饭倒是要了两大碗。吃相一点也不淑女,大口扒好几下米饭,才夹一块土豆。


    他只觉得这人真寒碜,赚了主子这么多钱,还这么抠。


    菜陆续上来,四荤两素,杜召敲敲盘子,示意白解给邬长筠送两碟去。


    他心领神会,端着菜高高兴兴过去,放到她桌上。


    邬长筠看向面前的红烧肉和鱼,将它们推远:“谢谢好意,吃人嘴短,烦请拿走,我们各吃各的、各睡各的,除了必要事情,互不干涉。”


    “点都点了,我们吃不完,也浪费。”


    “那是你们的事。”


    “回来,”杜召对白解道,“爱吃不吃。”


    “你不吃就放着。”白解空手走了。


    邬长筠吃饭很快,十分钟不到,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从杜召桌旁过去:“慢点吃,我出去走走。”


    杜召朝她那桌看过去,送过去的那两碟菜一筷没动。


    白解问:“端回来?”


    杜召乜他一眼:“饱了。”说完,也撂下筷子出去了。


    白解最后塞了两块肉:“老板,结账。”


    ……


    下午,换杜召开车。


    白解坐在副驾驶呼呼大睡。


    邬长筠睡了一上午,这会精神来了,一直看外面的风景。


    这一片是平原,茫茫无际的荒地,看不到尽头。


    要是用来种粮食多好。


    杜召开车凶,打弯、提速都比较急,邬长筠跟着左摇右晃,头有些晕,降下车窗透透气。


    杜召通过后视镜看她:“吃那点东西,可别吐了。”


    邬长筠看过去:“你故意的。”


    方向盘一打,一个大弯过去,邬长筠及时扶稳,前头的白解却毫无预兆地被晃醒了,一脸懵:“到了?”


    杜召坏笑了一下:“还早。”


    邬长筠白了他一眼,嘟囔一句:“幼稚。”


    杜召又一个急转,晃得她火冒三丈:“你能不能好好开!不行我来。”


    杜召想起那晚她发疯的模样:“再把我车撞了,真要你赔。”


    邬长筠不说话了。


    杜召看她那憋一肚子气的模样,心里更乐。


    长途无聊,难免发困,逗她一下,实在有趣。


    ……


    傍晚,行至槐州,车停在一家酒店外。


    工作人员慇勤地帮接行李,邬长筠把自己的小箱子拿出来,同杜召说:“我去附近找个小旅馆住。”刚转身,被杜召握住手腕。


    他用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近乎于命令道:“就住这,晚上不安全,不许乱跑。”


    “太贵了,住不起。”


    “我付。”杜召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直接拉人进去,要了三间房。


    邬长筠看一眼价格,倒吸一口气,上前挤开杜召,把自己那间付了:“不用你付,说好的,互不干涉。”她拿上房卡硬气地走了,“明天见。”


    小城没什么旅人,大多房间都是空的,他们三个人的房间连着,杜召在中间。


    邬长筠讨厌久坐,一天下来,浑身难受,在床上躺了会,便去洗澡了。


    难得住一次好酒店,花这么多钱,得好好享受一下。


    她将浴缸放满水,躺进去自在地泡着,真舒服,从头到脚。


    刚躺两分钟,有人敲门。


    她烦躁地起身,套上浴袍去开门。


    是工作人员,推了餐车:“小姐,打扰了,我给您送餐。”


    “免费的?”


    “是的小姐。”


    邬长筠拉开门:“请进。”


    工作人员将牛排、香槟和甜点放好,便出去了:“您慢用。”


    “谢谢。”


    送人离开,邬长筠澡都顾不上泡了,坐下先用美食。她早就饿了,拿起香槟喝了口,味道真不错。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工作人员又去敲杜召的门,将食物送进去。


    他问:“隔壁那位小姐的送去了?”


    “是的。”


    “说什么了?”


    “只问了是不是免费的,我照您说的回答是,小姐便没再问话。”


    “嗯,出去吧。”


    “先生慢用。”


    杜召拿起酒杯,站到窗前看向远方。


    是有免费的餐点,不过都是些干粮稀粥,无滋无味。这些东西,是付费的。


    外面的灯火一点点消失。


    不早了,明早还得赶路。


    ……


    五点钟,天还没亮,邬长筠的门被砸得咚咚响。


    能弄出这般动静的,没有旁人。


    她打开门,一脸嫌弃:“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疯?”


    “走了,”杜召把裙子撂到她肩上,“换上。”


    “现在?”


    “不然我来找你谈心?”


    你有病吧?


    邬长筠卖了个笑,高高地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好的。”


    杜召握住那根手指,把人转了个圈,推进屋:“别磨蹭,给你十五分钟。”


    邬长筠没回应,后抬腿,用脚“砰”一声关上门。


    也许是有什么急事,也许纯粹折腾人,邬长筠不想过问,也没兴趣,她困得很,上了车就睡,再醒来已经近九点了。


    杜召扔了袋包子给她:“早饭。”


    邬长筠一点都不饿,拿到腿边放着,继续打会盹。


    “你是真能睡。”


    邬长筠不搭腔,懒得理他。


    突然车子急刹。


    邬长筠没反应过来,头直直往前座撞过去,杜召手快,一手握住她肩膀,稳住人,一手按在驾驶座上。


    她坐直,头一阵晕眩,听杜召冲白解道:“又怎么了?”


    “前面有人。”


    杜召看过去,是几个瘦弱的小孩,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应该是附近的流民。他收住脾气:“去拿点吃的。”


    白解下车,把干粮拿给他们,还没分完,西边坡上冲下来一群人,瞬间把他手里的食物一抢而空。


    邬长筠看他们狼吞虎咽,边上一个小女孩因没抢到食物手足无措,急得快哭了,她顿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生了几分怜悯,提上身旁的包子要下车。


    杜召嘱咐:“劝你少发善心,老实坐着。”


    邬长筠没听话,推开车门,直奔人过去。


    还没到跟前,不知从哪窜出个小男孩,一把抢走食物,尖锐的指甲划得她手面顿时几道红印。


    白解忽喊:“诶,你们两个别动!”


    车尾传来动静,后备箱里放着的是他们的行李以及给老太太带的寿礼。


    杜召下车,绕到车尾,一手拎一个,将两个正在翻行李的男人扔到旁边去。


    谁料他们中邪一样,闷头又往前冲。


    杜召拿出枪,冲天放了一下,吓得两人抱头后退。


    “老子的东西也敢硬抢,滚。”


    流民怕枪,赶紧跑开,谁料一个不要命的长发男人忽然从后挟持住邬长筠:“我们不要金银财宝,就要吃的,你们留一点饱腹,救救我们。”


    周边的人相继跪下来:“求求你们,救救我们。”


    “我们快饿死了。”


    “求求你们!”


    救助没问题,但杜召讨厌被威胁、被道德绑架,他拿枪指着那挟持之人:“你来拿试试。”


    “你敢开枪,我……我杀了她!”


    杜召笑了,放下枪,坐在车头,悠闲地看着他:“好啊,从哪下刀?”


    “……”男人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背脊漫上一阵寒意。


    “不如,你先卸她一条胳膊。”


    邬长筠盯着杜召,知道他不过逗这男人玩,不会放自己不管,还是在心里把他祖宗十八代全骂了个遍。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闹出别的人命。


    她想起戏院初见,是同现在一模一样的局面。


    邬长筠一点儿也不慌,瞧这男人手抖的,摆刀姿势也不合格,一看就没杀过人,只为饱腹,还罪不至死,便劝说道:“小兄弟,我们带的食物也不多,能给的都给了你们。那位大爷生性残暴,杀人不眨眼。丢了性命,你们指着吃自己人的肉过日子?再说,刀快不过枪,就算你杀了我,逞一时之快,这些男女老少一个都逃不掉。”


    几个流民见他犯傻,急得央求:“老八,快放了她!”


    “别冲动啊,她死了,我们都会没命啊。”


    男人本来就焦灼,听这些话更加心慌。


    邬长筠见他犹豫,接着说:“我们就过个路,井水不犯河水,给你们食物处于仗义,不给也是情理之中,鱼死网破对你有什么好处?”


    杜召手里转着枪,听她一套套的,还挺能唠嗑。


    白解见这群人嚣张,一脚踹倒旁边一个男人:“跟他们废什么话,找死!”


    邬长筠冲他道:“你主子都没开口,你抢什么风头。”


    “我……”


    杜召笑了,站起身:“算了,一帮刁民,走了。”


    白解见邬长筠还在人手里,虽刚受了气,还是问:“那她呢?”


    “让她慢慢聊。”


    “可是——”


    “那小子不敢,”杜召也看出来了,“装模作样而已。”


    邬长筠见男人还不松手,也没耐心了:“放开。”


    “那你有钱吗?”


    钱?


    这就触及底线了。


    邬长筠往远处看一眼,杜召正上车,白解跟在后面也没注意自己。她抬臂,手指迅速插入他的胳膊与自己脖子缝隙处,手掌一转,手腕继而缠上他的小臂,将人抵开。


    等男人反应过来,邬长筠已经钻了出去,还抢走了自己的刀,太快了!他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刀是怎么脱手的。


    邬长筠一脚将他踢倒:“我有钱,你有命拿吗?”接着,甩出刀子。


    男人吓得紧闭眼,未感到疼痛,侧脸看去,只见那刀笔直地插在泥土里,与自己脖子仅有半寸不到。顿时,腿都软了,身下一阵热流。


    邬长筠跟上车。


    杜召倚在座位上睨她:“聊完了?”


    “嗯。”


    白解见那些人都散开了,问:“走了?”


    “嗯。”杜召望向外面的孩子,从口袋掏出钱,随手撒了出去。


    孩子们顿时趴在地上抢。


    得了钱,纷纷朝远去的车鞠躬:“谢谢。”


    车子驶离此地。


    几人淡定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这胆子是真不小。”


    邬长筠理好头发,故意道:“好害怕呀。”


    杜召听这口气,不禁笑了。


    “吓死了,心都快跳出来了。”


    “是么,我摸摸。”


    邬长筠知道他就是嘴上说说:“好啊。”


    杜召瞧她这嘴硬样,干脆配合表演,手伸过去。


    邬长筠一巴掌打开他的手,瞬间变了脸,闭目养神:“睡了。”


    杜召抓住她的手腕把人拽过来:“睡什么睡,起来说话,刚才不是挺能聊。”


    邬长筠要甩开他,不敢用功夫,怕暴露,只能用蛮力:“放开,疼死了。”


    “不放。”


    “你跟白解慢慢聊。”


    “他没意思。”


    “我也没意思,”邬长筠挣脱不开,手腕被勒得通红,“你松不松!”


    “气了?”


    邬长筠猛地往后使力,杜召力气更大,轻松又将人拽回来,邬长筠没撑住,直接趴到他身上。


    “看着挺瘦,力气不小。”


    邬长筠见他欠揍的模样,一拳挥过去,却及时被杜召拦住,他眯眼看眼前暴跳的人:“粗鲁,慢了点,再来。”


    邬长筠还真上另一只手,两人缠打在一起,车子也跟着晃动。


    虽没动真功夫,但邬长筠感觉得到这男人有两下子,至少速度很快,哪天正儿八经打一场,胜算也拿不准几分。


    她被束缚住,一动不能动,两人只有一寸之距,屈辱又暧昧。


    白解偷瞄一眼,这角度,快亲上似的。


    他轻咳了一声。


    杜召起身,轻蔑地笑了:“跟我打,你还欠点火候。”


    “这施展不开,出去打到你哭。”


    连白解都笑了。


    杜召有意思地看着她,还真是口出狂言:“那我可等着,能让我哭,我叫你祖宗。”


    ……


    下午五点半,车停在杜家大宅前。


    门口乌泱泱的,从姨娘到下人们,全都侯着。


    杜召先下车,白解跟在后头。多年未见,众人对他是嘘寒问暖。


    邬长筠坐在车里头看着一个个虚伪的面孔,也不知其中多少真情在。


    杜召转身拉开车门,手伸了过来。


    戏,开场了。


    冰冷的脸庞瞬间浮上一丝微笑,她搭上杜召的手,下了车。


    众人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从上到下打量着这位玉貌花容的小姐。


    额心的伤痕未淡去,先前用笔蘸口红,在它之上画了朵细长的淡红色花钿。她身着一条淡橙色绒锻长裙,袖口领口皆精密蕾丝编制,并不招摇,妆容也干净清淡,看上去像个腹有诗书的名门闺秀。


    “阿召啊,这位小姐是?”


    邬长筠上前一步,立到杜召身侧,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只淡笑。


    话,得让他说。


    “我女朋友,邬长筠。”杜召覆上她的手。


    众人目光自然随之而去,看到女人手上夺目的钻戒,在啼血残阳之下,闪闪发光。


    ……


    第18章


    这小脸、身段,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四姨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偷瞄旁边的姐妹两眼,抢先开口奉承道:“到底是沪江水土养人,瞧这位小姐生得,真应了那句肤如凝脂。”


    七姨太也跟道:“阿召看上的姑娘,错不了,这么站一块还挺般配。”


    “阿召就是大气,瞧这戒指,真漂亮。”


    你一言我一语的,真聒噪。


    杜召虽离家多年,与老爷有分歧,但在家中军中曾位高权重,过去的形象根深蒂固,现在老小也有忌惮,都紧着好话说,上赶着巴结巴结。


    邬长筠心里一笑,这一个个漂亮的马屁精,那杜老爷子怕是成天听不过来的甜言蜜语,怎么没被腻死。


    “小姐是哪里人?多大啦?家里做什么的?”


    杜召冷冷看了三姨太一眼:“要不你派个人去查查?”


    三姨太向来嘴快,说话不过脑子,意识到惹他不高兴了,目光躲闪过去,瓮声瓮气:“不用不用,我就是关心关心。”


    二姨太道:“老爷在里面等着,快去拜见吧。”


    “嗯。”


    邬长筠被杜召挽着手,从众人之间过去,迈过高高的门槛。


    按理来说,新人上门应该挨个叫人才是,看来,杜召是丝毫不把这些姨太太放在眼里。


    原因,邬长筠清楚。


    白解曾嘱咐过她,定不要在杜召面前提及他的母亲,说是杜夫人受不了杜震山一个接一个姨太太娶,得了心病,成日闷在屋里抑郁寡欢,最终自杀了。


    杜家儿子七个,在世的仅剩五个,老二在外立门户,老九尚在军校,这会儿只有老六和老八在。九个女儿,嫁出去了六个,还剩三个未成年的也来门口迎接了。


    杜召同他们关系并不亲。杜家儿女自小都由家庭教师教学,杜召和他们不同师,学的科目也不一样,且十四岁就跟着杜震山上战场了,统一后,他又入讲武堂学习两年,大多时间都不在家,再加上年少带兵,赫赫战功,兄弟姐妹们自然受慑,如今又两年未归,皆不敢上前主动说话。


    但杜召对手足倒是没姨娘那般冷脸,揉了揉跟在身旁的十一妹脑袋:“长高了。”


    十一妹只笑笑,没敢回话。


    杜宅是真大,从大门走到前厅,足足三分钟。


    虽说关系僵,但杜司令还是要拜见的。应下这门差事后,邬长筠在沪江打听了一番杜震山这个人,听说他为人暴戾,杀人无数,原本有十四房姨太太,现在只剩十一房,那三个,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邬长筠并不怕这个坏老头,虎毒不食子,再说杜召这脾气,也不是好惹的,他带来的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怕不是要把杜家房顶都给掀了。


    杜震山同杜夫人坐在正厅,这是他的第二位太太,四年前才娶的,一个富商之女,比杜召不过大七八岁,身穿深红色牡丹纹宽松长褂,脚踩绣荷布鞋,端正地坐着,脸上是恬淡的微笑。


    一旁的杜震山又是另一派景象了,他一身长褂,手里拿了根细长的烟筒,微微低头,翻着眼看来人,两道深深的八字法令纹直抵紧抿的嘴唇,嘴角不时透个缝,吞云吐雾。


    杜召携人走近,叫了声“司令”。


    司令,不是爸。


    这关系,果然严峻。


    杜夫人笑道:“阿召,我们这日盼夜盼,终于把你盼回来了,这一路还好吧?”


    杜召看向这后娘,只点了个头。


    邬长筠见杜震山盯着自己,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枪杀人。谁知他忽然笑着起身迎上来:“阿召啊,回来了。”他拍了下杜召的肩,“呦,瘦了。”


    “嗯。”


    后面站着的二姨太主动介绍:“小召还带了个女朋友回来。”


    邬长筠借话叫了声:“司令好,夫人好。”


    杜震山又盯向旁边的邬长筠,声音冷下几分:“嗯,舟车劳顿,你去安排小姐住下,我与阿召说说话。”


    二姨太赶紧应下:“好。”


    杜召却没给他面儿:“我去看看奶奶。”


    “也好,她老人家一直念叨着你,去吧。”


    刚走,杜老爷又叫住他们:“等一下。”


    两人停下。


    “你,留下,我有话问你。”这话,对的是邬长筠。


    邬长筠松了杜召的手:“好。”


    “有什么话等会说,”杜召又牵起她,“司令慢慢抽着,我们先不打扰了。”


    杜召拉人直接走了,邬长筠回头又看沉着脸的杜震山一眼,礼貌性地点了个头。


    一路上,下人们都低头打招呼。


    七绕八绕,来到一个偏院,没那么多人,但种了满院子的花。


    杜召快步入门:“奶奶——”


    里面的老太太坐在塌上,看到孙儿进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张开手臂迎他:“阿召啊,你还知道回来,可想死我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杜召上前抱住老人:“对不起,一直没回来看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说那些。”老太太看到杜召身后的邬长筠,松开他,“这位是?”


    “我女朋友,带回来给您见见。”


    邬长筠上前一步:“奶奶好,我叫邬长筠。”


    老太太打量她一眼,伸出手:“来来来,到我身边坐。”


    邬长筠坐过去,老太太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着:“真漂亮的丫头,好啊,这小子眼光不错,你多大了?”


    “十九。”


    “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这个问题……没提前对,只能让他答。


    邬长筠故作娇羞,低下脸去:“奶奶,这得问他了。”


    杜召说:“还不急。”


    “哪能不急,你都多大了,还不赶紧让我抱上孙子,要抓紧!”


    杜召笑笑:“好。”


    ……


    老太太腿脚不方便,每天都是差人送了饭到屋里吃,今日特意叫人扶去了饭桌。


    姨太们没资格上桌,分别在各房内用餐。这一桌子,只有老太太、杜震山和杜夫人,其余便是些同辈。


    杜老爷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暴戾,他在家人面前还是很和善的,说说笑笑,还亲自给别人夹菜,就是明显不待见邬长筠,全程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连看一眼都没有。


    也好,省得应付了。


    饭后,杜召陪老太太聊天去了。邬长筠自己在屋里待着,到底在别人家,她没有早早歇下,坐在桌前发呆。


    果然有人来看她。


    邬长筠听见敲门声,过去开门,是杜夫人:“夫人。”


    “还没歇下吧?”


    “没有。”


    “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下人说,别客气,当做自己家一样。”


    “好。”


    “阿召不在?”


    “去奶奶那了,”邬长筠觉得她有话要说,顺着提议:“您进来坐坐,喝杯茶。”


    夫人应下来:“好。”


    两人坐在桌前,邬长筠替她倒茶,见她一直摸肚子,才注意到隆起的腹部:“您有孕了?”


    “是啊,”夫人一脸慈祥地看着肚子,“他们都说八成又是个千金,老爷喜欢男孩,我倒觉得皮,喜欢女孩。”


    邬长筠将杯子递过去:“温的。”


    “好,”夫人抿一口,问道:“你和阿召认识多久了?”


    “几个月。”


    “那时间不长,看你的气质,是读书人吧?年纪瞧上去也不大,还在上学?”


    邬长筠坦白:“我是唱戏的。”她曾问过杜召是否要隐藏这一身份,他说不用,是什么就说什么。


    夫人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


    “我也爱听戏,你是青衣还是花旦?”


    “武旦。”


    “那是难得,师从谁?”


    “祝玉生。”


    “我倒听说过此人,可惜没听过他的戏。”


    “家师出了意外,已经退隐了。”


    “你也要小心才是,耍刀弄枪,难免会受伤。”


    “会的。”


    “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的好,就在家好好照顾阿召,虽然他有婚约,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父母口头说说的,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讲究自由恋爱。”


    邬长筠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试探自己反应,也配合演起来:“婚约?他没跟我说过。”


    “是嘛?”夫人覆上她的手,“那丫头性子柔,家里的掌上明珠,受不得挫,又是世交之女,自小一心嫁给阿召,这次他带你回来,免不得遇见,你可要避着她点。”


    “我会让着她的。”


    夫人见她大大方方的,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放下茶杯:“那你们早点休息,时间也不早了,明日再聊。”


    夫人起身。


    邬长筠也跟着:“您慢走。”


    关上门,邬长筠又回去坐下,无聊地用手指蘸水胡乱在桌上画着,有些疲倦,想躺着歇会,往卧室去,刚到床边,被躺在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演得不错嘛。”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杜召枕着胳膊看她:“她进来的时候。”


    “一点声音都没有,鬼魂一样。”


    “晚上可别提,这宅子里还真闹过鬼。”


    邬长筠不信那些:“下来。”


    “干什么?”


    “我要睡觉了。”


    “睡呗。”


    “你在这我怎么睡?出去。”


    “这是我房间。”


    “……那你带我来这个房间住下。”


    “我爱带哪带哪。”


    邬长筠盯他几秒,忽然躺到旁边:“路上说好了,只做戏,不逾距,正好,看看你定力。”


    杜召见她一副死猪样,翻身下床。


    “你去哪?”


    “客房。”杜召替她关上灯,低着声嘱咐:“小心点,真的闹过鬼。”


    邬长筠蒙头睡去,什么神神鬼鬼的。


    遇到自己,都得叫声奶奶。


    ……


    宴席摆在后天。


    为庆老太太寿辰,连着三天请戏班子来杜府唱堂会。


    七点钟,吱呀的胡琴便响了起来。


    杜召天亮就出门了,安排人给邬长筠送早饭来房间,用完后,她就一直在屋里待着,听外头的唱戏声。


    开场唱的是《牡丹亭》,那嗓子婉转敞亮,腔正声高,八成是位名角儿。小元翘那杜丽娘什么时候能有人家这三四分,也就出头了。


    正听着,白解来敲门,说杜召回来了,在前院,让邬长筠也过去坐坐。


    弯弯绕绕的长廊上挂满了红灯笼,庭院里布满奇形怪石,下方池水清澈,游着肥美红鲤。


    走着油亮平整的石板路,耳边,是风穿花墙的呼呼声。


    七拐八拐,终于来到前院。


    戏台子下人山人海,除了老太太不在,仿佛杜府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赶来凑热闹了。


    白解领邬长筠到杜召旁边坐下,只见他仍身着西装,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不像是在自己家,倒像个矜贵的客人。


    刚坐下,杜召拉过她的手握住,搁在自己大腿上。


    假意微笑:“来了。”


    “嗯。”


    杜召看向戏台,身子朝她偏去:“学学。”


    “我是武旦。”邬长筠抿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我能做的,她定不能做,她能唱的,我未必不能。”


    “这么嚣张。”


    “你又不是没看过我的戏。”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要不送你上去唱一首?”


    “不唱。”


    “怕了?”


    邬长筠也凑近些,嘴巴靠近他的耳朵:“我怕砸场子,以后这个戏班还怎么混?”


    两人窃窃私语,你侬我侬的,众人不免再看过来,瞧瞧什么样的绝色能让当年叱吒风云的杜少帅如此宠着。


    大多人表面上是尊重她的,可总有些没脑子、还话多的蠢货。


    五姨太坐在后面,忽然开口:“听说邬小姐是唱戏的,何不借今日搭台,来上一段,阿召看上的人定有过人之处,想必邬小姐也是位功夫了得的名角儿。”


    这话,自己同她开开玩笑也就罢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又有别的意思了。杜召看都没看五姨太一眼:“她是来陪我参加寿宴的,不是来给你表演的。”


    邬长筠沉默,任他应付。


    五姨太笑道:“哎呀,唱两嗓子而已,别那么小气嘛。”


    “你曾是跳舞的,要不到前头来给我们舞一段助助兴?”


    “你——”五姨太不说话了。


    “别那么小气,”杜召重复她的话,轻蔑地笑了一声,“一个妾,也敢这么跟我说话。再多一句嘴,绞烂你的舌头。”


    五姨太的儿子杜兴看向杜震山,只见他一言不发,就任由杜召辱自己的母亲,他心中愤懑,起身替母亲出头:“再是妾,也是长辈,哥哥怎么能如此目无尊——”


    话没说完,杜召松开邬长筠的手,把人从后拎到面前,一巴掌甩过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了。”


    五姨太见状,赶紧上前拉住儿子:“别乱说话,走了。”


    杜兴捂住左脸,搡开母亲:“你为了一个戏子打我,她这么个卑贱的人,连妾都不配。”


    谁料,右脸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众人见状,皆大惊。


    邬长筠站了起来,手心火辣辣的,轻甩了甩手。


    杜兴挨了她这一巴掌,自然不让,暴跳起来,指着她怒喊:“你敢打我!你是个什么东西!”


    邬长筠淡淡道:“我是你嫂子,打个出言不逊的弟弟怎么了。”


    “一没过门二没订婚,你也配!你个低贱的戏子。”


    邬长筠竖起手:“抱歉,你高贵的哥哥跟我这个低贱的戏子求婚了。”


    她摘下硕大的戒指,塞进杜召手中,忽然又一巴掌甩了过去,打得杜兴嘴角出血:“冲你这句话,再赏你一巴掌。”


    ……


    第19章


    白解在远处看着,心提到嗓子眼,暗叹一声:她是真不要命啊。


    杜召也怔了下,这两巴掌够干脆,头一回见女子如此飒气,瞧那嚣张气焰,还真是肆无忌惮。


    杜兴气得眼都红了,转过脸来,扬手就要打她,又被五姨太拽住:“阿兴,别冲动,别冲动,算了——”


    杜震山忍了许久:“行了,闹什么闹。”


    杜兴哪还听得进去,突然拔枪,刚要对准邬长筠,手腕一痛,枪脱手了。


    太快了,他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见杜召持枪反指着自己。


    杜震山黑了脸,为个女人兄弟反目,成何体统。周边立几位身着军装的部下,虽是杜震山的人,却都从前在战场与杜召并肩过,不论出于忌惮还是情谊,都没人愿出头。


    五姨太见状,挡到人前:“阿召,他年纪小,做事冲动,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姨娘替他跟你道歉。”见杜召拉下保险,朝杜震山跪过去,“老爷,老爷您救救他。”


    杜夫人也求情:“老爷,客人还在。”


    “大喜的日子,一个个像什么样,”杜震山吐出口烟,“都别闹了,阿召,让着点弟弟。”


    杜召看着眼前满头大汗的杜兴:“我要想动你,还用不着枪。”他放下手,将枪塞回杜兴手中,冷冷道:“这么多年白学了,枪,拿稳了,别再被抢走。”


    杜兴手指微颤,只觉得屈辱。


    五姨太赶紧拉人离开。


    杜召回身,把钻戒重新戴到邬长筠手上:“别再摘下来。”


    “好。”


    “带你出去逛逛?”


    “好呀。”


    杜召拉着她从杜震山和杜夫人旁边过去,点了个头示意,直接往大门去了。


    人还没走远,杜震山挥臂一把扫过旁边的桌子,茶水洒了一地,他愤愤起身:“不看了。”


    杜夫人随他离去。


    ……


    今天逢集市,大街上人挤人,有卖衣帽鞋袜、蔬菜瓜果的;有卖蛋类、生禽,鸡毛鸭毛到处飞;有支摊卖手工品的,红红绿绿很新鲜。


    白解跟在两人三米之外,观察四下动静,防止有人不轨。


    杜召手下用力,勒得邬长筠手指通红:“你挺嚣张啊,就不怕老头子一枪毙了你。”


    “不是有你在嘛,”邬长筠抽不出手,用指甲刮他的手背,“再说,你那蠢弟弟骂我不就是打你的脸,虎父无犬子,强将无弱妻,我得把你的气势打出来啊。”


    杜召暗自笑了笑,这个女人,算是找对了。


    他松了松手,邬长筠趁机抽离,到一旁的首饰铺子,拿起根木簪:“老板,这个多少钱?”


    “十个铜板。”


    杜召刚要掏钱,邬长筠抢先付了。


    他单手插兜,见她挽起头发:“让女人付钱,我的脸往哪搁。”


    邬长筠插好木簪,往别处去,压低了声音道:“佣金是佣金,我通过劳动获得的。这是我购置的私人物品,没有让你掏钱的道理,一码归一码,该拿的一分不让,不该占得便宜我不会占。”


    杜召随手拿起发饰铺上一个发夹,夹在她头上:“非让你占呢?”


    邬长筠要取下。


    杜召挡下她的手:“戴着。”


    邬长筠打开他,取下来反夹在他的领带上:“这么好看,你自己戴着吧。”


    杜召低头看自己一眼,真是不伦不类。


    他将发夹拿下,放了回去。


    出来,也不全是为了逛街。


    杜召叫白解去叫了个朋友出来,云氏钢场的大公子,辜岩云,地点在一家茶楼。


    辜岩云也带了未婚妻来。


    杜召分别介绍:“邬长筠,辜岩云,居小姐。”


    邬长筠一一同他们打招呼。


    “昌源传遍了,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女朋友。”辜岩云满面春风,打量邬长筠,“你不会真是末舟女朋友吧?还是请回来演戏的?”


    邬长筠看向杜召,只见他笑了:“逃不过你法眼。”


    辜岩云嗤笑一声:“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居小姐也道:“我就说嘛,铁树怎么开花了。”


    杜召对居小姐说:“我和老辜谈点事,你带她出去逛逛。”他又掏出两张钞票给邬长筠,“买点喜欢的东西。”


    人都在呢,不能驳他的面,邬长筠且先收下:“好。”


    “行吧,你们两慢慢商议家国大事,”居小姐挽起邬长筠的胳膊,“走,我带你去看电影吧。”


    女人走了。


    杜召才说:“再拨十车货给我。”


    辜岩云重重摆下茶杯,水洒到桌上,故意给他脸色:“这么久不见,上来就谈生意,你眼里还有没有兄弟情义了。”


    杜召目光直直盯着他:“你再摔一次,我让你舔了。”


    辜岩云立马换了副笑脸,贱兮兮地擦擦桌上的水:“十车,十车,立马拨,还运到你那个鸟不拉屎的兵工厂?”


    “要不这回你亲自送,看看那里是不是鸟不拉屎。”


    辜岩云摆摆手:“我才不去,到沪江跟你看看美人还行。”


    杜召轻笑一声,往后靠着椅背:“行啊,带着小居一起,回头我就问问她,去不去看美人。”


    “男人间的玩笑话,你这就没意思了,”辜岩云赶紧打岔,“你的那个小美人,是为了气你爹还是气贺明谣呢?”


    “一半一半吧。”


    “你真是蔫坏。”


    “胡说,”杜召端起茶杯抿了口:“我可是明坏。”


    “南边的女孩就是水灵,只是演戏?”


    “不然呢。”


    “也是,你这凶巴巴的,除了贺明谣,谁能看上你啊。”


    ……


    看完电影又去喝了杯咖啡,下午,居小姐才把邬长筠送回来。


    杜召本要请他们吃顿饭,居小姐晚上有事,拉着辜岩云离开了。


    回杜府又是叽叽喳喳一片,扰得人头疼,索性再逛逛,看看昌源这两年的变化。


    他们去街对面看了场皮影戏,又在路口看戏猴和杂耍,最后进一家天津人开的陶瓷店,看老板捏泥人。


    东街逛逛,西街绕绕,北街再走一走,不留神天黑了。


    两人沿河边闲逛,遇到放花灯的情侣。卖灯的老妪凑上前问他们:“买个花灯吗?祈福很灵。”


    邬长筠一脸坚决地说:“不买。”


    杜召知道她抠,便说:“我来买。”


    “不要。”邬长筠快步走了。


    杜召跟过去:“不想放个玩玩。”


    “华而不实的东西,有这闲钱不如买两块肉饼吃。”


    “你是真没情调。”


    “放花灯就是有情调?仅仅图个漂亮还不算浪费,起码眼睛舒服了。把愿望寄在一盏灯上,祈求平安、财富,傻。”


    “这叫精神食粮,流传千年的民间文化,被你说的一文不值。”


    “美好生活是靠自己努力来的,如果向某些虚无的东西祈求就能得来,那大家都别工作了。”


    “有道理,不过太犀利。”


    “杜老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商海江山靠的可不是天上地下的神神鬼鬼,应该比我更现实才对。”正说着,一根糖葫芦落在她的眼前。


    邬长筠蹙眉看向旁边的男人:“干什么?”


    “吃点甜的。”


    邬长筠接过来,乜过去一眼:“杜老板是嫌我说话不中听了。”


    “我就喜欢你这聪明劲,一点就通。”


    “谢杜老板夸奖。”她咬了口糖葫芦,“不错,够甜,不愧是杜老板亲挑的。”


    “这多好,嘴甜点,有你的好处。”


    “可以啊,一句一块大洋,我说到你破产。”


    杜召看着她精明的嘴脸,无奈地笑了笑,先走了:“快点,跟上。”


    邬长筠跟在后面,正吃着,杜召突然停下,她差点撞上他的背:“差点插到我喉咙,你——”她攥住杜召的袖子,欲把人拽过来,却见前面站了一位女子,笑得比手里的糖衣还甜。


    可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浓情蜜意变成了愁山闷海,她那张精致温婉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邬长筠唱了这么多年戏,最懂眼神变化,这对漂亮的桃花眼中杂夹了震惊、审视、醋意,准是他们口中杜召那位青梅竹马了。


    贺明谣忽又明媚一笑,明知故问:


    “阿召,这是谁?”


    杜召把邬长筠拽上前,与她十指相扣:“女朋友,筠筠,这是贺明谣,我幼时的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像刀扎进贺明谣的心里,脸上却仍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你好啊,听说阿召从沪江带了个女人回来,我还以为谣言,没想到是真的。”


    跟想像中不太一样,本以为会是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她长得毫无攻击性,一袭素雅白裙,纯良无害,叫人不舍得恶语相对了:“你好。”


    杜召对她很冷淡,多一句话都不想说:“你玩吧,我们回去了。”


    贺明谣点点头,没有纠缠:“好,再见。”


    邬长筠被他拉走远了,忽又听身后的女人喊了声:“阿召。”


    杜召跟没听见似的,大步流星地走。


    “阿召,等一下——”


    邬长筠抠抠他的手心:“叫你呢。”


    “不管她。”


    邬长筠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嘟囔一句:“没风度。”


    ……


    杜府各处张灯结彩,里里外外都已经布置好了。


    院内放置几十桌,皆铺满红桌布,诺大的院子,喜气洋洋,比迎亲还热闹。


    两人携手走在长廊下的红色地毯上,刚到后院,听到墙外窸窸窣窣的声音。


    邬长筠做杀手惯了,警觉性很高,外面有人,至少三个。


    杜召也听到了,把她拉到内侧。


    邬长筠愣了一下,以往出现这种情况,总是直接应对,或是自己护着别人,头一回被别人保护,真怪。


    “出来。”


    墙头冒出两个脑袋来,憨笑着朝向两人:“是我们。”


    邬长筠注意到他们的衣领,是军装,八成是杜召的老部下。


    杜召冷着声:“胆子肥了,回头全拉去枪毙。”


    两个人立马缩回脑袋。


    他又对邬长筠说:“你先回去休息。”


    “你要去叙旧啊,那可得快点回来,不然你爹趁你不在找人毙了我怎么办。”


    “那你跟我一起去。”


    “我才不去,”邬长筠甩开他的手,“懒得听,走了。”


    从大门绕出去太慢,杜召直接翻墙而过,外面的四个人一见他,立马站直行军礼:“少帅!”


    “手放下。”


    几人依次放下手。


    “以后别这么叫了,杜和知道了对你们不好。”杜和是杜家老二,三姨娘所生,现在由他主管杜家军。


    “您永远是我们心里的少帅。”


    “是的!”


    “行了,大晚上的不在军营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就是听说你回来了,兄弟们来看一眼,你也不去练兵场看看大伙。”


    “既然决定退出,就不能拖泥带水,不如不见。别总想着过去,杜和才是你们的将领,都回去吧。”


    “好歹去喝个酒。”


    “一营之长,溜出来喝酒,小心军法伺候。”杜召不想同他们纠缠,当断则断,对谁都好,直接越过墙,“赶紧滚回去。”


    几人唉声叹气,互相道:“走了走了。”


    杜召立在墙内,听他们的脚步声远了,才往房间去。


    将不作为,兵有何法。


    千军万马,终日只能与草人挥刀;刀枪剑戟,只能藏于暗仓冷库。


    真是国之悲,民之哀。


    杜召看着灯火通明的宅院,心却冷透了。


    此刻,他还真想喝上两杯,可白解那家伙也不知跑哪去了,半天不见人影。


    路过邬长筠房门口,突然停下,他侧过身,抬手想敲门。


    却停住了。


    她能懂什么呢。


    一个财迷而已。


    邬长筠在屋内注视着门窗上的人影,迟迟没动作。


    杵着干什么呢?


    她刚要去问问,影子动了。


    杜召走出去几步,听到身后开门声,他回头看去,见邬长筠立在门口。


    “这么快叙完了?”


    “嗯。”


    不对啊,这语气,有点低沉。


    邬长筠打量他的表情,看似无事,实则情绪全压着:“有酒吗?”


    杜召微怔。


    “酒瘾犯了,没有的话,我出去找找,要不要一起?”


    他不知道此话真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感觉出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直接拒绝了:“和女人喝酒,没意思。”


    说完,转过身去继续走了。


    “嘁。”邬长筠白他一眼,重重关上门。


    坐了一会,她把衣裤从皮箱取出来,准备换上溜出去喝两口,忽然传来敲门声。


    开门一看,杜召提了两酒壶:“跟着。”


    邬长筠尾随着他,到储藏室,从梯子爬上去,穿过天窗坐到了屋顶上。


    月明如水,万点清辉洒落大地。


    两人隔了半米远,各喝各的。


    几天没碰,可算过了瘾。


    杜召朝她看过去,只见人仰着脸,咕噜咕噜往下灌,喝水似的:“你是真不像个女人。”


    邬长筠放下酒壶,不想理他。


    “不是贬义。”


    邬长筠这才看向他:“划个拳?”


    “我可不欺负你。”


    提起这,又想起从前在军营的日子,晚上枯燥,时长与部下们划拳玩,输一把,绕跑场一圈。


    他甩甩手:“来。”


    邬长筠微侧过身,与他同时出拳头,各自喊:“五,七,六,九。”


    “八,五,七,八。”


    她输了,抬起酒壶喝一口。


    再来。


    “六,八,九,四,五,八。”


    “七,九,六,四,四,六。”


    这回,杜召的。


    邬长筠并不擅长玩这个游戏,还是去年过年刚跟元翘学的。几个回合下来,杜召就摸清她的出拳规律和喊数习惯,一连叫她输了几次。


    邬长筠也不恼,反正想喝酒,输赢无所谓。可玩着玩着,她忽然发现杜召开始乱叫数,输家又变成他。


    “你让着我啊。”


    杜召懒散地坐着,一手撑着瓦砾,一手提着酒坛,半仰着脸灌酒,酒水从下巴流淌,顺着滚动的喉结一路向下。


    邬长筠趁他不注意,悄悄也喝了一口。


    杜召放下酒壶:“再来。”


    一直赢,邬长筠反倒觉得没意思了,摆手不玩了。


    杜召目不转视地看着她的侧颜。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盯着我干什么,你可别看上我,我们,只有正当的金钱交易。”


    “为什么这么爱钱?”


    “谁不爱钱啊,你不爱吗?”


    杜召只笑笑:“你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问这些,就逾距了。


    邬长筠并不想与他交心,月下同饮,已是破例。


    “想多了,我只是单纯地贪财。”


    夜里风寒霜冷,潮气拢过来,把皮肤沁得冰凉。


    邬长筠只穿了件薄杉,有点冷:“最后玩一把,输了,从这跳下去。”


    杜召笑着应下。


    “四,六,七,七,七。”


    “四,五,七,六,八。”


    邬长筠输了。


    她也不磨叽,起身直接跳了下去,稳稳站定,回头朝杜召打了个响指:“睡了。”


    杜召俯视远去的身影,不由提了下嘴角。


    独自将酒饮尽。


    ……


    天还没亮,杜召就被外头的鸟给吵醒,迷迷糊糊地跳出窗想把它抓来煲汤,却看到院里的人。


    邬长筠正在块空旷处练晨功,那圈转得,看得人都迷糊。


    杜召哪还顾得上那讨人厌的鸟,人也完全清醒了,到廊下坐着,倚在柱子上看了她好一会儿。


    这一身功夫,得吃了多少苦头。


    邬长筠早就注意到杜召了,只当他不存在。她怕久不练功生疏,便趁其他人未起身出来耍几下。


    天快亮了,也该收了。


    邬长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着随手捡来的棍从旁边的小路过去,连个招呼都没打。


    杜召道:“一大早就摆个臭脸。”


    “就长这样。”


    今日寿宴,大家都得早起做准备。


    老八的手下拐了过来,与杜召打声招呼,便进了房。


    邬长筠练功渴得很,弯着腰去喝几口连筒的水。


    她的衣服汗湿透了,里面的内衣清晰地显现出来。


    这人来人往的,不成体统。


    杜召朝她走过去。


    邬长筠刚起来,转身一头撞入个温暖又宽大的怀抱,淡淡的皂角味,混着晨露,沁人心脾。


    杀的臭男人多了,她总觉得,男人都是臭烘烘的,没想到,也有这么好闻的。


    杜召将自己的外套围在她身上,声音难得的温柔:“下次练功,不要穿浅色。”


    ……


    第20章


    邬长筠一掌推开他,把身上的衣服拉下来,扔回男人手里:“知道了。”她一脸冷淡,抹了把下巴上的水渍,往房间去:“我再睡会,有事叫我。”


    杜召看她进房关了门,也回房去,刚走到廊下,见白解打着哈欠拐过来,见了自己,鬼鬼祟祟掉头就走。


    “站住。”


    白解转身。


    “过来。”


    白解边挠头边笑着过来:“早啊。”


    杜召见他一脸浮肿,浑身酒味,问:“跑哪鬼混去了?”


    “就……军营里,和以前兄弟们喝了点。”


    “你是自由身,想干什么干什么,他们有军纪。”


    白解低着脸,不说话了。


    “兄弟们怎么样?”


    白解抬头又笑了:“都想死你了。”


    杜召别过脸去,心中化开一滩温暖的春潭,面上却仍如冬月寸冰,厉声道:“不许再往营里跑。”


    “噢。”


    杜召回了房间,重重关上门。


    隔着墙,白解听他又骂了声:“赶紧滚。”他哈欠连天地走开了。


    ……


    一大早就陆续有客,出了门的老姑娘小姑娘都回来了,往老太太屋里去,聊些体己话。


    后院人来人往的,吵得很。


    邬长筠一直在屋里待着,闲得无聊,拿本书架上英文词典看。


    杜召与几位旧友在会客厅聊天,快开席了才去找她,见人在翻词典,搭上几句:“学会几个词了?”


    “何止几个。”


    “饿不饿?”


    “有点。”


    “带你吃东西去。”


    “我得坐女眷桌吧?”


    “嗯,居小姐也来了。”


    “你的小青梅呢?”


    “这么想演戏?”


    “总闲着,我这钱赚得不踏实啊。”邬长筠起身,给他转了个圈,她今日穿了那条白色云肩旗袍,脚上一双乳白色小高跟,头发挽在脑后,露出细长的脖颈,“漂亮吧。”


    杜召见她这自信的模样,心里暗笑,却没有回答,直接拉上她的手:“走了。”


    途中,忙活的下人们见两人纷纷停下打招呼,杜召携她一路走进人声鼎沸的前院,顿时引来所有目光。


    这两天,昌源传得风风雨雨,说是杜召带回来一个心狠手辣的戏子,当众打了老八两大巴掌,实在嚣张跋扈。


    大家不免都想看热闹,瞧那叫风华绝代的前少帅冲冠一怒的红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眼睛滴溜溜地偷瞄,见人眉目如画、朱唇粉面,不免暗下议论:果然风姿绰约。


    几个小辈围老太太身畔谈笑,杜召同叔叔说话去了,邬长筠被三姑姑叫过去聊天,说杜召小时候的事。


    忽然头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外面有丫鬟小跑着来报:“九少爷回来了!”


    老太太闻言大喜,拄着拐杖起身,儿孙们簇拥着她出去:“哪里呢?我的阿占呢?”


    三姑姑也惊喜地笑了,对邬长筠道:“老九居然回来了,我们也去看看。”


    邬长筠跟人出去,站到檐下,只见一架战斗机停在半空,落下一赤红条幅,上写一列字——祝奶奶寿比南山。


    下面的人群散开,飞机缓慢下降,落于平地,下来一个意气风发的军装男子,摘下头盔,笑容灿烂:“奶奶——”


    听白解提过,老九在军校上学,想必这就是杜召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了。


    原来,是个飞行员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