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栩一条胳膊被秦深牵着,一条胳膊被卫昭阳扶着,大脑一片空白。


    好在身形是被稳住了,没有摔倒丢脸。


    “嗯。”是秦深的声音。


    左边胳膊上禁锢的力道随之消失。


    宋栩垂下眼睫,心跳如鼓,乖怂立在原地,脑子里的齿轮依旧像锈了般卡顿,转得迟钝。


    秦深的视线在卫昭阳扶着宋栩、还没有松开的手上落了一瞬。


    他猜测宋栩可能会来参加校庆,但没想到会在校门口就遇见她。


    微信里的试探她一直持回避态度,生怕给予一点回应自己就要抓她线下见面似的,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才更显得她大概率是准备参加校庆的。


    也对,参加校庆就能和卫昭阳见面了。


    秦深唇缝抿得更紧了些。


    没来得及叙旧,一个女人挽着男人缓步走了过来,看向秦深,问:“阿深,是以前的同学吗?”


    注意力被转移,紧张感也稍稍消退了一点。


    宋栩已经记不清秦深的妈妈长什么样了,高中的时候秦深大多自己骑单车上下学,鲜少家长来接,但她确定这个人就是秦深的妈妈。


    她的身上有一点若有似无消毒水的味道。


    秦深的妈妈是淮城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她与秦深的初遇也是在医院。


    时间不在高中,在更早些的初中。


    她与秦深并不就读同一个初中,当时学校组织去医院接种疫苗,接种完她觉得有些不太舒服,一个人去了饮水机前接水,晕倒在了半路,正巧倒在经过的秦深身上。


    有些像是碰瓷。


    秦深身边跟着穿着白大褂的秦母,两人一起将她搀扶去了休息室,一顿检查下来证明她没什么大碍,可能就是心理作用,有些晕针。


    那是父亲去世之后她第一次打针,以往感冒发烧也只是简单吃药休养,等待康复。


    她确实太害怕了。


    针头很尖,还没扎进去的时候她的心率便因为过度紧张飙得飞快,咚、咚、咚,感觉身边的人都要听见了。


    针扎进去的时候很疼,药水被推进去的时候更疼,像是缓慢的凌迟,眼眶不觉红了一圈,嘴唇被咬得发白。


    打完她忍着痛以为结束了,没想到没走多远就晕倒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她没晕太久,悠悠转醒的时候躺在休息台上,胳膊上绑着血压仪,秦深正拿着棉签,帮忙给她按方才打针的地方。


    力道轻轻的,被疼痛麻痹的皮肤什么也感觉不到。


    见她醒来,他转眸唤了声:“妈。”


    穿着白大褂的秦母正在与一个护士说话,听见声音走了过来,关心地问了她的身体情况。


    见她针眼处已经没再流血了,秦深松开了拿着棉签的手,转而给她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谢谢。”宋栩撑着不疼的那条胳膊坐起身,接过纸杯,声音小小的,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小口小口抿起了温热的直饮水。


    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打量起了身边的少年。


    秦深个子高,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窜了,左眼角下有一颗浅色的小痣,那会儿头发留得特别短,还没有戴眼镜,瞧着有几分痞气不羁。


    后来高中重逢后宋栩才发现,他这个人克己复礼、规矩稳重,与痞气不羁一点儿也不沾边。


    秦深的妈妈让她在这里休息观察半个小时,没有不良反应再走,叮嘱完她便和秦深离开了。


    本以为就此别过,未曾想,没多久秦深按着胳膊上的棉签折了回来,显然也是去接种了疫苗。


    他与观察室内的护士认识,护士将他打量一番,说:“应该没有过敏,多观察会儿,刚好等你妈妈下班。”


    后来宋栩才知道,秦深有些过敏体质,小时候就在一次接种疫苗后起了很多红疹子。


    过敏可轻可重,严重起来是能要命的,轻视不得。


    休息室不大,宋栩已经下了床,坐上了一旁的蓝色椅子,椅子呈一排分布,一共三个,但靠近里边的那个上面放着不知谁的包和文件,秦深只能挨着她坐。


    半个小时的观察时间干等着有些漫长,那会儿初中生几乎都没有自己的手机,身边还坐着不认识的少年,宋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巴掌大的漫画打发起了时间。


    是地摊上五毛钱一本买的《阿衰》。


    翻看了几页,宋栩察觉到一道视线落了过来。


    是秦深。


    秦深已经丢掉了按住止血的棉签,坐在她的身边,两手空空。


    宋栩胡乱翻了几页,视线依旧存在,内容根本没进到脑子里面。


    终于,她破天荒地大着胆子,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本口袋漫画,抬起眸,睫毛快速眨了一下,嘴唇翕动,小声地问:“你要看吗?”


    视线对上,秦深点点头,接过了。


    那个午后,他们交换着看完了两本口袋漫画。


    快要离开的时候宋栩听见护士对他说:“秦深,你妈妈说要晚点儿过来。”


    qinshen。


    她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但很好听。


    见她要走,秦深将手里的口袋漫画还给了她。


    有点小意外,却淡淡和煦的春日初遇,伴着消毒水味儿,宋栩记了好久,胳膊上的疼都忘却了。


    后来宋栩才知道那些口袋漫画都是盗版的。


    猫小乐说:书可能是假的,但快乐是真的。


    记忆中,少年眼睛微微弯下,与她共享着纯粹的快乐。


    是真的挺快乐的。


    长大后自己赚了钱,她买了很多正版单行本,算是补全了小时候的版权费。


    翻开的时候,看见了那个下午看的某几个故事,记忆复苏,破天荒地惊喜好久。


    那天之后,宋栩有意无意留意起了qinshen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在自己的初中见到。


    直到中考排名出来,升入高中,在光荣榜的前排看见了“秦深”。


    是他。


    高中后的秦深头发长长了些,戴上了黑框眼镜,镜框压得眼下的小痣若隐若现。


    然而,据她的观察,秦深已经不记得她了。


    虽然在预料之中,但还是难免失落。


    与那日的观察室不同,他的身边不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


    她也再没像那天大着胆子问他要不要看漫画那样鼓起过勇气。


    ……


    时间回到十多年后的秋初。


    因为秦父秦母的出现,宋栩心底的紧张不免又加剧了几分。


    她其实一直挺怕医院和医生的,也不喜欢消毒水味儿。


    面对母亲的询问,秦深点点头给予了肯定答复:“高中的同桌。”


    秦父秦母有些惊喜——同桌是比普通同学要更特殊的存在。


    “那你们一起逛逛校园吧,好好叙叙旧。”


    秦深与卫昭阳对视一眼,没在对方眼中看见拒绝的意思,相反的,对方乐呵呵的,与高中的时候一样有点二,嗯一声,说:“晚点我自己回去。”


    “好。”秦父秦母见状先离开了。


    见人离开,卫昭阳攥着手里的签字笔,问:“你签名了没?”


    秦深:“还没。”


    卫昭阳当即将签字笔递了过去。


    秦深接过,俯身,视线直接落在了最后排,是一前一后紧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


    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抿着唇,写下了自己的。


    宋栩。


    卫昭阳。


    秦深。


    很想将中间那三个字的名字划掉。


    “砰”,秦深将笔放到了桌上,彻底断绝了这一蠢蠢欲动的念头。


    接过午餐券,三人一同走进校园。


    与之前的位置不同,换成卫昭阳走在了两人中间。


    在卫昭阳的潜意识里,宋栩和秦深不熟,他也理应走在两人中间。


    刚进入校内,便有伴手礼可以领,是一个不小的手提袋,里面装着校史相关的厚厚书籍和印着学校logo的小礼物。


    挺重的。


    卫昭阳随手从宋栩手里接过她的,帮她拎了。


    他知道宋栩几年前爬山摔着手的事儿,加上宋栩从事的工作也很废手,身为一起长大如兄妹般的铁关系,这点关照还是有必要的。


    宋栩也没与他客气,将手抄进了口袋里面,默默偷听起了两人的交谈。


    秦深眉头不受控制地又蹙了一下。


    这人怎么一点分寸感都没有?


    钓了人家那么多年,既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就不要给任何希望才对。


    对她这样照顾,她怎么能抽离出来?


    秦深都已经能够预料到今晚回去,宋栩要怎么在他的微信里说今天遇到crush的经历了。


    心底不觉蕴起了一点烦躁。


    化学把沙发全抓坏了他都不会这么烦躁。


    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校园小道上,卫昭阳大大咧咧地打开了话匣子。


    卫昭阳:“现在在做什么?”


    秦深:“大学教书。”


    卫昭阳:“哪个大学?”


    秦深:“淮大。”


    卫昭阳当即改口:“秦老师,秦教授。”


    秦深:“你呢?”


    卫昭阳:“国企上班。”


    秦深:“也挺好。”


    卫昭阳叹了口气:“天天当牛马。”


    秦深挺希望卫昭阳能把话题引到宋栩身上的,然而他并没有这样的倾向。


    毕业之后就“销声匿迹”的同桌秦深显然更引人好奇一些,更何况宋栩和秦深不认识,卫昭阳怕两个人会尴尬,还不如带着宋栩一起听秦深的八卦。


    卫昭阳又大着胆子问:“结婚没?”


    默默偷听中的宋栩一个激灵。


    她是想知道秦深的单身情况,可卫昭阳这问得未免也太“一步到位”了……


    秦深也被他噎了一下,为自己正名道:“没,单身。”


    走在另一边的宋栩眨了眨眼,有些惊喜。


    一直想知道的答案突然自己跳出来了。


    秦深故意反问:“你结了?”


    卫昭阳飞快摇头,“我也没。不过咱们班长刚大学毕业就结了,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高中的时候班长就坐在他们前桌,每年学校组织的篮球赛他们仨都会参加。


    秦深点点头,“看见他朋友圈发的了。”


    卫昭阳反问:“你怎么一条朋友圈都不发?”


    这句话又问到了宋栩的心坎儿上。


    刚高中毕业那几年她其实偷偷用卫昭阳的手机看过一眼秦深的朋友圈,里面一直空空如也,渐渐的她便没再关注过了。


    大学之后有了新的圈子、新的生活,甚至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暧昧关系,秦深的存在渐渐淡出了她的世界。


    她也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次交集。


    秦深声音淡淡:“没什么好发的。”


    有的人就是不爱发朋友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卫昭阳没太纠结这事儿,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沈微雪忽然和两个女生迎面走了过来。


    两人女生加快脚步,一前一后唤了宋栩的名字。


    宋栩也还认得她们,都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一个叫孙梦雅,一个叫孙小萤,两人虽然相同姓氏,但并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关系好得像亲姐妹一样,看样子两人大概率是结伴而来的,碰见了沈微雪。


    宋栩笑着上前,与她们说起了话。


    说话期间,孙小萤视线频频瞥向一旁的秦深,终于没忍住小声开口:“那是秦深吧?”


    宋栩讷讷嗯了一声。


    紧挨着孙小萤的孙梦雅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用胳膊碰了碰她,低声说:“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单身。试试去要个微信?”


    孙梦雅的性格外向直爽,孙小萤要内敛一些,但胆子不小,一些事情上也能豁得出去。


    两人性格很好,高中的时候在男生堆里女生堆里都能玩得开。


    宋栩不知道她们和秦深有什么过往,或许是与自己类似的暗恋,但比自己勇敢很多,至少没有一个人暗暗藏掖在心底,也不羞于表现出来。


    孙小萤还是有些迟疑。


    宋栩其实可以回答一句“秦深刚才说了他单身”,但出于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原因还是保持了缄默。


    负在身后的手指不觉悄悄搅在了一起。


    她卑鄙地希望孙小萤打退堂鼓。


    因为自己胆小,别人的勇敢便显得格外刺眼起来。


    她感觉自己像朵生长在阴暗潮湿环境下的蘑菇,只能艳羡地暗暗观察不远处阳光下明媚生长的小花。


    喜欢的人类经过,不一定会摘走小花,但一定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的小蘑菇。


    孙小萤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去到了秦深面前。


    她其实和秦深是初中同学,后来高中她学了文科,秦深学了理科,就不在一个班了,但他们都考上了重点高中,时不时会在校园内擦肩而过。


    十七八岁的年纪总是很难抵挡得住成绩长相都很优越的天之骄子,她虽然没有告白过,但没少和朋友讨论,是春心萌动的那种纯粹的喜欢。


    现在二十八岁,褪去了稚嫩,成熟了许多,正因如此,她才知道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秦深,”孙小萤双颊落着一点红,主动开了口,“你还记得我吗?”


    透过她,宋栩好似看见了高一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也在想:他还记得她吗?


    不过她没有这么勇敢直接问他。


    秦深一怔,镜片后的眸子垂下,注视了孙小萤几秒,像是在搜寻相关记忆,但失败了。


    他诚实地回答:“抱歉……不太记得了。”


    听见这样的回答,宋栩说不清心底的感受,有点儿替孙小萤感到尴尬,也有点儿感同身受的落寞。


    孙小萤飞快眨了下眼睛,“没事没事,我们是初中同学,确实太久远了。我叫孙小萤。”


    秦深点点头,反应很淡,显然对这个名字也没有印象了。


    毕业这么多年,高中同学的名字都不一定全部记得,更遑论初中同学了。


    孙小萤咬咬牙,直截了当地问:“你现在单身吗?可以加个微信吗?”


    成年人没必要有太多无效社交,带着目的开始最好不过。


    就像相亲,也是在变相地节约时间成本,达成共同的目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屏气凝神起来。


    宋栩听见自己的心脏又开始不安分地撞击起了胸腔。


    不待胸腔内的撞击声持续太久,便见秦深淡淡吐出两个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