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冰雪之下3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
幸亏正殿里的神像损坏了,燕昭心说。
不然怕是要立即显灵,责罚面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家伙。
她攥住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强硬地按住被角,“睡觉。”
大概是烧得说胡话了吧,又在勾引她。
还是说她什么行为给了他错误的暗示?逼得他发着烧也要做这些违心的事。
她叹了口气,决定不与病人计较,坐回桌边拿起卷宗继续翻看。
虞白被裹了个严实,躺在被子里发愣。
……怎么回事。
她从前不是擅长克制的人呀。
难道是他做得还不够……
失落片刻后,他忽地明白了。
是因为他还在生病吧?虽然他并不介意,但……
这算是关心吗?这是关心吧。
他一下又心口痒痒地热了起来。
烛光下,她捧着书看得很认真。只是她手里的书页好可怜,听起来快要被撕破了。
似乎……心情不好。
他想帮她解忧。
另一只手还拢着手炉,攥得很紧。
手很冷吗……
他也想帮她暖手。
正好他还没完全退烧,他很烫。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虞白迷迷糊糊睡着了,禅房里只剩下躁动的翻页声响。
不一会,翻书的动静也慢慢平静下来,只闻窸窣雪落声。
等燕昭看完所有文书,预备好种种事宜,再抬头时,门窗缝隙里已经透出明光。
一整夜。
她这才闭了闭眼,伸展了下酸痛的肩颈。
这几年,她习惯性压缩睡眠。一闭上眼就是噩梦不断,她相信换了谁都无法贪睡。
天快亮了,山野里响着喜鹊鸣唱。觉是不用睡了,她索性站起身,推门走出禅房。
大雪未停,但势头已经稍稍收敛了些。放眼望去天地空茫,入目尽是无瑕洁白,单调干净。
燕昭看着,蓦地又想起儿时贪玩的那些年。
于是她俯身抓起一把雪。
雪白聚在她掌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很快,化成了一汪冰凉水渍。
多脆弱,又轻,甚至不如鸿毛。
让她想到埋在西山的那把白骨。
燕昭看着那一小捧雪水,久久沉默。
她曾经以为真的找到了她的‘雪人驸马’,没想到一语成谶。甚至还没等她揽人入怀,就化了、融了,散入尘土。
手心的潮湿变得半干,她再次俯身,又攥了一把雪。
寒风里,她的手掌已经冰凉,这次,雪没有化。
冷到极致,她甚至感觉到了烫。
和昨晚那只塞进掌心的手一样烫。
燕昭视线从雪上移开,看向身后禅房的门。莫名地,她觉得他也像雪做的人。
一样的素白,一样的冷清。
哪怕嘴里说着邀请的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可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被她毫不犹豫否定。
不对,一点都不像。
尤其他昨晚那副样子。
像滚烫的炭火,像妖异的桃花,像修行拙劣但又天生诱人的妖精,唯独不像雪。
越想,燕昭越觉得心口莫名发躁,索性一把捏碎了手中的雪球。
银白跌落一地,融回雪中。
不远处突然响起动静,有人推门出来。燕昭回过头,看见个隽秀青年。
“裴小将军。”
青年身上劲装单薄,站在雪里像棵清瘦松树。视线一撞上,话还没说,他忽地先红了脸。
燕昭一下有些无奈。
自上次让他检查话本的任务后,好一阵没见过他,直到现在还是这副样子。
世家公子她也见过不少,怎么就他这般小家子气。
但面上不显,还点了下头回应他的见礼,
“这么早?可我记得,昨日没排你守夜。”
“不是守夜,”裴卓明有些局促地轻咳了声,“晨练。”
燕昭这才发现他手里背着的长剑,颔首示意他自便。
东方渐明,晨光被风雪沉沉压着,但天还是一点点亮了。不远处雪地里响起晨练声,剑光与落雪交织,破空阵阵。
燕昭不用看,听也能听出利落干练。武将世家裴氏的二公子,她亲自从禁军选出的人,绝非凡俗之辈。
踏雪轻声中,她望着远方开口:“裴小将军。”
剑势一顿,裴卓明抱拳行礼,问有何吩咐。
“南下的车队里,有几匹战马?”
“依照离京前殿下的吩咐,除了殿下和云女官的坐骑,另有战马十匹。”
“好。”燕昭点点头,“你点几个人,整装预备,天明出发。”
裴卓明微怔,“殿下是打算……”
“看天色,这雪一两日不会停,我们不能在这干等。”
她扫了雪地里的青年一眼,“赶到淮南需要一整天。你最好留点力气,省得路上从马背摔下来。”
说完她就转身回房,留下裴卓明端着剑站在原地。
片刻后,脸颊上被风雪冻出的绯红又蔓延了些。
他刚收了剑打算去安排,就看见燕昭又回过头来。
“对了……还有一件行李,你一并装到我的马上。”-
不知是因为喝了汤药,还是房间里有熟悉的气息,虞白一夜睡得很沉。
醒来他先摸自己额头,不烫了,再摸床的另半边,冰凉。
他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
没休息么……
再往桌边一看,空的。
人不在,书卷也不在。
要不是桌角还剩半截残蜡,他都要以为没人出现过。
他一下有些恐慌。
虽然只是很短一段时间,但他已经对燕昭产生了明确的依赖,看不见她,周围没有她的痕迹,他就会觉得不安。
尤其在这样陌生的地方。
他甚至会无法自控地开始怀疑,怀疑他根本没有回到她身边,怀疑这一切都是他独自臆想的梦。
一这样想,他感觉心脏都像是被只手攫住了,呼吸都开始紧绷。
听见禅房外隐约有熟悉声音,虞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下床,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推门出屋。
一开门,澄净雪光耀眼。他眼前浮起短暂的模糊,周围嘈杂的声音先灌进耳中。好半晌,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的人。
燕昭立在雪中,黑衣黑马。她换了身骑装,长发紧束在脑后,外头还是那件黑金貂裘。
风雪凛冽,她不动如山,像神话故事里的战神。
虞白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又半晌,才迟钝地看懂情况。
她要提前离开,骑着马。
这当然与他无关。
且不说他连马背都上不去,他也清楚,他在燕昭心里根本没多少分量,远没到出入相随的地步。
他心里刚升起的一点光亮慢慢灭了。
仔细绑好行装后,燕昭翻身上马,接着才想起还在禅房睡着的人。天亮时她去看过一次,他睡得香沉,她都忍不住嫉妒。
一回头,才发现他已经起来了,胡乱裹着大氅站在门边,身影都快融进雪里。
本来正要喊他上马,可看见他脸上淡又无谓的表情,她心思一转,又有了别的主意。
“阿玉,”她朝人扬声,“你过来。”
少年猛地抬头,没睡醒似的愣了会,慢慢朝她走了过来。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燕昭低头看着他,挑眉笑了笑:“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了吧?”
“就留在这里等雪停,正好慢慢养病。”
那双眼睛一下垂了下去。
“是。”他轻声说,“殿下路上小心。”
燕昭默了片刻,攥住缰绳,“那我走了?”
马下的人慢慢俯身,安静行了个拜别礼。
没看到她想看的,燕昭有些不满地眯起了眼睛。
接着,她一紧缰绳扬起马蹄,转身奔入雪中。
马背上,燕昭回过头,看见他从雪地起身,还是没说话,没反应,甚至都没朝她这边看。
难道不应该哀哀恳求她带他一起走么,她心想,昨天那个出尽百宝勾引她的人去哪了?
她觉得很不爽。
战马跑出一段,她再次回过视线。漫天雪白里,那道浅色人影慢慢转身,走回了禅房。
她一下明白过来。
是不想和她一起去啊。
也是,这雪还要下好几日,对他来说怕是难得的清净。
那她可不能让他如愿。
风雪里,马蹄声渐渐远去。虞白慢吞吞往禅房走,每一步都觉得沉重。
领子里,好凉。
刚才燕昭猛地策马,扬起的雪劈头盖脸洒了他一身。
可他不想抖掉。
这雪看上去要下好几天,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痕迹,他想尽量保存得久一点。
忽然,身后响起留守侍卫的惊呼声。
虞白茫然地转过身,看向纷纷扬扬的雪。冷风冻得他耳廓发麻,他觉得他好像起了幻听。
他好像听见了刚远去的马蹄声。
漫天大雪无边无际,直到银白被一点乌黑破开。
战马直冲到他面前急停,扬蹄时带起的雪再次撒了他一身,燕昭从马背上低头看他,笑里带着点顽劣:
“失望了吧?你得跟我一起走。”
说着,她俯身伸手,一把将他捞上马背-
疾驰数里过去,虞白都还如在梦中。
耳边风声呼啸,厚重的带着蜡烛烟气的裘氅堆在他周身,像是燕昭把他裹进了怀里。
他确实在她怀里。
握着缰绳的手臂半围半护地拢在他腰侧,偶尔一下撞上来,有点疼。
刚才被她揽着腰拉上马,虞白感觉他骨头都快断了,好疼。
疼得他眼眶发酸。
他都不记得他想象过多少次了,想象她神兵天降一样突然出现,把手伸向他,说带他走。
六年,那么久。
久到后来他都学会了不再期待,可他的幻想怎么就成真了。
“怎么还哭了?”
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语气带笑,“这就受不住了?还早着呢。”
虞白赶忙擦干眼泪,也不敢抬头,就蜷在她大氅下小声问:“有多久……到淮南?”
燕昭轻笑了声,带着些他听不懂的戏谑。
“一整天。所以,你自己忍着点。”
他不明白燕昭要他忍什么,但风雪太大,他不敢再问。
只在心里雀跃地想,真好。
可以在她怀里待一整天。
一行人一路急行,午间歇息片刻,继续踏雪南下。
惨白,是天地间唯一颜色。
白雪之下,尽是倒伏的作物、垮塌的房屋、冻死的牲畜和道旁尸骨。
温软水乡承不住雪花之重,又被拖掩盖藏,硬是耗到眼前这样生机全无的地步。
直到城外三十里,才依稀看见人迹足印,再往前,有逃难的百姓颤颤巍巍走在风雪里。
有的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有的倒下了,好半天没能起来。
燕昭朝旁边侍卫打了个手势,叫过去查探,继续朝淮南城前进。
暮色已至,迎面刮来的风几近刺骨,夹着碎雪,打在脸上细细密密地痛。
就快到了。
夜幕如期降临,却看不见前方灯火。
淮南城已经没有足够的物资照明了。
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踏碎一路冰雪,巍峨却死寂的城门终于显形。
城墙上,值夜守卫举起细瘦火把,光亮如豆。
“……什么人?”
燕昭勒停战马,手中高举一物,朗声喝破长夜风雪:
“摄政长公主昭,奉旨亲临,印信在此——”
“——开城门!”-
刚一进淮南城,燕昭就带着人去忙碌了。
此行暂住太守府,虞白坐在暂时收整出的厢房里,静静出神。
他脑袋还有点晕,马背上颠的,冷风吹的,还有心跳太快涨的。
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天,甚至身上都还留着她的体温,他到现在都还有些飘飘然。
然而,更多悸动来自面前摆着的行李。
其中一份是他的,他也是现在才发现燕昭原本就打算带他一起来。
至于为何还要说那些让他留着等雪停的话,他已经无暇思考。
因为他的行李旁边,还摆着另外一份。
——燕昭的。
片刻前,引路侍女说的话还回响在他耳边。
太守府有事不便,暂时只有这一间厢房。
一间厢房。
一间。
厢房。
燕昭要和他一起住。
虞白摸摸额头又摸摸脸,感觉好像又在发烧了。
好热,还有点晕。
很久回过神,他才想起来他应该做些准备。
于是他赶忙起身,梳洗过又换好寝衣,放下一半床帐,坐在榻沿等待。
过了一会,他再次起身,把炭盆搬近了些,又把桌台上的蜡烛熄灭几根。
又等了一会,他踌躇着走到妆镜前,仔仔细细梳理头发,然后折回榻边坐下,继续等待。
然而,蜡烛一点点短了,厢房外没有任何动静。
虞白开始担忧。
昨晚她就没彻夜没睡,难道今晚又要忙个通宵?
他忍不住想找人问问,可厢房外有些嘈杂,来来往往满是脚步声,他不敢出去。
就盯着烛火静静等着。
困意一点点涌上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脑袋重重一晃,猛地醒来。
还以为是她回来了,睁眼一看,才发现面前空空。
是他差点坐着睡着了。
窗外夜色昏黑,桌台上蜡烛已经快燃尽了。
她怎么还没回来。
虞白止不住忧虑,可又怕随意走动会给燕昭添麻烦,只好继续等。
等了片刻,他忽地又想起个重要的事。
床榻上很凉,如果她回来了,不能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睡这样的床。
于是他浑浑噩噩爬进被子里,努力在冰凉的床铺上伸展开肢体,暖被窝。
可是躺下睡意更浓,他慢慢就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又猛地惊醒,看向床帐外。
可每一次醒来,眼前都是一片空荡。
桌上蜡烛一点点变矮,第一缕天光绽放时,蜡烛燃尽了,他也终于沉沉睡去-
燕昭抵达淮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太守陈廖给扣下了。
延误灾情已是证据确凿,再加上她南下前就已经整理好的罪状,当晚就把人押进牢里。
民心初定,太守府抄没的粮食柴火一分,又告知后头还有赈灾物资在运送,天将亮时,这座城才终于安定。
只有太守府里还嘈杂着。
“陈廖真没少贪,甚至藏都懒得藏。”
燕昭望着堪比她府里华丽的摆设,“但凡往日行事收敛着点儿,也不至于罪状摆到面前,连申辩的余地都没有。”
书云跟*在一旁,身上淋了一层薄雪。
“只是……陈太守是徐尚书的人,这次,他会帮着求情吗?”
“从前或许会,但这次不可能。延误灾情是大罪,谁沾上都得倒霉,徐宏进他不敢。”
顿了顿,燕昭又说:“传信回京,让人把其余同陈廖亲近的人都仔细查查。等回京后,趁这个档口一并问罪。”
“是。殿下,天都亮了,休息会吧?”
书云往不远处的厢房指了指:“一应用具都备好了,殿下可以小睡片刻。”
燕昭朝她指的地方望过去,窗内一片昏黑,没有点灯。
她身后,侍卫衙役忙着搜集证据、查抄家产,进进出出,脚步奔忙。嘈杂声衬得那扇窗更加安静,如隔世桃源。
回绝的话忽地顿住了。
“阿玉是不是也在?”
听见这个称呼,书云一怔,接着反应过来。
“是,殿下。为着查抄陈太守罪证,太守府大多厢房都封了,暂时只腾出这一间住处,玉公子也在。”
燕昭原本想再去城中各处粮仓查看,听见这话,突然有点想改主意。
疲惫是真,她确实该歇一下了。
再就是,她想看看,若是和她同床共枕,那个少年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刚到淮南城的时候,从马背上下来,他路都快走不稳了。
被她拘着一整天,他脸红了个透,望向她的眼睛都带着些水光,快哭了。
若是睡着睡着突然被她拽进怀里,会不会直接恼得哭出来?
她蓦地轻笑了声,犹豫片刻,最终叹了口气。
“算了。点几个人,去看看粮仓情况。还有招募商铺的事情……”
披着天际第一抹亮光,两人一前一后走回雪里。
等虞白醒来,已近晌午。
睁开眼第一件事,他摸了摸床榻的另半边,一片冰凉。
燕昭一直没回来。
是一整晚没睡吗……还是在别处休息了?
他抱着被子静静坐了会,接着起身更衣,走出厢房。
也不敢走远,就站在院门处往外看。
他想找人问问燕昭去哪了、问问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可看不见熟悉的面孔,他不敢妄动,只好又回了厢房。
隔着几面墙,他隐约听见外头街上的声音,不似昨夜死寂,反而有些热闹。似乎是街头支起了粥棚,还有人在发放棉衣柴火,一片喜气洋洋。
燕昭应该一直在忙这个吧,他想。
听见有百姓喊谢殿下恩典,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只是忍不住揪心——两日没睡又接连奔波,该有多累。
会不会又头疼了。
虞白在窗边椅子上坐下,和从前在书房里陪着燕昭办公一样,静静等时间过去。
中间有侍女来送过一次便饭,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侍女却不知情。
他只好继续等着。
冬日天黑得早,又下着雪,天空更是昏沉。没一会房中就暗了,他取来烛火点上,坐到榻边继续等。
燕昭拖着一身疲惫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
陌生的厢房明亮温暖,白衣少年安静地坐在床沿,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她。
莫名地,她脑海冒出了个不合时宜的词——
回家。
住处有人等着,感觉像是回家。
她被自己想法逗笑,见他红着脸要说话,她先一步抬手止住。
“不用怕,我不碰你。”
她半闭着眼睛往床边走,“我太累了,得睡一觉。”
说着,她就躺下了。
她确实累坏了,将近三天昼夜不歇,上次这么久没睡,还是给先帝守孝的时候。
这一觉恐怕是要做噩梦,她想,估计醒来还会头疼。
但实在太困,她一沾枕头就闭上了眼睛。
虞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人和衣躺下了。
“……殿下?”
“殿下,衣裳……”
燕昭翻了个身,没理他。
在雪里忙了整日,她身上挂了薄薄一层霜雪,衣摆都被积雪浸透了,要这样睡一夜,必定会着风寒的。
可她好像已经睡沉了。
虞白愣了一会,心口忽地跳快了几下。
这是……要他服侍更衣的意思吗?
他想起那日朝会后,燕昭原本打算叫他伺候更衣,他反应太慢,错过了。
这次……
他咬了咬唇,小心翼翼靠近。
“殿下,我……”
“我帮你更衣,好吗?”
安静了好半天。
虞白忐忑地等着,刚要再问,就听见一声含糊的,“嗯。”
他心跳一下剧烈起来。
帮她宽衣解带,这也太……
而且这些之后,他还能和她共枕而眠。
他感觉他好像已经在做梦了。
几次深呼吸后,虞白按捺住指尖颤抖,先解开了她的束发。
长发被霜雪打得微微潮湿,他用手指轻轻梳理,小心地铺在枕上。
然后,衣裳……
怕把人弄醒,他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好半晌才解下外袍,可接着他又犯了难。
再往下就是中衣了。中衣……就不用脱了吧。
可是……外头雪那么大,若连她中衣也浸湿了怎么办。
他心里打起鼓来,犹豫半天,伸出了手。
小心翼翼地在她肩上贴了贴。
柔软衣料上带着她的体温,烫得他指腹发痒。
干燥的,没被雪水浸透。
他不需要帮她换中衣了。
虞白这才舒了口气。
放松之余,心里还莫名有点遗憾。
他把换下的衣裳收好,蜡烛熄掉几盏,又把炭盆搬得离床榻近了些,这才放下床帐,从床尾爬进去,在燕昭身边躺下。
白日睡得多了,他一点不困。借着微弱烛火,他终于有机会放肆地看他阔别多年的爱人。
她看起来累极了,眼下带着重重乌青,气色也有些差。但好在眉心舒展,看样子睡得很沉。
虞白静静看着,在心里想,她好漂亮。
虽然在她的位置上外貌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觉得她好漂亮。
像春日里连绵盛开的花树,或者夏末的晚霞,像阳光,像所有用来形容美好和明亮的字词。
他视线在她脸上久久停留,看她轻扬的眉眼,看她线条凌厉的下颌,看她熟睡而舒展的唇。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因为他知道等她醒来,这样的机会就没有了。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她闭着的眼睛上。
重逢一月有余,他却很少见过这双眼睛。
她不让。
每次他想看她一眼,她就会朝他投来怀疑的目光。
虞白觉得有点委屈。
她怎么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从前他害羞到极点的时候,眼前这个人总揪着他不让他躲。
还要他一定看着她的眼睛。
真是变了好多。
正胡思乱想着,不料下一瞬,面前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烛火微弱,琥珀色暗成深褐色,半睁着看向他。
虞白一瞬间觉得呼吸都停了。偷看被发现,他第一反应是背过身去装睡。
理智迟一步追上来,才意识到这样的反应简直是不打自招。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忐忑等待燕昭的责问,然而,等了很久,脑后都一片安静。
又过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回过头,发现那双眼睛又闭上了。
原来她根本没醒。
睡得很香,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丝抖动。
虞白这才放心下来。
正犹豫要不要转回去,突然,腰上一紧。
他整个人被粗鲁地拽过去,脊背撞上滚烫体温。
燕昭抱住了他,从背后-
醒来的时候,燕昭愣了很久。
天亮了。
窗外,雪地映得天光通明。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而且彻夜无梦。
她都已经忘了有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甚至感觉有些恍惚。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怀里还抱着个人。
瘦瘦的,隔着单薄寝衣渡来体温,一低下头,脖颈近在眼前。
她微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趁她睡觉投怀送抱?
燕昭眯起眼睛,盯着怀里人的后脑勺,觉得极有可能。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执念,不遗余力地勾引她,哪怕睡着了也不放过。
她无声地咬了咬牙,接着一把将人推开,翻身下床,披衣离开。
床上,虞白早就醒了,一直躺着装睡,不敢动。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房门外,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澄净天光落进眼底,他才敢确信那不是梦。
燕昭抱着他……
抱着他睡了一整夜。
他慢慢扯高了被角,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雀跃。
厢房外,书云等了很久,终于看见房门从里面推开。
燕昭一边往身上披着大氅,一边大步走出来。
“起晚了,”她解释,又问:“外头情况怎么样?那几个郡的赈灾物资快到了吗?”
“江余郡的车队就快到了,其他几个郡的都还在后头…………”
书云条件反射答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燕昭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多年来近身服侍,燕昭的情况她最清楚。尤其近几年,几乎每夜噩梦缠身,清晨醒来,头疼不说,还烦躁不安。
迟疑片刻,她小心翼翼开口:“殿下昨晚……睡得很好?”
燕昭顿了下,“确实不错。”
可能是前两天太累的缘故,她想。
煎熬过太多个痛苦的夜和烦躁的早晨,这种神清气爽的感觉她都有些不习惯。
只是想到那个半夜偷偷往她怀里钻的少年,她还是忍不住皱眉。
“让人再收拾个房间,然后……”
她刚要说让他自己单住,就看见有人急匆匆跑过来,面带喜色。
“殿下,江余郡的车队到了!裴队长正在带人验收,让卑职来请示殿下的打算。”
“我去看看,”燕昭大步走过去,“牵马。”-
虞白起床后,听见外头又比昨日热闹了许多。
直到傍晚侍女来问是否要热水沐浴,他才知道是有赈灾物资到了,淮南城里粮柴短缺的问题得到了极大缓解。
泡在木桶里,被微烫的水流包裹着,虞白不由自主又开始乱想。
灾情没有那么紧迫了,那今晚燕昭是不是就不用通宵忙碌。
就还会回来睡。
和他……一起睡。
明明只有身体泡在热水里,他却感觉头顶都在发烫了。
他往水里缩了缩,把半张脸浸入水中,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水面上的波痕,木桶壁上的花纹,在热水里浮沉不定的泡浴药包。
药包。
看着纱布里的药草,他忍不住想,燕昭那么忙,他是不是可以力所能及地帮一帮。
比如,帮人医治些冻伤砸伤的小病。
受灾百姓那么多,医师肯定忙不过来。
念头闪过片刻,就被他自己扼住了。
不行。
不行。
他又往水下缩了缩,整个人藏进热水里。水没过头顶封锁了听觉,耳边一下只剩朦胧的水流声,像是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不行,他坚定地想。
很快日暮,虞白更衣束发,点起烛灯等人回来。
天色越来越深,他心跳也越来越快。忐忑和期待融合成悸动,一股股往他心口钻。
太紧张,以至于他都没听见下人往隔壁浴室送热水的动静,直到刚沐浴完、头发还湿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燕昭握着还在滴水的发尾,看见坐在床边等待的少年时,第一反应是惊讶。
接着才想起来,白天忘了叫人给他收拾独自的房间。
懒得让人半夜腾挪,她决定明日再安排。于是她径直朝床榻走去,在床沿大喇喇一靠。
“会服侍吧?”
少年一愣,脸颊瞬间烧红,“殿下是说……”
燕昭把手中的巾帕往他怀里一塞。
“擦头发。”
“……哦,好。”
看见他鹌鹑似的模样,燕昭有点想笑。
这就要脸红,那昨晚是怎么帮她更衣的?
她也是后来才想起这事。
一想象他委曲求全帮她宽衣解带的画面,她就觉得有趣,只可惜当时她睡着了,没看到。
会不会很委屈,也不知道掉泪了没。
发尾的触碰传到头皮,带过若有似无的痒。
他身上,那股弥久不散的苦香似乎比往日更浓,带着刚沐浴过不久的潮气,像柔软草地一样包裹了她。
燕昭闭着眼睛躺着,感觉一整天的疲惫都消散了,甚至睡意都涌了上来。
这在以往是几乎罕见的,每晚她都要翻覆好久才能睡着。
半梦半醒间,她迷迷糊糊想,他做这些事功夫还真不错。
她应该夸夸他。
可实在太困,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阿玉……”
她含糊着说,阿玉,你身上好香。
话音入耳,虞白一下子顿住了。
耳根,刚刚才消下去的滚烫瞬间爬了回来,烧遍脸颊。
呆了好半天,他才愣愣地道了句谢,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那他要不要先叫人备水……而且是不是该把把烛火熄掉?
还是留下一盏,好让她看着……
等等。
她怎么说完那句就没后话了。
虞白愣了片刻,接着明白过来。
是还在担心他的身体吗。
他一下感觉心口又热又痒,心跳快得都要爆掉了。
犹豫片刻后,他轻声开口:“殿下……我的风寒已经好了。”
然而等了片刻,背对着他的人一语不发。
“……殿下?”
“……”
睡着了。
早就睡着了。
虞白大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赶忙把发尾最后一点潮湿擦干,然后熄了烛火爬到床上,脸埋进枕头。
等滚烫过去。
可遐思的口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
黑暗里,他清晰地听见枕边人的呼吸声,缓慢,均匀。
他听着,不自觉开始想象,如果这样的呼吸落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应该是滚烫的,和她的手一样。
于是他又忍不住开始想燕昭的手。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他感觉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抬起点脸来,想着,偷偷看她一眼。
看一眼,说不定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就能止住了。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在被子里慢慢转身。
然而,快他一步的,是突然落在他腰上的手。
睡梦中,燕昭再次圈住他,一把捞进怀中。
虞白险些惊呼出声,又赶忙捂嘴忍住。
这样不行的,他无助地想。
这样,他脑子里的念头更加大逆不道了-
燕昭醒来时,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久久无言。
怎么回事。一而再地……
往她怀里钻。
她没第一时间松手,而是盯着他慢慢地看。
寝衣领口本就宽松,睡了一夜敞开了些,露出半截脖颈。
纤细,皓白,瘦得脊骨都突出,在后颈皮肤下顶出一个小小凸起。
燕昭看着,莫名觉得碍眼。
很想给他把那块脊骨按下去。
或者找块搓石,磨平。
他真的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想。
那么弱,又那么胆小,脊梁却这么锋利。那么怕她,抵触她,又能固执地一次次勾引,就连夜里睡觉都不放过。
她不喜欢矛盾的事物。矛盾等于多变,多变等于难以掌控,她无法忍受。
她习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看了一会后,她重重咬了咬牙,一把将人推开,起身下床。
忙过一整日,燕昭回到厢房,看见床边的人,无奈地拍了下额头。
又忘记给他安排房间住了。
已近半夜,她决定还是再将就一晚。
“晚上老实点,不要乱动。”她皱眉命令,“背过身去,我要更衣了。”
虞白人还在愣着,身体就先一步听话转身。
跪坐在床尾,听着不远处屏风后的窸窣声,他脑袋里懵懵的。
怎么这次不叫他服侍了,他想。
是上次他做的不好吗?
还有……他晚上没有乱动。
一整晚都待在她怀里,没离开过。
正在犹豫要不要解释,就听见屏风后的人走了出来,在床上躺下。
“睡觉。”
“哦……哦,好。”
虞白从床尾退下去,熄掉蜡烛,放下床帐,爬回床上,在里侧躺好。
旁边枕上的呼吸声很快平稳,燕昭睡着了。
又过片刻,和往常一样,一翻身,把他揽进怀中,埋在他肩上睡得很熟。
虞白谨遵吩咐,一动不动。
第二日,晨光泼洒进室内,燕昭看着怀里的人,沉默了。
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没有屡教不改的胆子。
难道真不是他主动投怀送抱?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不就是这样的人么,矛盾,固执,难琢磨。
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和他后颈那块凸起的脊骨一样,碍眼,叫她心烦。
日光恰好照在那一小块皮肤,白得晃眼,燕昭眯起眼睛看着,忍不住想,光用搓石恐怕不够。
得用牙齿,最尖利的犬齿,狠狠咬一口,然后慢慢磨平。
这次把人从怀里推出去的时候,就带了股泄愤的意味。
院外,书云见她脸色沉郁,迟疑片刻后问是否要另外收拾厢房出来给玉公子住。燕昭本想点头,犹豫片刻又改了口。
“再等等。”
她有个猜想要尝试。
忙完一日回来,看见等在床边的人,她什么都没说就上了床。
装睡。
闭着眼听觉敏锐,她听见他轻手轻脚地熄蜡烛,放床帐,慢慢爬回床上,躺好。
然后就不再动弹了。
耐心等待片刻后,燕昭睁开了眼睛。
然后慢慢皱起了眉。
黑暗中,旁边的人影瘦削单薄,被衾盖在他身上,山峦一般起伏。
背对着她。
甚至离得有点远。
燕昭无声咬牙。
居然真的……是她主动把人抱进怀里的吗。
但比起追自己的责,她更想质问面前这个受害者。
比如,为什么不把她推开。
他不是很抗拒她吗?为什么任由她抱着,为什么不躲。
再比如……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他的腰。
感受着掌下的瑟缩,她手臂稍稍使力,一点、一点地,将人拉进怀里。
已经是第四个晚上了,虞白还是不能适应。
体温靠近,他不自觉就开始发抖,只能咬唇强忍紊乱的呼吸。
心跳太快,以至于他都没注意,今晚箍住他的手格外用力,更没发觉身后的人醒着,正饶有兴致看着他。
直到黑暗中突然响起道声音,近在咫尺。
“所以……”
燕昭贴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几天,我们都是这样睡的,是吗?”
【作者有话说】
掉落红色小包包~[让我康康]
23☆、回温1
◎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虞白愣住,第一反应就想逃。
然而,腰上的手接着一紧,把他锁了回去。
“跑什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身后,燕昭又问了一遍,语气格外慢。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吗?”
“我把你抱在怀里。”
呼吸随着咬字洒落,和她的体温一起将他完全笼罩。
虞白感觉嗓子有点发干。
好半晌才听懂她问的是什么,可刚要开口,他声音又一次卡住。
腰侧那只手离开了。她在黑暗中无声行进,向上,再向上,拢住了他的脖颈。
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明明她根本没用力,只是抵着他喉结轻轻摩挲,却像是有千斤重。
指腹落下,慢慢碾过,抬起,再落下,像刽子手在摸索他的死穴,又像情人间温柔无限的抚触。
他感觉瘫软无力,从头到脚。
“为什么不躲?”
燕昭见他没回答,也不急,就等着。
黑暗中,纤细的喉结在她掌下滚动,轻轻撞在她指尖,很痒。
“不敢,还是不想?”
半晌他才有反应,瑟缩着摇头又点头,答得乱七八糟。
但她大概猜到了。
是不敢吧?
也是。看看都害怕成什么样了,她甚至都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
害怕就好,燕昭想,她就喜欢看见他害怕。
紧张,忐忑,颤抖……像掉进陷阱的小羊羔一样无助,想躲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忍耐。
她觉得这样的他很顺眼,比他违心勾引的样子顺眼多了。
为免把人逼急了,她还是见好就收,躺回了远的那边。
收回视线前,她最后看了眼他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后颈。
粉透了,哪怕是在昏暗中也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着,心底突然升起了种奇异的感觉。
有些新鲜,有些难忍,在她闭眼的前一秒尤为强烈。
过了很久,直到睡意翻涌着笼罩,燕昭才想起来那是什么感觉。
熟悉又陌生,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过。
是依依不舍-
次日清晨,书云照例等在院外。
原本她还有些紧张,以为燕昭会像昨天一样面色不虞,却没想到房门推开后,走出的人神采飞扬,甚至眼角眉梢带着点笑。
她有些犹豫:“殿下……还要给玉公子换房间吗?”
燕昭脚步顿了下,接着继续向前,踏入薄雪。
“先不换。”
虞白醒来时,已是晌午。
天快亮了他才睡着。一整夜,心底都在雀跃,还有某种陌生的悸动一起,催得他梦里也难安。
蜷在被子里,虞白忍不住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被她摸过的地方。
为什么同样是触碰,他自己碰就没有感觉。
她的手落上去,就那么烫,像带着火,烧得他话都说不出来。
他默默把脸埋进枕头里,等滚烫消下去。
这一整天,虞白都处于恍惚之中。
人坐在窗边妆台前,魂却是飘在半空的,像水上浮萍一样荡漾。一回神,看见面前铜镜,视线就不自觉往领口看。
感官就全聚焦那一小块皮肤。
仿佛还能感觉到温热的指腹抵在那里,揉,按,像盘珠串一样,玩他的喉结。
才看了几秒,他就溃败地转开了眼睛。
他的一天通常过得很快,发呆,看窗外的雪,看雪势慢慢停下,看太阳出来。
直到斜阳一寸寸爬过他身前的桌面,他才意识到,已是傍晚了。
天快黑了,再过几个时辰,燕昭就要回来了。
想到即将到来的夜晚,他忽然生出几分期待。
今晚……
还会像昨天一样吗?
桌下,他的手指慢慢缠在了一起,像在无声祈愿。
他想得投入,以至于送膳侍女的脚步声都没察觉,直到余光里出现一角衣摆,他才猛地回过神。
“抱歉,我没听见……”
虞白伸手去接食盒,刚要道谢,声音又顿住了。
提着食盒的手一闪,躲过了他的,咚一声放在妆台上。
动静很重,他本能地警觉。
顺着面前的衣摆,他视线慢慢上抬,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她板着脸,一语不发,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虞白瞬间紧张起来。
他太熟悉这样的眼神。
上次见到,还是张太傅府里,意外撞见那个人的时候。这次……
他慢慢掀开盒盖,果然,一张字条出现在他眼前。
寒意顷刻席卷。
周遭在一瞬间扭曲,身边不再是温暖明亮的厢房,而是深不见底的水井,而他就被困在井底。
井壁陡峭又湿滑,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会跌回同样的绝境。
怎么这样。
为什么……
每次、每次,在刚以为要有好事来临的时候。
巨大的惶恐一下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可忽然,翻腾的绝望里,他看见了自己。
镜中的他自己。
看着面前的铜镜,虞白忽地想起了什么。
他慢慢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颈前。
然后,学着昨晚黑暗里那只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喉结。
心跳突然就平静下来。
不用怕了,他在心里说,现在他不用怕了。
他只需要把这张纸条交给燕昭,然后听她的吩咐就好了。
她问他什么他就说,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她不会伤害他,也不会再提防他,甚至还会像恋人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他不用怕。
恐慌像潮水一样远去,虞白回过神,这才发现刚才他过于紧张,纸条都掉在了地上。
他刚弯腰要捡,却先看清了上头的字。
接着一下红了脸。
他本该收好纸条乖乖交上去的。
可他生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忙完一日,燕昭回到太守府时已是深夜。进了厢房,她习惯性先往床边看。
见榻沿坐着的人一如既往安静等着,她一下就想起昨晚在她怀里那副样子,莫名就觉得心底升起了点愉悦。
甚至在想,今晚要不要多留几盏蜡烛,好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刚走到床边,向来安静的人一反常态地主动出声:
“殿下,”他朝她摊开手掌,“今天下午,有个脸生的侍女送来了这个。”
燕昭接过来,看之前先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一眼。
前任太守陈廖和徐宏进关系甚笃,后者能联络到陈廖身边的侍从也并非难事,她并不惊讶。
让她意外的是,面前这个少年居然这么坦诚。
明明有无数机会可以销毁,烧掉也好丢弃也罢,却选择主动交给她。
难道一点都不怕被她质问或者责罚吗?
她再一次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矛盾。
燕昭展开纸条,一边看一边在床上躺下,还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
“过来,躺着。”
看清内容后,她忍不住想笑。
徐宏进千里传信,交给这个少年的任务并不多。一个是要他探问她对原太守陈廖延误灾情罪的态度,第二,是要他试探她是否有罪连旁人的倾向。
她忽然有点想打开徐宏进的脑子看一看。
看看他到底是病急乱求医,还是当真觉得在她这里,这个少年有这么高的地位。
竟然要他来打听这种牵涉朝政的大事。
更有可能的,是完全不把他的性命安危放在眼里。毕竟若他没有老老实实把纸条交上来,而是真照做了,或许下一秒就会人头落地。
燕昭正琢磨着,突然听见旁边的人出声唤她。她随口应了声,刚转过脸,视线就停住了。
旁边,少年面朝着她侧躺,身上素白寝衣松散,勾勒出起伏又脆弱的线条。
从肩到腰。
他一身都素,清冷的脸和乌黑的发都全无妆点,整个人几乎纯白地呈在她面前。
“殿下,”他轻声说,“我有件事要坦白。”
燕昭不自觉转了过去,面对他。
“什么事?”
“拿到这张纸条后,我不小心把它掉在了地上。”
他缓缓眨了下眼,眼底倒映着烛光,眨动时像有水波流转。
“捡起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是么。”
燕昭撑着头,语气闲适:“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到了……第三条。”
燕昭顿了下,这才想起纸条后半截还有字,刚才她没来得及看完。
她再次打开被攥皱了的纸。
短短几个字,她一眼就能看完。
徐宏进让他勤加侍奉殷勤讨好,老生常谈了。可和这几个字一同跳进她脑海的,是突如其来的触碰。
面前的人牵住了她的手,指尖慢慢塞进她掌心。
“殿下的手,好冷。”
他轻声说,清凌凌的眼睛一瞬不瞬,认真看着她,
“要在我身上暖暖吗?”
说着,他领着她的手靠近。
燕昭看着那双眼睛,感觉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他力气居然有这么大吗,她有点恍惚地想,怎么她都挣不开,就被牵着往他身上贴。
瘦削的身体意外地温暖,她又刚从外头冰天雪地回来,相比之下,他滚烫。
不知是因为她的手太凉还是别的什么,他睫毛剧烈一颤,眼底都跟着泛起了水光,但还是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不出声也没关系。
手指足够敏锐,她能感知到他所有细微的反应。
体温、心跳、呼吸,战栗、瑟缩、忐忑。
回过神时,她已经反客为主,挣脱了他的牵引。
冰凉的手毫不客气地卡住他后颈,按到她面前咫尺,然后强迫他抬起头。
一声轻响,桌台上蜡烛跳灭了一根。
房间一下变得昏暗,视野更加局限,她能看见的,只剩眼前方寸。
跳动不安的喉结,精巧的下巴,再往上,微张着的唇。
被他自己咬得殷红,带着点水光,还浮着未消的齿印。
盯着近在咫尺的唇瓣,燕昭轻声开口,带着些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沙哑,
“……阿玉。”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挣~不~开[菜狗]——
本章依旧掉落小包包哦!!
ps:为了夹子冲冲,宝们明天等我一天!!19号晚上肥厚双更!!等我[爆哭][爆哭]
[亲亲][亲亲]
24☆、回温2
◎坏了,她产生依赖了。◎
“……什么?”
虞白下意识追问。
心跳太快了,他耳边一片模糊,没听清。
可下一瞬,后颈的手微微使力,将他拽开。
接着,声音穿透朦胧落进他耳中,带着些冰凉。
“是什么让你以为,我想要你这样?”
燕昭说完,自己先顿住了。
随即涌上一股心虚。
因为她发现,造成误会的人好像是她。
几个呼吸的功夫,她脑海闪过无数画面。让他脱衣裳看伤的人是她,让他夜夜同床共枕的人也是她。
掐他腰肢的,玩他喉结的,把他揽进怀里的,都是她的手。
这么看来,误会很正常,不能怪他。
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她也没有为自己道歉的习惯,就清了清嗓子,换了和缓些的语气开口,
“总之,不用这样,我没有那个意思。明白了吗?”
半晌,看见面前的人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嗯”了声,抬手扯落床帐。
刚要合眼,她又忽地想到什么。
“对了,今日送信的那个侍女,还记得长什么样吗?”
昏暗中她隐约看见,旁边的人还像刚才一样躺着,一动没动。拉拽中微微敞开的领口被他拢了起来,手指紧紧攥着,用力得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几次启唇,好久才出声,
“……抱歉,我不记得了……”
燕昭挑挑眉,没太在意。不记得也没关系,明日再叫人查问一下就是。
“睡吧。”
耳边安静下来,虞白看着她转过身,在枕上躺平,闭上眼睛,然后习惯性地拨了下头发。
发尾从他面前扫过,近在咫尺。
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触碰到。
然后青丝飘落,散在软枕上,融入黑暗。
只差一点点。
迟钝的意识终于回笼,羞耻和悲伤慢慢爬遍他全身。
原来一直是他自作多情吗。
自以为是地觉得燕昭喜欢他,觉得她对他有意,觉得她会……接受他。
就像落在眼前的发梢。
随手拨弄的动作再随意不过,他却当了真,还傻乎乎地试图主动。
窘迫烧得他浑身滚烫,可回想起她的话,她毫不在意的态度,他又觉得遍体生寒。
截然相反的感受在他体内撕扯,搅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就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直到耳边突然落进道声音,
“……你哭什么?”
燕昭*睡不着,一转头,就看见旁边的人呆呆地看着她,泪水悄无声息淌了满脸。
听见她问,他像是才反应过来,赶忙抬手去擦,然而没用,反而越擦越多,枕上很快被打湿了一小片。
“抱歉,殿下……”
他直接把脸埋进手里,断断续续道歉,“我这就不哭了,我……对不起……”
抽噎声忽然止住。
燕昭伸出手,把他的脸抬了起来。
单手捧着,借着床帐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丝烛光,看他挂满泪痕的脸。
眼角,一滴泪颤颤巍巍坠落。
她视线就跟着那滴泪,滑过潮湿的皮肤,滑过鼻梁上那颗精巧的痣。
滑到鼻尖,猝然坠落,在枕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
看着湿痕缓缓洇开,燕昭皱起了眉。
说不清是不满还是困惑。
哭什么,她心想。
她不碰他,不勉强他,他难道不该开心么?
“这样吧,”她想了想开口,“明天,我叫人另收拾个院子,你自己住。”
省得他再误会,以为她别有所图。
可话音刚落,她看见那双泪流不止的眼睛缓缓睁大了,满是不可置信。
她顿了一下。
“你想现在搬?”
“不、不,我……”
虞白语无伦次地摇头,条件反射想去握她的手,可刚一碰到,就想起她刚才说的,又赶忙松开。
她不需要,她不喜欢。
再触碰她,会被讨厌的吧。
他不想搬走,可如果再不识趣地求她留下,会被讨厌的。
“明天吧……明天再搬,好吗?”
燕昭点点头,心说也是。
外头这么冷,半夜腾挪怕要冻坏人了。
“那就明天,”她说,“睡吧。”
说完,她躺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睡了。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看着旁边枕上的人。
最后一晚了。
现在和公主府时不一样,她每日在外头忙,也就是住在同一处,他才有机会经常见到她。
以后不知要多久才能见她一次了。
而且就算白日里偶然见到,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近,更不会被她亲密地抱在怀里了。
他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是他把这点得来不易的亲近毁掉的。
要不是他自作多情,举动冒失惹她不快,会不会就还和之前一样。
每天能短暂地见她一面,说几句话,在睡梦中被她抱住。
是他把这一切毁掉了。
刚止住的泪意一下涌了回来,虞白小心翼翼转过身,脸埋进枕头无声落泪。
突然,腰上一沉。
睡着了的人再次伸出手,无意识地将他揽进怀中。
体温从身后贴近,和之前每次一样,燕昭两只手臂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埋头在他颈侧,呼吸和他的脉搏几乎没有距离。
很霸道、很紧密的姿势。
像拒绝分享的顽童,蛮横无理地独占她喜欢的玩具。
他差点没忍住泣声。
难道这不是喜欢吗,他委屈地想。
睡着了的人只剩本能,难道本能也会有假吗?
被子底下,他慢慢覆上圈在腰间的温热。
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他放肆地、毫无隔阂地感受着她的温度。
然后,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的手-
燕昭醒来时,愣了好一会。
几日来头一次,怀里空空,没有人。
旁边枕上,他还睡着,整个人蜷缩在床榻最里头,离她很远。
像是生怕被她碰到。
她撑着头支起半身,眼角眯出了点危险的弧度。
这是……不装了?
从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大胆,敢从她怀里逃出去。
知道勾引没用,这么快就变脸了?
一时间她生出股冲动,想立即把人叫醒,让他好好解释解释。但是一想到昨晚他满脸泪的模样,就觉得还是算了。
凶他,会哭的吧?
今天事忙,她没空看他掉眼泪。
书云等在外头,见燕昭出来,刚要汇报今日事项,可还没开口,就先被打断。
“叫人再收拾间院子出来。”
燕昭面色平平,语气没什么波动,“今天就要。”
书云一愣,接着明白过来。
是要让玉公子搬出去。
可是……昨天不是还说先不换住处吗?
但她也只是疑惑,没再追问。
君心难测,她只负责照做。
今日燕昭确实忙。
各郡县调来的物资次第抵达,她带着人逐一查验,还要安排房屋修缮重建之事,规划筹备、人手安排,数不清的琐事等着过她的眼。
天黑了,回到太守府,她又马不停蹄进了书房。
京中送来的奏折公文已经堆了半个桌面,一封封翻阅过去,夜越来越深,她也越来越头疼。
最近几日都睡得好,她已经很久没有头痛的感觉。但或许是今日琐事实在太多,熟悉的闷痛再次在她脑门跳跃着炸开。
书云守在一旁,整理要发回京中的公文,听见书案后的人不停叹气,抬头朝她看过去,担忧起来。
又头疼了。
她犹豫片刻,从一旁匣子中取出个东西,递过去。
“殿下……还要不要这个?”
燕昭抬起头,看见了一抹浅蓝。
那个久违的药香囊。
从前她到了哪里都带着,随时需要拿来闻一闻安神,以至于书云到现在还保留着这一习惯。
然而事实上,她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用过这个香囊了。
甚至,在看见那抹浅蓝的时候,她脑海中浮现的,除了送她香囊的人模糊的轮廓,除了她那些年试图仿制却又一次次无果的失望,还多了另一道身影。
阿玉。
燕昭慢慢合上了折子,脑海里已经全是他瘦削的颤抖的肩,和他布满泪痕的脸。
居然会想到他。
想到昨晚,他眼睛湿透通红,瑟缩着可怜地看着她。
一想到,她就觉得头更疼了。
啪一声,燕昭丢下奏折站起身。
“不了,我睡一觉。”她大步朝门外走,“剩下的先放着,明日再看。”
夜已深,满庭空寂,回荡着的只有她的脚步声。
又快又急,重重踏着积雪,烦闷之意藏都藏不住。
回到厢房外,燕昭挥退守在外头的侍女,径直推开房门。
视线习惯性往床沿看,却顿住了。
空的。
这才想起来,她一早叫人搬走了。
燕昭在原地站了片刻,心底蓦地冒出股无名火。
怎么这次就这么听话了?
之前试图勾引她的时候,不是屡教不改,倔得很吗。
她咬了咬牙,一把扯下床帐,倒头就睡。
想着——睡一觉就好了。
和前几天一样,睡一觉,就精神抖擞、疲累全消了。
然而,闭着眼睛躺了很久,燕昭也没睡着。
过去几日的好眠像雁过无痕,她再次回到了从前的状态,辗转难安。
黑暗中,她猛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前几个晚上,她睡得好,根本不是她白日太过疲惫的缘故。
也不是因为太守府里的床褥软和。
更不是水土合宜之类,玄而又玄的事情。
而是因为……
燕昭转过脸,看向旁边的枕头。
黑暗中,软枕上空空荡荡,但她就是能想象出本该躺在那里的身影。
瘦瘦的,背对着她,从肩到腰顶出被衾起伏,抱进怀里时轻得像羽毛。
后颈总是袒露在她眼前,白生生的,突兀地顶起一小块脊骨。
还有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气息。
比药草柔和,比熏香清朗,草木香气中带着淡淡的苦,让她在梦里都安宁。
半晌,燕昭在心底暗骂了句。
坏了。
她产生依赖了。
【作者有话说】
小声说,其实这章写得我眼泪汪汪的
——我的本能背叛理智,固执地爱着你——
掉落30个小包包
25☆、回温3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燕昭第一反应是不爽。
依赖比矛盾更可怕。
矛盾只会让事情处在失控边缘,而依赖则是把掌控权完全交出去。
这对她来说是绝不可能的,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她重重翻了个身,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黑暗,然后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就是彻夜无眠么。
对她来说,家常便饭。
然而这个夜晚似乎格外难捱。
床下不远处,炭盆缓缓散发着炙热,偶尔爆出噼啪轻响。
窗子留了道缝,檐下某处薄冰化雪,滴答有声。
再远一点,府外街上,偶有孩童啼哭,依稀听见父母轻哄。
很吵、很喧闹、十分漫长。
燕昭听着,觉得心底的烦闷愈发强烈。
脑海再次浮现昨晚的画面,那双哭得迷蒙的眼睛,微微颤抖的肩。一想到,她就不自觉开始琢磨,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会不会美梦正酣,惬意安稳?
终于能躲开她自己待着,他应该睡得很好吧。
那可不行。
与她的想象相反,另一边,虞白蜷缩在柔软锦被里,久久难眠。
明明是宽敞温暖的厢房,用具一应俱全,装潢堪称华丽。
明明身上盖的锦被和从前一样厚,炭盆也烧着差不多的温度。
可他就是觉得惶恐,觉得如置冰窟。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枕边冰冷,没有人。他觉得呼吸都在发涩,心脏仿佛沁了冰,跳动像挣扎。
他攥着枕头一角,静静看着眼前黑夜。
看着看着,脸颊发痒,是掉了泪。他抬手一点点擦净,又掉,再擦。
只是短短几个晚上,就已经这么依赖了吗。
不,应该要更早,早在他每天都可以坐在书房角落,从视野边沿看见她一点衣角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依赖了。
甚至再早一些……早在他被带去荣国公府的那天,在那个八角亭里见到她的那一眼。
在那些他一遍遍想象着被她找到、被她救走的夜晚,或是那个遥远的夏天,她的吻第一次落在他脸上的时候。
他早就离不开她了。
现在又要他一个人待着,他怎么能习惯?
不知过了多久,他哭累了,浑浑噩噩闭上了眼。
突然,黑夜里响起脚步声。
沉稳,大步。
他心口忽地跳快了下。
很快又低落下来。
脚步从院门外经过,急促地走远了,长夜再次恢复平静。
大概是起夜的仆从吧,他闭着眼睛想。
睡吧。
习惯吧。
安静中,脚步声无端折返,接着砰地一声,房门被人重重推开。
黑影大步走近,虞白本能地坐起身,大脑空空一片。
昏暗中,那双琥珀色是他视野里的唯一光亮,像整个世界的锚点。
“……殿下?”
一开口才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赶忙抬手去擦,可来人看都没看一眼。
直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
“闭嘴,”燕昭说,“睡觉。”-
虞白是被耀眼的光照醒的。
天光大亮,穿过窗上明瓦,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他恍恍惚惚想,昨晚好像做了梦。
梦见燕昭突然出现,站在他床前,低头认真看着他。
黑暗中,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眼睛,情绪复杂,他没看清。
那就是梦吧。
还是……
他猛地醒神,想看看房里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刚一动,腰上跟着一紧。
脑后响起道声音,带着刚醒不久的慵懒,微微沙哑。
“睡得好么?”
虞白一下愣住。
迟钝的感官这才传来知觉,背后的怀抱,腰上揽着的手,落在他耳畔的呼吸。
……不是梦。
大脑瞬间混沌,只剩下些零星的本能,从燕昭的语气听出她想要他说不。
于是他就恍惚地摇了摇头。
看出他的惊惶不安,燕昭觉得慢慢弯起了眼睛。
她就一个目的。
来看看他是不是睡得不好。
如果睡得好,那就搅坏他的美梦,让他睡得不好。
她满意了。
不枉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叫醒管事问他把人安排在了哪儿,又踏着霜雪来找,中间还因为夜深昏暗走错了两次。
燕昭抱着怀里那把纤细的腰,不自觉越靠越近,直到把头埋在了他肩上。
清淡气息笼罩了她,身体里每一寸感官都觉得餍足。
真是……
真是坏了,她想。
“殿下……今天不忙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胸腔的震动从脊背传到她身上,微微有些痒。
燕昭从他肩上抬起头。
“想让我走?”
“没、没有……不想。”
见他这副无措的样子,燕昭满意地“嗯”了声。
就这样从身后端详起他来。
他看起来很紧张,整个人十分僵硬,呼吸都收敛着。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侧脸,嘴角紧紧抿着,睫毛抖个不停。
忐忑泄露无遗。
她看得很开心。
“现在还早。困的话,还可以再睡。”
她还想再看一会。
怀里的人小幅度摇头,说不用了,不困。
燕昭想了想,再次开口。
“我只是想抱着,”她强调说,“没别的意思。”
省得他再误会。
他轻轻点头,声如蚊蚋说好。
燕昭便不再说话了。
然而,视线从他侧脸收回来,一垂,就看见他纤细的锁骨。
藏在领口里,半露半掩,阴影起伏。
稍稍一挪,又看见他敞在外面的脖颈,脊骨的凸起看起来脆弱又倔强,十分碍眼。
她忽地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说刚才那句话?
只是抱抱,没别的意思。
燕昭咬了咬牙,赶在食言之前离开了。
环着他的温度骤然撤离,等虞白回过神来,坐起身,只看见燕昭的背影,墨黑裘氅翻飞,大步走远。
他看着,慢慢抱紧了被子,垂下眼帘。
为什么……
把他赶出来,又在深夜里来找他。
她不是说不喜欢他的触碰,不需要他么。
但为什么又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紧……像爱人一样。
被子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他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怕又是自作多情。
她想来,就来好了。想抱着他,他就任她抱着。
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从最一开始就是这样。
只是……
她留下的痕迹好短暂,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经冰凉了-
书云一早没在院外等到燕昭,反而见她从另一个方向走来,十分惊讶,见她外头大氅裹得周正,底下却只穿了身寝衣,更是有一瞬的失语。
“殿下怎么……”她轻咳了声,换了个委婉的问法,“殿下昨晚睡得不好吗?”
一边问,一边帮着递衣裳过去,却没想到燕昭坦诚无比,直接挑明。
“我去找阿玉了。”
书云顿了一下。这个话题有些暧昧,她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愣愣接了句:“……殿下辛苦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声。
她这个女官哪都好,利索衷心,但就是有点木头,从小就是。
她没再说话,由着侍女整理衣着。面前立镜光可鉴人,她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虽然夜半才睡,但意外地没什么疲态,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点笑。
笑……她为什么要笑?
从前,她不是最讨厌晨起这段时间了吗。
她蓦地开口,眼睛还看着镜子,“书云。”
“你觉得他怎么样?”
“殿下说谁?”书云一怔,“玉公子吗?”
镜中人点了点头。
“玉公子……瞧着是个很安分的人。”
燕昭“嗯”了声,没再开口。
在心里想,安分么。
刚才被他圈在怀里的那会,勉强能算得上是安分。
平时的话……
立镜正巧照到床沿,她视线顺着望过去,一下想起前日夜里。
抓着她的手,往他身上贴。
她好心不勉强他,他不感念也就算了,还掉眼泪,还敢从她怀里挣脱出去,让她空着手臂睡了一整夜。
该安分的时候不安分,让他搬走倒听话得很,还劳动她亲自去找。
越想,她唇边笑意越淡,眉头皱得越深。
这哪里是安分,简直是大逆不道。
她一把从侍女手中抢过衣带,自己三两下系好,转身大步离开。
冬日天黑得早,一忙起来更是时间飞逝。
再回到太守府时已是四下昏黑,燕昭挥退随侍,独自一人走在僻静小道上。
衣摆扫了一整日的积雪,每走一步,都在沉甸甸地往下坠。
迎面吹来冷风,夹带着化雪的淡淡潮气,她莫名觉得难闻。
就连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也听着刺耳,明明入冬来已经听惯了,但这会她怎么听怎么觉得心烦。
脑海蓦地又浮现阿玉的脸。
这么晚了,他是不是已经睡了?
那不行-
对于虞白来说,换个住处其实没什么分别。不管在哪里,他的一天都差不多。
坐在窗边,等时间过去。
唯一的区别,就是窗外的景。
再就是,之前还能期待着燕昭回来,现在不能了。
日光在他眼前一点点暗淡,直到视野昏黑,他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
刚要关窗休息,突然,一抹暗色衣摆从院门边闪过。
他一怔,还没反应过来,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
门扉哐当一声巨响,要不是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他都要以为是来了贼。
看见屋内的人还没睡,燕昭顿时觉得心情缓和了些。
那副惊讶到不敢相信的表情……是没想到今天还会被她打搅么?
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径直朝榻边走去,中途解下大氅往边上一丢,接着靠着床柱半躺下,朝人招了招手,
“过来。”
然而,好心情只维持了片刻。
厢房另一头,少年半晌才动,小步小步挪过来,走到床尾就停了。
燕昭一下皱起眉。
离她那么远做什么?
刚来到她身边时他就这样,让他靠近一点,像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似的。
从前还感觉没什么,可现在,她就觉得十分碍眼。
又不是没被她碰过。
而且她今早都说了,只是想抱一抱而已。
他怕什么?她堂堂长公主,还能食言不成。
她又抬抬手:“再过来一点。”
挪近了几寸。
“再近一点。”
她还够不到。
燕昭看着他慢慢靠近,直到进了她手臂距离,猛地伸手。
一把将人拽到怀里。
他丝毫没预料,低低惊呼了声,第一反应就想退开,又被她按着腰锁了回来。
原本,燕昭想告诉他这才叫‘过来’,可话到嘴边,她忽地顿住了。
怀里的人几乎是撞进来的,支离的骨硌得她胸口都有些痛。痛觉放大感知,她从自己身上,从滚烫的血流,从指尖跳动的脉络,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那些莫名的躁意、没来由的烦闷,她以为是不满、是碍眼、是无名火的。
其实都不是。
她垂下眼,看向怀里的人。
被她圈着腰,他软软地伏在她肩上,似乎怕极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那股躁意又从心底升起来,但现在,她清楚那是什么了。
是心跳加速。
是欲.望。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本文的玩法已经尽数体现了(bushi)——
最近在评论区见到宝们给的各种各样昵称,太可爱了[亲亲][亲亲]
虞白自带花名,过几章大家就可以看到了[让我康康]
但是看到一个小宝管公主叫哈基燕
简直萌晕了!!!
哈基燕:大逆不道!——*——
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撒花][撒花]
26☆、回温4
◎他好像……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燕昭吞咽了下,觉得她好像该说些什么,好打破这瞬间的安静。
“怎么……”她清了清嗓子,“怎么这么轻?最近没好好吃饭?”
怀里的人好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些颤,“我……我不知道,对不起……”
“道歉做什么?又没怪你。”
她垂眼看着他瘦削的肩,声音不知何时放得很轻,像在耳语,
“这几天自己待着,都做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我没……什么都没做,就……待着,没出门。”
回应的声音也一样轻,但奇怪的是,胸腔的震动却异常剧烈。
隔着几层衣料毫无保留地传进她的,好痒。
“没出门啊……”
燕昭无意识重复着人后半句,视线从他肩头移到他脖颈。
他低着头,后颈全数展露在她眼前,脊骨那块凸起就变得更明显。
盯着看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
“不无聊么?”
肩上的脑袋摇了摇,颈后落下的一缕碎发就跟着轻轻摆动,挠那块皮肤。
“要是实在没事做……就出去逛,省得憋坏了。”
“但是别乱跑。现在事情忙,分不出人手来跟着你。”
怀里的人又做了什么反应,燕昭都没再留意了。视野里只能看见那截雪白,那块突兀的脊骨。
从前没觉得是渴望,尚且能忽略。现在清楚了,就不可能了。
虞白趴在人怀里,感觉已经完全无法思考。
她不是说不喜欢吗……她难道不是讨厌和他触碰吗?
刚才他都紧张得不敢靠近。
呼吸近在咫尺,一下下扑洒在他颈窝,灼得他大脑空白。可像是嫌他心跳还不够快似的,颈后,一点温热突然落了下来。
指腹带着薄薄的茧,落在他后颈,重重碾了一下。
触碰太突然,他整个人一缩,不自觉轻哼了声,“别……”
“怎么?”燕昭轻声问,“不可以吗。”
他无助地摇头,快要说不出话。
没有不可以,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就是他有点快晕过去了。
可她好像误会了他的意思,下一瞬,按在他后腰的手更重了,“为什么不行?这是拥抱的一部分。”
她咬字极慢,“今天早上,你自己答应了的,忘了?”
“没……没忘。”
虞白努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混乱地说可以。
她的手指这才再次落下来,轻轻擦过,重重地碾。
那是脊柱的顶端,是一切知觉的起始,碰一下,全身的感应都跟着醒了。可她好像还觉得不够,手掌从后滑到前,把着他脖颈悬在喉咙上半寸,
“这里也可以吧?”
“之前碰过的,你当时没意见。”
虞白早就快分不清哪是哪了,依稀感觉自己点了头。
指腹接着碾过他喉结,他被压着本能地想躲,跟过来的手就更重。
一直磨到他眼眶都泛上泪雾。
“这里呢?”又落在他腰侧。
“也碰过的。”
“可以吗?”
她像是刚学会待人以礼一样,固执又认真地,一遍遍不厌其烦问他可不可以。
可她的动作又和她的耐心截然相悖,越躲她越追,越挣扎,就下手越重。
到最后,虞白感觉从头到脚都软透了,意识像被搅成浆糊,泥泞不堪。
但同时,有个想法恍惚地浮出水面。
模糊的、忐忑的、大胆的想法。
他好像……
知道燕昭喜欢什么了-
虞白以为第二天醒来还会在燕昭怀里,但没有。
一转身,是空荡荡的床沿,只剩一点快散尽了的余温。
已经走了。
他抱着被子坐起身,看见床尾还堆着的衣裳,有些愣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深夜她叫来了个守夜的侍女,让人去取她的寝衣来换。
当时他还被燕昭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虞白把她留下的衣裳一件件认真叠好,小心地放在桌上。
会有人来取的吧,他想。
或者……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门外。
是个很好的晴天。化雪声滴滴答答响在廊下石阶,像雀鸟争鸣。
昨天燕昭似乎说……说他可以出门?
那……
他给人送过去,应该是可以的吧。
于是,来到淮南后第一次,虞白自己踏出了院门。
凭借前日搬来时的记忆,他顺着小径往之前住的院落走。
已经快要不记得上次见天光是什么时候,明澈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都觉得有些恍惚。
衣裳送到,他站在小径上发呆。
太守府里几乎是空的。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位侍女,把衣裳交了过去。
他以为燕昭说不派人跟着的话是在诓他,没想到好像是真的。
或许……他是不是可以出去看看?
不行。
不能添麻烦。
念头产生的一瞬间就被他自己掐灭,他迅速低下头,打算原路返回。
然而就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引导,小径走到岔路口,另一端,一扇角门静静等着他。
白日不上锁,门扉闪着细细一道缝,没人守着。
他和外面的世界只有几步之遥。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
一推开,他愣住了。
虽然从祖父口中听过从前那场雪灾,但直到现在亲眼看见,词句才终于具象。
情况显然已经比先前好了许多,刚到淮南那晚,虽然黑夜里看不清,但他也能听见这座城的绝望。
但生命还是在挣扎,房屋垮塌,百姓挤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是有了粮食,有柴和棉衣取暖,但缺医少药。义诊摊子在不远处排成长队,但还是有很多人面带病色,勉强硬抗。
一瞬间,父辈的教导、少时的志向、第一次翻开医书时的憧憬,齐齐涌回他脑海。
门外的世界里,该有他出一份力的。
他该是医者,他该行医助人,而不是站在这里,袖手旁观。
可是……
迟疑片刻后,虞白闭了闭眼睛,几乎是逼着自己关上了门。
然而,一阵孩童啼哭追入他耳中,硬生生钉住了他的脚步。
从小就跟着父辈义诊,他一听就知道,这不是饥饿或者烦躁的哭声。必定是受伤了,而且很痛,才会哭成这样。
而且……听起来是很小的孩子。
虞白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冬日阳光不烈,他的影子也淡,仿佛风一吹就会溃散。
他看着,犹豫很久,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住处走去。
片刻后,一道暗色身影闪出角门。
太守府外,偏僻背风处,布衣年轻人蹲在抱孩子的妇人面前,耐心帮孩童检查伤处。
“是脚踝错位了,复位后,需要固定一段时间。”
他利落地触诊、复位、包扎,叮嘱孩子母亲:“切记,至少一月不能受力,更不能走动跑跳,不然留下遗症,往后更容易受伤。”
妇人半懂不懂听着,一边哄着还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迭声道谢。
对方没有应,只说明日还来这里,复诊换药。
“哎、哎,好!对了小哥,你……哈,人呢?”
妇人刚要问怎么称呼,一抬头,面前已经空了。
年轻人像影子一样突然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
要不是怀里孩子身上包扎还在,她都要以为是她白日做梦。
躲在门后,虞白小心观察着周围。
还好,还好。
没人发现他,没人认出他。
他穿着从下人房里找出的宽大褐衣,兜帽阴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但他还是紧张得快要没法呼吸。
除了怕被发现的担心,还有种熟悉又陌生的雀跃,在他心底翻腾。
仿佛又回到少时那一天,他在父亲指导下初次治病救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心跳很快,胸腔里像是有藤蔓在生长,从骨髓到指尖都跳跃着发麻。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期待。
那时候,他满心期待着长大,期待着以后,期待着未来。
虞白缓缓闭上眼睛,藏在兜帽下,静静等待心跳平复。
听见墙外孩子哭声渐消,他无声笑了笑。
六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一点存在的价值。
再回到厢房,他已经把那身衣裳藏了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可在房间里坐下后,他还是觉得久久无法平静。
尤其当他想起昨晚那个猜测,更是觉得心脏都快要跳出嗓子眼。
甚至忍不住开始期待今晚。
今晚……
她还会来吗?
虽然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天黑之后,他还是忍不住不停往窗外看。后来,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视线,他索性关上了窗,坐到更远一些的床沿。
可即便如此,房门被人敲响时,他险些一下从床上跳起来。
可进来的只是一个侍女。
侍女捧着一个托盘,放在一进门的桌上。虞白有些莫名,直到听见她开口——
“玉公子。”
“这些是殿下的寝衣和替换衣物,劳烦公子收好。”
他微微一怔,然后再也控制不住胸腔滋生的藤蔓。
房门又开又合,耳边安静下来。
望着桌上那叠衣物,他下定决心似的抿了抿唇,然后转身,回了床边。
掀开被子,睡了。
直到月上树梢,安静院落外才再次响起脚步声。
看见窗里一片黑,燕昭脚步一顿。
睡了?
好啊。
于是她推门的动作比之前更重,几乎可以说是撞。
寂静中一声巨响,她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影瑟缩了下,被她的动静吓醒。
她顿时觉得满意得不得了。
但接着又觉得不爽。
她都提前叫人送衣裳过来了,等于告诉他她今晚会来。
居然没等她,自己一个人先睡了?
简直大逆不道。
她气得有些想笑,径直走过去拎起件寝衣,朝床上的人招了招手。
“过来,”她说,“帮我更衣。”
好半晌,床上的人才坐起身,又好半晌,才磨磨蹭蹭下床过来。
见他不情不愿地往她跟前挪,燕昭也不着急,索性朝后靠坐在桌沿,静静看着他走近。
停在面前两步,他不动了。掐着自己手指,一副为难模样。
“怎么了?不可以吗?”
燕昭伸手过去,扳住人后颈微微使力,一点点把他捞到自己面前,寝衣塞进他手里。
“之前你做过一次的。刚来到淮南那回,我睡着了,你主动帮我脱的衣裳。忘了?”
他咬着唇摇头,那块颈骨就抵着她掌心小幅度摆动。
“……没忘就好。”
燕昭莫名觉得喉咙发干,依依不舍地松开,“来吧。”
等了很久,腰上才传来一点微弱触感。
昏暗中,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攀上她衣带。
不知是光线太暗看不清,还是太局促不安,好半晌,他才摸索到衣带的结。
又好久,才解开。
燕昭靠坐在桌沿,两手在身后撑着,低头看他动作。
笨拙,磨蹭,但……手指真好看。
玉雕的一样,纤细,皓白。
视线再往上,他只穿着身单薄寝衣,柔滑布料在他身上垂坠,更显得他脆弱又可怜。
再往上,燕昭看向他的脸。
低着头,额前碎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她看不清。
但一定已经快哭了,她笃定地想,说不定脸也红透了,那种羞愤欲死的表情。
但这一瞬间,她只看得见他嘴唇。
小巧精致,像花瓣一样,被他自己咬着,咬得殷红。
燕昭看着,心说不好。
她想食言了。
耳边有一瞬是安静的,接着聒噪的心跳声蜂拥而至。
她自己的心跳声。
燕昭一把推开了他的脸。
不能任性,她对自己说。
他还有更大的用处,一时纵情,诸事不利,不能任性,*不能任性。
平息片刻,她慢慢睁开了眼。
然后才发现,她弄巧成拙了。
只想着把他那张脸推开,却没想到,这一下恰好把他后颈送到自己眼前。
房间昏黑,他白得分明,那块她觊觎已久的脊骨倔强地支着,顶出一小块凸起。
怎么回事,她恍惚地想。
昨晚被她按着磋磨半晌,今天还来碍她的眼。
再碰一下……可以的吧。
或者……
脑海又浮现不久前她的想法。
这样倔的骨头,得叼在口中重重地咬,用牙尖一点一点地磨。
本来就没多少的克制,现在就剩一线了。
可就在这最后一线,面前的少年突然开口:“殿下,好了吗?”
昏暗中,虞白紧张得呼吸都快停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场豪赌,他就连手指尖都在麻酥酥地打颤。
他说,极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冷淡,“我想去睡觉了。”
说完,没等燕昭回应,推开她的手就朝床边走。
不过也只迈出了一步。
下一秒,他手腕被人从黑暗中精准捉住,一把拽了回去。
他踉跄地倒退着撞入滚烫的怀抱,一同落下的还有耳边,听起来忍耐到极致显得滞涩的声音。
“想睡觉?”
颈后有只手落下来,沿着脊骨一节节碾过,然后倏地卡紧。
“不行。”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有小宝呼吁对其颗粒度。
对此作者想说:没关系的!!
就算颗粒度对不齐,[消音——]也能对得齐[星星眼]——
掉落30个小包包~~[红心]
27☆、甘入兽口1
◎她说,阿玉,可能会疼。◎
醒来的时候,枕边又是空的。
虞白埋在被子里蜷了很久,直到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才赶紧起身梳洗。
昨天和那个扭伤了脚的孩童约好,今日复诊换药。
他又换上那身褐布衣裳,抱着从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膏出了门。
妇人早就抱着孩子在僻静处等着,看见他,脸上露出些喜色。孩童年纪小恢复快,已经大有好转,虞白给人细细换了药,叮嘱过一番后,又迅速从角门回到太守府。
全程兜帽拉得低低的,把整张脸都藏住。
但心跳还是快得不行。
有怕别人发现的紧张,有帮到别人的欢喜,但更多的,因为昨夜。
身上布衣粗糙,衣料擦过他后颈,带起一阵阵细密又痒的痛。四下无人,他慢慢抬起手,手指探.进后领,碰了碰。
指腹下,刺痛猝然加剧,火花一样星星点点烧遍他全身。
昨夜,昨夜。
没点灯的房间,意识和视觉一起溃败。
感知里只剩腰上那只手,从身后锁着他,手臂收得很紧,像要把他绞碎在怀里。
也没放过他的呼吸,另只手卡着他脖颈,指尖找到他喉咙压着,他就算想拒绝也发不出声。
真正入.侵的,是她的气息。
滚烫地扑在他后颈,落在那块前一晚刚被她磋磨过的脊骨,烧灼着。
然后说,阿玉,可能会疼。
虞白不怕疼的。
可为了证实他那个猜想,他还是努力挣扎了下,接着又被她更紧地捞了回去。
紧接着,一点温热落下。
他心跳一滞。
是她的唇。
柔软,轻微,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潮湿,吻在那块已经感觉发软的脊骨。
像试探,像品尝,唯独不像疼。
愣神的下一秒,颈后她再次靠近,重重咬了下来。
刺痛猝然炸开,虞白剧烈地颤了下,被扼着的喉咙硬是惊叫出声。那只手接着追过来,不容抗拒地覆住他下半张脸,把一切真的和假的呜.咽都堵了回去。
雀跃比疼痛更猛烈。
他猜对了……他赌对了,是吗?
捂着他的掌心滚烫,他用嘴唇尝出了同样的兴奋。
但他还是挣扎着去推她的手。
最后一次豪赌。
“……疼了啊。”
燕昭克制地放开了他。
但也只放开了一瞬。
说,疼的话,忍着。
然后再次衔住了他。
还清晰的念头不多,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一个——
他怎么给忘了。
她少年时不就这样?
喜欢强取豪夺。
思绪翻涌,虞白半晌才回过神,发现他还站在太阳底下,顿时脸颊滚烫。
幸好附近没人。
他有些心虚地收回手,打算回住处待着,和往常一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
但或许是心情愉悦的缘故,走在小径上,他一反常态地抬起视线,打量起周围的景。也是这才发现,原来这座府邸这么精致,哪怕冬来萧条,也有清冷的美。
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看,看枝头残雪,看道旁冬青,看假山奇树,看阳光下的一切。
直到小径一拐,映入眼帘一汪池塘。
他脚步忽地顿住了。
寒天霜地,水塘意外地没有结冰。日光下池水清澈,水底,晃晃悠悠游着几条小鱼。
池边坐着假山,半融的积雪坠入水中,一尾红鱼以为是鱼食,摆着尾巴浮上来吃。
虞白低着头静静看着,就连衣摆被雪水浸湿也毫无察觉。良久,他缓缓启唇,自言自语般开口:
“……小鱼。”
“小鱼。”
“……啊?”
夏日午后阳光耀眼,偏僻宫苑里,两个人倚着墙根躲太阳。
“我说你啊,”小公主捧住他的脸,“像条小鱼。”
“哪有……我不像鱼。”
“怎么不像?白白的,软软的。就是像。”
说完,像为了证明似的,在他脸颊又捏又揉,左亲一口,右亲一口。
记忆中,他好久才找回声音。明明没着风寒也没上火,但嗓子莫名发软。
“……你说的,那是鱼肉。鱼肉……都是用来吃的。”
“我不管。我说像就是像。”小公主蛮横得很,“小、鱼,小鱼。小——”
“……小鱼。”
对着空气,他接上后半句。
啪嗒一声,水面荡开波纹。小红鱼被吓了一跳,猛一摆尾,钻入水底。
虞白抬手一试,才发现是他的眼泪。
她会经过这方池塘吗,他安静地想。
她早起去忙碌的时候、她披着一身风霜晚归的时候,看见过这尾小鱼吗。
会像他一样,驻足停留吗?
心底最深处,他真正想问的是……她真的忘了吗。
脸颊上,泪痕被冷风吹得冰凉,他抬手拭去,很快又覆上新的滚烫。
明明才过去短短几年,明明她连喜好都没变。
明明那个夏天那么热烈,他现在都还能记起风吹过脸颊的温度,怎么再一回神,风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不久前才升起的雀跃一下偃旗息鼓,虞白慢慢走回住处,换回平日打扮,再次在窗边枯坐。
低头时衣领擦过后颈,刺痛犹在,但唤起的只剩酸楚。
难过得出神,甚至连天黑了都没觉察,就在昏黑的房间里静静坐着。
燕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少年独坐在窗前,没睡下,没点灯,也没觉察到她来,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上,还是一袭单调的白。
昏暗中他是唯一的浅色,可他太消瘦,坐在那里,看起来快要被黑夜吞噬了。
燕昭本来想突然开口吓一吓他,可声音刚到嘴边,莫名卡了一下。
他每天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做,就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
她不是说过可以出门的么,也没拘着他。
而且,为什么不点灯?
总不能是心疼那点烛火钱吧,她想,又用不着他掏。
难不成是想故意敷衍,用冷待赶走她。
脑中几个猜想跑过一遍,燕昭觉得这个最有可能。
那可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于是燕昭迈步过去,径直把人从椅子上拎起来,自己坐下,然后直接把他拽进怀里。
至于他的惊呼声,不管。
“灯都不点,也不起身迎接?”
她捉住他脸颊掐了掐,“这是大不敬,知不知道?”
他一怔,接着就挣扎着想起身。燕昭不知道他是因为抗拒还是害怕,但也一概不管。
“回来,没让你走。”
她沉下声音威胁,“不然也算大不敬。”
他果真不敢再动了。
就乖乖坐在她腿上,任她抱着。
真是瘦,燕昭心想,一只手就能环住他的腰。
也真是冷淡。
每天脸上这么素,穿得也这么素。都到了要歇下的时候,还裹得这么严实,领口高得把半截脖颈都能盖住。
刚腹诽完,她接着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一下松了,眼睛都微微弯起来。
不对。他是不得已才遮掩住的。
但也无所谓。
她清楚地知道这层冷淡底下,是怎样的狼藉。
燕昭指尖勾住他后领,轻轻拨开一寸。
昏暗里,他白得分明,脊骨倔强地支出一块凸起。
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斑斑嫣红。
齿.痕。
她留下的。
真迷人。
她用指尖碰了碰,发现怀里身躯微颤,就又碰了碰。
一边描绘,一边轻声问:“今天都做什么了?”
“在府里逛了逛……”
“还有呢?”
“……没了。”
虞白紧咬着唇,本来心里就有些乱,现在更是快要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什么。
耳后,她含糊地“嗯”了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手上的描摹还在继续,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到从前见过的花匠,也是这样耐心地把花揉.开。
过了好一会,她才再次出声:“对了……你家,在淮南哪里?”
他心口一紧,顿时清醒了不少。
“……伯阳县。”之前准备好的说辞。
耳边又静了好久。久到他感觉呼吸都开始发颤了,才听见她再次出声: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去见见家人吗?”
话落,虞白微微怔住。
这样的问题……她已经是第三次问了。
上次还没隔多久,就在南下的路上。
这么快……就又忘了吗。
他想自我安慰是她太忙,可这样的谎话起不到半点效用。她连他整个人都抛诸脑后了,更何况是这种,随口问过的事。
他闭了闭眼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我的家人都不在了,殿下。所以……不用麻烦了。”
感觉到手臂间的身体有些僵硬,燕昭一阵疑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问过他好几次了。
哪一次她都没往心里去。
她难得地尴尬了下。原本她是见他每日无聊,想着不如让他回家看看,见见家人,总比自己待着强。
结果倒是往人心口扎刀子了。
她轻咳了声,觉得该说点别的什么弥补一下。于是想了想再次开口:
“朋友总有吧?从前的玩伴什么的……”
虞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甚至有一个瞬间在想,燕昭是不是故意问他这些,故意要他难过。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妄想。
她根本没有那么在意他,恐怕这一问也只是随口。
既然这样……
“其实……有一个。”
他蓦地生出股勇气,“很久以前,有过一个友人。”
“从前,我们很要好。有人……不让,我们就偷偷碰面。”
“有一天,说好要见的,但我没赴约……可能,她生我的气了吧。”
虞白竭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说,
“因为她好像把我忘了。”
黑暗中,他心跳混乱一片。
她会记起一点吗,他忐忑地想,记忆的某个角落,她能想起还有一个被她遗忘的人吗。
可耳边好静。
静了很久。
很久。
虞白无声地咬住了唇。
看吧。
她果然没听。
巨大的寒意笼罩下来,甚至就连圈在他身后的怀抱都抵挡不住了,他感觉从里到外哪里都冷。
可现在难道不好吗,他打着不存在的冷战想,她不记得又怎样呢,他不也一样被她抱在怀里吗?
他就是有点……难过。
难过她连他说的话都懒得听。
某种程度上,他想的没错。
燕昭确实没在听。
若论起来,她觉得还是要怪他今晚不点灯。
入目一片昏黑,她想看清,就要靠得很近。靠得近了,她就想起那块倔强的骨头叼在齿间时的感受。
想起了,她就……想。
但他昨晚挣扎得有点大声。
燕昭醒了醒神,想先一步捂住他的声音,然而,一抬手,一片潮湿。
她动作就顿了一下。
想把人转过来看看,可他不知哪来了股莫名的力量,较着劲不愿转身。
比他这几日所有的抗拒都强烈。
但最后还是没拗过她手劲。
黑暗中,他脸颊上水.痕醒目,一双眼睛哭得透湿,笼着泪雾看着她,好像委屈得不行。
燕昭怔住了。
“……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为了避免…,加了很多点点,如果影响观感宝们见谅。
(但其实我感觉这样莫名就更…)——
前两天在评论里看到一个宝说的
一个手拿虐文剧本,一个强取豪夺剧本
太绝妙了!!!
非常、非常爱看每一条评论,爱你们!![垂耳兔头]——
掉落30个小包包~[黄心]
28☆、甘入兽口2
◎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燕昭并没能从他这里问出什么。
他挣扎着说了句疼,她就轻而易举信了。不仅没再追问,还捉着他磋磨了更久。
直到后半夜。
黑暗里,虞白久久睁着眼睛,盯着面前的床帐。
旁边枕上,燕昭早已睡着了,呼吸平稳沉缓,扑洒在他后颈,滚烫,生疼。
下口很重。
咬到出血还不算,还贴着红肿依依不舍地磨。
掐着他的手也重。
越挣扎她越无礼,他甚至怀疑腰上都已经留下了指痕。
很痛,但他又喜欢这种痛。
这样他的眼泪就有理有据,他就可以尽情哭他的委屈。
视线逐渐适应了黑夜,虞白低下头,看着昏暗中朦胧的影子。
腰上,那双手还箍着他不放,他轻轻挣扎一下,就立马收得更紧。睡梦中的人手劲毫不收敛,他刚停住的泪意一下又涌上眼眶。
她明明一点都没变。
但又变了好多。
比如,从前她才不会讨厌他的眼泪,故意惹哭他是她最爱做的事。
会捧着他的脸认真地看,用指腹轻轻地擦,如果真欺负狠了,哄人的办法是扳过他的脸,一点点吻去那些泪痕。
蛮不讲理的小公主经常惹他哭,但从来不会放他的眼泪自己淌。
而现在……
一抹潮湿滑过眼尾,虞白抬手擦掉,望着黑暗,安安静静。
现在不是从前了-
燕昭对于一觉睡到天明这件事已经习惯,现在她甚至会眯着眼睛赖一会床。
手臂间,纤细的身体蜷缩着,一如往常背对着她,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
他还睡着。
一截后颈露在领口外,最先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块倔强到碍眼的骨,而是烙在其上的红肿,甚至有几处结了血痂。
红痕斑驳,像印章叠印章,反复昭示这是谁的杰作。
燕昭看着满意得不行,忍了片刻,还是伸出手碰了碰。
是真的有些过分了,指尖刚一挨上,他本能地瑟缩,一下从她怀里逃了出去。
她看着笑了笑,没拦他。
也到时辰了,该去忙了。可刚要起身,视线突然顿了下。
一滴泪。
挂在他眼角,恰好被明朗的阳光照亮。
也是这才发现他眼尾通红,清丽的眼睛微微发肿,睫毛都还湿漉漉的。
……哭了一整夜?
她有这么过分吗。
记忆闪回,燕昭这才想起昨晚,他似乎是抽泣着不停喊疼来着。但她好像忘了说,在她这里,拒绝只会起到反作用。
她顽劣地弯了弯眼睛,半撑着身,打量起面前的人。
他纤细又单薄,黑发散落在枕上,有些凌乱地纠缠着,有些碎碎地贴着他皮肤,衬得他更加苍白。
仿佛连枕席都能轻易把他淹没。
她就撑着头静静看着。
门外有无数人等着她,繁琐诸事足够她从早忙到晚。
昨夜书案上堆积的公文没看完,现在估计是小山连着小山。
但她没动,就安静地、长久地看着。
仿佛整个世界都离她而去,眼里只看得见面前睡着的这个人,和他眼尾那点泪光。
其实他哭起来很好看。
眼圈被泪水沁得绯红,黑瞳被水雾打湿,亮得惊人。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就湿漉漉的,可怜又柔软。
被这样一双眼睛流着泪看着,她会有种矛盾的冲动。
会忍不住想立即哄他开心,又想做得更过分些,让他哭得更凶。
还好他现在睡着,还好残泪只剩半滴。
燕昭深深看了一眼,然后起身下床。
走出几步,又蓦地转回来,撑着床沿俯下了身。
半晌,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拭掉了那滴泪。
虞白沉沉睡着,对这一切懵然不知。
醒来时枕边已是冰凉一片,他挪过去贴着,没找到半点余温。
昨晚流了太多眼泪,他眼睛还肿着,阳光落进眼底,止不住地酸胀。
于是他就闭上眼睛,蜷缩着贴在床铺冷却了的那一半,像在试图拥抱已经走远了的人。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想。
明明在燕昭怀里待了一整夜,可贪心滋长,一整夜像是一瞬间。
一瞬间天亮了,一瞬间她走了。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数着时间等、等、等。
他抱着冰冷的被子躺了一会,然后起身梳洗,换上那身粗布衣裳出门。抱着孩子的妇人在府外角落里等他,检查,换药,一如往常。
他知道他做的事很少,几乎微不足道。他也知道外头有更多人缺医少药,眼下他就算再尽心,能帮到的也只有面前这一个人。
可更多的,他不敢。
哪怕是现在,躲在围墙下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兜帽将他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也紧张得手心发凉。
然而,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给孩子换过药后,虞白刚准备离开,突然被妇人喊住。
“小哥,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虞白动作一顿,下意识把头埋得更低。
“……怎么了?”
妇人没觉察他异常,抬手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的棚屋里,我有几个乡亲,从城外逃难来的时候伤得厉害。小哥,你能不能帮帮忙,给他们看看?”
“我……”虞白缓缓攥住了手指,“殿下不是设立了义诊摊子么?你们可以去……”
“去了,怎么没去?可是人太多了,大夫又少,根本轮不到我们,”妇人叹了口气,“而且听守着的侍卫说,从外地调运的药材一直还没到,就算轮到我们,也没药可用啊。”
她误会了虞白的沉默,从怀里翻找半晌,掏出钱袋递过去:“不是要你白帮忙,我这里有一点钱,乡亲那也有一些……”
虞白摇了摇头,兜帽下,他紧紧咬着嘴唇。
他不是为了这个而犹豫。
他犹豫的是……
他抬起头,看向妇人怀里的孩童。一双圆眼睛亮晶晶地和他对视,带着点好奇,澄澈无比。
视线移动,他又看向妇人抱着孩子的手。
这显然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承担养育孩童操持家庭的重担,被冷风吹得通红,冻伤狰狞可怖。
这一双手撑着一个家,而在她指着的棚屋里,正有不知多少双手正在寒风里等待着,等待医药,等待治疗。
他要去吗……
虞白低头沉默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犹豫、忐忑、紧张,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
就这一次,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这里不是京城,不会有人认出他。街上四处忙乱,没人会注意他。
燕昭也会一直忙到晚上才回来。
而且……她根本就不在意他,甚至可能都不会发现他不在。
“那……”
他下了巨大的决心,声音却比风还轻:“……带我去吧。”
虞白把兜帽拉到最低,跟着人朝不远处的棚屋走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以为会在外奔忙到深夜的人,此时正走在回太守府的路上。
“这是内城民宅修缮的规划,殿下过目……还有这个,这是城南的……”
原太守被革职查办,淮南长史暂时代职。几日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就连走路都不得歇息,见缝插针给人汇报公务。
“我看看,”燕昭接过来,“先前不是说城南的排水渠老化淤堵吗?怎么修建方案里没有提?”
长史讪笑:“殿下,城南房屋老旧,被冰雪压垮得最多,重建已是大工程,若再翻新水渠,造价极大不说,也更费时间人力……”
“不行。治标不治本,迟早还会再出问题。”
燕昭合上卷宗握进手里,面色沉沉。
长史的担忧不无道理。
城中各处繁忙,本地大小官员连带随她南下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太守府里的下人都被她派了出去。若要按她的想法来,莫说财力物力,就连人手都不够。
她皱眉沉思着,走过临时搭建的棚屋时,脚步突然一顿。
视线慢慢转过去,若有所思。
这里住着的,一半是房屋垮塌无家可归的百姓,一半是从城外逃难而来的灾民,十几人挤在一间,拥挤嘈杂。
“我想到了,”燕昭朝旁边的长史出声,“走,书房议事。”
她大步流星朝太守府走去,思绪却有短暂的飘忽。
……书房。
提到书房,她不自觉就想起从前在京中公主府时,书房窗边那个静静陪坐的少年。
不如把他叫来。
反正他整日独自待在房中,也没别的事做。
念头出现一瞬,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今日有外人在场,她不想把他给别人看。
虞白根本不知道他在被发现的边缘走了一遭。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暗,他更衣洗漱,疲惫地倒在榻上。
身体的劳累只是其一。缺少医药,他只能用他在太守府里找到的几样药物和一个针包,若不是自小就跟着父亲祖父外出义诊,多有历练,怕是真要束手无策。
更多的,是贯彻始终的紧张。
紧绷了一天的精神在踏进房门后骤然放松,疲倦如潮涌至,他连坐直身的力气都没了。
伏在枕上,他看向自己的手。
医者的手,当洁净、果断、稳。
可眼前这双手,十指微微颤抖着,满手的冷汗。
他害怕,甚至恐慌。
这双手,刚才治病救人了。
这是死罪。
晚风灌进窗缝,桌上烛火剧烈一跳,满室颤抖。困意和影绰一起笼罩了他,他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低。
不行,虞白浑浑噩噩想,不能睡。
他要等燕昭回来……
他喜欢看着她一把推开门,大步闯进来,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微微眯起,像瞄准猎物一样锁定他。
可困倦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不知第几次试图强打精神的时候,睡意彻底席卷。
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安然好睡。
而是漆黑阴冷的大牢。
【作者有话说】
呼呼要开始一点点揭秘啦!~
掉落三十小包包~[红心]
29☆、甘入兽口3
◎若有违背,斩立决。◎
黑暗。
仿若实质的黑暗。
暗到哪怕只看一眼,阴森潮气和血腥就往人鼻孔里钻。
漆黑里,一道白影浅得格格不入。
衣裳素白,人也雪白,十岁出头的年纪,脚腕还没枷锁粗。
少年抱着膝盖蜷缩着,躲在黑暗的最角落。暴雨漏进牢房,浸湿了他的衣摆,惊雷轰然一闪,他也跟着瑟缩。
远处油灯勉强照亮他的脸,惶恐,困惑,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一动,镣铐哗啦一响,他出声问,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他试探着靠近牢房门,又被严厉地呵了回去,他小心翼翼说口渴,一桶污水兜头泼下来,身上的白彻底脏成灰色。
昏暗里没有时间,没人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透湿半干,他在墙角跪下,对着高处那扇狭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窗,一遍一遍,生涩地、虔诚地祈祷。
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祈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无事。
于混沌中,虞白静静看着自己。
无声地说,没用的。
就算把头磕破,把声音求哑,也没有用的。
六年前,他已经用一整夜的时间试过了。
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少时父亲的教导,说医道求诸技,神佛不可依。
是。
不可依。
打破黑暗的是由远而近的提灯,灯光火红,牢门推开时一声怪响,像哀鸣。
狱卒后面跟着的人穿着官服,面容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虞白只记得他的声音,冰冷、严肃,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悲悯,
“虞氏的孩子,对吧?”
他摊开手中卷轴,一字一字地念。
圣旨明黄,是这场噩梦的裁决,和往后噩梦的开端。
他念,虞氏庸医误国,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他念,为正典型,以儆效尤,朕决意处以极刑。其成年者一律斩首,余者罚为奴籍,入教坊司,永不得行医。
最后一句,他念,若有违背,斩立决。
角落里,形容狼狈的少年愣着,像没听懂。
火光影绰,他脸色惨白。灯影颤栗,他也在抖,抖得镣铐哗啦作响,又吓得他惊惶更甚。
虞白最清楚他为什么呆愣。
记忆的最后还是在太医院,还是父亲提着药箱去给陛下请脉的背影。脑子里想的还是傍晚的约定,他正准备起身。
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怎么突然,他和家人的名字,就写在圣旨上了。
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前,才十岁出头的他更听不懂。
甚至狱卒伸手去抓他的时候,他恍惚地问,你们带我去哪。
他问,声音像破碎的纸,
“那我父亲呢?还有祖父……”
虞白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很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问了,或者堵住自己耳朵,一个字也不听。
可他哪个都做不到。
梦和记忆重叠,数不清的第无数次,大笑声在他耳边回响——
“小子,你傻啊?”
狱卒一把拎起他,“斩首你听不懂啊?都死啦,早就死透啦!……”
眼前一切猝然扭曲,火光远去,周遭陷入更深更暗的黑。
他从那晚就怕黑。可还没来得及惊恐,下一瞬,面前又骤然明亮,亮得衣裳都成了徒劳,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打量他,嬉笑着评判他,仿佛在看一块肉。
尖笑、责骂、诅咒,惶恐涌至的瞬间他又沉入水底,寒意粘稠地钻进骨髓,拖着他下坠、下坠、下坠。
坠落的尽头却是火海,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他绝望地挣扎却无力,烈焰在焚身前消失,他又掉进下一重折磨。
像那一晚,像每一晚。
他想喊,想醒来,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失重感接二连三,他困在僵死的躯壳里,已经无法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
直到眼前浮现一抹亮色。
一双眼睛。
明朗的琥珀色,在黑暗里神光奕奕,半垂着看着他。
虞白松了一口气,恐慌这才散去。
是梦。
从前他就常做这样的梦,梦见她突然出现,救他逃脱囹圄,他太熟悉了。
心跳一下变得平缓。
接着,他像过往每次梦里一样,伸手抱住面前的影子。
往往,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抱着的人会消失,他会回到现实,继续他醒不来的噩梦。
然而,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脸颊一热,有只手覆了上来,卡住他下颌,用力很重。
“这么主动?”
声音落进耳中,虞白蓦地一怔。
……谁在说话。
什么……主动?
感知迟钝地苏醒,最先感觉到的是手臂间的温度,温热,真实,肌理有些紧绷。
视野后一步清晰,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光线昏暗,琥珀色暗成深褐,微微眯着,瞄准猎物一般锁定了他。
虞白猛然惊醒,这才发现他整个人贴在燕昭身上,手臂还紧紧缠绕着她脖颈。
不是梦……不是梦。
意识到的下一瞬,他感觉心脏都提了起来。
上次主动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立即想退开,然而刚一动,腰上的手就跟着收紧,把他锁了回去。
“干什么?”
她语气晦暗不明,像在轻笑又像愠怒,“醒了就想跑,你是抱错人了?”
燕昭感觉有股火直往脑门烧,气不打一处来。
在书房忙到深夜,和温吞拘谨的淮南长史就房屋重建事宜商讨到口干舌燥,又靠酽茶顶着精神批复京中发来的公文。
忙到最后,她感觉眼睛都花了。
结果,披着寒星过来,这家伙居然先她一步睡了。
照常理,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把他折腾醒的。
猛地撞开门把他吓醒,或者把他从被子里拽出来冻醒,总之不能任他好睡。
但今晚,鬼使神差地,她放轻了脚步,就连更衣的动静都不自觉收敛。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醒了。
在她躺下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迷离地、混沌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贴了上来。
燕昭早就发现他很好抱。
纤细里带着些柔软,整个人就像一块润泽的玉,哪怕卷着被子睡熟了,身上也是温温凉凉,不燥不闷正好。
还有他身上弥久不散的那股气息,对于她来说几乎蛊人。
但她亲自动手把人捞进怀里是一回事,他主动贴上来又是另一回事。
那双手臂轻柔地缠上来的时候,睡意朦胧的眼睛半睁着看着她的时候,温凉轻微的呼吸靠近的时候。
她明晰地感觉到了胸口升起的欲望。
比猎杀时更难忍,比玩乐时还绵长,像火星落上干草,心底瞬间燎原。
一直到这,她都心情很好。
可他一醒来就要躲开,又是想干什么?
大逆不道。
是想到什么了,她在心底暗骂,还是把她当成谁了?
脸色惨白得像纸,脊背都还在打颤,是因为发现是她,才怕成这样的吗。
“嗯?”燕昭又重复了遍,“说啊。”
“怎么回事?”
虞白脑子里一团乱麻,大梦的混沌还没消散,现在更是空白一片,只能感觉到紧挨着的温度。
贴得太近了……寝衣单薄,起不到半点隔离作用。
体温烫得很直接。
“我……”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做梦了。”
“是吗。”
“梦见了谁?”
“梦见了……”
清醒及时追上来,虞白猛地咬住。
不能说。
他不想、不想再回到那样的黑暗里了。
可那清醒又只有半分,只够他紧抿着唇,再没余力去想更其他说辞。
更何况,离得太近了,几乎呼吸交织。落在他唇角的气息滚烫,一下一下烧灼他的意识。
脑袋都发晕了。
但耳边落进一声“哦”,似乎是懂了。
“梦见了你那个友人*,对吧?”
燕昭猜的。接着,看见面前的人一愣,环在她脖颈上的手都跟着变得僵硬,就知道猜对了。
下一秒,心里那股无名火更盛。
昨晚他说的话,她也不是完全没听。
只是后来才回过神,记起他微微发颤的声音,哽咽地说什么失约,忘记。
想起的当时,她还动过一瞬的恻隐,还觉得阿玉真是可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从前日子辛苦,如今也提心吊胆。
但现在,她只觉得他可恶。
“真没想到,阿玉,你还挺重感情。”
“人家都把你忘了,你还心心念念想着,还把我认成她?”
“没有,没有……我……”
她声音太严厉,虞白几乎无法思考,条件反射就想否定。然而,不等他说完,掐在他脸颊的手一下收得更紧。
燕昭扼住他后半句,一字一顿开口:“说谎。”
她说,强迫他仰着脸,阿玉,我很生气。
虞白心口一紧。
她说生气,他脑子里就只剩这两个字。
“对不起……”他磕磕绊绊出声,“殿下恕罪,我不是有意……”
“要你道歉了吗?”
“那……”
他本就迟滞的思绪彻底停摆,脸颊被燕昭捏得变形,声音也像呜咽。
“那……那我该怎么做……”
近在咫尺的地方,燕昭弯了弯眼睛,像是终于等到满意的回答。
“该怎么做?”
她指腹在他脸颊缓缓摩挲,没急着下指令。
看着他惊慌得快要落泪的表情,燕昭这才觉得那口气顺畅了些。
真是大逆不道,她想。
忤逆犯上,冒犯无礼,大不敬,就该直接拿了他的脑袋。
不过,看在天太晚的份上,先放他一马吧。
但也不能让他太好受。
“……继续抱着。”
她接上命令的后半句,“你不是把我认成别人才主动贴上来的吗?”
“那就给我抱一晚上。”
“好好认清楚了,你抱的到底是谁。”
话落,面前的人缓缓睁大了眼睛。
“真的吗?”
(作话有虞白变猫无脑萌小剧场)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虞白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
小,白流浪猫。
白猫处于流浪猫地位底层,到哪都会被它猫凶神恶煞,虞白猫喵嘤嘤嘤满街躲着跑,试图找到燕昭。
终于在跋涉半座城,淋了三场雨,饿了五天肚子之后,找到了!
燕昭:啧,猫。
(拔腿就走)
虞白猫惊恐,虞白猫追上去,试图倒地挽留。
燕昭:怎么碰瓷。
(灵巧闪)
虞白猫无语,虞白猫蹭蹭。
燕昭:……
:生虱子了吧。
:来人呐,传兽医。
虞白猫:……喵嘤。
大门口七进七出后,长公主府多了只小白猫。
侍从大惊,侍从欣慰。
很久没见殿下养过猫了!
但很快燕昭遇见新的问题。
:这猫怎么老蹭我?
:哪都蹭。哪,都,蹭。
长公主府召开育猫大会,然长公主曾不喜见猫,故众人无一懂得。一番探讨后有人灵机一动:是发.情了吧!
燕昭:哦这样啊。
:那绝育不就行了。
:来人呐……
虞白猫:!!
于是当晚,燕昭正要抱猫就寝之时,只闻榻上砰地一声,小白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个人。
一个,除了月光再无寸缕的,人。
还有没来得及变回去的猫尾巴。
久久对视之后,燕昭倾身靠近:
蹭啊,怎么不蹭了?
虞白试图解释,虞白哑口无言。
——尾巴、尾巴不能摸呜——
第一次写这样的小剧场,感觉像自己给自己写同人,好微妙。
但好爽!宝们如果喜欢请让我知道!
还是掉落三十个小包包~~[撒花]
30☆、掌中玉1
◎像在吻她的脉搏。◎
燕昭才不管他什么真的假的。
说一整夜,就是一整夜。
甚至睡梦中有意识地睁开眼,检查他有没有照做。
预料之外。
没有偷偷逃开,没有委屈羞恼地掉泪,甚至没有辗转难眠。
就乖乖地贴在她身前,手臂搂着她,睡得香沉安然。呼吸格外平稳绵长,眉眼也舒展着,像是沉溺在美梦。
真要说起来,贴得有些过于近了,脸都快埋进她颈窝。
看起来,很……
……依赖。
依赖。
燕昭在舌尖品着这个词,接着觉得好笑。
外人不知情,她自己还能不清楚?对他,她恶劣又无礼,除非是他傻了才会依赖。
昏暗里,她一个人醒着,脸上从意外到困惑到嘲讽,又慢慢锁紧了眉。
不会是又把她当成那个友人了吧。
于是她手上猛地收紧。
“阿玉。”
她掐着他腰上软肉重重一捏,问,阿玉,你抱着谁?
无意识的呜咽一下撞进她耳朵,接着那双眼睛悠悠睁开,视线半晌才对焦。
“殿下……”
“……没认错啊。还行。”燕昭满意地点了下头,“睡吧。”
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呼吸刚恢复平稳,又唔一声乱了。
燕昭再次掐住他的腰,“你抱着谁?”
“抱着……殿下。”
“好。”
又过片刻,再演一回。
燕昭是不惧无眠的,她可以这样折腾一整夜。
可她没料到的是他的反应。
被她反复闹醒,一次又一次,居然没有半分不耐烦。
不仅没有不耐烦,还一次比一次抱得更紧,不厌其烦回答她的质问。
含着睡意的声音微哑,一遍遍重复,殿下,殿下,抱着殿下。
她有些意外。
更有些……
古怪的感觉。
说不上来。
很……陌生。
直到感觉唇角酸胀,燕昭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是她在笑。
她腾出一只手,慢慢扳起近在咫尺那张脸。
另一只被他的腰占了,就只能用视线触摸。
眉,眼,鼻,唇。
浓睡醺得唇色鲜艳,在她眼前无知无觉地舒展,让她想起她揉碎过的每一片花瓣。
燕昭垂眼看着,再一次问:“阿玉。”
“你抱着谁?”
面前的人不知第几次醒来,含烟笼水地望着她。
“……殿下。”
燕昭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靠这么近了?都看不清了。
感官退化得迅速,倏忽只剩半点嗅觉,温热气息落在唇角,是软的。
……什么软的。她意识突然清醒了一秒,人闻不到软,得用尝的。
她又垂眼看过去。
尝一口吧。
突然,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念,眼前那双唇瓣动了动,吐出含糊的两个字:
“……殿下。”
燕昭一愣。
接着感觉怒气直冲脑门。
合着这句回答,已经成了梦话?
梦话能有几分真。
她立即想把人摇醒质问,可还没动,她的手先被拨开了。
少年轻轻推开了她的手,双臂环得更紧。
下颌,鼻尖,呼吸,越来越软的温热在颈侧蹭着,直到整张脸都埋进她颈窝,这才舒了口气,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安心的巢。
然后,声音闷闷地,再次唤了句殿下。
燕昭正要用力的手莫名泄了劲。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都还没打上棉花,棉花就自己贴上来了。
温热又紧密地贴在她颈侧,像在吻她的脉搏。
良久,她轻“嗯”了声,“好。”
“就这么睡吧。”
血流躁动地涌遍全身,就连骨髓都感觉到了柔软。
也算尝到了吧。
那就再放他一马-
灾区重建的难题解决得很顺利。
劳力不足,就从滞留的灾民里招募,应召者不仅有柴粮报酬,来年亦可多免一成赋税。半上午就已全部招齐,民宅和水渠同步动工,月内便能完成。
可燕昭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长史在一旁逐项汇报,她一边听着,一边朝远处看。
看见劳工忙得热火朝天,手臂在空中交错,她就想到另一双手臂。
纤细的,柔顺地环在她肩上。
看见街口粥棚架起了锅,热水煮沸白烟袅袅,她就想起那双眼睛。
在怀里近在咫尺,黑眸像笼着烟雾,迷离地半睁着望向她。
天空有片云停留,在地上投下浅淡的影,燕昭就想到他眼下那圈淡青。
被她反复叫醒不知多少次,折腾整夜,醒来时人都是懵的。
说要他抱着一整晚,就真的一整晚没动弹。手臂僵得发麻,碰一下就瑟缩着喊疼。
燕昭看着、回想着,突然毫无征兆地皱眉,发出一声不耐的“啧”。
旁边长史吓得一哆嗦。
“没你的事,接着说。”燕昭朝他摆摆手,然后继续边听边想。
想——不对。
那家伙不会还在勾引她吧。
不然怎么直到现在,她还在不由自主地回想。
紧接着她又觉得,应该不会。
前几日她拒绝得很明确,但凡他有脑子就能听懂。
想到这,她就又“啧”了声。
好像,不该拒绝得那么明确。
长史两股战战。
尤其当他耳边落进一声轻咳,燕昭叫他把刚才的再说一遍时,他腿一软,险些就给跪下了。
……也没出什么岔子呀!
长史不知道的是,稍后他还要讲第三遍。
燕昭还是没听。
她在想——正在做什么呢,那个被她拘着相拥整晚的人。
在羞恼吗,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平时碰他一下都那么抗拒,要是想起昨晚,他会不会打一桶热水哭着反复擦洗?
说实话,她还挺想看的。
总不能还在睡吧,都快到正午了。
然而她哪个都没猜对。
甚至,人都不在太守府里。
街头一角,虞白一身粗布衣裳乔装,穿梭在灾民聚集的棚屋间,脚步轻轻。
看见延病未治的,他能帮得上的,就走过去。
一梦醒来,他反而不害怕了。
先帝的判词说虞氏重罪,不得行医,但托那位徐大人的福,他现在已经和虞氏没有关系了。
‘虞白’早就死了,尸骨都该成灰了。
他就是一个烟花之地出身的小倌,和前辈学了点皮毛,自发助人,无可非议。
另一边,燕昭忙完外头的事,马不停蹄地回了书房。
京中每隔几日便发来一批折子密信,她阅完批复后,再快马加鞭送回去。也正是因为她盯得紧密,小半月来,朝中尚算平稳,无人妄动。
燕昭在书桌后坐下,还没提笔,就先看向跟进来的书云。
“去找个人,把阿玉叫来。”
许久没让他书房随侍了,不知他还坐不坐得住。
她得检查检查。
书云应声出去,片刻后回来,开始整理桌上的各类文书。
奏折一堆,密报一堆,另有一封信件她没敢拆开,扫过一眼便双手递到燕昭跟前。
“殿下……陛下也来了信。”
燕昭刚展开一封内廷密报,眼前读到的称谓同时也在耳边响起,视线不自觉就滞了下。
一抬眸,看清书云手里捧着的,又忍不住想笑。
绫锦裱糊,黄绸装饰。
一封简信而已,搞这么大阵仗,到底还是小孩子脾气。
她接过,却不急着拆开,先读了内廷传来的密信,再比着燕祯的来信一一对照。发现没什么出入,眉宇这才松开。
南巡的这段时日,燕祯每日如旧,一切平常。
平心而论,她这个弟弟很听话乖觉。要他做的、要他听的他都顺从,最多也只是抱怨几句。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般上心地教导扶持。
密信递到烛台上烧了,燕昭闲靠在椅背,这才认真读起幼帝的信。
不过半月,字迹就有不小进步,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只不过字里行间还是透着稚气,她几乎能透过笔墨听到他的哭闹。
整张纸全是控诉,说师傅讲学太枯燥,说宫里内侍规矩太严,还说她留在京中的副手竟敢以她的名义管束他,简直大逆不道。
末了,他若无其事地问了句,年节已近,姐姐何时回京。
燕昭合上信,叹了口气。
“快到年下了。”
书云在一旁整理卷宗,闻言略一思索:“是了,今日腊月二十,再过十日就是除夕了。殿下……要赶在那之前回京吗?”
燕昭没急着答,垂眸沉思。
要赶在年前回去吗。
这边还有不少事务未尽,现在离开,赈灾事业半途而废。
但……
若不回去的话,阿祯就要自己一个人过年了。
年节大小琐事那么多,虽然都有礼官操持,但也不知他一个人能不能撑得住。
他还那么小。
燕昭沉默半晌,重又坐直,翻开新的一本折子。
犹疑不定的事推后再议,她一贯的风格。
然而,刚看过两行,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阿玉呢?”
已经过去很久了。
太守府没有那么大,他的住处离书房也不远。这么长时间,走个来回都绰绰有余了。
燕昭慢慢眯起点眼睛。
是下人怠慢了……还是他溜出去了?
虽然说过允许他自由出入,但外头人多又嘈杂,她倒真有点好奇他会去哪。
她搁下笔正要叫人,书房门就从外面敲响。
“殿下,玉公子到了。”
侍女轻手轻脚推开门,后面跟着道浅色人影,低着头,鹌鹑似的。
燕昭疑虑打消,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书云自觉退了出去,书房门开了又合,安静下来。
脚步声轻轻,少年低着头,声音也闷闷的:“没做什么……就在太守府里逛了逛。”
“险些迷了路,所以……才来晚了。”
燕昭“哦”了声,没再追问,拾起笔继续看奏折。
“过来,磨墨。”
虞白心里慌得不行。
空气,好静。
燕昭要他过去。
他一步步挪近,手脚冰凉。
刚从外头回来就听见有人找他,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被带了过来。
应该……没人发现他出去的事吧。
虽然刚刚还想着那又何妨,但真到这一步,才发现他完全做不到不心慌。
尤其面对燕昭。
恐怕她只问一句,他就要绷不住全招了。
燕昭眼睛看着奏折,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耳中全是旁边毫无章法的研磨声,乱七八糟,一下一下扰她心神。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可刚一看清,视线就顿住了。
握着墨锭的手指纤细修长,皓白被墨黑衬着,漂亮得触目惊心。
但她看的不是这个。
打圈研磨的手颤栗着,轻一下,重一下。砚池里浓墨满溢,被他的动作搅得四处飞溅,桌上,手上,他身上。
偏偏他又穿了一身白。
看着他身上手上的狼藉,她分神一瞬回想。
从前,她觉得他穿浅色像什么来着……哦,对。
像一块画布,素白无瑕,甚至多看一眼都像亵渎。
现在好了。
他已经先把自己弄脏了。
“阿玉,”她突兀地开口,笑意带着点顽劣,“你看看你自己。”
虞白一愣,视线这才对焦。
看清自己弄出的狼藉,他“啊”了声,整个人一下紧绷,“殿下恕罪……我、我这就去找人清理……”
“不行,”燕昭笑眯眯打断他,哄骗的话张口就来,“这可是歙州墨,一枚价值千金,清理掉岂不太浪费?”
“那……”
虞白他本来就心虚,现在更是大脑一片空,就握着半截墨锭僵在那里,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那我应该……怎么做……”
“过来。”
燕昭放下手中笔,朝椅背上一靠,朝他伸出手。
虞白感觉他肢体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甚至记不清是他主动靠进燕昭怀里,还是被她粗暴地拉过去抱在腿上。
距离一下拉得极近,她近在咫尺的眼睛笑着,笑意清浅,他越看越觉得她已经心知肚明。
心知肚明,但还若无其事地看他说谎,她之前不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是不是应该主动坦白……这样,她应该能少生些气。
就要开口的下一秒,他看见燕昭伸出了手,指尖在桌上那滩墨汁里蘸了蘸。
“来,”她说,“脸抬起来。”
【作者有话说】
每一组标题都是一段剧情的总结[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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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三十个小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