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书斋 > 青春校园 > 困鸟 > 2、李怀舟
    在杀害第一个女人之前,李怀舟从未想过,自己死水般的人生能在某天掀起滔天巨浪,将整座江城卷入恐慌的漩涡。


    他沉闷少语,住在城市边缘的老旧自建房,找了份便利店店员的工作,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不在意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在意。


    起床,上班,下班,睡觉,李怀舟的生活一成不变,为数不多的爱好,是看悬疑小说和制作鸟类标本。


    杀人的难度,比做出一个完美的标本简单得多。


    犯案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选定第一个凶杀对象,李怀舟只用了一瞬间。


    那晚他下定决心拿起刀,在没有监控的老城区四处游荡,命运使然,与一个眼熟的女人擦身而过。


    女人去过几次便利店,李怀舟对她有些印象,白净清秀,讲话轻言细语,让人难以想象她发脾气的模样。


    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彼此撞到肩膀后,对方侧过头来,对他笑着说了声“抱歉”。


    李怀舟不恨她,也从未对她滋生或好或坏的情愫,只不过是他想杀人时,这个女人恰巧出现。


    而她又笑得那么温和,跟在便利店对他微笑时一样,十分刺眼。


    行凶的过程不算复杂,打晕,监禁,最后划破她的脖子。


    古怪的是,从开头到结束,李怀舟毫不畏缩或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这样的感觉,与他每天整理货架时如出一辙——机械,冷漠,秩序井然。


    他甚至有闲心去想,原来用刀切开人的皮肤,和分解厨房里的鱼肉牛肉没什么不同。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面对第一个受害者,他偶尔还会流露笨拙,到后来,已像工作时清点商品一样熟稔专注。


    李怀舟观察她们或惊恐或悲恸的神色,欣赏她们极度恐惧之下的崩溃,每当听见她们痛哭求饶,他都露出浅笑。


    问题来到现在。


    第四个凶杀对象,该选谁才好?


    江城人心惶惶,夜间独行的女人越来越少,连人迹罕至的城郊,也被安上了比以往多得多的实时监控。


    如何不留痕迹地完成下一桩犯罪,是李怀舟必须攻破的困境。


    对此,他不着急。


    成为震惊全国的连环凶手后,说老实话,李怀舟的日常基本没发生变化——


    上班下班,入睡醒来,唯一不同的,是要抽空杀人和处理尸体。


    街头的混混们时不时来找他麻烦,这点也没变。


    鸡蛋里挑骨头的刻意刁难,正在吃的泡面被打翻,听他们轻蔑地骂“不敢还嘴的孬种”……


    他早已习惯这些无意义的欺凌,面对那群色厉内荏的无业游民,一贯选择无视。


    正因如此,当姜柔主动搭话安慰,李怀舟真真切切愣了一下。


    姜柔是个与他全然相反的人。


    性格讨喜,心慈面善,读着市里最好的大学,还有精力和闲钱来参加兴趣班。


    如果李怀舟是阴暗的苔,她一定是向阳生长的花,仅仅站在她身边,就能感受到如沐春风的善意。


    善意。


    李怀舟反复酌量这个词语。


    当晚姜柔送他一串丸子,转身道别时,拂过微弱的风。


    很冷,莫名地,让李怀舟想起那三个死在他手上的女人——断气后,她们肌肤是同样冰凉的温度。


    他猛然有了冲动。


    要让姜柔成为第四个吗?


    杀死一个他所了解的女人,看她脸上的矜持褪去,由惊愕和畏惧取而代之,一定是充满刺激的全新乐趣。


    李怀舟认真思考。


    便利店的监控记录下了他与姜柔的交流,和前三起随机性杀人不同,这叫什么来着……熟人作案?虽说他们两人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远称不上“熟”。


    警察有没有办法顺藤摸瓜查到他?不至于吧?他和姜柔几面之缘,不具备杀人动机,被怀疑的概率趋近于零。


    应该在哪儿、以怎样的方式杀她,也让人拿不定主意。


    理不出头绪,不如先缓一缓。


    李怀舟告诉自己,他还有很多时间。


    那夜过后,姜柔仍旧常来便利店,有时买些暖胃的吃食,有时只拿一袋糖,看到李怀舟,往往朝他友好地笑一笑。


    李怀舟试图从笑容背后捕捉点儿什么,算计、怜悯、又或更深层的东西,然而一无所获。


    活了二十多年,他头一回和这种人打交道,面对姜柔的好意,有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不习惯归不习惯,与姜柔相处,李怀舟并不反感。


    如同猎人审视枪口下的野兽,他每了解姜柔多一分,心中关于如何杀死她的计划,就更清晰一分。


    这让李怀舟兴奋。


    “有几天晚上没见到你。”


    此刻,夜里八点出头,姜柔站在收银台前结账:“你们店里排班,是白天和夜里轮换的?”


    李怀舟言简意赅:“轮班制。”


    “这样昼夜颠倒,作息很难调整吧?”


    她很快接话,听得出语气里的关心:“晚上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你自己也小心些。”


    李怀舟点头,手握扫码枪在商品条码上掠过,红光明灭,发出短促的滴声。


    区别于前几天偏咸辣口的熟食,这次姜柔买了不少清淡的水煮鸡胸肉。


    “是给街道口那些野猫吃的。”


    姜柔解释:“我在地铁站总遇上它们,冬天这么冷,得让它们吃点儿肉填填肚子。”


    李怀舟笑笑,在心里做出评价:庸俗又无用的施舍。


    “你上下班的时候,应该也见过它们吧?”


    姜柔忽然问。


    李怀舟:“……见过。”


    他少有地继续补充:“它们怕我。”


    “怕你?”


    姜柔惊讶:“为什么?”


    “不知道。”


    比起她的讶异,李怀舟不急不缓,掌握对话节奏:“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很凶,不像好人。”


    “你?凶?”


    不出所料,姜柔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两遍,哑然失笑:“有吗?你的样子,和这个字完全不沾边。”


    天真的,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女人。


    多可笑,姜柔在对一个连环杀手表达善心。


    看着她,李怀舟体会到扭曲的快意,他将她玩弄于股掌,而姜柔一无所知。


    当她知道眼前的人犯下过三起惨无人道的命案,姜柔会有怎样的表情?


    还有刀锋割破她喉咙的时候……


    不能再想下去。


    李怀舟收回思绪:“真的?”


    他适时垂下眼帘,眉间压出下撇的弧度,一点点,不用太多,状若失落。


    “真的。”


    姜柔果然正色,急忙安慰:“你只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而已,其实挺和善的。要说‘不像好人’,那晚来找茬的混混才是,还有——”


    空气微妙地凝固。


    她打了个寒颤,拢紧衣领。


    李怀舟发现,这是姜柔的惯用小动作,用以缓解恐惧和紧张。


    姜柔的音量小了许多:“还有那个杀人魔。”


    李怀舟抬眼看她:“嗯?”


    “他的杀人手段那么残忍,心理肯定特别扭曲。”


    姜柔见他表现出一点兴趣,受鼓励似的分享心得:“我听人说过,小猫小狗的直觉很敏锐,对坏人警惕心非常强,见了他,才是真的要绕道走呢。”


    两人的谈话进行这么久,直至此刻,李怀舟眉头舒展,总算露出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这点姜柔猜得没错,他把第三具尸体丢进护城河后,被一只野猫幽幽看了许久,李怀舟刚一迈步靠近,它便发出嘶哑的尖啸,一溜烟没影了。


    “和善?”


    他说:“你是第一个这么形容我的人。”


    这不是假话。


    在李怀舟的记忆里,收到最多的评价,是“阴沉”。


    早在上小学时,他就因孤僻的个性受到排挤,小孩们背地里议论他不合群,被李怀舟沉着脸瞪过去,吓哭了其中一个。


    这家便利店的店长也不止一次告诉他,可以改改脾气,别对谁都是冷冰冰的态度,不像收银,倒像是去要债的。


    连他亲生父母都常常骂:“你摆这张死人脸给谁看?晦气!”


    当“怪咖”、“哑巴”、“透明人”成为李怀舟如影随形的标签,随之而来的,是铅笔盒里蠕动的蚯蚓,被水彩笔涂满谩骂的课本,和父亲暴怒下摔碎的瓷碗。


    碎瓷片划破皮肤后的疤痕,至今残留在他掌心。


    今天的闲聊到此为止,眼看手里的热狗即将放凉,姜柔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早,向他作别:“我先走了,明天见。”


    她讲话习惯带笑,高扬的尾音像一簇野火,硬生生把冬夜燎开道口子。


    也让李怀舟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头,不懂怎样才是最合理的回应。


    应付姜柔,比他日渐熟练的杀人更难。


    姜柔的背影在风雪中远去,李怀舟无言目送,一动不动,维持嘴角上扬的弧度。


    便利店的感应门打开又合拢,等她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之内,他的笑容一分不剩,像剥落的墙皮簌簌坠地。


    伪装太久,面部肌肉僵硬发酸。


    四下静极,只剩身前的关东煮汤锅咕噜噜冒着热气,李怀舟没发出响动,望向其中一颗浮动的鱼丸。


    惨白、圆浑、在混浊汤汁里无意识浮沉,不可避免地,让他回忆起尸体沉入河水时的头颅。


    乌黑长发在水中四散,如同招摇的水草,遮掩苍白面容。那些属于过往被害者的、模糊的五官,在想象里扭曲着,全数化作姜柔。


    右手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他收拢五指,用紧握刀柄的姿势。


    所以……


    李怀舟冷静地想。


    尽快找个机会,杀了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