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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她双手搂着他的腰。◎


    慕晚这样淫|乱无耻、狡诈多端的女子,心性非常人可比,必要将她逼至绝境,逼到崩溃,完全摧毁她的心理防线,才有可能,从她口中撬出一两句真话来。


    是为从慕晚口中逼出真话,逼问出她当年囚虐他,究竟只是为满足淫|欲,还是为窃得一个遗腹子,也是为报复当年之事,为泄心头之恨。


    他这几年为她暗中疯魔,身心俱有隐疾,心理扭曲到连常人的欲|望和喜欢都无法感知分辨,凭什么慕晚能如无事人般,自在逍遥度日,还嫁给谢疏临为妻,凭什么慕晚心理没有因他有任何异常,像是他在她心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痕迹。


    皇帝欲在心理上击溃慕晚、报复慕晚,故意锁着她,令她赤身袒体,却不过才报复了一夜,陈祯就来禀报说慕晚病了,陈祯说慕晚情形十分不好,若不及时治疗,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病症。


    皇帝心中微一滞后,随即认为慕晚是在装病,这女子狡诈多端,太会演戏,太会骗人,为了达成目的,没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皇帝丢下朝事,亲自去往镂月坞,欲看看慕晚又在耍什么把戏,却在走进地下石室的瞬间,见慕晚昏躺在榻边地上,额头上渗着血。


    慕晚这贪生怕死的女子,是因害怕刑痛折磨,宁可撞墙一死吗?皇帝心中腾起怒火,他绝不允许慕晚就这般轻易死去,她的命是他的,她的死期由他定夺,他不容她擅自死去以逃脱他的报复,她若就这么轻易死了,他心中汹涌无尽的挣扎愤恨无处倾泄,岂不是要一世都被她折磨。


    皇帝上前捉住慕晚的手臂,感觉到慕晚身上滚烫,他将慕晚抱起,欲将她放回石榻上时,目光在冰冷的石面上顿了顿,吩咐身后的宫女,去取被褥衣裳与跌打药膏来。


    宫女叶兰听得心中一喜,连忙就遵吩咐去取被褥等。石室中,皇帝观察了慕晚额头上的伤处,见并不严重,不知这处伤,只是因为慕晚昏迷时无意磕摔到了头部,还是慕晚虽有心撞墙去死,但本性实在贪生怕死,对她自己下不了狠手。


    叶兰取物回来后,为慕夫人垫了床褥,穿了衣裳,包扎了头部,之后,圣上又吩咐她去煎祛寒退烧的药汤,叶兰遵命退出去煎药时,暗地里心想,圣上待慕夫人虽然残酷,但似也没有完全绝情到底。


    石室静寂,唯有皇帝与慕晚,昏病中的慕晚呼吸微弱而灼热,面色苍白如纸,人也似轻薄如一张白纸,轻轻一折,就碎了。这样的慕晚,多么易惹人怜惜,然而皇帝知道,这只是慕晚天生作伪的表象,真正的慕晚,是渡月山别院里那个淫|乱无度的她,是过去几个月冷静欺骗,将他玩弄在掌心的她。


    而在谢疏临那里,慕晚依然是个惹人怜惜的女子,是他所深爱着的温淑良善的妻子。皇帝后悔赐婚,这是他这辈子做下的最大错事,他将一个蛇蝎女子赐给表兄为妻,如此侮辱表兄、祸害表兄,根本是恩将仇报。


    在确定慕晚就是那蛇蝎女子后,皇帝当然要弥补过错,不能继续由着慕晚祸害谢疏临。为了他自己和谢疏临的名声,当年渡月山之事不可被揭开,但谢疏临品格高尚,若坚信妻子温淑良善,此生绝不可能休弃慕晚,皇帝只能令慕晚“死去”,这对谢疏临是好事,也方便他报复慕晚。


    妻子忽出意外死亡,谢疏临一时间当然接受不了,但是无妨,等无望地找上几日后,谢疏临就会接受慕晚死亡的“事实”。随着时间流逝,慕晚就是个淡去的影子,谢疏临会放下慕晚、忘记慕晚,到时候他再为谢疏临赐婚,赐一真正配得上表兄的名门淑女,他绝不会亏待他的表兄。


    而慕晚也会真正地死去,在他用她消了心头之恨后,他会亲手杀死她,只是现在,还不是慕晚的死期,她别想着撞死或者病死,来轻易逃脱她应该承受的惩罚。


    当宫女叶兰将煎好的药汤端来后,圣上令她给慕晚灌下药汤。叶兰遵命行事,但因慕夫人紧咬着牙关,她用汤匙送了几次,都不能将药喂进去,正暗自着急时,忽手中药碗被圣上端了去,叶兰见圣上含喝一口药汤后,径俯身下去,硬用唇舌撬开了慕夫人的牙关,将那口药汤喂进了慕夫人口中。


    一碗祛寒退烧的药,就这么一口对一口地喂着。叶兰在后垂低了眼,不敢多看,等眼角余光瞥见圣上站起身来,方才抬起头,从圣上手中接过了空药碗。


    皇帝朝事在身,就要回御书房,走前吩咐叶兰道:“你就守在这里看着,有任何情况,直接向朕禀报。”


    叶兰恭声道“是”后,见圣上仍没有走,圣上仍是站在石榻前,默默地看着榻上的慕夫人。有一瞬间,见圣上右手微抬时,叶兰以为圣上是要抚一抚慕夫人的面庞,但圣上并没有那么做,手微微抬了须臾,又空荡荡地落在了身畔。


    从阴暗地下走到炽热的镂月坞外,皇帝在耀眼的日光下微微眩目,心神亦不由恍了恍。明明他昨日已狠狠地报复了慕晚,已让慕晚这个人不存在在这世上,按理他做了泄恨的事,心里多少该痛快一些才是,却为何并不感到痛快,仿佛连一丝一毫的痛快都没有。


    皇帝自己无法解答,也无法让任何人来给他解惑,他微张了张口,沉默片刻,对陈祯道:“每顿的药食不要断,送进镂月坞,由那宫女送下去。”


    陈祯恭声答应下来,又担心地提醒道:“陛下,您从昨日起……也有几顿未用膳了……”却见圣上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圣上就站在日光下曝晒,目光望着天上黏滞不动的几丝云影,却眸中空得像什么也没有,无限的郁冷,无限的空茫。


    谢疏临在这日傍晚被送回了谢家,一日一夜滴水未进的拼命寻找,使得谢疏临身体终是支撑不住,黄昏时,谢疏临站在船头远眺江面时,忽然晕倒,险些晕跌进了滔滔江河里,幸好他身边的仆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的身体。


    跟随搜寻少夫人的谢家家仆们,早就劝公子用膳或是休息,只是公子不听,仆从们生怕公子也有个三长两短,见公子晕倒,不敢耽搁,连忙就派几个人将公子送回了谢家,其余人仍是一半乘船在江面上寻找,另一半则分散在沛江两岸,寻找可能被江水冲上岸的尸体。


    谢疏临在夜色黑沉时醒来,他睁开眼时,望见了守在榻边的父母与孩子。母亲正端着碗参汤喂他,见他苏醒,强忍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像想责备他但又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拿帕子摁着眼泪,父亲则是衔着怒火,斥他今日竟敢不告假就擅自离朝,父亲骂他昏了头,说幸好有淑妃娘娘在宫中为他向圣上求情乞假。


    母亲的哭泣声与父亲的责备声,像隔着几重屋子,虚恍地落在他的耳边,谢疏临混沌地听不清那些,目光望向了孩童哭红的双眸。阿沅默默地站在祖父祖母身后,眸子通红地看着他,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往日无忧无虑的孩子,眸中盛满了忧愁与悲伤。


    他不能歇躺在这里,也许就在他歇躺的时候,他与救妻子的时机错过了,也许就在他昏倒的时候,能救妻子的机会就从他指间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从母亲那里得知他已昏睡了两个时辰后,谢疏临心忧如焚,强挣着起身下榻,要立即赶回京郊沛江。


    “歇歇再去找!你是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吗?!”谢循的责骂声阻不住儿子,只得气得跺脚时,一旁谢夫人连忙推着阿沅道:“好孩子,你让你爹爹吃顿饭再去找,跟你爹爹说,一定要保重身体,若是身体垮了,寻人就更不易了。”


    阿沅抓住爹爹的手,声音低哑地道:“爹爹,你先吃饭吧。”孩子的嗓音,因从昨夜到今日长时间断续的哭泣,已是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谢疏临心中如有刀割,他强忍着心中的痛苦与忧急,弯身抚着阿沅的脸庞问道:“阿沅在家有吃饭吗?”


    见阿沅不说话,谢疏临道:“你娘亲平日总教导你要好好吃饭,你要听你娘亲的话,不然……不然你娘亲回来,看见你不听话还瘦了,要生气,要难过的。”


    阿沅点点头,沉默片刻,通红乌圆的双眸深望着爹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亲……娘亲会回来的,是不是?”


    “……是”,谢疏临将阿沅搂在怀里,几是肝肠寸断、五内如焚,“……她会回来的,一定……一定会回来的。”


    因待在阴暗的地下石室里,叶兰不知晓具体是什么时辰,只是猜测这会儿大概是午夜了。她坐在榻边,慢慢喂昏迷的慕夫人喝下肉汤与药汤后,往慕夫人口中放了一枚去苦的丁香,收拾碗勺站起身时,正看见圣上走到了石室门口,连忙屈膝向圣上行礼。


    圣上走近前来,问道:“她有醒来过吗?”


    叶兰摇了摇头道:“回陛下,夫人未曾醒来过,但身上的温度稍低了些。”


    圣上目光落在慕夫人额头包扎的白纱上,又问:“她额上的伤处有换药吗?”


    叶兰道:“夫人额上伤处不深,两日换药一次即可。”


    圣上负手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盖着被子的夫人,好一会儿后,又问道:“她身上还有其他伤处吗?”


    是有其他伤处,但……但叶兰不太敢说,她欲言又止地踌躇沉默时,见圣上看了过来,冷声命令道:“说。”


    叶兰不敢不遵命,只得硬着头皮道:“夫人……夫人两股间有青紫,下|体……下|体微有伤……”


    石室内寂静片刻后,圣上令她去御药房取相应的药膏来,叶兰恭声道“是”,连忙端着碗勺等,快步离开了这里。


    皇帝在榻边坐了下来,欲看看慕晚的下半身,他撩开被子,还未有其他动作,昏睡中的慕晚,就蹙着眉头、蜷缩起身体,似他的动作令她失去热度,感觉寒冷。


    慕晚像真的十分寒冷,冷得身体微微打颤,在昏迷中也下意识地寻找热源,竟蜷缩着将身体靠到了他的身前,她双手搂着他的腰,将头偎靠在他的膝上,在无知无觉时,依偎渴求他的温度。


    皇帝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垂在身畔的手指微动了动,也不知要做什么时,听偎在他身前的女子,喃喃轻道:“疏临……”


    52☆、


    第52章


    ◎将头贴在他心口处。◎


    轻轻的一声,将皇帝心中不明的滋味搅得粉碎,皇帝心内又被勾起恨火与怒火,想慕晚哪来的脸面,唤这一声“疏临”。


    他的表兄,才学高超,品性高洁,本是世人眼中的皎皎明月,却因为的慕晚纠缠欺骗,被世人在茶余饭后议论笑话,表兄这生唯一的污点,就是娶了慕晚,这件事,慕晚是主谋,而他,算是帮凶。


    皇帝越想越是气恨,恨不得将慕晚用力摇醒,不许她口中从此再说出“谢疏临”三个字,不许她再玷污谢疏临。


    昏迷中的慕晚,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怒气,在喃喃了那一声后,许久都未再呢喃,只是更加亲密地依偎在他身前,双手紧搂着他腰,将头贴在他心口处,似是莬丝浮枝,在寻找这世间最后的依靠。


    叶兰拿药回来时,就正见到这样一幅情景,慕夫人阖眼依偎在圣上身上,不知是睡是醒,而圣上……将慕夫人欺凌得身上青紫、意识昏迷的圣上,令慕夫人在世人眼里“死去”、将慕夫人囚在密室的圣上,之前还连件衣裳都不肯给慕夫人穿的圣上,竟没有暴虐地将慕夫人推开,圣上就静静地坐在榻边,身体一动不动,因榻旁烛光微曳,面上光影游移不定。


    叶兰垂下眼帘,上前屈膝一福,向圣上禀报道:“奴婢将药拿回来了,请陛下允许奴婢为夫人上药。”


    但听圣上道:“将药放下吧,今晚你不必在这儿了。”


    叶兰“是”了一声,将药瓶银签等放在榻畔的石几上。边躬身退出去时,叶兰边在心中猜想,圣上是不是要亲自为慕夫人上药,她希望是如此,心善地希望慕夫人早日伤愈,少受些苦楚。


    退至镂月坞外时,叶兰见陈总管正守在坞外,叶兰向陈总管禀报了石室中事,陈总管在听到她说圣上关心夫人伤势时,忧沉的神色本来微缓了缓,可没一会儿后,又被更深的忧色笼罩。


    叶兰忐忑不语,在陈总管令她自去休息后,就赶紧朝陈总管福了福身,退下去了。深沉夜幕下,陈祯独守空庭,暗暗地叹了口气,谢家那边,有圣上的眼线盯着,谢疏临谢大人这会儿,还在沛江附近拼命寻找呢,谢大人寻妻决心极坚,像要么生要见人,要么死要见尸,否则即使全天下人都同他说慕晚死了,他也不肯放弃寻找,绝不罢休。


    石室中,皇帝将抱在他身上的慕晚放回到榻上,在她迷糊地还想朝他这热源伸手时,将被子拢盖在了她的身上。有了温度,慕晚便对他不再执着,安分地睡躺在被下,皇帝将后半被子掀起了些,去解慕晚的下裙,查看她的伤处。


    石室阴冷,慕晚病中畏寒,在直接接触到阴寒的空气后,就不由将暴露在外的双腿并拢取暖。皇帝无法,只得除靴坐上榻,用膝盖压着慕晚下半身,不许她并紧,用银签子从药瓶里挑出清凉止淤的药膏,涂在慕晚腿上青紫的伤处。


    皇帝昨日怒火攻心,只是一味胡乱泄恨,也不知自己究竟做到什么地步,这时方才细细看清楚,才知自己昨日动作有多暴虐。


    从前以为慕晚是个温良的女子,是他的好表嫂时,皇帝曾想哄她为他治疗隐疾,曾想着某日到那一步时,他定要体贴温柔,至少在她那里,不要输过谢疏临,哪想到真到那一日那一步时,会是那样的情景。


    哪里想到,慕晚竟是那蛇蝎女子,心中恨意上涌时,皇帝差点将手中白瓷药瓶捏碎。


    他此时给慕晚上药,自然不是因为怜惜慕晚,只是不希望慕晚胡乱病死,他还要好好地报复折磨慕晚,在那之前,慕晚的身体不可以垮掉,就像对待一只还要用的瓷瓶,在他最终要将它掷毁前,这只瓷瓶不可以碎裂。


    那些青紫伤处,用银签子挑药膏涂抹就是了,但对那里,银签子就不太适用了。皇帝想了想,用手指挑了药膏为慕晚涂伤,即使他的手因练武覆有薄茧,也比银签子要柔软些,不会因看不清楚而进一步误伤她。


    因慕晚畏寒地总想将身子都蜷缩在温暖的被子下,在她起先有所挣动时,皇帝也未放在放在心上,仍是为她涂抹药膏。


    然而挣扎越来越用力,不像是一个昏迷中无意识的人,会有的力气,皇帝抬起头来,见慕晚已经醒来了,她惊恐地望着他,想要收回双腿,挣脱他的禁锢,但因为他的压制,因为她病中虚弱,她那点子力气,只能做无谓的挣扎。


    皇帝望着慕晚眸中的惊恐绝望,怔愣一瞬,忽然意识到他此刻的姿势动作,在刚刚醒来的慕晚眼里,可能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恼怒不堪,难道他是跟她一样的人吗?会趁着他人昏迷,一逞私欲?难道他会像她那样不知廉耻、趁人之危!


    皇帝咬一咬牙,将想解释误会的话都咽了下去,眼前这女子,哪里值得他多费唇舌,既然她要误会,那误会就是,皇帝将手里的药瓶甩到了石榻角落里,仍是压在慕晚身上,冷冷俯看着她,冷声讥讽。


    “装什么贞洁烈妇,当年在渡月山时,你有这么三贞九烈吗?!当年你一次又一次主动往我身上爬,欲|求不满,索取无度,你都忘了吗?!你自己本性有多淫|荡无耻,你自己不清楚吗?*!”


    皇帝讥讽的字字句句,都似是戳心的利箭,令慕晚万箭攒心。在这样不堪的处境下,在身体十分病弱时,心神虚弱的慕晚更是难以承受。


    她无法面对过去,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处境,甚至此时此刻连将身体蜷起都做不到,只能这样羞耻地被皇帝压制着。绝望的无助与羞耻,和对旧事的深深悔恨,令本就身心虚弱的慕晚,在皇帝尖刻的嘲讽下,不由渐渐红了眼圈儿。


    望着慕晚双眸泛红,眸底似有滢滢泪光,皇帝心中更是躁怒恼乱。明明不想再从慕晚口中听到谢疏临,皇帝却又忍不住在她面前提起谢疏临,越发嗓音讥冷地嘲讽慕晚。


    “怎么?你是跟谢疏临装贞洁淑女装习惯了,一时间改不过来?你说谢疏临要是知道你本性有多放|荡无耻,还会不会拼了命地找你?”


    慕晚听到皇帝说谢疏临在拼了命地找她,强忍在眸底的泪意,霎时就凝成泪水落了下来,“……他在找我……”,慕晚痛彻心扉,不禁自言自语地喃喃,“……他不信我死了……”


    皇帝一时急怒说漏了嘴,见慕晚泪水涟涟,心中更是暴怒不堪。温凉的泪水像炽热的熔浆淌在皇帝心底,将皇帝的怒火烧得更烈。


    “谢疏临要是知道你的本性,怎么可能找你!他要是知道你慕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娶你,他会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厌恶地走开,他一定连眼神碰到你都觉得恶心!”


    皇帝越说越怒,满腔躁怒无法发泄,只能化作越发尖酸刻薄的讥讽,“你这歹毒的女人,不仅欺君犯上,还敢欺骗朕的表兄!为了捞个贵妇人的身份,为了进谢家的门,你这几年,在谢疏临面前装得很辛苦吧!天天都得跟谢疏临表演温淑良善、情真意切,你不累吗?!”


    “……不……不是……”对皇帝的其他辱骂指责,慕晚或是无话可说,或是不能回说,但在谢疏临的事上,她不愿被他人误解,她并不是为嫁进高门,她对谢疏临的爱没有半分虚假。


    慕晚忍不住为自己分辩道,“……我没有对谢疏临演戏,过去几年,从来没有……我对谢疏临是真心的……我真心地爱他……”


    满腔躁怒盈堵于心,寻不着半点可以发泄的出口,在皇帝心头越堵越烈,简直要将皇帝的心燃成炽炭。皇帝感觉那烈火不仅在他心头炙烤,也一路烧到了他的嗓子眼,他嗓子被烧得生疼,嗓音都不由微微颤抖,“那你对朕呢……”


    皇帝双目也被烈火烧红,声音像悬丝将被烈火烧断,轻得似怀有一点他自己也不知晓的希冀,轻得似不愿惊醒那冷漠无情的事实,“……当年在渡月山,你对朕……”


    慕晚无言以对,只能沉默地侧过头,避开皇帝似要将她灼穿的炽恨目光。她侧伏在枕上,听到了皇帝的冷笑声,低沉嘲讽地回荡在阴冷的石室里。慕晚逃避地闭上眼,却下一瞬就被皇帝攫住下颌扳正了面庞,皇帝忽地沉身,重重地咬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狗皇帝:气死我咧


    下章明天下午更


    53☆、


    第53章


    ◎慕晚她没有死。◎


    因为昨夜圣上又是关心慕夫人伤势,又像是要亲自给慕夫人上药,叶兰本来心中安定了些,晨起去地下石室伺候时,心情也没有上一次来时那样沉重。


    然而进到石室里,却见慕夫人面色苍白地昏躺在石榻上。明明昨夜她离开时,慕夫人身体已经好转,可是这会儿榻上的慕夫人,像是病情又转重了,慕夫人不仅身上温度又高了,脸上没有血色,唇角处似还有殷红的破损,像是昨夜里被人狠狠欺凌碾咬过。


    还能有谁……昨夜和慕夫人在一起的,是当朝圣上啊……叶兰只是一小小的宫女,不敢在心里非议当朝圣上,只能真切地担忧慕夫人的身体。


    ……圣上昨夜里会不会不止碾咬了慕夫人的唇,还做了其他事情呢,才使得慕夫人病情又加重……慕夫人本来就身上青紫,那里的伤处还没好,就又要被……被迫婉转承恩,圣上的恩典还那样粗暴,慕夫人怎么承受得住,怎么会不病情加重……


    ……圣上……为何要对慕夫人这样……为何要将慕夫人秘密囚禁在这里,为何不在需要女子侍奉时,直接召幸后宫妃嫔呢……叶兰不由想了一会儿后,就意识到自己又犯忌讳了,她连忙将这些“为什么”,都从脑海里甩出去了,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出去打温水,欲回来为慕夫人擦洗身体。


    叶兰捧着温水回来时,却见慕夫人已经醒了,正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身来。叶兰之前几次在这儿侍奉时,慕夫人总是昏迷不醒,她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慕夫人醒来,连忙将水盆放下,上前搀扶住慕夫人的手臂道:“夫人慢一些。”


    在慕夫人望她的目光中,叶兰自报家门道:“奴婢叫叶兰,是紫宸宫的宫女,是陈总管命奴婢来伺候夫人的。”


    紫宸宫……她是在紫宸宫……慕晚忍着身体的难受,问这名叫叶兰的宫女,今天具体的日期。她在这间不见天日的石室里,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不知外界究竟过去了多久,谢疏临究竟寻了她有多久。


    “今天是端阳,五月初五。”叶兰回答慕夫人道。


    五月初五,离她“落水溺死”已过去好几日了,五月初五,是阿沅的生辰……想到阿沅是如何想她,谢疏临是如何寻她,慕晚心中痛彻难忍。


    在几日前,她还在和谢疏临商量着要怎么为阿沅过生辰,却转眼之间,就是“天人两隔”,她应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里了,她到死都不能再见谢疏临和阿沅一面,阿沅,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


    十分病弱的身体,在心中巨大伤痛的刺激下,越发虚弱难支,慕晚因胸中气血翻涌,不由弯身咳嗽起来。一旁叶兰见状,连忙拿帕子递给慕夫人,并靠在榻边,轻轻地抚着慕夫人后背,为慕夫人顺气。


    叶兰本以为慕夫人这会儿咳嗽,只是因为风寒侵体,以为咳几声就好了,却见慕夫人咳得越来越厉害,像要将虚弱的身子骨都咳散架了。叶兰不禁有些着慌时,眼前忽然一红,竟有鲜红的血迹溅在慕夫人手里的帕子上,雪白帕子上殷红刺眼,令人触目心惊。


    叶兰心中骇跳,连忙为慕夫人擦拭沾血的唇角,又扶慕夫人躺回榻上,请慕夫人不要起身行走。叶兰急切地对慕夫人道:“夫人在此稍等,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过来。”


    急匆匆走到镂月坞外时,叶兰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有擅自请太医的权利。慕夫人在镂月坞地下石室的事,是圣上的秘密,她绝不能擅自泄露天子的秘密,有关慕夫人的事,任何大小事情,都得由圣上亲自定夺。


    叶兰只能先去求见圣上或陈总管,然而她着急地来到御书房外时,却从陈总管的弟子那里得知,圣上与陈总管俱已出宫。叶兰不能将慕夫人的事,禀报给紫宸宫的第三人,只得暗自焦急地等待,盼着圣上早点回宫,早点派太医给慕夫人治疗。


    今日端阳,天子无朝,官员亦休沐。皇帝趁这空闲,决定带谢淑妃去谢家一趟,因他在去前就已派人通知谢家,点名要谢疏临人在家中接驾,故谢疏临只能从京郊沛江折返回家,按仪迎接天子御驾、淑妃鸾驾。


    与皇帝上一次驾到相比,如今的谢府似被愁云惨雾笼罩。由于府中绝大部分仆役,都被调去沛江附近寻人,谢循夫妇无法隆重招待圣上与淑妃,只得连连请罪。


    皇帝让舅舅舅妈不必多虑,说他是因谢家出事过来看看的,而不是来要吃要喝,给谢家添乱的。在让表妹谢淑妃扶舅舅舅妈起身时,皇帝将目光看向了他的表兄。


    几日不见,他的表兄谢疏临憔悴清瘦得像变了一个人,表兄从前神态间的平和沉稳,被深重的忧伤焦虑碾得粉碎,眸底尽是不安的惶然,表兄像只是在凭一股心气强撑着,若心气散了,人也就会立即倒下了。


    皇帝心中默了默,让谢疏临随他回清筠院说话,皇帝刚在清筠院的茶室坐定,谢疏临就向他弯身请罪,为几日前的擅自离朝之事告罪,也为这几日告假在外,不能入朝处理事务,为君分忧。


    皇帝令谢疏临起身,宽仁地对他道:“家中出事,一时急火攻心,无法处理世俗常务,是人之常情,朕怎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于你呢。”


    谢疏临拱手谢圣上宽宏之恩,而心中焦灼如火燎原。他如何在家中待得住,只想尽快赶回京郊沛江,尽快继续寻找妻子,谢疏临寻妻心切,就要张口乞求圣上,允他此时不伴驾,允他尽速回沛江寻找妻子下落。


    但谢疏临刚要开口,就见圣上朝他招了招手,圣上令他在茶几对面坐下,嗓音温和地对他道:“坐下喝杯茶吧,朕有话要同你说。”


    谢疏临只能按捺着心中忧急,在圣上对面坐下,他遵命将一盏茶捧在手里,但实在没有半点啜饮的心思,捧着茶盏的双手,仿佛捧着一团炙热的炭火,捧着他自己焦灼惶惧的心。


    皇帝望着这样的谢疏临,静了片刻,说道:“把丧事办了吧,既寻不着尸骨,就立个衣冠冢,办好丧事、休了丧假后,回朝廷来,朕的江山,不能少了你这位肱股之臣。”


    谢疏临从来谨遵圣命,这时候却无法从命,“……臣……微臣不能……”他惶然地抬头看向圣上,嗓音在颤抖,捧着茶盏的手也在颤抖,微溢的茶水已沾湿了他的指尖,“……陛下,请恕微臣不能从命,她没有死……慕晚她没有死,她在等臣救她,微臣要去找她,将她找回来……”


    “可能吗?”皇帝嗓音平静,但因话语中残忍的现实,似是透着冷酷无情,“这都几天了,一个人溺在水里几天,还有可能活着吗?朕可听说,慕晚她根本不会游水,一个不会游水的人,溺在水里,能坚持多久呢。”


    谢疏临岂不知晓这样的事实,可是……可是他不能放弃,他拼命寻找妻子活着的可能,为着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肯放弃,他甚至已往神佛之事上想,想沛江或许有水神保佑妻子没有在落水后立刻断送生机,妻子也许还活着还在等他援救,他不能放弃,绝对不能……


    手中的茶盏,随激烈挣扎的心绪,颤摔在了地上,谢疏临在茶盏落地的“砰呲”声中,起身跪在皇帝身前,伏首恳求道:“陛下,请再给微臣一些时日寻找吧,慕晚她还活着,她可能还活着,微臣不能弃她于不顾……”


    皇帝伸手去扶谢疏临,谢疏临却不肯起来,仍是跪地苦苦请求。皇帝心境万分复杂,似有乱箭攒在心头,嗓音发哑:“……若朕再给你几日,你还是找不到呢?”


    “……会找到……会找到的……”谢疏临眸中颤闪着破碎的希冀,但在圣上无情的逼视下,只能假设找不到的可能,哑声说道,“若这几日找不到,臣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皇帝“嚯”地站起身来,猝然的动作,令宽大衣袖甩飞了几上的茶盏。又一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皇帝在一地碎瓷间,负手来回躁走几步,忽目光砸向谢疏临,急声说道:


    “慕晚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心里不清楚吗?何必自己骗自己!你怎么这么糊涂,一个女子而已,难道比国事还重?!你从前和朕只论说社稷苍生,何曾拘泥于儿女情长,那个谢疏临,那个一心只想开盛世太平的谢疏临,你难道忘了吗?!”


    “臣未忘”,谢疏临言辞恳切,眸中尽是隐忍的痛苦,“在遇见慕晚前,臣眼里只有山河社稷、黎民百姓,可在遇见慕晚后,臣眼里不能没有她,绝不能没有她。”


    “一个女子而已,一个女子而已,有什么放不下的!”纵皇帝极力压制真实心境,他急躁的语气中,也不由露出几分切齿之意,“天下间女子多的是,你何必执着于慕晚?!放下她,朕承诺你,往后你不管看上谁家女子,朕都立即为你赐婚。”


    却见谢疏临摇头拒绝,嗓音低哑,却蕴着不可被山海撼摇的真心,“陛下,天下间女子再多,也与谢疏临无关,女子再多,这世间,慕晚,也只有一个。”


    谢淑妃原本在旁静坐旁观,见哥哥为慕晚恳求圣上,纵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也只是目光默然逡巡在哥哥和圣上身上,在这等情境下,当自己不知内情,沉默不言。


    谢淑妃只能沉默地在心里期盼慕晚是真的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这样哥哥心痛一时也就罢了,往后哥哥和圣上都不会因慕晚做下糊涂事,往后哥哥和圣上之间,也不会因慕晚可能君臣失和,甚至……反目。


    但这会儿,眼见圣上与哥哥似已起了冲突,见圣上神色越发焦躁,盯在哥哥身上的目光,似已急怒地要喷出火来,谢淑妃心中惊惧不安,不能再坐视不管、沉默旁观,赶紧站起身来道:“陛下!”


    皇帝因谢淑妃这一声急唤,霎时冷静了些,意识到自己方才已几乎情绪失控。他用力攥住负在身后的手,强行控制住心中的急躁,为防止自己在此再失态下去,静了一静,即匆匆对谢淑妃道:“你扶你哥哥起来,好好劝一劝他,劝他不要再执着了。”


    谢淑妃连忙应了一声,起身去扶哥哥,并眼角余光见圣上快步走开了,茶室的帘拢“哗啦”一响,晃砸在门边上,圣上急躁的步声越发远去了。


    皇帝与谢疏临相识多年,还未有过今日这般近似争吵的情形。他与表兄从小是推心置腹的关系,与表兄几乎无所不言,只从慕晚出现开始,他与表兄之间,从此有了隔阂,有了不可言说的秘密,秘密越积越多,越积越重,到今日,他更是瞒着表兄,强令表兄“丧妻”,做下了令表兄十分伤心的事,回想着茶室中表兄所说的那些话,皇帝心头躁乱不堪。


    但,只是令表兄伤心一时罢了,若真任由慕晚在表兄身边祸害,那才是真正害了表兄一生。走出室外的皇帝,一边努力镇定心神,一边在心中不停告诉自己,他的所作所为,是为表兄从长远计,并无过错,表兄……表兄只是短时间内无法接受,再过些时日……他再给表兄一些时日就好了……


    皇帝仍是无法完全冷静下来,只得强将自己心神转移到另一件事上,问清筠院仆从道:“怎不见那个叫宋沅的孩子?”


    54☆、


    第54章


    ◎朕就将你绑在榻上!◎


    清筠院仆从向圣上行礼回话道:“回陛下,小公子病了,在他房间里休息养病,无法抱病面圣。”


    皇帝令仆从引路过去,宋沅的住处就挨在谢疏临的寝堂旁,皇帝过去时,见有名侍女正守在宋沅榻边,小榻上,宋沅像正昏昏沉沉地睡,小脸瞧着没什么生气。


    “他得了什么病”皇帝走近问那侍女道。


    侍女云琴见圣上驾到,慌忙请安并回说道:“小公子是哭出病了,因为夫人落水失踪的事,小公子每日都要流几回眼泪,时间久了,身体承受不住。”


    “落水失踪?”皇帝冷冷道,“慕晚人已死了,你应直接告诉宋沅这个事实,何必让他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每日里哭着等娘亲回来。”


    从夫人上京起,云琴就侍奉在夫人和小公子身边,几年时间下来,与夫人主仆情谊深厚,自己都不肯接受夫人溺水死去的事实,又怎能对小公子说这么残忍的话呢。可是圣上有命,云琴无法,只能遵命地道:“是。”


    皇帝令侍女云琴退出了这间寝房,走近榻边,目光落在榻上昏睡的宋沅身上。宋沅长得像慕晚,他第一次在谢家后园见到宋沅时,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因长得甚像生母,宋沅眉眼清秀地都有两三分像是小女孩了。


    皇帝无法从容貌上辨析宋沅有无可能是他的儿子,他在榻边坐下凝看许久,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见昏睡中的孩子,小脸憔悴,下颌尖细,像这几日同他爹爹一样瘦了。


    那天慕晚说宋沅是他儿子,求他看在儿子的面上,算她功过相抵,饶恕她过去的罪过时,他认为慕晚是在为保命而撒谎,在厌恨地将慕晚甩在榻上时,确实打消了宋沅是他儿子的可能。


    但事后,他冷静下来后,却不能放弃这种可能,就算那天慕晚确实是在为保命而撒谎,也不能放弃这种可能。也许慕晚自己都不知道宋沅的生父是谁,似她那般放|荡无耻,难道当年会“洁身自好”地只私通他一名男子吗?不管只是为满足淫|欲,还是为了有个“遗腹子”,慕晚当年做宋家妇时,应都不止私通一回。


    当年在江州,慕晚不知暗地里和多少男子不清不楚过,应是因为这个,才使得慕晚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也许是他,也许是慕晚私通的其他男人,又也许就是慕晚那个绿云罩顶的前夫宋扶风。


    可怜谢疏临还以为妻子有多贤淑忠贞,还说什么要一直一直找下去,说什么这世间慕晚只有一个。恐怕确实只有一个,似慕晚这样放|荡无耻,胆大包天,欺到天子头上来的女子,这世间,确实只她一个!


    皇帝心中恨切时,对慕晚所生的儿子,都不由看不顺眼,眸中浮起阴霾。因从孩子容貌上看不出什么来,皇帝别无他法,这会儿只能作罢,就打算离开回宫时,刚要起身,垂在榻上的手,忽被一只小手轻轻牵住。


    榻上的阿沅,昏昏沉沉地半梦半醒,他微睁开眸子,似乎看到榻边坐着一名男子,男子的身影很像是他的爹爹。迷迷糊糊的阿沅,就以为在榻边坐着的是“谢疏临”,他牵住“谢疏临”的手,轻轻地唤道:“爹爹……”


    一声轻轻的“爹爹”,令皇帝心中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孩子的小手柔软而无力,只要轻轻一挣就挣开了,却似黏在他的手上,不能甩脱。


    明知宋沅这会儿唤他“爹爹”,应只是睡迷糊了,将他当成了谢疏临,皇帝却还是不由心神微恍,为生平第一次被孩子唤作“爹爹”。皇帝正为这从未有过的经历,心情复杂时,又听孩子轻轻问道:“爹爹,娘亲回来了吗……”


    皇帝像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就将孩子的手甩了开去。就算宋沅这孩子,其实是他的骨血,应跟他姓“萧”,又如何呢?!这孩子的生母是慕晚,他痛恨慕晚,即使宋沅该是萧沅,是他的亲儿子,他也不会喜欢和看重萧沅,为萧沅有那样一个可恶的生母!


    阿沅因手被用力甩开,渐渐神思清醒过来,他看清了坐在榻边的不是谢爹爹,而是那个皇帝,看清了皇帝神情冰冷地望着他,骤然受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小脸更是惨白。


    皇帝见宋沅惊恐地望着他,心中冷哼一声,就要走时,手竟然又被宋沅牵住。宋沅用力紧抓着他的手,像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从榻上坐起身来,恳求地望着他道:“求陛下……求求陛下派些人手找我娘……”


    阿沅是十分害怕皇帝,可是跟娘亲的安危相比,他对皇帝的恐惧,就不算什么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皇帝有许多许多的士兵和人手,爹爹到现在还找不到娘亲,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如果皇帝肯派出许多人来帮忙寻找的话,一定可以很快就找到娘亲。


    阿沅苦苦地哀求皇帝,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却被皇帝冷声呵斥:“找什么!”皇帝厌恶地看着他,冷酷无情地对他道:“你娘已经死了!”


    皇帝再次将小孩的手甩开,在身后孩子伤心的哭声中,离开了清筠院,也先一步离开了谢家。虽然离开了谢家,但孩子的哭声,像还一直在他心中回响,伴着茶室里谢疏临的那些话,闹得皇帝在回宫的马车上,忍不住地心烦意乱。


    皇帝想将这“心烦意乱”,向慕晚倾泄出来,他的坏心情既是由慕晚而起,自然要向她报复回来。然而回到紫宸宫后,皇帝还未去找慕晚,那宫女叶兰已急切地跑跪到他面前,叶兰双手托着一方带血的帕子,着急地向他禀报说,慕晚病情加重,咳嗽出血。


    帕子上殷红的血色,几要刺伤皇帝的双眼,他心中一震,就往镂月坞走,经由坞内密道,走到地下石室时,见慕晚并未安分病躺在榻上,而是衣衫单薄地倚在室内石桌旁,慕晚手扶着桌沿,弯腰咳嗽得几乎支不住纤瘦的身体,虚弱如弱柳扶风,似再咳几声,就要失力地倒在地上了。


    这处地下密室,应是晟朝太|祖在开国建宫时,命工匠秘密修建,为了日后宫中有何变故时,皇室有地避险,为了将来到王朝末日时,子孙后代有秘密逃生的通道。慕晚这般猜测,就在宫女叶兰不在时,强撑着病体从榻上起来,想在石室附近走走,弄清楚这地方的布局,找找有无机关之类。


    慕晚希望自己能找到打开暗门的机关,找到逃往宫外的通道,却身体实在病弱,下榻走了没几步后,步子就虚软地撑不住,扶着石桌咳了起来。低身咳嗽时,她听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微抬眸看见了皇帝与叶兰,看见皇帝神色冷若冰霜,眸中翻涌着阴霾般的怒气。


    被皇帝发现她有逃跑的心思,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慕晚见皇帝冷脸向她逼近,以为她要被皇帝用力掐住脖子,甚至被掐死时,却身子忽地一轻,皇帝竟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抱着她就往石室外走。


    皇帝打横抱着慕晚,踏着石阶向上,从地下走到镂月坞,又经由连通的小门,直接到了他的寝殿,将慕晚放在了他的寝榻上。慕晚因为前几次的事,对被皇帝放在榻上这事,下意识惊恐,不禁就要挣扎起身时,皇帝紧按着她的双肩,恶狠狠地对她道:“你要敢乱动,朕就将你绑在榻上!”


    在梧桐院时,慕晚曾被绑过一次,那一次的疼痛,令她心有余悸。慕晚在皇帝凶恶的目光下暂未动作,见皇帝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后,向外吩咐道:“传太医来。”


    吴实甫是太医院御医之一,今日正当值,见有内监奉圣命来传,连忙提起药箱等,从值房往圣上的御殿赶。


    圣上一向身体康健,连风寒之类的日常小病都少有,平日里都是太医按规矩来请平安脉,圣人本来是极少主动传唤太医的。为着这个,这会儿被圣上传召的吴太医,以为圣上龙体欠安,心里有些紧张时,又见内监引着他往寝殿走,不由更是惊惧,暗想难道圣上都病得下不了床了吗?


    等走进圣上寝殿中,却见圣上人坐在榻边,瞧着好端端的,并无大碍。圣上令他走近,吴太医在躬着身遵命走近时,将御榻情形看清楚了些,尽管帐帷紧密低垂着,但能依稀透过轻薄的罗帐,望见榻上似有一卧着的清瘦人影。


    圣上将手探入帐内,从中捉出一只女子柔夷,目光看向了他。吴太医会意,连忙从药箱中取了方纱帕,轻轻搭在那女子手腕上,而后见圣上也没有撩起帐帷的意思,似只许他把脉听诊。


    诊病需望闻问切,太医为后宫妃嫔看病时,虽不可有肌肤接触,必须垫着纱帕把脉,但其实并不需要隔着垂帘。吴太医不知圣上眼下为何如此,只能猜测这女子在圣上心中特殊要紧,要不然也不能睡在龙榻上,让圣上特意为她传唤太医。


    可能是圣上的某位新宠吧,宠得……都不许天底下其他男人看她一眼……吴太医在内监搬来的绣凳上坐下,将两指隔纱搭在女子脉上,静心切脉。眼下这情形,他应是不能直接看那女子面色、问那女子病况的,吴太医在把完脉后,就只能向圣上询问一二。


    “她先前咳得厉害,咳出了血。”圣上嗓音冷淡地说着,似对女子的病况,毫无担忧之意,与他特地传召太医来诊看的行为,完全自相矛盾,判若两人。


    吴太医只能心里疑惑一下,不能多想,只是就根据女子的脉相和病况,向圣上说出了自己的诊断,说咳嗽出血,既是因风寒不愈,伤及肺腑,也是因心神忧乱、气血震涌。


    “严重吗?”圣上脱口问他后,忽又一顿,面上的表情微拧了拧,又拧不出什么来,就声音冷淡地似有轻讽,“就只是这点小病吗?”


    这话说的,不知圣上是希望榻上女子患病严重,还是不严重,吴太医摸不着头脑,只能如实说道:“眼下病况,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伤及肺腑的病,定要及时治疗,如有延误,可能会耽搁成大病重病。”


    吴太医略顿了顿,又觑着圣上神色说道:“但娘娘现在病症尚轻,只要按时服药、静心调养……”


    他话未说完,就见圣上陡然面色沉冷,怒目斥道:“你唤她什么?!”


    【作者有话说】


    皇帝现在对女主:你不配进我后宫!


    皇帝后来对女主:求求你当皇后吧!


    55☆、


    第55章


    ◎躺在一朝天子的龙榻上。◎


    见圣上突然动怒,吴太医吓得忙从绣凳上滚了下来,伏首在地,向圣上磕头请罪。


    虽边磕头边嘴上说着“臣有罪”“臣有罪”,但吴太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罪”在哪里,就为“娘娘”这个称呼?可榻上的女子若不是宫里的“娘娘”,怎么会躺在一朝天子的龙榻上呢?


    吴太医一头雾水,只是诚惶诚恐,生怕圣上要重罚他,磕头告罪不迭。眼见圣上朝他摆了摆手,令他出去,吴太医连忙顿首谢恩,起身拎起药箱,低着头快步退出了圣上的寝殿。


    等匆匆退出到寝殿外,惶恐的心神略缓了缓后,吴太医才想起自己忘了请示圣上,是否要为榻上女子煎药治疗。


    论理,圣上既召他来此诊病,应是要他治好那女子的,可看圣上对那女子病情似乎冷漠的态度,在圣上心里,那女子似乎不配成为“娘娘”,那这病,还要治吗?


    吴太医完全想不明白圣心,又不敢再进寝殿询问发怒的圣上,只得看向守在殿外的陈总管,恭恭敬敬地向陈总管请教,殿内那女子的病,到底是要治还是不要治?


    陈总管乜眼看他,跟看傻子似的,“那不然呢,陛下召你过来,是听你念医书吗?!”


    既是如此,圣上在殿内又为何那般态度。吴太医想不明白,也不多想了,只是在得到准确答案后,又恭恭敬敬地谢过陈总管,拎着医箱,往御药房方向去了。


    御药房在紫宸宫的西北方向,吴太医要去那里写方抓药,却从紫宸宫中走出不久,就遇着了淑妃娘娘的鸾驾。按着宫中规矩,吴太医连忙躬身避在道旁,等着鸾驾先过,但不知为何,淑妃娘娘的鸾驾,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在清筠院茶室时,谢淑妃虽表面是奉圣上之命,劝哥哥莫再执着,但她自己心里,也确实是希望哥哥彻底放下慕晚,就此忘记,莫再寻找。


    只是她劝了又劝,哥哥始终情意坚定、不肯放弃。谢淑妃在百般无法之下,只得隐晦地说了一句,“若是慕晚,并不值得哥哥这样执着呢?若慕晚为人,并不像哥哥以为的那样好,慕晚对哥哥,也并不似哥哥这样爱她……”


    可话未说完,就被哥哥打断,哥哥道:“慕晚是娘娘的嫂嫂,娘娘为何要在嫂嫂出事时,在背后这样说她?”


    谢淑妃从小是家中的掌上明珠,从来被家里人呵护着长大,记事以来,哥哥在和她说话时,永远是语气温和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哥哥当面说重话,哥哥虽未多说什么,但望她的目光,明显有不解的失望和责备。


    谢淑妃只能沉默,不再非议哥哥心中的好妻子。只是她心里甚是委屈,明明她是为哥哥好,却因不能明说而不被哥哥理解,谢淑妃心灰之下,也就不再做无用的劝说了,想着也许时日久了,哥哥自己就淡下来了。


    从茶室中出来后,谢淑妃才知圣上已先行回宫了。谢淑妃未再家中多待,也就启程回宫,在路上,她忍不住猜想,圣上急着回宫是为处理朝事,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谢淑妃犹豫是否要寻个由头到御前看看,回宫后令人将辇轿抬到紫宸宫附近,犹豫并徘徊时,见吴太医似是从紫宸宫方向出来的,就在道上唤住吴太医,问他道:“太医是刚从陛下那里出来的吗?”


    吴太医如实道“是”,听淑妃娘娘关心地问道:“是陛下龙体欠安吗?”淑妃娘娘眉眼间浮起忧虑,似十分担心圣上的身体。


    /:。


    吴太医就躬身回说道:“请娘娘安心,陛下龙体无碍。”


    谢淑妃当然知道圣上龙体无碍,今日同她到谢家的圣上,看着没有半点身体不豫。这个时辰不是早晚,不是请平安脉的时候,吴太医这时候进出紫宸宫中,是在给谁人看病?


    谢淑妃心中阴霾暗涌,害怕她最担心的事会成真,但面上仍强撑着,似只是随口问道:“既然陛下无碍,吴太医怎么从紫宸宫中出来,又看着像是要去御药房呢?”


    吴太医一是无法回话,他确实不知那榻上女子是谁,二是也不敢回话,不管那榻上女子是谁,既能躺在*龙榻上,都和圣上关系匪浅,他若擅自捅给淑妃娘娘听,圣上后宫中拈酸吃醋地闹出什么事,他可担当不起。


    但吴太医也不敢撒谎蒙骗淑妃娘娘,众所周知,出身谢家的淑妃娘娘,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将来极有可能入主中宫。吴太医就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一张老脸都要憋红了。


    谢淑妃见状,心里已猜到了几分。她的心如坠深渊,也不再追问了,径令宫人抬辇离去,只是搭在辇轿扶手上的手,在不得不隐忍的沉默与痛苦中,攥得越发用力,似要将鲜红如血的指甲,都深深攥嵌进其中。


    今日是阿沅的生辰,上次来谢家做客时,宋挽舟曾答应阿沅会在他生辰时过来,遂在这日黄昏,如约来到了谢家。既是履约,宋挽舟也是为借这幌子,见一见谢疏临,谢疏临多日未朝,常在京外,但今天,可能人在谢家。


    被谢家仆人引到清筠院后,宋挽舟见谢疏临正在陪阿沅吃面,阿沅一边抽抽噎噎地吃面,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面碗里掉,面色愁苦,半点没有从前的生机勃勃。


    本来在圣上和淑妃离开谢家后,谢疏临就要去往沛江,然而侍女云琴拦住了他,说是阿沅哭得背过气了。谢疏临听了,急忙赶到阿沅房间,传府中大夫过来诊看,他守在阿沅身边,望着榻上可怜的孩子,半步不敢离开。


    妻子已是生死不明,若孩子再出什么事……谢疏临不敢深想,一直在榻边守到阿沅苏醒,从阿沅口中得知,是因为圣上同他说娘亲死了,阿沅才哭得昏了过去。


    谢疏临百般哄慰孩子,说圣上讲错了,圣上不是无所不知的,也有错的时候。阿沅已有一日未进水米,谢疏临苦劝阿沅用膳,说今日是他的生辰,慕晚早前就吩咐厨房定下了今日的生辰宴菜式,今日厨房煮制的饭菜,全都是娘亲对阿沅的心意,劝阿沅不能不吃。


    好不容易将孩子劝上膳桌后,谢疏临忍着心中焦灼,暂不去沛江,而是坐在清筠院里,陪孩子用膳。


    膳桌上,谢疏临不停地夹菜给阿沅,他看着阿沅清瘦的脸庞,心中甚是愧疚,这些时日,他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焦灼与悲伤里,对阿沅疏忽照顾,他一个大人都觉得将要支撑不住,何况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呢。


    熏鸡丝、溜鲜虾……谢疏临夹的,都是阿沅平日爱吃的菜,却见阿沅一口都不吃,只是偶尔夹两根寡淡的银丝寿面。谢疏临问阿沅是不是吃腻这些菜了,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些其它他喜欢吃的菜,却见阿沅摇了摇头道:“这些菜很好,但我不想吃。”


    阿沅哑声说道:“要不是我嘴馋,总想着吃好吃的,娘亲那天就不会想去普贤寺给我买普陀饼,娘亲就不会出事……都怪我,娘亲出事都怪我,我以后再也不吃好吃的了……”


    见孩子一边责怪自己,一边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谢疏临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又要劝时,听有人声走进来道:“阿沅别胡思乱想,你娘亲一定会回来的,你要好好吃饭,若你不肯好好用饭,饿出病来,你娘亲回来看到,会伤心的。”


    走进来的,自是宋挽舟。阿沅看见六叔来了,伤心地扑在了六叔怀里,宋挽舟弯下|身,帮阿沅拭去泪水,好生劝了阿沅几句后,方起身向谢疏临行礼。


    师生见过后,宋挽舟请谢疏临借一步说话。谢疏临以为宋挽舟对阿沅说的那些话,只是在哄孩子而已,实则也要劝他放弃寻找。毕竟这几日里,宋挽舟并未告假在沛江附近寻人,应在慕晚出事那天晚上,未能寻着慕晚时,宋挽舟就已理智地放弃慕晚生还的可能了。


    只有他,当局者迷,谢疏临在心中悲怆自嘲,听宋挽舟问他寻找情况,就凄然地摇了摇头道:“依然只寻着那条披帛而已。”


    谢疏临低声叹道:“今日陛下和淑妃娘娘来过,都劝我早些放弃,将丧事办了,可我不能,一日寻不着慕晚的尸身,我就不能放弃她活着的可能,你要是也想劝我那些话,就不必说了。”


    但宋挽舟并未说那些话,而是静了片刻后,说道:“老师有没有想过,也许嫂嫂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可根据现场勘察,应该就是意外,可……可人为,也不是不可以被伪造为意外的……谢疏临此前从未往“人为”上想,因妻子素来与人为善,并无仇家,他想不出什么人要这样谋害妻子,什么人胆敢这样谋害他的妻子,谋害当今圣上的表嫂。


    但宋挽舟应不会空穴来风说这一句,难道宋挽舟知道些什么,宋挽舟与妻子在江州有旧谊,也许真知道些他所不知道的……谢疏临心中一颤,目光紧盯向宋挽舟,见宋挽舟向他一拱手道:“我有件事想告诉老师,请老师切勿对外声张是我言说。”


    谢疏临自然连忙答应,令宋挽舟快说。谢疏临以为宋挽舟会说出什么他不知晓的妻子仇家,却听宋挽舟陡然提起了圣上,宋挽舟道:“圣上曾问过我嫂嫂的事,圣上对嫂嫂……似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


    56☆、


    第56章


    ◎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


    在这样的时候,宋挽舟说着可能是“人为”,又将话音往“圣上”身上引,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谢疏临霎时沉了脸色,嗓音也不由拔高,“不可胡说!”


    “是”,宋挽舟也不反驳,就恭敬应了一声,微低首道,“是学生唐突了。”


    室内沉寂许久,宋挽舟在静寂中低首不言,默然等待多时,终于听谢疏临又出声道:“……你还……还知道些什么?”


    宋挽舟平静回答道:“一次我在陛下身边侍奉时,见陛下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州的密报。”


    见谢疏临闻言面色沉凝,宋挽舟再向谢疏临拱手道,“身为起居郎,我本不该渎职,将天子私事透露给任何人,可嫂嫂失踪,我心中甚是担忧,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嫂嫂出事,不是意外。如果老师觉得我是在胡思乱想,就请老师将我今天登门到访的事忘干净,就当我今天从没来过,从没说过这些话。”


    言罢,宋挽舟拱手告辞离去。谢疏临独自立在愈发昏暗的小厅中,心似随着愈发暗沉的天色,直往下沉,沉进了充满惊疑的深渊里。


    江州……既不是边关要塞,又不是通衢大邑,陛下有何必要派人往江州秘密探查?陛下是要查什么?如果江州真是出了什么要紧的民生大事,他怎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陛下视他为肱股之臣,在朝事上向来与他推心置腹,若是江州真出了大事,陛下定会传他到御书房议事的。


    除非这件事,陛下不能令他知晓……慕晚……慕晚就是江州人。谢疏临不想因宋挽舟的暗示往下深想,去疑心他所信任敬重的当朝圣上,却是控制不住。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长时间侍在陛下身边,又为人机敏,心思缜密,也许真从陛下日常中窥探出了什么。而且,宋挽舟没有同他说假话的必要,宋挽舟若拿这种事说谎编排,对他自身,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过来同他来说这些已是渎职,若他半点不信并从严处置,将宋挽舟告到圣上面前,宋挽舟不仅要丢了这份清贵官职,身上还会背着非议天子的罪名,会被圣上重重责罚,宋挽舟今日,是担着莫大的风险来说这些话的。


    宋挽舟与妻子有旧谊,应是为那份旧谊才冒险来说这些,妻子从前,也是信任宋挽舟的。他似乎也该像妻子那样,信任宋挽舟,可若是相信宋挽舟的话,就意味着他要怀疑圣上,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怀疑圣上一手炮制了妻子的“落水死亡”。


    陛下……陛下今日上门,催促他接受慕晚的死亡,尽快为慕晚办丧事,究竟是出于对他谢疏临的关心,还是……出于陛下自己的私心呢……


    催他接受也就罢了,陛下又何必当面跟一孩子说他娘亲死了,陛下从前并不是这样刻薄的性子,陛下这样做,好像心中也焦急,急切地希望所有人都认定慕晚已经死了,勿再寻找……


    不……也许宋挽舟是误会了,是宋挽舟在胡思乱想,陛下也只是不希望他因公事繁忙伤身,才未和他议过江州之事。陛下怎会对慕晚有非分之想,做出令慕晚“落水死亡”的事,陛下明知慕晚是他一生挚爱,怎会狠心剜去他心头挚爱,他与陛下从小相识,多年风雨同担,既有君臣情义,也是生死之交,陛下怎会这样残酷待他?!


    谢疏临凭着与陛下多年来的坚定情义,极力在心中克制怀疑,却仍是忍不住怀疑。如果他相信宋挽舟的话,怀疑是陛下在背后操控妻子的“落水死亡”,那么妻子就有可能没有死,只是被陛下藏起来了,妻子……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谢疏临希望妻子活着,他太希望妻子活着,这几日的绝望寻找,已几乎要完全击垮他,他不愿接受妻子的死亡,他极度地需要这种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掺杂着某种严酷的可能。


    在漫长混乱的思考中,谢疏临心中的天平,终究还是倒向了怀疑的一端,只是谢疏临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真的是在怀疑陛下,还是……只是希望妻子仍然活着,没有沉溺在冰冷的江水中。


    吴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安神的药物,慕晚在被皇帝逼着用药后,这一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大半时间都睡在那张御榻上,不知外事,直到殿外天色已经黑沉,仍未醒来。


    寝殿安静,除了铜漏轻微的“滴答”声响,就只有皇帝御笔划过纸张的轻沙声。皇帝令内监将御书房的折子,都搬到了寝殿,就坐在离御榻不远的一张檀木书案后,批看奏折,处理朝事。


    边批看折子,皇帝边时不时抬眸,瞄一眼榻上昏睡的慕晚。他这般做,自然是为了亲自监视慕晚,慕晚这女子贼心不死,想着逃跑,白日里在地下密室,就被他捉住了。


    镂月坞下的密室,确实有通往宫外的密道,若他今日回来晚了,慕晚会不会就寻着机关暗门、悄悄逃走了呢。明知慕晚找着机关的可能性极其低微,就算找着了,她那病弱的身体也不可能推开沉重的暗门,皇帝也不由心中怒恨上浮,为慕晚竟想从他身边逃离,竟想再逃回谢疏临身边去。


    她竟贼心不死,还想回到谢疏临的身边,还想……再欺骗玩弄谢疏临,骗得谢疏临庇护,保她自己的性命。皇帝心中恼怒,在将一本批完的奏折扔到案角时,不由用力了些,径将奏折扔到了殿内地上。


    “啪”的一声清响,榻上昏睡的女子,随即眼睫轻动了动。她没有立即苏醒,但似因这惊扰,睡得不再安稳,羽睫轻颤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用不了多久,就会睁眼醒来。


    皇帝就冷脸负手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晚,想在她醒来时,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以发泄心中怒气。但在慕晚睁眼的瞬间,皇帝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慕晚就已难受地拧着眉头,急忙侧身伏在榻畔,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柔弱无骨的肩头,像要在剧烈的咳声中都震碎了,皇帝在榻边听了一会儿,终是听不下去。实在吵扰,吵得人心烦,皇帝在心中恨恨地想,冷着脸将慕晚扳起身,扳在他怀里,将榻几上的一杯茶水,往她唇边送。


    慕晚咳得难受,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看见茶水就忙饮用,以压制喉中的痒痛。将想要咳嗽的感觉压下去后,慕晚才发觉自己是就着皇帝的手饮了这杯茶,茶已见底,皇帝手里托着空茶杯,冷冷地看着她,不知意欲何为。


    不管皇帝意欲何为,慕晚在这处境,又拖着病弱的身体,都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默然不语地望着皇帝,因先前剧烈咳嗽,眸底微有泪意,皇帝在她的目光中微别过脸,抄着她的腰,将她从榻上拎起到地上,冷声道:“起来,用膳。”


    宫女叶兰捧来了盥洗的清水,为慕夫人净脸净手后,又将夫人睡得凌乱的长发,梳挽了个简单的发式。病中的慕夫人,身上应尽量轻便些才好,不宜梳那些繁复沉重的发髻,叶兰未让慕夫人珠玉满头,只用一支鸾首长簪,固定住夫人的乌色云髻。


    晚膳设在寝殿外间,平时皇帝用膳都有内监在旁布菜,但今夜皇帝不用内监侍奉,将叶兰也屏退出去了。膳桌上都是对缓解病情有利的药膳,皇帝见慕晚默默坐在那里不动筷,冷笑着道:“怎么,你想绝食而死?”


    皇帝舀了碗枸杞鸡汤,将碗墩在慕晚面前,命令她喝,又道:“你少喝一口,朕就派人去从宋沅身上剐一片肉。”


    皇帝冷冰冰地威胁着,见低首坐在膳桌旁的慕晚,在听到他这一句时,微微抬眸,默然无声地望了他一眼。慕晚眼神深处,似隐着某种复杂心绪,皇帝还没看清,就见慕晚已低下头,顺从地拿起了碗边的汤勺,静静地用那碗枸杞鸡汤。


    慕晚这女人歹毒无耻、蛇蝎心肠,喜欢将男人玩弄在掌心,却好像对她那孩子,是有几分真心。皇帝耳边又似响起了那孩子的哭声,他压下这份烦乱,又夹其他药膳到慕晚碗里,命令她通通吃下。


    慕晚没什么食欲,用了些膳食后,就不想吃了,却因皇帝的威胁,不得不继续嚼咽。好不容易将碗中饭菜都慢慢吃下,见皇帝又夹菜来,慕晚忙用手捂着碗口,向皇帝摇头。


    皇帝看了慕晚一眼,未再强逼,自顾用膳。慕晚默默坐在一旁,暗想心事,她不知皇帝为何要将她拘在这间寝殿里,而不是关回那处地下密室,若是担心她从密室逃跑,宫中偌大,也有其它地方可以秘密关押,为何偏要在这里呢。


    但这一晚后来,她像是知道了皇帝这么做的理由,皇帝不许她轻易死去,是为了让她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报复,皇帝将她拘在他的身边,也只是为了能随心所欲、更加方便地报复她。


    当膳后沐浴过的皇帝,挟着温热的水汽向她靠来,解她身上轻薄的衣衫时,慕晚并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欺凌与疼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只是阖上眼,不愿亲眼目睹那不堪的情形。


    然而她又似乎是想错了,落在她身上的,不是皇帝暴虐的力气,而似是……温热的毛巾。慕晚怔怔睁眼,见皇帝正用温湿的毛巾擦拭她的身体,皇帝见她怔怔抬眼看他,湿毛巾的热汽似熏上了脸庞,他拿毛巾的手紧攥了攥,唇也抿了抿,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榻上将她的身体翻了过去,似不许她那样看他。


    真是……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皇帝心中恨恨,将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了水盆里。慕晚惊怔看他的那一眼,跟钉子似的,钉得皇帝浑身不自在,但皇帝不自在地在榻上坐了片刻后,还是又取了道干净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后,拧挤了往慕晚身上擦。


    因慕晚身上犹未退烧,之前又咳过血,她这时候不能沐浴,沐浴可能会又着凉受寒、加重病情,皇帝只能在睡前给慕晚擦身。他是爱干净的人,不将慕晚收拾得干净些,怎么能……怎么能让她睡在他的身边呢!


    将慕晚擦拭干净后,皇帝令宫女叶兰将水盆手巾等都捧走,也将殿中灯火熄去大半,自放下帐帷,在幽幽帐中,给慕晚穿干净寝衣。


    57☆、


    第57章


    ◎第一次不是孤衾冷枕。◎


    自登基以来,皇帝都是在紫宸宫独自入睡,他的这张御榻上,此前从未躺过别的女子,今晚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女子同榻而眠。


    本来,他该和他的皇后、他的妃嫔共枕而眠,却因慕晚从前对他的歹毒行径,他没办法做个正常的皇帝,做个正常的男人,以至到了今时今夜,第一个躺在他榻上的女子,竟然会是慕晚。


    尽管他是为了亲自监视她,才将她拘在寝殿,令她躺在他身边,但他与她之间的这种孽缘,真是透着莫大的嘲讽。解铃还须系铃人,慕晚是毒|药也是解药,他想治愈隐疾必须经由慕晚,只是不知要拿她来治多少次,他才能解开心结,恢复身心的康健。


    在杀了慕晚之前,他要将他身体上的病治好,心理上的病也是。慕晚现在这病弱的身子骨,是经不起太剧烈的折腾,但轻微一些的,她不是不能承受。


    许是因平生首次和女子同榻而眠的新奇感,又许是因这女子竟是慕晚的痛恨在心中作祟,皇帝在这深夜时候,没有半点困意,就将慕晚压在衾枕间,啄吻她的唇。


    皇帝顾忌着慕晚的病体,没有太用力,没像前几次那样,总是挟着满心愤恨侵占掠夺,而是在帐内迷离的幽色里,缓慢亲啄,似在品撷甘果的芬芳,慕晚自然无法推拒抵抗他,他将她的双手捉抵在身前,肆意而为。


    殿内幽色迷离,虽离伸手不见五指还有段距离,但皇帝因看不太清他所痛恨的那张面庞,而能在这时候,不被刻骨蚀心的痛恨所折磨,而能感觉到有别样的滋味,这般,似比之前那几次恶狠狠的报复,更能使他心中舒畅。


    正是意乱神迷时,皇帝又忽然想起一事,想起在渡月山那间密室里,慕晚将他辱了又辱,却从来没有碰触过他的唇,也没有抚触过其它地方,她的眼里,像就只有那种事,这个……这个淫|荡的女人!


    寝殿内只远处灯树上还亮着几盏灯火,帐内光线幽茫,慕晚也看不清皇帝面容神情,就感觉到皇帝停下了动作,她以为皇帝腻了,要放过她了,却听暗色里皇帝冷声说道:“吻一吻朕。”


    慕晚不愿做这样的事,被迫承受皇帝报复是一回事,主动去亲近皇帝是另一回事,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像是背叛了谢疏临,谢疏临不信她死了,还在外面执着地寻找她,她不想背叛深爱她的丈夫。


    可是皇帝见她不动作,就冷笑着道:“你不肯,那就换种方式偿还吧。”皇帝按着她的腿,就似要对她做那种事,比之漫漫长夜的无尽折磨,慕晚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抿着唇,微微抬首,碰了下皇帝的嘴唇。


    她已遵命顺从,皇帝却不满意,皇帝像在怀疑她敷衍他,冷声道:“你跟谢疏临一起时,就是这样吗?”


    慕晚惴惴不语,她与谢疏临情浓时,自然不是这般,而是水乳交融,但她无法对一个不爱的男人,做到那样的地步,现在这样,已是她在强逼自己了。


    皇帝本来认为慕晚是有意敷衍他,但在慕晚的沉默中,又不由不大确定,想也许慕晚和谢疏临一起时,就是这般,因为她要在谢疏临那里装得三贞九烈,她是谢疏临眼里贞静温柔的妻子,不能够举止轻浮、表现放|荡。


    跟谢疏临一起,也是“委屈”她了,为了捞个贵妇人的身份,她这几年,将本性压着演戏,也是演得够辛苦的。皇帝在心中冷嘲暗讽时,想起慕晚曾说她真心爱谢疏临,更是嗤之以鼻。


    皇帝半点不信慕晚的鬼话,慕晚这女人,心中只有私欲,哪里会对男人有真心,搞不好,在和谢疏临装模作样的那几年里,慕晚因欲求不满,暗地里还和什么人勾搭过,让谢疏临不明不白地承受所爱之人不忠的侮辱。


    而对那些见不得光的男人,慕晚大抵就是本性毕露、为所欲为,他也算是她曾经见不得光的男人,他也早就领教过她的本性了。


    恼恨地心想着,皇帝脑海中不由浮起些慕晚在别的男子身上放浪形骸的画面,心中更是恼恨,径冷声逼问慕晚,在江州时除了他,她还和什么人私通过,在京城和谢疏临这几年里,她又暗中背叛过谢疏临多少次。


    他要把那些男人都杀了,为了……为了谢疏临,为了帮谢疏临斩除那些污点。皇帝的逼问下,慕晚当然是说没有,皇帝自是不信慕晚的鬼话,可他这时也不能为逼话将慕晚逼得狠了,慕晚身体病弱,他若逼得狠了,弄不好慕晚这会儿又要咳口血给他看看。


    皇帝只能忍耐着怒气,做一些简单的事。慕晚本来遵命碰了碰皇帝的唇,是想让皇帝今晚放过她,但皇帝虽没对她做那种事,却还是给了她许多琐碎折磨,一时又令她吻他,一时又令她搂他脖子,一时又令她搂他的腰,令她感觉长夜漫漫,似无尽头。


    慕晚想,皇帝今夜这么多琐碎要求,大抵是在拿她治疗隐疾,因为她从前对他做过的事,皇帝身心俱伤,无法碰触别的女子,他这会儿不停地逼她主动亲近他,大概只是在练习脱敏,等哪日皇帝可以接触其他女子,可以与他的后宫妃嫔们生儿育女,她也就没有丝毫可用价值,就要被皇帝杀死了。


    应当为她的前景深深忧虑,应当为思念丈夫和孩子彻夜难眠,可是晚间药汤里的安神药草,令慕晚渐渐无法自控地越来越神思困乏,她终究在药效下困乏得睡了过去,临睡前,一只手还因为皇帝的命令,搭在他的腰间,她微蜷着身子靠在皇帝身前,疲倦入睡得像是林间的小鹿。


    睡着了的慕晚,似是就没有那么可恶,她安然地阖着双眼,皇帝看不见她的眼神,也就看不到她眼里恐慌、戒备与疏离。总是一双疏离的眼睛,哪怕在他还没发现她是当年那个人时,她面对他时,眸中也总是蕴着疏离感,纵站在他面前,也像是离他远远的,隔着许多的山与水,从渡月山到京城之间。


    极静的夜,连殿外的夏虫都不呱噪,只有殿内灯烛偶尔的爆芯声,架上金盘冰山的滴水声,与帐内他与她相融的呼吸心跳。皇帝将手搂在慕晚肩头,令她更亲密地依偎在他怀里,很温暖,对于夏夜来说,有些过于温暖了,然而皇帝还是没有松手,他告诉自己他是在治病,于是他也安心地在黑夜中阖上了双眼,第一次不是孤衾冷枕。


    翌日皇帝晨醒时,慕晚仍未醒来,仍是安顺地靠在他的身前。皇帝有条手臂被慕晚压在身下大半夜,这时候酸麻到不行,他轻轻将慕晚扶开些,要将手臂抽出,却惊动了睡梦中的慕晚,不过慕晚没有立即醒来,只是乌漆的睫毛轻颤了颤,又重新扑进他的怀里,她手揪着他的衣裳,脸颊轻蹭着他的脸颊,声音慵懒地呢喃道:“再睡一会儿吧……”


    皇帝身体僵住,明明这会儿已是晨光熹微,却像是夜宿在深林老林里的书生,忽被夤夜到访的狐狸精缠住。他怀疑慕晚是不是在演戏,但又看她确实未醒,像是在睡得迷糊时,把他当成了其他人。她把他当成了谁?谢疏临?还是其他什么野男人?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就没法儿再多想了,年轻男子的身体在晨间本就容易那般,这时候又有个无法无天的狐狸精缠着蹭着,只会越发清醒精神。皇帝忍耐了片刻后,不想自己处理,谁招惹的谁来解决,本就十分公平,更何况,她还欠他那样多,欠得拿命来还都不够消他心头之恨。


    慕晚迷迷糊糊地睡着时,感觉有人在捉着自己的手动作,她原以为这只是梦境,但渐渐,越发清晰异样的感觉迫得她睁开眼来,慕晚在意识到正发生什么时,霎时间困意全无,面颊红透,然而她挣不开皇帝的手,只能被皇帝更用力地抱在怀里,被皇帝为所欲为。


    今日有早朝,皇帝不能真做个被狐狸精迷惑心智的昏君,在寝殿榻上耽搁太久。见慕晚在事后将头侧埋在枕中,并不看他,皇帝这会儿没有时间和慕晚纠缠着说太多,就自顾餍足着,拿帕子将慕晚的手指根根拭净了,又俯身在她耳后吻了吻道:“等朕回来。”


    被这事耽搁了些功夫后,皇帝没时间用早膳,匆匆沐浴换衣一番,就坐上了抬往清晏殿御朝的御辇。因有寝殿那一遭,皇帝在这个清晨,感觉颇为神清气爽,似是连日来纠缠身心的郁气,都随那事散去些不少。


    留着慕晚这条命,还是有用的。皇帝心中悠然时,又不由想起昨日在谢家的事,想起谢疏临极为倔强,无论他如何劝说,都不肯接受慕晚的死亡,执意要继续寻找,非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谢疏临执意这般,他就只能令人找具和慕晚体貌相似的尸体,套上慕晚“落水”那日所穿的衣裙,再过些时日后,派人扔到沛江中,再暗中引领谢疏临捞着。久浸水中的尸体,被捞起时都是浮肿不堪、不辨面目的,谢疏临应见着衣裳就认定尸体是慕晚,也就会彻底死心了。


    皇帝心中想定时,御驾也已到了清晏殿前,太监唱喝,文武百官伏首叩拜。皇帝在山呼般的万岁声中登上御座,口中令众爱卿平身时,心里有点心不在焉,犹念着紫宸宫中的慕晚。


    但皇帝的这点小心思,在众臣遵命起身时,忽被惊得滞在心头,因与朝众臣的最前一排中,赫然就站着谢疏临。


    “……谢卿……回来了……”皇帝一惊之下,都不由将身体坐正了些,谢疏临在皇帝的点名声中,上前一步出列,向皇帝拱手道:“昨日蒙受陛下训教,微臣万分惭愧,不敢再因私事耽误公务,遂回朝恪尽职守。”


    皇帝想,谢疏临这是听进了他的话,以国事为重,接受了慕晚的死亡。如此甚好,甚好,也省得他再派人抛扔假尸,皇帝心中松了一口气,就对谢疏临道:“死者为大,你先别急着回朝做事,先将家里丧事办了,朕会念在你往日的功劳,追封慕氏一品诰命夫人,丧事就按品制操办。”


    谢疏临在恭声谢过陛下恩典后,却又说无法接受陛下的恩典,谢疏临微抬眸,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子道:“微臣不能办丧事,微臣相信,内子还没有死。”


    58☆、


    第58章


    ◎似拼命挣脱牢笼的蝶。◎


    谢学士的这句话,听在清晏殿其他朝臣耳中,唯有叹息怜悯而已。落水多日,怎么可能还有生还之机呢,暂时打捞不着落江的尸体,是正常之事,就是一世打捞不着,也极有可能。


    可是谢学士却抱着这事不放,非将这事当成妻子还没有死去的证据。从前睿智无双的谢学士,如今却为一个“情”字,变得这样糊涂。众朝臣听谢学士语意坚定,都不由在心中感叹谢学士的痴情。


    而高高在上的皇帝,在听到谢疏临坚定的痴情之语时,只感觉头疼。本来皇帝都已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却听谢疏临陡然说了这话,焦躁无奈的心绪又涌上了心头。


    清晏殿是议论国事的朝堂,皇帝心里再怎么焦躁无奈,这会儿也不能在这儿,非要说服谢疏临他妻子已经死去,不能在文武朝臣面前,表现地对谢疏临的妻子太过关注。皇帝只能将这事先搁在一边、搁在他自个儿心里,神色如常地令朝臣们有事起奏。


    早朝后,皇帝乘御辇回紫宸宫。按照以往,皇帝会让谢疏临等要臣随他到紫宸宫御书房,详议要事,但想着慕晚人就在紫宸宫中,皇帝对让谢疏临到御书房这事,不由心里有点别扭,暂未开口让谢疏临跟随。


    但谢疏临主动请命,说有几件要紧朝事,要在御书房向圣上详细禀报。御书房与寝殿之间,隔着多重殿室,皇帝略一思量后,没有拒绝谢疏临,他本来也有话,是要和谢疏临在私下里聊聊。


    在御书房将几件要事议毕后,皇帝遣退其他朝臣,让谢疏临跟他到了御书房旁的茶室。皇帝早晨未用早膳,这会儿感到腹饥,就一边拿茶点当早膳用,一边问谢疏临在清晏殿时那句话,问他既已回朝,为何还要执着。


    谢疏临说他蒙受圣上训教后,明白自己不能因私事而怠职,白日在朝时,他是当朝学士,是圣上的辅臣,会全心全意以国事为重,但在下值之后,他就是慕晚的丈夫,他相信妻子未死,他会继续寻找妻子,不会放弃。


    能劝的话,那日在谢家,皇帝都已苦口婆心地劝过了,皇帝不知自己还能劝什么,还能怎么劝,才能让谢疏临死心,不再执着。皇帝在心中可怜表兄,表兄遇见慕晚这事,像是老天爷故意给表兄设置的劫难,老天爷似见不得表兄过得太完美、太顺遂,非要让表兄渡一场劫。


    表兄待他情义深重,他自是义不容辞,要帮表兄渡过这场劫难,帮表兄铲除身边祸害。皇帝既劝不动,也就不在慕晚生死这事上,和表兄多费唇舌了,想着过几日,派人将顶替慕晚的尸体,扔进沛江就是。


    谢疏临虽坚持相信妻子未死,不肯办丧事,但对在清晏殿时,圣上想追封慕晚为一品诰命夫人的事,再次表达了感激。皇帝让谢疏临不必多谢,含笑对他道:“这算什么,记得当年在东宫时,朕还同你说,要封将来的表嫂为国夫人呢,现都算是封得低了。”


    那是少年时的玩笑话,谢疏临似因皇帝的话,忆起了曾经的少年时光,面上微露出些怀念之色,感慨地道:“那时陛下明知东宫里藏有齐王一党的眼线,却有时还是忍不住口无遮拦,令臣担忧着急。若*陛下那时处事能再谨慎些,也许就不会被先帝遣出京城、派往边关了。”


    “少年意气嘛,天下有几人能像表兄你这样少年老成、毫不出错呢”,皇帝笑着道,“去边关几年也没什么不好,朕在边关得到了历练,就像当年表兄送朕离京时,对朕期许的那样。”


    那时天子圣旨已下,太子离京赴边一事,无可转圜,十八岁的谢疏临,忧心忡忡地送别十五岁的太子表弟,在京郊的望柳亭中,对太子殿下殷殷叮嘱,希望他在边关平安珍重,也希望他因祸得福,能在边关得到历练。


    谢疏临同皇帝追忆着那时候的事,微衔笑意道:“记得那日在望柳亭,微臣还为陛下吹了一曲送别的《杨柳词》,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六七年就过去了,这时再叫微臣吹奏,微臣恐怕都不记得曲调了。”


    难得在慕晚“出事”时,竟能见心境沉重的谢疏临,面色舒缓些,能从他面上看到一点零星笑意。皇帝关心表兄,想让表兄心境轻松些,长时间的沉郁伤怀,可对身体不好,皇帝想让表兄将心思继续放在少年旧事上,将注意力从慕晚的事上转移开,就笑着对谢疏临道:“表兄今日再吹奏一回,让朕听听和当年有何不同。”


    皇帝就令宫人去取玉笛,吩咐道:“别去远处拿,就将镂月坞里,朕平时用的那支,尽快取来。”


    宫人遵命去了,没一会儿后,就手脚飞快地将系着红缨的天子玉笛取来,双手奉与谢学士。谢疏临接过玉笛后,抚了抚笛身,送到唇边欲要吹时,又对皇帝道:“臣有罪,臣实在是记不住《杨柳词》的曲调,臣还是为陛下另吹一首曲子吧。”


    皇帝哪里在乎表兄吹什么笛曲,只是希望表兄弄乐怡情、放松心境而已,就道:“随你,拣你拿手的来。”


    谢疏临微微一笑,将玉笛置于唇边,双手轻按,缓缓吹奏起来。


    寝殿内,慕晚在皇帝起驾离开没多久后,就从帐内起身,趿鞋下榻了。皇帝虽已离开了,但帐内似还有留有他蛮横的气息,留有那淫|靡的味道,慕晚在内感觉心中难受,硬是拖着病弱的身体起来,想要离那里远一些。


    宫女叶兰见慕夫人起来了,就捧来清水伺候慕夫人梳洗穿衣。叶兰为慕夫人梳发时,见慕夫人将一双手久久地浸在水盆里,失神地将手在水中洗了又洗,都快泡洗皱了,连忙将水盆捧开,取来干净手巾,为夫人拭净双手。


    慕夫人这会儿还未换穿宫中华美的衣裙,身上只是一袭素净无纹的白色寝衣,发髻也才梳了一半,一半青丝松松垮垮地堆挽在鬓边,一半青丝则有些凌乱地垂在颈边。


    然就算这般几近“不修边幅”,就算慕夫人这会儿只是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还是美得叫人移不开眼来,仿佛清水出芙蓉,愈无外在雕饰,慕夫人骨子里的清丽之美,愈能清晰显现,似在淡然平静地令人惊心动魄。


    叶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些能理解,为何陛下虽有后宫佳丽,却还不满足,还对慕夫人这样执迷,为慕夫人做出欺瞒世人、暗囚臣妻的事来。


    只是慕夫人这般失魂落魄,明显一颗心并不在圣上身上,慕夫人应还是心念着她的夫君谢学士。叶兰在慕夫人身边伺候时,常能在慕夫人昏睡时,听慕夫人在梦中呢喃谢学士的名字,每一声,都是情意缠绵。


    天下间女子,谁不想有个谢学士那样的夫君呢,就算圣上是天子,可也不及谢学士对慕夫人一心一意,况且慕夫人在谢学士身边,是谢学士光明正大的妻,是世人眼里高贵的谢家少夫人,在圣上这里,不见天日地被圣上关在这里,算是什么呢……


    叶兰在心里为慕夫人的处境叹息,但面上可不敢表现半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照常伺候慕夫人。为慕夫人病体着想,叶兰依然只为慕夫人梳了个轻简发式,用长簪束着,而后为慕夫人换了衣裳,扶请慕夫人寝殿外间用早膳,在那之后,又端来了刚煎好的药汤,请慕夫人服用。


    药汤酸苦,但也不及慕晚心中苦涩,慕晚慢慢地抿着药汤,心中忧绪愁肠百结。她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回到丈夫和孩子身边,只有一条路可有,即让谢疏临知道她在这里。皇帝十分看重和谢疏临的情义,只要谢疏临知道她在这里,就有将她从这里带走的可能,可是谢疏临十分信任皇帝,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是皇帝秘密囚禁了她,该怎样让谢疏临知道这件事呢?


    思来想去,慕晚都无计可施,她被困在这间寝殿里,每日里能见到的,除了皇帝,就是叶兰。皇帝不可能对谢疏临泄露此事,而叶兰也不会帮她传递消息,若她非逼叶兰帮她,事情败露,皇帝在盛怒之下,有可能直接杀了叶兰,她不能连累叶兰。


    她就只能在这里等死吗?失去她,丈夫和孩子该有多么伤心……沉重的忧思压在慕晚心头,她无心用药,渐渐碗中药汤都已凉透时,仍然留有大半。


    叶兰在心里叹了一声,上前道:“这药凉了,奴婢将药捧出去热热,再来伺候夫人用药。”


    叶兰将药碗从慕晚面前捧走时,慕晚似乎听到了隐约的笛声,曲音远远的,似来自几重殿室之外,而调子熟悉,曾经她与谢疏临出游时,在南山下的桃花林里,谢疏临为她吹了一首笛曲,那是谢疏临当场所作,谢疏临说,那支曲子,他这一生,只吹给她听。


    是她因太过思念谢疏临,而出现了幻听吗……慕晚心中惊颤,喃喃问道:“叶兰,你有听到笛声吗?”


    叶兰静心聆听了一会儿,道:“是有笛声呢,吹得真好听。”叶兰以为圣上召了乐工伶人在前面殿里演奏,也没多想,就将一碟蜜饯放在慕晚面前,道:“夫人含枚糖饯润润嗓子,奴婢去去就来。”


    叶兰捧着药碗走向寝殿大门,守在外的内监将门打开。叶兰正要跨出门槛时,忽被一道身影撞翻了捧着的药碗,慕夫人不顾一切地闯了出去,衣发翩跹,似拼命挣脱牢笼的蝶。


    59☆、


    第59章


    ◎将他的手咬出血了。◎


    这世间只有谢疏临会吹这首曲子,谢疏临就在前面殿里!谢疏临……谢疏临此刻吹这曲子,是在寻找她吗?他是猜到她可能没有溺死,而是被囚在天子的紫宸宫吗?!


    缠绵悱恻的清悠笛声,似是来自爱人的呼唤,爱人正隐忍急切地呼唤着她。慕晚心潮澎湃,趁着叶兰端碗出去、殿门打开的间隙,连忙从叶兰身边掠了出去,她拖着病弱的身子,不顾一切地向外奔跑着,循着笛声,想要奔往谢疏临的身边。


    “……疏临……疏临!”慕晚一边奔跑,一边急切呼唤,然而因为有病在身,慕晚嗓音十分虚弱嘶哑,纵然竭尽全力呼唤丈夫,也发不出多高的声音。


    更糟糕的是,在向外奔跑没多远后,慕晚就被叶兰等追了上来。叶兰这时才醒悟那笛声可能来自谢学士,她不敢对慕夫人做什么,只能死死抱着慕夫人双腿,在慕夫人面前跪了下来,一边阻止慕夫人逃跑,一边哀声恳求道:“请夫人回寝殿……求求夫人回寝殿吧……”


    其他内监侍卫等,虽不敢直接触碰慕晚,但也都围站在慕晚身前,阻止她进一步前行。慕晚心中焦灼如火,此时谢疏临离她,就只有几道墙壁而已,她离夫君这样近,似再拼命伸手够一够,就能够到!如果她这会儿错失机会,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果她今日错失机会,恐怕这一生直到被皇帝杀死,她都不会再有见到谢疏临的可能。对夫君至死不渝的爱,令慕晚终是不顾一切,她在寸步难移时,径扯下髻上长簪,就抵在自己喉前,逼迫叶兰放手,逼迫内监侍卫们给她让路。


    皇帝还要拿她泄恨、拿她治病,暂时要留着她的性命,叶兰她们,应是不敢将她逼死的。慕晚的猜测是对的,当她将长簪抵在喉前时,叶兰等眸中都涌现出不知所措的恐慌,慕晚遂将长簪抵离喉咙更近,几就刺在喉咙肌肤上。


    眼见慕夫人手中长簪已抵刺喉咙,似就要有殷红的血珠从中渗出,叶兰吓得连忙放手,其他内监侍卫等,也都慌忙将身体退到一边,不敢再拦着慕夫人。慕晚在传来的笛声中竭力奔跑着,似离逃脱这处囚笼,就只有一步之遥。


    御书房的茶室内,皇帝正在赏听谢疏临的笛声。皇帝通晓乐理,知晓不少曲目,但对谢疏临此时吹奏的曲子,闻所未闻,不知是他孤陋寡闻,还是这首笛曲,乃谢疏临个人之作。


    笛曲轻缓曼妙,仿佛流淌在阳春三月的天气里,桃花逐水,碧草连茵。单听曲子,似是曲中人在踏青寻春,与亲近之人流连山水、共赏春|光,盼往后余生,亦能如此,相依相伴,共赏人间好时节。


    只不知是否因为慕晚“失踪”,谢疏临心境焦灼沉郁,尽管这首曲子曲调柔缓,但谢疏临吹奏出的笛音里,却隐隐流露出几丝隐忍的焦灼,虽然极其轻微,但皇帝在细细聆听时,能够察觉。


    皇帝听着此曲、看着谢疏临,正心情复杂时,忽又隐约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离这间茶室还有段距离,但是越来越近,似乎紫宸宫深处,有些乱哄哄的。


    皇帝一怔,尚未有所动作时,见陈祯从里打帘快走了出来,陈祯虽眸光掠过谢疏临,一句话也没说,但看向他的目光,沉默地盛满焦灼。


    皇帝霎时反应过来,忙就起身,大步向里走去。他匆匆穿走过明间与穿堂,在走出后殿门的一瞬,正撞上奔逃的慕晚。皇帝急怒无比,像有热焰熔浆在心里燃烧,径就一把拽住逃跑的慕晚,将她拖回往寝殿方向。


    慕晚挣不开皇帝的拖拽钳制,只能用嘶哑的嗓音,极力地呼唤谢疏临,但只才唤出半声,她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皇帝用手捂住了她的唇。在离希望仅一线之遥时,却濒临绝望,慕晚不甘放弃,拼命挣扎,狠狠地咬向皇帝的手,希望能将皇帝的手咬松开。


    但仍是徒劳,皇帝死活不松手,就这般将她拖回了寝殿,“砰”地一声,将寝殿门用力踹关上了。皇帝将她拽扔到了寝榻上,在她还未能起身时,就已压了上来,皇帝用力攫着她的下颌,双目迸出的怒火,像能将她烧化在这张榻上。


    “慕晚”,皇帝咬牙切齿,似若语气有实形,已是将这两个字千刀万剐,皇帝心中恨切,此时怒视慕晚的目光,也已与千刀万剐无异,“你有什么脸,往谢疏临面前跑?!你以为你是他心目中贞静贤淑的妻子吗?!你自己是什么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还是贪生怕死!还是贪慕荣华!皇帝在心中叱骂慕晚,恼恨万分,想若慕晚真跑到谢疏临面前,他不知要如何向谢疏临解释。江州渡月山旧事,是他毕生的耻辱,他不想告诉天下间任何人,包括谢疏临,但如果不将旧事对谢疏临全盘托出,谢疏临就会误以为他强夺臣妻,到时谢疏临就会与他离心,君臣情义就难回到从前。


    若慕晚真跑到谢疏临面前,他两相为难,真不知要如何是好。皇帝越想越是恼恨,恨不得将慕晚这女人一把扼死、一了百了时,忽手背有温凉的泪水淌过,慕晚在哭,皇帝不是第一次见慕晚哭泣,但从没有哪一次,见她哭得如此刻这般伤心绝望,像是……心都碎了,心已死了。


    今日未成,皇帝以后定会对她严防死守,她不可能再闯出寝殿,试图回到谢疏临身边了,她错失了最后一次机会,此生到死,都再也见不到谢疏临、见不到阿沅了。


    慕晚难忍心中悲伤绝望,几是在痛哭。皇帝看着这样的慕晚,更是心烦意乱,慕晚的泪水像落淹在他心里,将他的心溺在苦水里,皇帝感觉苦涩难言时,忽然注意到了许多血迹,慕晚的嘴唇、下颌、颈部都有血迹,雪白衣襟上也有落红点点。


    难道慕晚又咳血了?!是他将她一路拽回,动作太过粗暴,使她病躯承受不住,又咳出鲜血?!皇帝心中一惊,忙将慕晚扶起身,仔细查看她的唇齿,最终却发现血迹其实来自他自己,是慕晚一路狠咬,将他的手咬出血了。


    “……哭什么,朕被你咬伤了都没哭……”皇帝不禁说了这一句后,自己都觉得孩子气,他靠上前吻了吻慕晚带血的唇,道,“别哭了,朕还没杀你呢。”


    然慕晚仍是哭泣,将他满腹气恼都哭消了不少,皇帝手搂着慕晚,不知如何是好时,又想到了御书房中的谢疏临,在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他及时将慕晚拽回,没叫慕晚跑到谢疏临面前,让事情难以收拾,至于慕晚在内殿喊的那一声“疏临”,十分地嘶哑低弱,谢疏临又离得有些远,应是……没有听到吧。


    那样地嘶哑无力,谢疏临应该是没有听到。皇帝心想,除非慕晚跑到谢疏临面前、当面向谢疏临哭诉,不然谢疏临是不可能疑心到他身上的,谢疏临不可能主动怀疑他,怀疑他跟“慕晚之死”有关,他与谢疏临之间的多年情义,是过命的相交,有着坚实的信任基础。


    虽然心安,但也到底有些心虚,皇帝这会儿不想再回御书房面对谢疏临,况且这儿还有个泪人需要他亲自监看着,皇帝就传来内监吩咐道:“去同谢学士说一声,让他自回官署处理事务。”


    御书房旁的茶室中,当圣上猝然起身、大步向内走时,谢疏临也随即停止了笛声,他也听到紫宸殿深处像是有动静,并察觉到陈祯陈总管急步走出时,虽一句话也没说,但沉默的目光中似有隐忍的焦灼。


    当圣上大步走进内殿时,谢疏临也已快步走近前去,然而陈总管飞快地放下了帘拢,将他拦在了外面,陈总管在帘边对他微躬着身子,恭声说道:“请谢学士止步,过了这道帘门,就是圣上起居的内殿,任何外臣不得擅入。”


    陈祯虽客气提醒着,神色间似无一丝异常,但其实后背在暗淌冷汗。如果向来谨守礼制的谢学士,这会儿非要闯进去,如果谢学士发现妻子未死,看到妻子被圣上强搂在怀中,今日紫宸宫将会是怎样的光景,陈祯想都不敢深想,稍微想想,后背冷汗就涔涔而下。


    幸而谢学士还是那个谨守礼制的谢学士,谢学士定身在帘前,没有闯入,持着玉笛的手负在身后,一动不动。当有内监出来传话,道圣上令谢学士回官署处理事务时,谢学士也就拱手听命,在离开御书房前,将圣上的那支玉笛,放回在了殿内的茶几上。


    陈祯在心中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被吓得体虚气短,就要去值房里弄杯茶喝喝、坐着歇歇,却在走经过殿内茶几时,忽然发现,被谢学士放回在茶几上的玉笛,不知何时,又因何故,断裂成了两截。


    不管玉笛断裂到底有没有缘故,这玉笛到底是天子之物,需得通报圣上。陈祯就将这两截断笛捧进内殿,捧到圣上面前,向圣上禀报道:“许是不小心磕到哪儿了,奴婢眼拙,也没瞧清,不知这玉笛怎么断的,是奴婢大意疏忽看管,请圣上责罚。”


    圣上没责罚他,但将这两截断笛拿在手中,看了好一会儿后,吩咐他道:“派人去盯着谢疏临,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与朕听。”


    60☆、


    第60章


    ◎谢学士出事了!◎


    可能这玉笛,就是不小心磕哪儿磕裂了,他平时用这只笛子时,也没有多小心爱护,常信手扔来扔去的,笛身上大概早有裂痕,稍微受点外力,就会断裂。


    皇帝认为自己不必多想,可在看着这两截断笛时,又不由有些心中不安,似乎玉笛断裂,预示着某种不好的预兆。皇帝凝看断笛好一会儿后,还是定不下心来,就命人去盯看谢疏临,看谢疏临是否有何异动。


    每半个时辰,就有内监回来禀报谢疏临近况。在内监的禀报中,谢疏临在离开御书房后,就去往官署处理事务,期间恪尽职守,言行毫无异常,直到下值。在黄昏时候下值后,谢疏临没有直接坐车回谢家,而是出了京城,骑马往京郊榆山沛江方向。


    就像今日谢疏临自己说的,他不能因私事而怠职,在白天当值时,他会恪尽职守,以国事为重,但在下值后,他仍会继续寻找妻子,不会轻言放弃。皇帝听了内监的禀报,感觉谢疏临言行并没什么异常,也就放下心来,在天色入夜时,令宫人端上晚膳。


    皇帝在今日之前,从没见慕晚哭得这样长久厉害过,将一双眼睛,都哭肿如桃儿。尽管这会儿慕晚已经哭不动了,沉默地垂首倚在榻边,但她似已因先前哭泣,心气全无,袅袅一握的纤影,柔弱落寞无比,人似一缕轻烟,似风轻轻一吹,就会散了。


    皇帝可不许她散了,她还欠他那样多,在偿还干净前,他不容她作践性命、胡乱散去。皇帝就硬将慕晚抱到膳桌前,强迫她好好用膳,威胁她的话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仍是慕晚少吃一口,他就派人去剐她儿子一片肉。


    慕晚听了他的话,有在用饭,但也就只是用饭而已,她半口菜不吃,就木然地吃着面前的一碗米饭,一筷一筷地将饭送到口中,似嚼也不嚼,就囫囵硬咽下去,像她虽然还有呼吸动作,但其实心魄已散,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皇帝本来已经将气压下去了,但看慕晚这副“活死人”的模样,白日里的怒气,又不由地涌上心头。在令内监传话谢疏临后,皇帝从宫人那里知道了慕晚用长簪抵喉的事,他为此甚是恼火,为慕晚这女人心狠手辣,行事毫无顾忌,为达成她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利用,连她自己的性命身体,都毫不顾惜。


    她既这般心狠手辣,这会儿又惺惺作态给谁看!皇帝咬着牙冷笑道:“你是为谢疏临这样吗?!到底是为了谢疏临,还是为了做谢夫人的荣华富贵,你自己心里清楚,在这儿装什么深情!情?你心里有这东西吗?!”


    自他将她拽回寝殿后,这一天里,慕晚没有说过半个字,皇帝以为慕晚在他的冷讽下,依然会装死沉默,却见慕晚微微抬首,眸光幽幽地望着他道:“……陛下心里,有一个‘情’字吗?……难道陛下,从来没有爱过一个人吗?”


    皇帝被慕晚的突然发问,问得心中一堵,滞堵片刻后,皇帝心里随即腾起了更多的怒气。若不是慕晚当年在江州渡月山对他的戕害,他怎会不懂得爱人,他怎会至今还无法懂得情爱、享受情爱,慕晚当年的罪行,不仅伤害了他的身体,也将他的心拖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渊中,令他在渊底辨不清欲念与情爱,心中饱受折磨。


    若不是因为慕晚当年的戕害,他早就有了真正的爱妃或是皇后,也已有了皇子或是公主。他本该夫妻恩爱、稚子绕膝,就像……就像谢疏临和慕晚婚后那样,尽管慕晚对谢疏临只是在演戏,但她演得很好,演得……很像。


    皇帝心中怒恨翻涌,还未说什么时,又听慕晚幽幽地道:“若陛下心中有情,就该相信我与谢疏临之间是真情,若陛下曾与人真心相爱,就该懂得,真正的情爱,是演不出来的。”


    轻轻的几句话,似钩子挑得皇帝心中怒焰更烈。慕晚的话听在皇帝耳中,不仅是谎话,还是对他的讥讽,慕晚明知她把他害得有多惨,却还这样无情地讥讽他,皇帝气得要跟慕晚算总账,却又知她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他的怒火,只能气恨地将手边酒盏拂扫在地,喝令慕晚闭嘴。


    但慕晚依然在说,似仗着他还要拿她泄恨治病,暂时不会将她处死,而一逞口舌之快,又似她已真的心死,已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慕晚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将皇帝的心放在火上烤,但望他的眸光,却甚是幽静,静如死水无澜。


    “陛下,我爱谢疏临,真心爱他这个人,而不是爱他的身份。若谢疏临只是一介布衣书生,我依然会爱他,我甚至希望谢疏临就只是个布衣书生,这样,我这辈子……应都不会再见到陛下……”


    皇帝只信慕晚这最后一句,慕晚胆大妄为而又贪生怕死,不敢为过去的罪行承担,当然不想再见到他。皇帝冷笑着道:“从春天里你再见到朕以来,你在朕面前,最真的一次,唯一真的一次,就是在清宁宫昏倒时。”


    慕晚从座上站起,缓缓低下|身子,向皇帝跪道:“陛下,我过去因一时糊涂下犯下大错,纵有心悔改,也知自己无法改变过去,无法消弭陛下心头之恨。我是戴罪之身,万死难赎,不敢向陛下请求饶恕宽容,只求陛下怜悯谢疏临,怜悯谢疏临对陛下一直以来忠心耿耿,怜悯谢疏临愿为陛下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我在陛下这里,是万死难赎的毒妇,但在谢疏临心中,是不能失去的妻子”,慕晚道,“陛下将我关在这里,每日折磨我时,其实也同样是在折磨谢疏临,折磨您的忠臣,您的表兄,谢疏临一日寻不着我的尸身,一日就不会放弃,他会永远被这件事折磨,心中永无宁日。”


    若任由慕晚做谢疏临的妻子,若谢疏临哪天发现妻子的真面目,甚至发现妻子在和什么野男人私通,那才是真正的折磨。皇帝仍是固执己见,冷冷地讥刺慕晚道:“你放心,朕过几日,会派人将与你体貌相似的浮肿尸身扔进沛江,到时谢疏临在江中寻着你的尸身,就会将你放下了。”


    皇帝轻蔑地看着慕晚道:“别以为谢疏临非你不可,等他确定你死了,只要伤心一段时日,就会将你放下,天下间有的是女子,真正的好女子,到时谢疏临再娶新妇,有他亲生的儿女,会将你这毒妇,忘得干干净净。”


    皇帝自信地说着,却见慕晚看他的眼神越发幽然,像是在看一个异于常人的可怜人,听到慕晚微叹着说道:“陛下,您真的不懂情爱,一点都不懂得。”


    皇帝心中怒火再难压抑,就起身抓住慕晚衣襟,径将她从地上拉起,拉到他的怀中。“朕为何一定要懂得?!谢疏临就是因为心中有情,才会被你欺骗、被你掌控!”


    皇帝紧握着慕晚肩头,嗓音都因无法发泄的气恨,不由微微发抖,“朕只知道,无欲则刚,朕只知道,做错事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你,还远远没有付出你该付的代价!”


    皇帝将慕晚紧搂在怀中,就要将满心怒气,重重碾压在慕晚唇上时,又听慕晚嗓音嘶哑地说道:“陛下以为我害怕付出代价?以为我只担心自己的性命吗?陛下错了,相比我自己,我更为担心谢疏临,陛下您不懂得,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对谢疏临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伤害,陛下您将这事想得轻了,想得太轻了……”


    皇帝不想听慕晚继续巧舌如簧,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两截断笛,他强将这缕乱思压下,就要堵断慕晚的话时,忽听寝殿殿门外,响起陈祯急切的禀报声,“陛下,老奴陈祯求见,老奴有急事要禀报圣上!”


    皇帝不做理睬,仍是要惩罚慕晚时,又听陈祯在外急道:“陛下,是谢学士的事,谢学士……谢学士出事了!”皇帝骤然心中一惊,忙就转首向殿门,令陈祯立即进来禀报。


    往常圣上与慕夫人姿势亲密时,陈祯都垂眼避在一旁,不敢多看,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那些了,就急忙走到抱着慕夫人的圣上面前,慌忙禀道:“陛下,探子传话,说谢大人下值离京后,到了榆山中慕夫人‘出事’的地点,谢大人在山崖边站了许久许久,忽地坠了下去,不知是不慎失足,还是……还是……”


    剩下的猜测,堵在陈祯嗓子眼里,陈祯不敢说时,已听到慕夫人凄然的哭声,见慕夫人拼命挣扎着要从陛下身上下来,似恨不得挣出双翼,立即飞往京郊榆山,寻找谢学士的踪迹。


    皇帝手臂紧搂着慕晚,而心中已是腾起惊涛骇浪,他急忙问陈祯道:“找到人没有?!”


    陈祯回道:“谢学士出事后,探子们派了个人回来传消息,其余人等都立即下山寻找,不知……不知这会儿找到没有……”


    皇帝心中忧灼,不能在宫中干等消息,就要带人出京亲自寻找。他要走时,先前一直忤逆他的慕晚,满眼含泪地拽着他的手恳求道:“求陛下,求求陛下带我出去找他……”


    皇帝不肯,硬将慕晚的手从他手上掰开,将慕晚交给叶兰等人看管,就要疾步走出殿门时,忽听到慕晚凄厉的一声,听到慕晚第一次唤出他的姓名,衔着刻骨的怨恨,“萧离,你害了谢疏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