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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明月照山雪(二)


    ◎海鹤琉璃,梦里重逢◎


    宴如是抬手召弓,无形的火焰化作凤凰弓箭,边缘燃烧着墨色的魔气。


    宴清绝的目光在那些魔气上流转几许,摇头轻叹。顷刻,她手中长剑如清泉水般流转,剑身上隐约可见青龙之影,她轻声道:“如是,出招吧。”


    “是,母亲。”


    宴如是郑重又认真地应声道。


    瞬间,凤凰弓上燃起烈焰,火焰化作三支箭矢,搭在轻颤的弦上。


    宴如是松开一指,三箭呼啸而出,各划出赤色轨迹,皆奔向宴清绝!


    三箭迫近,宴清绝却不缓不急,翩翩退开,长剑轻描淡写地划出几个圆弧,水光荡漾间,飞驰的火箭被尽数化解。宴清绝的剑法难得柔和,却让宴如是隐约皱起了眉,拉弓的手指节发白。


    “阿娘……你在让着我。”


    宴清绝反问:“如是不也在试探我?”


    宴如是握紧双拳,长拉弓弦,灵火化作凤凰之形从她弓箭射出,顷刻灼亮昏暗的水潭!


    这一次,箭矢如凤凰展翅,啼鸣声响彻山洞,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宴清绝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转动手腕,长剑剑气凝成万千水珠,化作一个巨大的水帘,宽大地包容了横冲直撞的凤凰火——霎时,在山洞中撞开一片缭绕的云雾。


    宴如是却没有退让。


    凤凰箭矢虽被减了威力,却依旧不扰不让,就着水帘依旧向前攻进!


    火焰在水帘中滋啦作响,迅速升腾成滚烫的浓烟,滚滚而去。


    宴清绝不得不严肃应战,她再次提起长剑,惊鸿剑招直击打在尖锐的箭矢上,剑身与箭锋摩擦出不绝的星火。


    幽深的山洞里青光与火光交相辉映。


    叱——


    最终,凤凰火的箭矢被长剑挑开,熄灭了。


    然,前一支凤凰箭矢被攻破的电光石火,宴如是立即又射出第二箭,而她自己亦不作壁上观,身法极快,手中长弓变幻莫测,时而远攻,时而凝成利刃近战,凤凰弓上火光大盛,仿似业火焚天!


    宴清绝见招拆招,与她往来三五回合,眸底神色渐渐变得认真。


    直至宴如是最后一箭,无数道火箭如暴雨般射出——将整座山洞照得通红!!


    宴清绝长剑轻鸣,蹙眉道:“如是,你的杀气变重了……”似在责怪,又似慨叹,她挥起长袖,长剑挡去几支流星般的急促箭矢,宴清绝再道,“罢了,也未必不是好事。”


    随即宴清绝厉声:“定!”


    霎时只见洞穴内数十支火光正盛的箭矢,竟齐齐静止悬空!


    “居然……”宴如是呼吸一滞。


    是宴清绝料想宴如是之箭会就地倒戈的瞬间,宴如是凝目,瞳孔挣出清蓝色的魔气,于是那些箭矢霎时挣脱束缚,再次向宴清绝袭来——


    宴清绝无法,再次悬剑在身前。


    长剑上青光大放似有青龙之威,剑气如海潮般涌出,与漫天火雨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宴清绝深深看了女儿一眼,高声道:“雷霆剑阵!”


    须臾,洞穴开始颤抖,碎石纷纷落下。


    宴清绝手中长剑在半空中骤然分化,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转眼间便有十二道剑影环绕洞穴。每一道剑影都闪烁着青蓝色的雷光,剑尖处电弧跳跃,发出滋滋的响声!!


    十二剑影以泰山压顶的气势侵袭而来。


    宴如是非但不惧,反而感到兴奋,她极快将凤凰弓拉成满月,一支通体赤红的神箭凝聚而成,箭尖上凤凰虚影栩栩如生!


    这一箭,如同凤凰涅槃。


    已分不清这一箭是由业火莲起,或是凤凰翎了,但毋庸置疑,这是宴如是目前力所能及的最强一击。


    可她并不知晓这一箭是否可破母亲的雷霆剑阵——这些雷霆剑招,是她少年时代绝对的仰望。


    十步开外,长剑之上訇然显现青龙,雷霆十二剑呈如天罡北斗,十二剑影很快将那凤凰虚影团团围住!


    宴清绝轻喝一声,十二道剑影便同时出动,每一剑都携带雷霆之威,从四面八方朝着宴如是袭去!


    阵阵雷鸣,万丈龙吟,这一瞬间,连空间都仿佛被撕裂,留下一道道细微的裂痕——


    轰——


    天崩地裂般的撞击响起,整座山峰都在摇晃。洞穴的穹顶开始坍塌,巨石如雨点般砸下——


    凤凰翎与煞芙蓉平起平坐,而宴清绝从前击败过龙女。


    宴如是对这一箭并非万分把握。


    也正因如此,她更要全力以赴。


    青龙长剑霸道横行,凤凰箭矢亦不曾退让。


    就在凤凰箭矢再次啼鸣有如昆山玉碎,业火焚天燃得山洞彻底坍塌,天光乍现之时——凤凰箭矢击破剑阵中最真一柄长剑——


    宴如是知晓,自己胜了。


    而她也在这一刹那松了手。毫无征兆地,忽收起了凤凰弓。


    “如是——?!”宴清绝惊呼一声,急忙收剑。


    电光石火,只见雷霆长剑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宴如是的肩膀,鲜血顺着剑身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落如她们片刻前重逢,山涧清泉淋漓的雨。


    素白的衣襟前洇开大片鲜红的血花。


    宴如是抬起眼,看着仓皇奔来的母亲,一字一顿道:“阿娘,这一剑,是如是该受的。这些年来,如是不曾现身返回宴门,如今重逢,又是入魔之姿……都让您担心了。阿娘说的,宴门入魔的学子皆要受阿娘一剑,如是受了,阿娘、阿娘不要再生气了……”


    宴清绝冲到她身前,显然吓坏了,一把抱住她:“如是!!傻孩子!”


    宴如是又道:“但是,阿娘,你看——”


    丝丝缕缕的魔气逐渐涌上宴如是肩上鲜血淋漓、深可见骨的伤口,魔气却不是可怖的暗黑色,而是如同天际的橘红与紫霞,绽放宛若山茶花,缓缓托住了殷红的血珠。


    即便这山茶花由魔气凝成,却仍似檀香清冽,如梦柔和。


    “是师姐的山茶花。”宴如是轻声道,“师姐的山茶花,在愈合我的伤痕。”


    说话间,血流渐止,撕裂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肌肤白皙如玉,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银色痕迹,如一道银白的月牙。


    宴如是的体内有力量涌动,那是游扶桑的山茶魔气在她血里流淌,带着师姐独有的温柔。


    “阿娘,这些年,不,从很久很久以前,师姐便一直、一直在保护我。”


    宴门后山,山石俱裂,水潭显现在空旷的山中,便作一片清澈的湖。夕阳余晖透过绿荫木,将湖水染作金色,晚风轻拂,树的清香带起了泉水的潮,一切皆温柔。


    “好了,真是……”宴清绝抱着她,居然一时语塞,过了好半晌才道,“是我无知了,并不知晓魔气还有这等效用。”


    忽然山林间,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有人如死尸般从草丛里伸出一只手,“叨唠……”


    是周蕴头顶着一堆杂草站起身,她拍拍自己衣摆,拍拍左右肩膀,又顺了顺头发,再从另一侧的杂草中拎起另一人——游扶桑——游扶桑也如周蕴那般狼狈,但冷漠的神情冲淡了一些些狼藉,使她看起来比周蕴规整一些。


    周蕴嚷嚷:“你二位在里头斗法,有没有想过山洞外还有候着的人?山石破碎,巨石滚落,马车被劈成两半,马儿受惊逃跑——马车何其无辜?马儿何其无辜?马车里的我们,又何其、何其、何其无辜?”她看向宴清绝,满面愤慨,“真是人在车里坐,灾从天上来,被砸进草丛不说,整个人更是狼狈极了,没面子得很!”周蕴说道,十指交叉抱在胸前,显得十分诚恳,“宴大掌门,您不觉得需要赔偿小的……一些些损失吗?”


    宴清绝淡然问:“多少。”


    一提到钱,周蕴立即便精神振奋了:“宴大掌门,我觉得您要赔我至少二两银子,最好再还我一匹好马。”


    游扶桑险些惊呼出声:这周蕴,当真狡猾!那马车顶天三百文,拉车的马也不过一匹老马——她现下——居然要宴门还她二两银子!兼以一匹好马!


    而宴清绝也是人傻钱多,直向宴如是要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丢给周蕴:“不用找了。”


    周蕴立即狗腿道:“唯您马首是瞻!”


    也不知什么心态使然,游扶桑很突然地问了一句:“这银子里没我的份吗?”


    “噗嗤!”宴如是没忍住笑了。


    宴清绝却说:“真没用。怎么会被马车压到?”


    宴如是忿忿:“啊!娘!”


    宴清绝别开脸。


    宴如是拉住她的手,又拉住游扶桑的手,左一个,右一个,宴如是站在中间,双眼亮晶晶地问:“师娘,师姐,可不可以就当是为了我,冰释前嫌呢?”


    宴门中,夕阳沉没,月亮很快升了起来,悬在空中,清辉满地,亮得惊人。


    宴清绝站在其中,竟比月光更清冷。游扶桑无端想起几百年前,她作少年拜师入宴门,见到这宴掌门,见她一双无情眼,两袖落山雪,明月照在她乌色的双鬓上,翩翩似仙人,让游扶桑恍惚。


    游扶桑不是没有想过亲近这位师娘。恰恰相反,初入内门,游扶桑几乎用尽浑身解数去亲近讨好她。


    是以时过境迁,此刻游扶桑也站在这月光里,注视着宴清绝,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原谅你。原谅你,便是对不起从前的我自己。”


    游扶桑比任何人都更惋惜从前的自己。


    宴清绝先是一愣,平静的眸子掀起波澜,她瞪着游扶桑,仿佛很不满:“我仿似也没求着你来原谅。”


    宴如是“哎呀哎呀”抱上来,抱一个不够,两个都紧紧抱住,宴少主最喜欢左拥右抱,她笑嘻嘻道:“不和好便不和好,别生气嘛!我最喜欢你们了——”


    游扶桑于是在这冷月色里,被春风吹进一片桃花境。


    被月色照冷的面颊亦泛起不易察觉的绯红。她悄悄往宴如是那儿近了近,体贴到些许温度,方觉得很心安。


    抱了好一会儿,宴如是忽而想到,既已在宴门将一切与宴清绝说开,她是不是该写一封信寄回朝胤?


    一不做二不休,宴如是轻车熟路跑去宴门藏书阁,取出宣墨,“母皇鈞启……”却改了改,最终换了一张新宣,毕恭毕敬写道,“国君陛下鈞启。”


    “安自离宫,行经九州,山川广阔,风物清嘉,诸事安顺,陛下勿念。”她写道,“念国君日理万机,操劳朝胤国事,晨昏不息,安心常忧。愿珍重龙体,稍解烦劳;安虽远行,心念常在膝下。俟归朝之日,再聆庭训。


    “今虽浮踪千里,然仍愿皇图日新,国运恒昌,黎庶康泰。安未久侍左右,然寸心如昔,未尝敢忘。山川虽远,不隔孺慕;风月可亲,愿代陈诚。


    “安谨上。”


    封信之时,夜露已深,檐前却有归鸟掠过,振羽穿云,融入无边的月色。


    同样的月色下,南海旧国,潮声不息,宫阙凌水,夜明珠点亮无数宫道,鲛人的眼泪散在粼粼的波光里,与珊瑚殿前海风相交织。蜃楼前琉璃月,弦宫外海鹤花,再往后,这些与宴如是,也只在梦里重逢了。


    第172章 明月照山雪(三)


    ◎也许你会的◎


    纵是初秋,一山之间四季有分,越往夜里去,明月越薄,山雪越深。


    孟长言立在山头,已经可以遥遥望见宴门。


    山雪落在孟长言肩上,刺穿单薄的衣与皮肉,直入骨髓。


    如今孟长言早是凡人身,这一路免不了舟车劳顿,哈欠连天。黑白司命像两个沉默的傀儡,跟随她左右,一路不曾言语,金织的鞋履踩在雪地上,亦不起丝毫声响。


    直至孟长言驻足眺望的这一刻,司命抬起眼,眼里无澜,薄唇动了动:“我感觉到了。业火莲就在那个方向。”


    孟长言于是道:“那是宴门。说明宴如是回到了宴门。我猜得不错,待她被周蕴劝说回到九州,第一步是回到母亲身边。至于之后,宴清绝会带着她去哪里,又或是在宴门按兵不动,我便不知晓了。”


    白司命收回视线,看向她,毫无情绪地重复:“你便不知晓了。”


    孟长言觉得奇怪,不懂她意欲为何,却看眼前白司命那张煞白的脸无端开始变化,五官渐渐透明,再如水波蔓延开来……连带着周遭空间都开始变动,雪山、夜色与明月,刹时皆煞白。


    孟长言被那煞白的颜色照得一阵眩晕,恍觉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让人头痛欲裂——


    而后倏然皆空。


    万籁阒寂。


    孟长言面前只剩一片宁静的湖泊,清澈如一面镜子。


    那面镜子里,倒映出她的样子,朴素衣衫,凡人独有的单薄身姿,消瘦的眉与双颊,稍暗的眼睛,里头神色是微微错愕的。


    白司命在镜子后低声重复:“你便不知晓了,那很好。如今我们已找到业火莲,孟婆大人,你的用途到此为止了。”


    话音落下,孟长言只觉后脑疼痛,尔后便失去了意识。


    *


    寂静雪山,遥望宴门。


    原本三人站立的雪地里,冷风一过,便只剩了两人。原先孟长言的布鞋履在雪地上走出长长的足迹,夜雪落下来,很快把痕迹皆覆盖。


    白司命站在原处,五官与衣衫慢慢变化,很快,全然替换成孟长言的模样。


    此为白司命之“镜”术,照见世间一切人事物,再取而代之。


    因为她们发现,相较抹杀孟婆,替代孟婆似乎更为有效。业火莲在宴如是身上,宴如是难以信任二司,却信任孟婆,以孟婆之口去要求什么,想必事半功倍。


    她们是上重天的“神”,想要伪造什么,易如反掌。


    事成之后,再将孟长言的心魄“吐”出来……不,倘若是别的神鬼,被“镜”替代一遭,也许只是伤些元气,可怜孟婆已身是凡人,如今不知撑不撑得过去。这却不是二司真心担忧的事情,她们想过,倘若孟长言身死,她们会为她写下悼文:孟表仁心,长言清净,貌恭而志坚行厉。万年冥河不辞幸苦……云云,简之,尔后世纷乱,上重天丢失业火莲与三重至宝,孟婆相助有功,是以其虽为冥河鬼,死身依旧可归于上重天神明殿。


    忠魂不泯,英名千古。上重天谨记。


    “写得好极了。”黑司命曾道。


    “如今你已扮作孟婆,‘镜’术使你言行举止与孟婆常日里模样相差无二,混入宴门当无太大差错。宴门中唯二要注意的,其一是身有业火莲的宴如是,她得凤凰翎、业火莲,战力更胜从前,倘若你一人对上,也许难办,更怕她知我二人目的,来个玉石俱焚,将业火莲烧毁,凤凰翎催灭。是以与此人万不可莽来。其二便是宴清绝,她少时在七重天修炼,曾为王母娘娘看重,教以重任,战力亦不可小觑。要拿回业火莲,逃不开这二人,若非必要,不起冲突。宴门此行,你千万珍重。”


    白司命缓缓点头。


    黑司命继而说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忧。宴如是虽强,到底毛头小儿,融合了业火莲,却不懂如何运用。再者我观她心思过纯,想要骗过,实则不是难事。宴清绝强大却傲慢,再者她到底是七重天的人,受王母娘娘牵制,必要时刻敲打几番,应当不会出错。”


    白司命则道:“我会小心,绝不懈怠。”


    黑司命道:“说话已经有些像她了,神色却不太像。老妪说话时,嘴上恭敬,眼底更是认真。”


    白司命于是认真道:“我学一学。”


    黑司命:“这才有些像了。”


    白司命静心向山下走了几步。这几步里,就连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也逐渐偏像孟长言。白司命其实不明白:“这孟婆安耽待在地府,做她的闲散官,万千年也是这么过来了,缘何会想到去人间仙门做什么长老?又为了别人这样苦苦周转,为她修魂,改命,转世,害得自己白白变成凡人。‘镜’术换魂,也不知道她熬不熬得过来。”


    黑司命道:“也许与我们下界来寻业火莲是同个道理。”


    白司命道:“不一样。我们的目标是业火莲,而不是燕翎,纵然业火莲认主,我们凭空夺不回来,也许得守着燕翎十年半百,却也不会为她多做什么。我们是为了业火莲,但孟婆显然不是为了三重至宝里的任何一个;她只是为了宴如是。如此对一个凡人呵护至深,这太可笑了。”她很确信,“我们绝无可能为燕翎做这种事情。”


    黑司命又陪着她向外走出几步,久久沉默。她的沉默与夜雪一般轻。


    她们走到山腰,夜雪静了不少,天际微微发白,在这时,黑司命才道:“也许会的。”她淡淡道,“原来你不记得当时为她夺回命簿——明知会犯下业火罪——这也是一种决心。”


    未想到过了千年,你却不认了。


    白司命愣了一下,很快回答:“可她已经死了。业火莲认了下一个主人。”


    黑司命又是沉默。许久之后,她道:“我随你一块儿去宴门吧。总有一些不放心。”


    白司命问:“你作什么身份去?上重天司命?”


    “如你一般替魂。”


    “替谁?”


    “换一个……”黑司命想了想,“有用的人。”


    白司命:“倘若能替得宴如是,那是最简单。只怕此术触及她身内任何一种至宝……都让我们难以收场。若替宴清绝,想来也能让收回业火莲与三重至宝之事进程更快,只是……”


    只是,其实她们并不清楚宴清绝能力,以及,这万年在凡间,她是变弱了,还是更强了?


    黑司命则道:“不必忧心她。她自有王母娘娘牵制。”


    “那你在想谁?”


    “我在思索……宴门那几位凡人修士。”黑司命缓缓道,“周蕴与游扶桑。周蕴修为一般,更容易替魂;可她虽然好扮,而与宴如是关系太平,说不上几句话。扮她,不知有没有太大用处。游扶桑身有魔气,却天人五衰,早是强弩之末,并且她与宴如是关系更近,可谓是近极了。倘若替她,定能速战速决。”


    白司命道:“这二人我都不熟。也许要借孟婆的记忆,去瞧一瞧她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人。”


    白司命于是闭上眼,手指搭在太阳穴上——她在常人看起来是孟长言的样子——缓慢地感受记忆。


    许久,白司命开口,缓缓道:“心思敏感的孩子,在宴门受着并不好的待遇,旁人的冷眼让她战战兢兢,充满防备,筑起心墙。百年后果真堕入邪道。所幸她并非真的大恶;可惜心墙已高,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也因亲近人数次的欺骗背弃而变得粗粝干涸,她习惯独自承受一切。”白司命道,“多简单好扮,又和你从前那么像。”


    黑司命淡淡反驳:“哪里像?我不曾堕入邪道。”


    白司命于是笑了,意味不明:“是。好姐姐,你仍是九重天的神。”


    夜雪已经尽数消失了,天色泛白,眼前的宴门渐渐清晰起来。她们走了很久,终于要到宴门,白司命问:“你选好了吗?不如先化作什么小物什,收进我袖中,随我入宴门,再见机行事。”


    黑司命抬手,身已化作一片漆黑的鸦羽,坠落白司命手中。


    “可。”


    *


    宴门后山坍塌一事非同小可,引得掌门出动,学子纷纷围观。百年过去,宴门学子只听得后山禁地孕有一只青龙,那曾是见证宴翎仙首平定九州的青龙!


    学子一呼百应,个个脸上少年锐气,聚在后山,如春潮相涌。


    宴清绝于是恍然想到,从前她有两个学子,跃跃拜上山门,也是这副朝气蓬勃的模样。


    多少年过去了?


    宴清绝居然鼻酸。她于是偏过头去,眼前天光大作,恍然间似看到从前光景。


    她已在人间千年,有时闭关,千年百年地过,闭关时的苦闷她都记不住,只有出关的那一刻,天光乍现,松树落了初尘,在眼前洋洋洒洒地坠下,才让她觉着自己真正活着。


    她还想回到九重天吗?一时竟给不出答案了。


    她看着宴如是在九州中长大,便在她身边陪伴她,可如今业火莲事发,她必须开始思索,若遇上九重天的人,若回到九重天,该怎么对付。


    只是,是她先找上九重天,还是九重天先找上她,却由不得她。


    后山洞穴破碎,深潭重见天日,水面水清,瞧着竟像一面湖。


    某一刹那,周遭学子的嬉闹声全部散去了,再次变得寂静无比。


    宴清绝警觉反应过来,她进入了旁人的“境”。


    造境之人她很熟悉,是王母娘娘。


    如从前上重天向七重天剑域予以重任,王母娘娘出现在境中。


    宴清绝缓缓回过头,低眼,跪拜下去。


    “见过娘娘。近日……”


    娘娘打断,语气颇为头疼:“不必寒暄,想来近日情况你也知晓。二司命已在人间,我命她们将功补过,去取业火莲。”


    宴清绝不想王母这般单刀直入,稍愣了一下,再拜下身去。


    “是。”


    “而宴如是回到了宴门。”


    “是。”


    娘娘笑:“……且沾染了魔气。”


    宴清绝:“……”


    娘娘又道:“且冲破了死生禁制。有人为她改过命。”


    “……”


    宴清绝回以缄默。


    娘娘于是道:“不必否认。你们的动静我向来很清楚。剑域清绝,将三重至宝带回上重天吧,那是我曾交给你的任务。”


    “将如是带回上重天吗?”


    娘娘不动声色地说道:“沾染过魔气的人,就算剔除魔气,亦不可去到上重天。”


    “那是……将三重至宝剥离吗?”宴清绝讶异地抬起头,“如是定会……”


    娘娘打断:“那并非我该担忧的事情。”她闭上眼睛,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此中浮屠魔气,亦派你去剿灭。拖了近万年,也够久了。”


    娘娘指尖在腰间金鳞上轻点两下,金鳞在湖泊上闪现难以忽视的光亮;她轻挑眉梢,无声地表达着不满,尔后看向宴清绝,又带着从上而下的释然。


    “三重至宝带回,浮屠魔气灭。至此,第七重天剑域数千英灵,方得以安息。”


    第173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一)


    ◎百次,千次,千百万次◎


    沉默。


    虚空里宴清绝垂眸不语,双手握成拳。


    王母的幻想注视她,双眼如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她问:“做不到吗?”


    宴清绝咬紧下唇,呼吸却逐渐急促起来,是虚空幻境里的威压渐显。


    却还是——


    沉默。


    “唉……”


    于是虚无缥缈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娘娘道,“剑域之人,似总是这般固执。既然不愿听话,便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吧。”


    话音未落,周遭迷雾已如水墨般晕开。王母娘娘的幻影业已消失不见,宴清绝面前迷雾重重,猛然伸手,想要穿透,却只是徒劳。


    宴清绝长剑强攻,破境却非她所擅长。


    她于是立即意识到王母当是在外布下了什么阵法,或是派出诸如天兵天将,欲捉拿宴如是,才造出这个迷雾幻境,将她困住。


    宴清绝垂下手,一柄无形的长剑出现在她手中。


    抬手时剑光骤起,她身形如电,剑气纵横,疯狂地劈砍着周围的迷雾。剑风呼啸,灵力澎湃,每一招都使尽全力。


    然而迷雾如潮水般汹涌。


    宴清绝砍散一片,便有更多涌来。


    她却不气馁,在永无止境的迷雾中越战越勇,绝没有停下手中的剑,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破出幻境的办法。


    即便看似徒劳。即便百次,千次,千百万次。


    即便百次,千次,千百万次——她一定会赶到她的身边。


    *


    后山的青龙陷入沉睡了。


    宴如是怀抱青龙,手搭在龙鳞上,发觉她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熙攘的学子中,宴清嘉也注意到这里,她让宴如是不必担忧,这百年来青龙在后山,总是这样莫名沉睡,似普通修士的闭关,一睡十年百年——不然,这样毫无尽头的等待实在太难熬过。


    几百年了,宴门内门学子、长老几乎都换过一轮——即便她们能认出宴仙首,见了她几乎要跪下——宴如是与游扶桑却不怎么认得她们。宴清嘉是难得的熟人。


    宴清嘉作掌门这些年,不知是心性变了,或道行有别,整个人变得很柔和,教宴如是一下想不起从前她疾言厉色的模样。其实宴清嘉也是很傲的,只是与宴清绝摆在明面上的傲慢不同,宴清嘉的傲是一种隐隐较劲的傲气,她将周遭的一切都当作潜在的敌人,认为旁人多得一分灵气,她便失去一分。她少时,长辈也许也同她说过,“旁人之得非你之失”,宴清嘉听不进去;长辈也只有叹息。纵天资佳,心气不好,也难修行。


    但世事经历百年,她也许是变了,大彻大悟,也许本性难移,明面装着暗地仍在较劲。宴如是不知晓。只知她这掌门是作得挺好的,人人都喜欢她。


    宴如是于是想,抑或宴清嘉是在这些生死之后,觉醒了八面玲珑的性子也未可知。


    即便宴门之人来来去去,百年都变了,宴门后山的风依旧很是和煦。让宴如是想起小的时候她背着虫网兜,偷跑到后山里,有什么东西清清凉凉地扑了她满面——不是流萤,而是这些风。


    实则宴清嘉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想通的。她将宴清绝当成假想敌,可宴清绝对她并没有敌意,甚至陆琼音之事,宴清嘉把宴清绝害得那样惨,宴清绝都没有计较。


    宴清绝只在意自己认定的东西。至于被谁坑害了,被谁厌弃,她无所谓,并不关心。


    宴清绝那样的心态,宴清嘉想学,却学不会。那样心态说是豁达,也有些淡漠事不关己,来源于人的秉性,而不是后天习得。但宴清嘉到底可以学着善良一些。


    她去看宴如是,总觉得亏欠,从前花色那么漂亮的招摇孔雀,如今被这些生生死死玩意儿折腾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倒霉的事情一茬儿接着一茬儿,怎么就不得安生了?


    倘若她当时没有答应陆琼音,不曾照她说的去做,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宴清嘉觉得愧疚,拉着宴如是的手,练剑练出的茧硌着宴如是也硌着她自己。寒暄也不知说什么:“我听说你在朝胤。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听清绝阿姐说那只是个很小的地方,不怎么富庶,你过得好吗?”


    宴如是仿似不开心了:“怎么个个都在说朝胤的坏话?朝胤富庶,安康,百姓安居乐业。那里很好,你们不要再说朝胤不好。”


    宴清嘉自知自己说错了话,一下有些尴尬,十分对不住地收回手,却是宴如是眼疾手快又握住她的:“宴掌门,我开玩笑的!都怪阿娘,是她先谎报军情。”


    宴清嘉这才又笑了,拉着她的手,问题问不停:“你要回到宴门来吗?依旧作仙首吗?二百年前受惠于您的人绝不在少,若知晓你回来,她们该是很欣喜。如今她们也在大小仙门里位居要职,您还记得……”


    宴清嘉喋喋不休说,从前那个受您恩惠的小卒如今变成哪哪门派的长老,背后还在偷偷修炼南疆蛊术,被年迈的师娘捉住又是一阵好打……那个小门派的二师姐,你记得不记得?如今已成了大掌门,前些日子还收了关门学子……就是从前仙门里最擅长炼丹药的小姑娘……那家长老欠钱不还……那家风流债几何……宴清嘉絮絮叨叨说,宴如是细心一个个回。


    宴如是没想到从前端庄少言的宴长老本性是这样健谈事事关心,也才明白过来原来宴清嘉并非真的清心寡欲,不过平素端着长辈的架子,不敢太放松,私下爱唠家常,对各门各派的琐碎小事都了如指掌,说得津津有味。


    宴如是被揪着说,游扶桑也不得不听。可一下又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忽起了个喷嚏,游扶桑捂住嘴,警惕回头,却没什么人。


    但分明有一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错觉吗?


    天人五衰后,游扶桑心力愈弱,而五感非但无损,反有了第六感,对预测一类的事物尤为敏感。她总觉得青龙沉睡绝非好事,而眼下她时时刻刻觉得有人正在注视自己,这种感觉更为危险。


    游扶桑随即侧过身去向后走,临走前拍拍宴如是肩膀,给她一个“你安抚这位,我先走一步”的眼神。再回头望,人已经不见了。


    游扶桑越往外走,心里不安的情绪更加明显。


    最初来源于青龙的沉睡,宴清嘉说这很平常,但那是宴如是未归来的时候,如今宴如是就在身边,宴清绝还能自己睡去不成?要么是宴清绝实力已散,无法控制沉眠,要么说明有人刻意为之,使她陷入这般状态。不论哪种情况,都说明九重天已经开始行动。


    最糟糕的情况是王母已经注意到她们……


    何况她们仍未与孟长言汇合,不知她与二司命目前是什么战局,谁胜谁败?


    ——真是说到就到,才在心里想着,一转头,孟婆那年迈的身子就藏在人群里了。她如今真成了凡人老妪,却丝毫不佝偻,身形倒是很不错。二人遥遥一照面,游扶桑心领神会地向她走去。


    游扶桑似乎有些惊讶:“孟长老好容易赶回宴门,竟然是在等我吗?”


    孟长言笑:“这话奇怪,我来宴门不就是为了找你们吗?”


    游扶桑指指不远处人群簇拥的宴如是:“好,我是知晓了,也该与她知会一声。”


    “……噢,是该知会一声。”孟长言于是道。


    不对劲。


    游扶桑注视着孟长言向宴如是走去,顿时觉得很不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哪儿都不对劲。


    宴清嘉仍在与宴如是侃大山,宴掌门与前仙首众星拱月。


    游扶桑回头再望了一眼,万分不确定地想……


    却被身后人拍了拍肩膀:“怎么了?”


    一看是周蕴,游扶桑松了口气,人没动,视线却慢慢向后淌,带着几分狐疑,落在已走开的孟长言身上:“这人奇怪。”


    周蕴挑了下眉,视线撇了一下又谨慎地收回来,抱了手臂凑近,老神在在问:“哪儿奇怪?”


    游扶桑道:“方才她说的是‘来’宴门,而不是‘回’宴门。孟长言虽原身在地府,可她是真的将宴门当作家的,她该说‘回’。”


    周蕴觉得好笑:“就这样?”


    真是草率。


    “是以我也只是觉得奇怪。”游扶桑皱了眉,“而且她是一个很讲究规矩的人。倘若是以孟婆的身份拜访,那去知会宴掌门是最要紧事,她居然要我提醒,而照她性子,我去提醒,她也许会说没大没小……”


    周蕴一下笑得更开怀了:“怎么还把人安排妥当了呢?你与她很熟络吗?”


    “你是没见过她曾经做孟长老的那个样子……”


    “她当孟长老、你当游学子,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四百年?你还不许人家变一下?”


    游扶桑又思索一番,无果,走出几步,阶前倒是长了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她垂手拽了一下,没拽动。


    “周蕴,倘若,我是说倘若——我们真的被捉了,去到上重天,你一同去吗?”


    周蕴有些难为情:“倘若你们是被抓的,我能怎么办?是不是同伙,要不要一起被抓到上重天问责,好像都不是我能抉择的吧。”


    “也是。只倘若你有的选呢?”


    “那还是不去了,”周蕴深深看了她一眼,试探道,“上重天得被人管着,不如身在九州自在。”


    “你还挺看重自在。”


    周蕴道:“人活着,总要看重点什么。”


    游扶桑眼色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周蕴不动声色地诉苦:“是你对我有偏见。”


    游扶桑闲闲笑了下,语气放缓了:“哪儿能呢?我们少说也是共患难,我对谁有偏见都不能对你有偏见,不然显得太狼心狗肺了不是?”


    “算你有良……”


    游扶桑话风一转:“但方才孟长言还是太让我不安心,连看你也是假的。”


    “……”


    周蕴于是从袖里摸出一支丹青笔,在半透的白宣上刷刷写:“病症:怪事频发,心神不宁。给你开点儿方子,几副安神的药。”


    “我不要,”游扶桑当即推回,“我没钱。”


    “不收你钱。”周蕴把白宣啪地拍在游扶桑身前,“毕竟要你自己去捉药。”


    游扶桑皱眉:“不收钱?”她半开玩笑,直言,“更可疑了。”


    周蕴白眼:“随你怎么说。好好看药方吧,重病人。”说罢,人转着丹青笔便走了,剩游扶桑一人站在山道上,白宣上密密麻麻小字,她看得头疼。


    “字迹倒是……”


    很周蕴的。游扶桑以前见过周蕴写字,龙飞凤舞,学是子上三个点,宀说飞就飞了,一般人还真模仿不来。


    就连久不发话的玄镜都在游扶桑耳边说了:“你太疑神疑鬼了。见一个怀疑一个。”


    游扶桑反问:“那你能看出来吗?她们可有什么古怪之处?”


    玄镜老实道:“二司境界在我之上,倘若她们真动了手,我看不出来。”


    游扶桑于是没好气:“这还不是你无用,我才要如此疑心病。”


    玄镜:“是是是。”


    游扶桑低头看方子,字迹虽龙飞凤舞,却不是随意写的,甚至游扶桑能觉察到,周蕴在书写的时候求快而不稳,手还在微微颤抖……一时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游扶桑强迫自己沉下气,也许是方子上有什么玄机……


    玄镜也借她的眼睛细细读出来:“地骨皮三钱,五分人参,神曲透骨草各二钱……你这医仙朋友还真当医仙,这开的什么方子?人吃了还能活吗?”


    游扶桑奇怪:“怎么不能活?地骨皮清虚热,人参补元气,这不是挺经典滋阴补阳的吗?”


    玄镜比她懂些药理:“但五分配三钱,比例是不对。加上神曲与透骨草,药性相冲,人参温热配透骨草辛温,而没有佐药制约,这样的方子,你去寻常药铺配,药娘绝不会给的。”


    游扶桑咋舌:“周蕴配的方子,放药铺居然还能配不了,那她写这方子……”


    话到此处,二人不约而同沉默几许,随即灵光一现——


    那便说明,这药方写下来,根本不是为了配药!


    心神不宁需要配什么药?寻常周蕴都是从芥子袋里摸出什么已配好的宝物,丢给游扶桑,再趁机敲她大笔碎银,何时这般奋笔疾书写药方?


    说明这药方重点绝非药材,而是……


    地……骨皮……人参……神……曲……透……骨草……


    游扶桑仍是一头雾水。


    又往下去寻。


    大黄慎用,草决明忌服,荆芥勿用,舌草禁服。


    游扶桑福至心灵:大草荆舌——打草惊蛇!


    往前两味药。茜草……芨草……


    切忌打草惊蛇!


    有了几字能看出,再往前便顺当许多。


    地,人参,神,透。敌人渗透。


    金甘,块菌陈,伤寒草,良姜,队草。尽快商量对策。


    至于最后一句,薜荔要取,石斛刻用,乌药去毒,陀僧住邪,茶叶门服。


    必要时我去拖住她们。


    第174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二)


    ◎她会来到她的身边◎


    游扶桑读了两遍,小心收起药方,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而在识海中问:“此处的‘渗透’是什么意思?”


    玄镜又老实道:“不太清楚。”


    “你不是未卜先知吗?”


    “我是先知,但也没那么先知。不过这个词倒让我想起九重天司命有一招,叫‘替魂’。替魂之后,某一位司命就成了你身边的人,神不知鬼不觉。”


    “听起来就像……孟长言的情况。她是不是有问题?”


    玄镜在识海中反问:“周蕴不是已经说了吗?”


    游扶桑:“噢。”


    玄镜又强调一遍:“二司实力远在凡人之上,是以她们做了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


    游扶桑:“噢。”


    玄镜继续道:“如若敌人是王母,那更是难办了,王母之眼在于世间千千万万,但凡你有所作所为,她都可看见。不过,即便如此,她却不能知晓你所思所想如我们的对话,存在于你的识海中,她不曾听到,”却话锋一转,“但娘娘是知晓我的存在的,倘若某一日她好奇,想看我曾抖露过什么……其实也很容易。”


    只是目前而言,她没来管。


    她不关心,她们就有机会。


    游扶桑则道:“她不屑于知晓的。只要确保一切没有大的差错,至于旁的,凡人所思,她不屑于知晓的。”


    玄镜:“嗯。”


    游扶桑转而又问:“浮屠七罪还差哪一个?”


    玄镜:“傲。”


    “你说,王母娘娘傲不傲慢?”


    “你要去收集神的情绪!”


    玄镜失色。


    游扶桑站在原处,神思却不知飘向了哪里。过去很久,她才喃喃:“娘娘一定是傲慢的。一如所有上重天的神祇。待我们找到娘娘在凡间的化身,寻到傲慢的破绽,便能去到上重天,找到真正的她。七罪,也俱在此中矣。”


    玄镜不说话,不知是认可,还是已经无力回答了。


    游扶桑默默地等在山道上,看眼前学子来来去去。不远处的宴如是与宴清嘉、孟长言仍在交谈,三人神色并无什么古怪,想来这孟长言即便是假的,也骗过宴如是和宴清嘉了。


    玄镜也顺着她视线看,一拍脑袋回过神来,提醒道:“替魂这种事情——假设一位司命已经替了孟婆的魂——倘若你杀了眼前的孟婆,司命不过死去一个落在凡间的化身,而孟婆也会随之重创。何况她此刻是凡人,对不对?那也许要身殒了。”


    孟长言的命,游扶桑没什么想法,但她知道宴如是一定会想救。孟长言是为宴如是改命才牵扯进这件事的。


    玄镜又道:“我与二司命从未直面撞上,对她们所知仅限于身世。最初她们本是一体,名为‘太命’,掌管司命簿,在王母娘娘身边做事。逐渐,太命的力量过于强大,连她自己都难以驾驭,娘娘助其一分为二,司命簿上恶为黑,善为白,化作如今黑白司命。”


    游扶桑于是笑:“娘娘还是这样喜欢这样简单划分善恶与黑白。黑司命是剥离出的邪念,这和浮屠魔气是不是有点儿像?”


    玄镜避而不答,只道:“二司命合则有司命轮,那绝不好对付,九重天神兵天将来了都直头疼。二司分开则是两个文官,你伤不了她们,她们也伤不了你。”


    游扶桑缓缓“唔”了下。


    玄镜:“司命的目的是宴如是——切忌让她与二司独处。最怕二司使出司命轮,神不知鬼不觉就将人捉上了天,届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上不去,她下不来。”


    游扶桑一半同意,一半却又摇了头:“她们的目标并非宴如是,而是宴如是身上的业火莲,或者凤凰翎。是以其实二司也是会怕的……”


    玄镜接道:“怕宴如是玉石俱焚。”


    “嗯。”


    游扶桑道:“所以还是心有顾忌,才会用替魂这种把式的。”


    玄镜:“嗯。”


    “那就仍留有余地,”游扶桑将袖子里的药方更收好一些,几丝魔气不动声色地缠上她的指尖,她对玄镜道,“先去和宴如是……”


    心中话未想完,忽然被身边几个咋咋唬唬的学子冲撞过去了,她们回头潦草地道了歉,很快又向后山跑去,大喊:“青龙醒来了!看,青龙飞起来了!”


    宁静的后山乎而长风呼啸,沉睡的青龙升腾跃起又在云雾间化作人形,宴清绝从半空飞驰而下,手中气刃长剑,剑尖直指孟长言!


    孟长言三人皆在霎时间退开,宴清绝紧追而上,与孟长言飞快地过了几招。


    过招很快,寻常修士看得见二人纷飞的衣角与残影,游扶桑却见得宴清绝仿似灵力枯竭而力不足,化出来的长剑都被孟长言——或说是司命——打碎了。


    宴清绝心有余而力不足,白司命虽有功法却是凡人身,六七个回合下来,谁也没讨着好。


    最后一掌,二人皆倒退不止,宴如是飞身跃起,接住宴清绝,“阿娘,这是怎么回……”


    宴清绝目光直盯住孟长言,厉声道:“禁锢住她!”


    宴如是这才回头,游扶桑亦应声出手,魔气如山茶枝蔓缠绕上孟长言腿脚——


    却来不及了!


    只见“孟长言”面上阴冷,周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二人合力,召出一刃巨大的司命轮!


    司命轮遮天蔽月,整座宴门山刹时昏暗,云忽低,阴而潮湿,宴门如在冥府。


    宴清嘉身为掌门,觉察危险的瞬间必然敲响掌门钟,宴门上下清净铃随之作响,“各位长老!”宴清嘉在此刻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组织门中学子有序撤离,要快!”


    长老戒备,闻声领命。


    她们也知晓这司命轮非凡间之物,非她们力所能抗衡,也不是冲着她们来的——非她们之因果,便不必她们去遭受。危机时刻,逃命保命要紧。


    长老开始指挥着慌乱的学子们。


    宴清绝再次站稳,手中凝起长剑。宴如是犹犹豫豫地召起手中弓箭。甚至连总不对付的宴清绝与游扶桑都有了“无须多言,作战便是”的默契,宴如是却显然有许多置身事外的茫然。


    但分明她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人。


    从前用在不周山的双生蝴蝶在如今也派上用场,游扶桑用之与宴如是传音,言简意赅道:“这孟长言是假的,是司命替魂变来的。”


    本想稳妥起见,加一句“八九不离十”——但眼下司命轮都现身了,还有什么稳妥不稳妥的——人都杀到你面前来了!


    游扶桑再补充道:“她身边那个周蕴也不是真的。打吧。”


    于是本属于她与宴清绝“无须多言,作战便是”的默契,此刻也来到宴如是面上。


    凤凰火化作长弓,她向司命轮射出第一箭。


    凤凰火挟云持风,席卷而去,直冲向九霄司命轮直向正中穿透。司命轮的中央随之散去,变成一个空落落的圆。不过须臾,二司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来,司命轮聚心即刻完好无缺。


    但此一箭足以鼓舞士气。


    居然有原本已近撤退的宴门学子停下脚步,从人群中站出,双手抱拳,眼中满是坚定,“学子已经将内门惊鸿剑法研习完毕,可助长老们列阵剑法,”她深深一拜,“学子操练千百万遍,决计不会拖后腿,只想证明宴门学子从不畏战,愿与仙首、掌门与前掌门共同御敌!”


    有她这般站出来,后面的学子也纷纷站不住了,都抱了拳出来,各自报了功课,师从哪位长老,皆是请战。


    宴门从来不乏少年天才,自认站在九霄云雾中,遇见强敌也绝不畏惧,反而异常兴奋。


    渐渐的,请战的声音汇聚成一片,响彻云霄,那是她们发自内心的忠诚与勇气。


    宴清嘉先是惊讶,随后便是欣慰与骄傲。看着这些平日里在她面前还会紧张的孩子们,此刻却毫不畏惧地站了出来,宴清嘉仿佛见到了山门前原本小小的松柏,不知何时已长得参天,枝繁叶茂。


    即便感慨,宴清嘉还是道:“生死大战,不是儿戏。宴门学子,现下必须离开,生命之贵,在于……”


    宴清嘉还在文绉绉,宴清绝已经喊道:“胡闹!都散去!众长老带着学子疏散,快!”


    少年天才们俱是一愣,几乎灰溜溜地走了。


    宴清嘉凑近她,小声道:“别打击孩子,她们可以与长老一同开启辅助阵法。”


    宴清绝瞥她一眼,“清嘉,你把这些小孩儿都教得很好。”又转头向学子,扬声驱赶,“好了,别添乱了,都给我滚。”


    宴清嘉:“……”


    宴清绝:“不是说你。”


    她与她耳语,“说来话长。从青龙化作人形,我损耗了太多灵力,可否请你……”


    “当然!”宴清嘉迫不及待答。


    二司显然很不耐烦,“孟长言”蹙眉,轻轻抬手,司命轮已散作黑白雾气铺天盖地,“别废话了!”


    浩大无边的司命轮光暗如潮汐翻卷,一半苍白如日焚,一半黑似夜生寒,黑白两边霎时将整个天空撕裂成两极对峙的两面碎镜,一开,一定,自九天垂落,碾压而下!!


    阴阳乾坤,黑白司命。命轮易位,万象归寂。


    气息未喘,难已临头——


    站在最前的游扶桑已抬起手。一袭绛紫软袍,乌发垂肩,她缓缓伸出右手。霎时一株硕大的山茶花魔影自她手边盛放,花心如漩涡缓转,魔气似雾流淌,凝聚如绸,以静制动,抵挡司命轮最初的攻击。


    司命轮运转略滞,天地间压迫之势微微一松,但也仅是一个刹那。


    而一个刹那足够剑修升起剑阵。


    “起阵!”二位青衣剑修身形交错飞掠,剑尖拖出残影,双剑合二为一,又在空中化作七剑,疾速扩张、封锁、雷霆剑阵——!!


    剑阵如八卦,强行将司命轮压力暂时格挡,七、六、五、四……


    与此同时,山茶魔气从中游走,锁定了“孟长言”与“周蕴”的位置。


    三。


    宴如是半跪在山石之上,衣衫红橙相间似绽放的晚霞。她拉起长弓,三支通红如烧铁般的火羽箭同时悬空,皆染上凤凰火。


    游扶桑喊道:“业火莲可牵制司命轮!”


    二。


    宴如是应声。


    火弓灵纹陡亮,长弓拉满。


    三箭齐发!


    一。


    雷霆剑阵被破!司命轮再次开始震动,电光石火,三箭激射冲入空中,与之激烈碰撞!!


    苍穹之上,黑白灵气与炽红的业火相撞相消又相生,此消彼长,僵持不下。


    司命轮后,白司命——“孟长言”——不屑地冷笑:“业火莲确实可牵制司命轮。可你到底不是业火莲的主人,做不到完全驾驭。”


    白司命冷然一喝,双掌合拢于心,随之司命轮急速旋转,竟然——一分为二!


    原本瞄准司命轮正中的三支箭霎时穿透虚空,去无可去,一阵翻天覆地间,那三支箭竟凭空折返,直冲回宴如是的方向!


    箭竟折返,且带了司命星辰力,威力竟比先前更盛三成!


    宴如是顿然失色,身后却已无可退,她横起长弓向前抵御——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绛紫的身影瞬步掠出,将她托住抱起,一手猛挥,魔气如伞张开,堪堪抵挡住擦身而过的箭矢。


    业火气却尽数反噬,宴如是瞳孔骤缩,咳血不止,气息急坠。


    司命却不会给她们喘息时间。只见急速旋转的轮盘压顶,一分为二后反向旋转,天地灵气顿如脱缰之马被裹入旋涡,形成一股吞天灭地的扭力——


    黑白双杀,势不可挡!


    宴清绝抬眼望天,眼中一道金纹乍现,灵识如裂。这是宴门不为人知的禁术,宴氏宗亲却很清楚那是什么,宴门极意之术,自废寿元三百载。宴清嘉大惊失色,欲上前阻拦,宴清绝已将长剑横于身前。


    瞬息之间,剑气如一道雷光电掠而上,刹时如星河倒卷,斩裂天幕。


    周身灵力愈是如暴潮冲刷,肉体鲜血便愈是从眼角溢出。


    宴清绝衣袂皆是沐血。


    剑气却不败。


    宴清嘉虽心惊,但未乱阵,她迅速踏出步位,稳住剑阵结构,将灵力注入阵基,一手引风雷,一手转五行,强撑剑阵为宴清绝稳固杀伐之术。


    只看宴清绝横空裂地,一剑刺出——


    长剑破云,穿雷,入盘!


    只见剑尖贯穿白日雷心,盘身发出裂响,顷刻失衡,雷云崩解一角,黑白运转一滞!!


    电光石火,宴清绝穿透司命轮,刺向“孟长言”!


    “孟长言”躲避不及,生生挨了一剑,她幻化身形,躲过二次进攻,又向身边“周蕴”大喊:“愣着做什么!?”


    “周蕴”仿似后知后觉,这才抬起手来,逼迫二轮强行运转。


    司命轮重新运转,剑身被缓缓逼出!阴盘反转震荡,宴清绝身体在空中剧震,血如雨落,却未松手,她死死咬牙,剑仍嵌入盘心,一点一寸,更杀进轮盘。


    鲜血如注,不知疲倦地向外流淌,宴清绝分明只吊着一口气,可死死盯着二司命,却像用不知疲倦那般,更将长剑向前刺入一分!


    空中血剑相抗,鲜血刺痛了宴如是的双眼,“阿娘!”


    她再顾不得自身伤痛,提起长弓又要助阵,可才张弦,在这一刻,一切忽静,风停云止,什么也看不见了。


    漫天业火与魔气停滞在空中,剑气亦如冰封,连那旋转未息的司命轮也在这一刹那间缓缓停下。


    天地静默。


    众人屏息,游扶桑却见那悬停于半空的巨轮中央,先前还在与她以药方暗送情报的女人,身影微微一颤。


    被黑司命替魂后,她自始至终面若冷霜,却在这一刻忽泛起迷惘。


    周蕴抬起手,掌心按在司命轮上,深吸一口气。


    不能让她再开启司命轮!宴清绝提着血剑再次上前——剑修以杀止杀,何况时不我待,难得的破绽她怎么可能放过?——只见一剑血气刺穿司命轮,剑气直指周蕴!


    游扶桑惊慌道:“那是周蕴,不是司命——”


    “但她随时有可能再被司命夺走魂魄!”这般理由便够了,宴清绝没有停下长剑。


    长剑刺穿胸膛的刹那,周蕴掌心向下,依旧缓缓转动司命轮。


    却不是为了杀伐,而是为化解。


    鲜血滴溅到宴清绝面上。她怔怔看着司命轮中光芒,“你……”


    肉身近死,替魂无用,周蕴在这一刻才重新、真正回到自己身体里,她睇着宴清绝,神色又变成以往闲闲模样,但这次显然是撑不住了,半眯着眼,咬紧牙关:“宴……掌门……收收……剑……收剑……”


    这般时刻,贸然拔出长剑定会惹得鲜血淋漓,可周蕴太知晓自己身体,长剑插在胸口,喘息开口皆是困难。再说,太不美观。她不要死都胸前横一把长剑。


    宴清绝尽量小心收回长剑,可即便如此,这一瞬间,周蕴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肺脏器仿佛都被长剑带出去了一般,身子像是被完全掏空了。


    鲜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流,她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得,却分明走马观花地想了许多,宴门的风,蓬莱的雨,朝胤乌云压城,孤山难得一见鹅毛大雪……阿娘和小妹在雪地里打雪仗,最后一个雪球裹了一点冰渣子,正打中了她。


    谁啊!残害血亲!记忆中的自己喊道。


    小妹扬起脑袋,哈哈大笑,雪花落在她毛茸茸的围帛上。天色亮起来了,照得阿娘脸上皱纹分明,也照得小妹脸上光亮亮,连细小的绒毛都被周蕴看见。


    然后,远远的雪地里,一只火红的狐狸跑过来……


    ——你们手里的司命簿,是人人的命簿吗?狐狸的也会在上面吗?


    八字报来。


    ——好像知晓,但不确切。就是几百年前,蓬莱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


    那么多那么多的景色充斥在周蕴的脑海里,脑袋嗡嗡地,快要炸开了——


    “周蕴!”


    静止的天地忽然解封,云层再次流动,阳光穿透乌云,周蕴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


    分明也是个好看的美人,却让周蕴气得笑了。她想,自己的走马灯里那么多亲人与爱人,怎么到头来,死前护在自己身前的,是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浮屠魔修呢?


    周蕴抬起手,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不是说了我会拖住她们吗?倒是不好意思……来得太迟了……”声音依然清亮,像往常一样带着戏谑,“别责怪,宴清绝……她这一剑……若……若我不死,黑司命也会醒过来……”却分明是强撑的,气若游丝,“游扶桑,你知道吗?黑司命原本盯上的是你……替魂这种事情……”


    周蕴停顿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刻意的轻松掩盖掉。手指轻抚过胸前的玉坠,是狐狸的形状,玉石温润,在天色里泛着微光。


    “黑司命,真是个好人,”周蕴恍然笑了,不知说的是反话是嘲讽,她嘴角勾起,手却在微微颤抖,“居然让我去选……”


    是你死,还是我死掉。


    周蕴并不是那么有大义的人,她只是想到,与游扶桑相爱的人,还在这世上。


    而自己喜欢的人、喜欢她的人,早已不在了。


    能和爱人整整齐齐地活着,抑或整整齐齐地死去,都是幸事。


    周蕴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感觉到自己体内已经没有灵力在支撑,作为医修,她明白,自己已无力回天。


    死前的最后一刻,她仍然握着胸前的玉坠,也仍然是笑的,从嘴角缓缓溢出的鲜血让她的笑看起来十分倔强。“游扶桑,你可千万不要死掉,你死掉,伤心的可是两个人……也许……也许……”


    也许,作为友人,我也会为你伤心呢。


    第175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三)


    ◎至亲,至疏◎


    宴清嘉匆匆来到她们身边,不忘用缚绳捉住“孟长言”。


    替魂之术,除非司命自己想要离开,只能用身体的死亡逼出她们。周蕴身上的黑司命已经离开,不知所踪,白司命却仍在“孟长言”身上,冷眼旁观生离死别。


    周蕴的遗财是三块银锭,一张清都的地契,一股脑儿都交到游扶桑手上。游扶桑觉得好笑,抬头对上宴清绝欲言又止的目光,也轻笑笑:“周蕴连临死前都让我别怪你。”游扶桑面无表情,却分明在叹息,“庄玄死时,也让青鸾不要怪我。她们……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宴清绝收起剑。“当然。”


    正当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战局却远没有结束。


    司命轮湮灭、宴门重见天日,霎时却又听大地震动,似有什么破土而出,庞大的身躯将山石碾作齑粉。


    瞬息之间,平坦后山已成连绵断崖!


    宴门再次陷入不见天日的境地,天雷滚滚,一条身长千丈的白色骨龙,正静静凝视众人。


    双眸燃烧着幽蓝鬼火,每一次吐息都带起阵阵阴风,仿似要将世间一切生机,皆吞噬殆尽。


    “又见面了啊,”骨龙开口,是年轻女子清冷的嗓音,“剑域清绝。”


    *


    龙角如刃,眼眸似冰封万古的霜池,无尽的白骨上徒有死亡的苍白。骨龙淡淡笑道:“没想到这一次,我才是为王母做事的那一个。”


    宴清绝重新站起身,染血的衣衫早看不出从前颜色,但她面上坚毅的神色始终如一,万年未变。


    “我依旧会赢。”宴清绝道。


    宴清绝先发制人。


    长剑出鞘,剑气纵横,一时间狂风骤起,天地变色!


    身影如电光般闪现,手中长剑化作万道剑影,直向骨龙七寸!


    只见骨龙身形一闪,轻巧避过,须臾仰天长啸,龙吟如暮钟晚鼓,令万灵伏首;死亡的气息自龙身卷涌而下,顷刻吞没八方生机。


    山峰被削断,湖水瞬间蒸干,树木被燃烧化灰。大地如纸般卷覆,天空仿佛也被染成死色。


    龙吟正对上宴清绝的剑气,宴清绝频频后退,竭尽所能挥出剑气构筑结界,剑光如霜,她紧蹙眉头,冷汗从额前不断滑落,而身前骨龙之力源源不断,似乎永无止境。


    骨龙以死魂灵为食,这千年万年她沉溺在亡海,修行从未停止。


    骨龙冷冷道:“你打不赢。”


    宴清绝本要反唇相讥,可剑上的重压让她说不出话,骨龙亡灵之力不断施压,很快,宴清绝只觉肩胛碎裂,臂骨震裂,鲜血顺剑柄滑下。


    “但,”骨龙慢悠悠地转折道,“留你一命。”


    无尽的威压下,骨龙硕大的身形一闪,渐渐化作龙女的人形,她迤迤然落地,净白的鞋履不染尘埃,在剑风呼啸的断崖上,龙女缓步向宴清绝走近。


    宴清绝无法挪动一分。


    更不敢松懈。


    若是松懈,剑抵不住威压,身后的所有人都要遭殃。


    龙女靠近咫尺间,笑着看着她,抬起手,冰冷的指腹搭在宴清绝腕上。


    尔后轻轻一拧。


    “啊——!!!”


    彻骨的疼痛让宴清绝顾不得颜面失声尖叫,她的右腕眨眼睛鲜血淋漓,手筋断尽!


    宴清绝满身是血地坠落地上,“阿娘!——”宴如是眼眶通红,从宴清嘉身后冲出,她长弓化刃极快地攻向龙女,长弓横扫,起式极快,落势如山,直取龙女眉间一寸!


    龙女不慌不忙下蹲,双手撑地,一记旋身横扫,长腿化鞭,啪地击在长弓刃尾,竟将其力道卸去七分!


    宴如是眉头紧锁,退后半步,却被龙女借势跃起,半空中一掌封喉——


    掌风贴喉而停,只差三寸未中。


    冷汗沁在宴如是额角,极快地割落下去。


    太快了。骨龙为妖,近神之力,又不似黑白司命那样以分身下界,而是以原身出现在这凡间,即便赤手空拳,战胜凡人修士,如捏死几只蚂蚁。


    龙女轻蔑地看着她:“倘若我不心软,你便死了。”缓声吐字,又仿佛在笑,“用我的煞芙蓉练就的好功夫,用得如何?只是在我面前耍芙蓉清气,会不会太班门弄斧?”


    宴如是隐隐颤抖,电光石火间,游扶桑一不做二不休,贴地急袭,反手飞出一把山茶魔气化作的短刀!


    短刀飞斩,龙女借力翻身后跃,身法宛如惊鸿掠水,转瞬消失不见,短刃几乎冲向宴如是,游扶桑不得不卸力后退,却敏锐觉察龙女闪现在身后,她反手格挡,却觉肘劲如铁,震得手臂发麻,短刀几乎脱手。


    “你也一样。”龙女微微偏头,“倾茶小仙。”龙女反肘撞肩,抬膝顶肺,手肘锁喉——一套动作如流水连环,将游扶桑困于寸步之内。


    毫无破绽。


    无懈可击。


    龙女的攻击只能用这类字眼形容。


    短短一瞬,游扶桑气息已乱,额角见汗,龙女以一敌二,却依旧气定神闲,衣不染尘。


    游扶桑受她牵制,闭上眼睛,轻声问道:“龙女,你怎么会为她做事?在不周山困住你的……不也是她吗?你,你分明与我说过,你恨她……”


    “我只是来取四件东西。”龙女打断,对着游扶桑竖出四只色如冷玉的手指,“业火莲,煞芙蓉,凤凰翎……”


    她顿了顿,眼色在游扶桑与宴如是之间犹豫,“乱红垂泪,现下在谁的身上?”


    无人答她。


    龙女于是点点头:“那便照单全收了。”


    倘若说另外三件只是融入体内的至宝,可这乱红垂泪向来藏匿在肉体心脏,若说取出,必是剜心挖肺,必死无疑。


    龙女才不顾这些,食指指向宴如是,诡异地笑道:“你身上宝贝最多,从你开始。”


    宴如是自是想逃,可在威压下根本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龙爪洞穿她的胸膛——


    利爪尚在咫尺间,游扶桑瞬身而至,以身结界,挡下龙女,黑雾如潮水席卷八方。


    “走!”


    魔气如潮水席卷了她的话,谁也没有听见,只是不断有山茶花枝盘上宴如是难以动弹的身躯,以瞬息之速将她传送千里之外!


    在骨龙的威压下暗渡陈仓,绝不容易,游扶桑拼尽全身魔力才勉强做得,果不其然,待宴如是的身影于电光石火间消失在她身后,游扶桑早已体力不支,向前坠落,单膝跪地伏在地上,残喘不止。


    龙女似乎很惊讶。


    龙女看向游扶桑,又瞥了眼宴门残兵败将,神色再次变得轻蔑。“再怎么藏,也只是早点死与晚点死的区别。”


    她看向游扶桑,眼里居高临下的轻蔑比刀更锋利,“那就从你的心脏开始。”


    游扶桑身上魔气灵气所剩无几,嘴角溢血,气息紊乱如丝——几近废人。她却如回光返照,咬碎血沫,在残躯之中爆发出一瞬的绝力,拍地而起,掌风如刃,直向龙女!


    龙女稍稍挑眉,身形一晃,迅速退避。


    两人身影交错,掌风刮耳,一时间石屑纷飞,空气震响。


    可游扶桑终究力竭。


    游扶桑几击不中,身形一晃,吐血踉跄倒地。


    龙女止步,冷笑着低头,像看一只奄奄一息的兽,轻轻笑了,缓缓蹲下,一只手伸出,手指修长,冰凉如毒蛇,她按上游扶桑的心口,手指一点点探入破裂的衣襟与肌理之间,唇边仍笑:“你可知,心脏是很热的。听说你作浮屠城主的时候,也会剜出人的心脏,对吗?”


    锋利的龙爪刺破血肉,游扶桑闭上双眼。


    意料中的疼痛却未再来到,长剑已抵在龙女细白的颈前。


    “龙女,下一次不要这么多话了。”


    是宴清绝冷冷说。


    即便右手依旧血流不止,宴清绝左手持剑,面上早没了疼痛带来的慌乱,只有沉默。


    宴清绝习剑,虽惯用右手,却也不曾懈怠左手的修炼。


    宴门极意之式,以三百载寿元换得战力大增。


    若对上龙女,三百载不够,宴清绝便用四百载、五百载……


    瞬息之间,龙息如洪流般朝她席卷而去。


    剑气再次凝结,以一己之力硬撼龙息!


    剑气与死亡之力相撞,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宴清绝口中鲜血狂涌,但她的剑依然稳稳地护在游扶桑身前,青白的剑气抵御着骨龙漆黑的亡灵气息,宴清绝一步不让——


    六百载。


    祭出寿元,青白的剑气微微抵过死亡气息,可很快又连连后退。不敌。


    七百载……


    剑气再次冲破龙息。


    龙女眉头紧蹙,变得尤其认真。


    七百载。


    八百载。


    九百载。


    一千年……


    两千年。


    宴清绝不断透支寿元,灵识已近破裂,直至最后一刻,只听嗡的一声,长剑寸寸碎裂!


    也是这一刻,龙身白骨出现裂痕!


    “剑修,你——”


    龙女的声音却再听不见了。


    青光吞噬白骨,血雾染红长空。剑气如雨坠落,裹挟几近碎裂的骨龙,坠入断崖间深渊。


    骨龙被压制回地下,宴清嘉眼疾手快,起阵封印。


    血雾洋洋洒洒地降落下来,两个同样透支心力、苟延残喘的人,互相依偎着,看向彼此最后一眼。


    虽曾是师徒,她们却从未这般心平气和地对坐,血染红了衣襟与鬓发,眼前也是模糊的,眼前的血色仿佛晚霞被风撕成几缕残光。一只乌鸦扑扇着翅膀从枯枝上惊起,落在更远的枯木,像落在荒冢上。


    游扶桑听宴清绝絮絮地说着:“从前我在七重天剑域……无尽的修炼,却从不知何为道心。剑修的长剑……是为了守护爱的人……而……不向……强权低头……”


    游扶桑打断,急问:“你怎么样?”


    宴清绝只道:“让我……说完。”


    宴清绝的声音已如昏黄,如破窗缝隙里卷入的风,带着寒冷与沙哑,又像炉灰中最后几缕余烬,时明时灭,被风轻轻一吹便要散尽。“后来我明白,获得珍视之物,为之付出,将其守护……是我的道……”


    “游……扶桑……”


    她看向游扶桑。


    “王母娘娘曾命我下界,为……为渡劫……至亲,至亲劫……”


    “所谓至亲……可是我的至亲……早在剑域之战中……死尽……是以我以为……这血亲劫……是我的如是。可后来我明白过来,如是并不是我的女儿……而这至亲……指的是,尽亲的人……”


    宴清绝的目光轻得像一层雾,眼底逐渐泛起湿意。


    “世间分明都说……师娘亦为娘……可我将如是当作自己的孩子,而你声声唤我师娘,我却从未……从未……”


    直至此一刻,游扶桑惊然发觉,宴清绝的那双眼睛早已失了焦,可她却仍在找寻什么,实现如风中纸鸢的线,飘摇未断,线另一端,落在游扶桑的面上。


    宴清绝为敌龙女,已耗尽二千寿元。可人这一生即便近神,又有多少能有这般千年长生?


    宴清绝大抵也知晓命之将熄,其言温善。


    无尽的皱纹如树的年轮般爬上宴清绝的面庞,她顿时变得苍老而年迈,容颜如褪色墨迹,整个人如风干的落叶,忽然变得极轻,又极尽枯槁,几乎气息断尽。


    仿佛再无筋骨血肉,她似燃尽后的纸灰,无声地塌在游扶桑的手边,“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扶桑,我的至亲……”


    “你……也……是。”


    你也是,我的至亲。


    宴清绝闭上眼睛。于是烛中微弱的余烬,顷刻散尽,无声无息。


    游扶桑竟然看得,她的眼底,有一滴泪。


    “是我……”


    “对……不……起……”


    第176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四)


    ◎嗬……她居然醒了◎


    残阳浮在乱云之间,映得大地沉沉铁灰。


    宴清绝的手轻轻垂下了,游扶桑伸出手,却没有握住,她的手于是愣愣悬在空中,而她自己,也觉得很迷茫,如在梦中。


    怎么一日之内,不,仅仅一个晌午,怎么,怎么这么多人都离她而去了呢?


    她们才刚回到宴门,一切分明还未尽……


    她们该在这个晌午,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聊一聊九重天的事。


    可一切怎么忽然结束了呢?


    游扶桑像是一块铁,锈住了,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抬头,正对上“孟长言”的视线,白司命对她勾唇一笑。


    ——于是游扶桑忽似疯了一般,冲过去,掐住“孟长言”的喉骨!


    “扶桑!”


    宴清嘉想要制止,可游扶桑浑身颤抖,谁拉她都不认。


    游扶桑蹲在泥地上,指节发白,眼中无火,却又有一层被风吹不散的雾。司命冷冷看着她,好像被掐住的、疼痛的,并不是她。


    白司命并无所谓。游扶桑再怎么发难折磨,死的不是她。


    某一刻,游扶桑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陡然又松开了手,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钻心疼痛,再开口,一口黑血重重喷在司命脸上。


    那血很温热,红得发黑,落在皱纹沟壑之间。


    游扶桑怔了怔,身体微微一晃,喉中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她跪坐下来,手指插入泥土,扣得极深,下一口血随即涌出,落在她膝前,“啪”地一声。


    血没完。


    一口、两口,三口……游扶桑跪着,双肩急剧起伏,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侧过头去,手撑着地,唇边的血丝一条条垂下去。


    泥泞的土里混着第六片花瓣。


    第六片了。游扶桑想。第七片就是死期。想来也没几日好活了。


    想到这里,游扶桑居然想笑。


    张口想说什么,可声音哑在喉中,什么也说不出来。游扶桑望着自己的手,指节已裂,指缝里全是泥,全是血。


    真脏。


    风起了,吹动地上的枯草,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贴在她脸上,她没有伸手去拂。


    只是感受到由花瓣带出的割喉的疼痛。


    喉骨仿若被剜开一般,有血从中流出,游扶桑不由自主地抚摸着自己的喉咙,血越流越多,她于是越掐越紧,似自己扼喉自己。


    嗬……嗬……


    嗬……嗬……嗬……


    “扶桑!”


    嗡——


    游扶桑眼前一白,四周像被遮住了声,是雪又不是雪,只有脑中“叮——”一声细响,如铜铎断弦,似梦的前音,她的四肢陡然失力,意识飘远飘不见,很快身形一晃,跪倒在地,身下血水溅起一圈涟漪。


    周围的声音重新涌回,似风撕裂开来,但她听不清了。


    意识沉沉,仿佛坠入水底,光影从水面遥遥洒下,却怎么也够不着。


    叮——


    忽地,游扶桑猛地一颤!


    像有什么东西带着溺水的人挣破水面,她咳出一口血沫,眼睛猛然睁开——


    嗬……嗬……


    嗬……


    游扶桑一头冲破水面,几近贪婪地、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浑身是劫后余生的冷意。


    她挣出了水面,她……


    她居然醒了。


    她居然醒了!


    不是醒在断壁残垣,而是在一处……


    这是哪里?


    分明很熟悉,游扶桑却一下想不起来,恰此刻有人忽从后背撞了她一下,是在大喊:“后山坍塌了!快去看青龙!”


    轻快的风吹拂过来,游扶桑忽而清醒,她握紧拳头,袖里还是周蕴刚递的药方,末尾的字迹未干——


    薜荔要取,石斛刻用,乌药去毒,陀僧住邪,茶叶门服。


    薜,要,石,刻。


    必要时刻。


    乌,去,陀,住,茶,门。


    我去拖住她们。


    “——游扶桑。”


    识海中,玄镜的声音平静无澜,如古井水那般冰冷而深邃。


    “这是你第十七次,尝试冲破轮回。”玄镜这么说道。


    第177章 业火焚天生死境(五)


    ◎宴门极意◎


    时间回溯了——


    记忆如同潮水涌来,生死间紧迫让游扶桑根本来不及询问玄镜,为何会这样?又为何直到第十七次才保留了回忆?


    游扶桑只追住眼前走开的身影,“周蕴!回头!”


    周蕴还未来得及分辨眼前人影,一道劲风已掠面而来!


    “你发什么疯!”周蕴惊呼,但游扶桑不答,袖袍一卷,抬手一掌直拍她肩窝。一掌去势不重,却封住周蕴运气的节点,周蕴踉跄几步,怒极反击,一脚踢向游扶桑小腿,却被对方轻松侧身躲过。


    游扶桑再提拳脚,专挑经络穴道。周蕴主修医,只学过些皮毛拳脚,身上备些寻常符箓,可游扶桑根本不给她拿出的机会,三招未过,周蕴已被打得连滚带爬,大喊:“我真的是周——”


    话音未落,游扶桑一个肘击砸在她脊背,激得她一口黑水呕出!


    那团黑水在空中翻腾扭曲,现出一张鬼气森森的人面。


    黑白司命,下界用的又皆是分身,只要不让她们合作司命轮,而让二者分开,便有截断的可能!


    游扶桑袖中飞出一条银丝索链,“缚!”


    银光一闪,链索应声而出,黑水还想要逃,却看不远处宴如是已因打斗注意到这边,四目相对的刹那,游扶桑大喝:“捉住她!”


    宴如是火弓开弦!


    业火箭炉火纯青,击中空中黑水,游扶桑驱出缚仙锁,当即将之捕获。二人配合无间。


    只是,不知是不是游扶桑的错觉,宴如是弓上业火陡然精练不少。先前白司命还讥讽她未完全驾驭业火莲,如今看来,业火莲与凤凰弓箭早已合二为一。


    显然业火莲也参与了轮回。难道它才是回溯的由来……


    游扶桑收链入袖。


    黑司命被束缚,冷脸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游扶桑未答,只是又想:看来这次回溯,功高如二司命,也置身事外。


    地上的周蕴发鬓散乱地瘫坐,一脸懵然。


    游扶桑拉她起来:“别死了。你死了,也会有很多人伤心的。”


    周蕴搀着她站稳,又拍拍袖子,嫌弃道:“说什么呢,莫名其妙。”


    便是现在了——


    与游扶桑记忆里如出一辙,后山青龙苏醒,宴清绝与“孟长言”飞快地过招!


    “去助阵!”游扶桑向宴如是说道,又向周蕴道,“看住这个司命!”


    宴如是心领神会。一时只见绛紫与明黄两道身影向青龙飞去——


    徒留下周蕴与黑司命面面相觑。周蕴干笑两声,尴尬不知道说什么,瞎找话聊:“做司命也不容易啊,是不是?”


    三对一,且是被业火莲桎梏住的白司命。白司命很快败下阵来。


    对付了司命,尔后是……


    不等那个名字在游扶桑脑海里出现,巨大的骨龙遮天蔽日,死亡的龙息席卷整个宴门。


    亡灵之力的威压下,无人生还。


    第十八次。


    游扶桑生擒二司命。


    宴如是出箭比之前快了许多。指尖扣弦,玄力一引,弓弦应声而鸣——九箭齐发,箭箭直中要害,如风雷骤至穿透重围,虽不比龙息排山倒海,但凡人之身……


    游扶桑看向她。


    也是这一刻她才发觉宴如是早改为闭目张弓。


    这是从前宴如是在夜里出箭的习惯。她苦于夜盲之症,干脆闭眼,不受干扰。可眼下……分明是白日啊?


    似察觉游扶桑困惑,宴如是只道:“无妨,师姐,我有识灵一角。”


    骨龙破空而起,她们无暇再闲谈,箭雨如瀑倾泻而下,箭矢皆携破风之势,直指要害。


    ——可即便箭无虚发,在利箭触及骨龙身躯时,如击玄铁,火花四溅而难以寸进。


    甚至有些箭矢在接触瞬间,已被那股森冷死气震得粉碎。


    骨龙有九重天神力,仰天长啸又掀起狂风骤雨,威压如山岳倾倒,压得她们喘不过气。


    凡人之力,在此仍是望洋兴叹。


    她们并没有赢。


    第十九次。


    ……第二十次。


    二司已被束缚,司命轮来不及开启,骨龙再次踏碎宴门山巅。


    凤凰弓箭,宴如是缓缓抬手,掌心覆上弓背,她的长弓仍是通体玄赤、纹绕凤羽,似火未燃、似雷未鸣。


    可分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游扶桑恍然注意道:“如是,你的眼盲……究竟……”


    宴如是双眼明亮如初。她未应游扶桑,而轻触弦线,弓弦微颤,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震响。宴如是将箭搭在弦上,此刻,劲风缠绕在她身侧,衣袂猎猎作响。


    弦被拉至满月。


    这一刻,山止川凝,尘沙静默,天地似定。


    游扶桑不由自主屏息。


    因她分明见得,宴如是眼中金纹乍现,灵识如裂。


    这是……


    宴门极意!


    第178章 明月照山雪(四)


    ◎没人知道她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宴门极意为宴氏禁忌。


    以自身寿元为引,换取刹那间的惊世之力。寿元燃尽几分,战力增数重。


    力可断岳,速可破影,杀机如风火交汇。


    然此诀违逆天意,不可轻用。五脏如焚,神识崩乱,决后反噬,轻则经脉尽碎,重则化灰无踪。


    是以,皆道此诀一念之胜,一生之债。慎用。慎用。


    *


    一箭射出。


    时间仿若凝滞,箭矢划破长空,箭锋精准地洞穿骨龙眉心,业火的气息很快缠绕上白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全身,炽热的火焰中竟绽放出朵朵莲花!


    当业火莲花完全盛开,腐朽的骨骼应声而碎,万年积怨随风消散。


    如山的骨龙轰然倒塌。


    腐朽的枯骨坍塌了,如旧秩序在更迭。新生的莲花盛开了,如新秩序诞生。


    *


    第二十次回溯。


    宴门极意用得兴师动众,可宴如是也不过多耗了五年寿元。孟婆为她写下的改命轮回里,年十五至二十,触觉渐失,肌肤不知冷暖痛痒。二十至二十五岁,双目渐盲,不辨昼夜。二十五岁后诸感悉复,皆如新生——禁制彻底破除,显现天机。


    所谓天机,则是三重至宝真正的实力。


    三重至宝的改命太过张扬,但瞒过前二十五年,之后再什么变故,随机应变即可。


    孟长言大概是这般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性子。


    骨龙如山般坍塌,宴如是放下长弓,宴清绝猛拉住她的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如是!是谁教你……”


    话说一半,宴清绝转头去看宴清嘉。


    宴门禁术,当然只有最近宴门权力中心的几人能习得、传授。


    宴清嘉却也一脸茫然。


    宴如是缓缓抽出自己的手,眸光渐渐沉静,眼底是澄澈如水的决绝,这决绝太重,反衬得她周身火光都显得轻盈了。


    “若我不用,阿娘不就要用了吗?”


    宴如是问,声音越走越低,“若我不用,阿娘不就要用自己两千年的寿元,去敌骨龙……然后同归于尽……”


    宴如是说着,眼眶泛红,“用我五年的寿元,换阿娘二千年,这不是很值当吗?”渐渐的,通红的眼里水光满溢,她拼命眨眼,想将泪水憋回去,可那些晶莹的水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一滴,两滴,豆大的泪珠全滚落下来,宴如是咬紧嘴唇,身体开始颤抖, “阿娘不知道,第一次事发,师姐为了救我,耗尽所有魔气将我传送至千里外,我赶回来的时候,师姐倒在血泊里……阿娘……阿娘的尸身是薄薄的一片纸,一片枯黄的纸……”


    话音未落,宴如是的肩膀剧烈耸动起来,她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仍是从指缝间泄露出来。那些她拼命想要控制的情绪忽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绝望,直到最后,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她的喉咙嘶哑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们都是为了我而死!是为了我去死!”


    宴清绝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回溯?


    回溯。


    一次又一次的回溯是翻来覆去的噩梦,宴如是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周蕴身死,师姐亦声息微弱,沉睡不醒,母亲与骨龙同归于尽……可九重天的追捕并未停止。


    宴如是逃了两年,又在第二年失去了视觉。她恍然自己作为宴安已过了二十年。


    师姐与她说过,在她二十岁生辰时,她一定会在她身边,一如及笄那年,她陪她渡过漫漫无声的长夜。


    可现下她什么也没有了。


    宴门后山的夜那么冷,深秋的寒风如刀子刮过面颊,分明已经穿得很厚,宴如是却怎么也暖不起来。因为这冷不仅来自夜风,更来自于,心底深处的绝望。


    她的世界再次陷入黑暗。她伸出手,在空中摸索,指尖触碰到凉透的石,粗糙的树,冰冷的湖水。那些她曾经熟悉却再也看不见的一切。


    眼前是黑暗的,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识海里的景色不受控地带她回到那一日,断崖边,母亲再一次死在她身前。血是红色的。


    身边亲近的人都离开了。阿娘走了,师姐也不在,偌大的后山只剩下她一个人,夜深人静时,她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破局的办法。


    手掌被石头磨得血肉模糊,膝盖跪得生疼,宴如是仍然咬牙坚持。


    她没有别的办法。


    “这两年里我独身一人,研习极意,知晓这是惟一的办法。我要用五年寿元,换得至宝全盛……我必须打败骨龙。”宴如是的眼眶仍然通红,气息却平稳不少,变得坚定,“阿娘怎么不问我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在问,又自答,再次哽咽,“那时,我没有阿娘,没有师姐,我——我什么都没有了……”


    宴清绝自知没有立场指责她,只有心疼。她靠近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脊背,见她还挂着泪,手忙脚乱想要为她擦拭,却发现,分明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宴如是道:“我从前一直受人恩惠,那么多人……或为我所直接害,或为我所间接累,其死无不因我,无不为我。可我也想守护你们。”她坚定地重复道,“我不想只被守护。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愿意做那样的人。”


    宴门后山水潭,青龙沉寂。古书有言,龙死之地成“龙渊”,残留的鳞甲如星辰坠落,残存的骨骼如玉石剔透。灵介虫生活在龙骨裂隙间,啃噬神骨,偶尔化出幻光,像萤火光,微微亮。


    如同鲸落。


    鲸落万物生,龙落天地变。


    可宴如是并看不见。


    她日复一日地修炼,直到宴清嘉来劝:“修炼之事最不该急功近利。这宴门极意,天才如宴清绝,也是闭关十年才悟得。如是,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宴如是不应。


    “如是!”


    宴如是置若罔闻。


    宴清嘉怔怔看着她,看着她因修炼与眼盲症而熬得赤红的眼眶,宴清嘉一晃,如同回到宴清绝临死那一刻,游扶桑也是这样,红了眼,发了疯地拽着“孟长言”衣襟,怨怼,扼喉,死去。宴清嘉一阵心痛。


    如是不能再这般错下去了……毁的是她自己的身体!


    “宴如是!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宴清嘉本扬起了声,欲强制宴如是歇去片刻,可对上宴如是失色的盲宴,她显然不忍心了,只好软下声来,“如是,算我求你,歇息一下,出去走一走……”


    宴清嘉想了想,对她说,“去看看你师姐,好吗?”


    宴如是走在宴门的山道上,脚步虚浮无声,仿佛踩在雾里。曾经明亮的双眸此刻黯淡无光,比深潭死水更无波澜;青丝散乱,山风吹乱,宴如是浑然不觉,背后长弓曾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如今沉重得似要坠地,弓上的灵光早已暗淡,正如她此刻心境。行尸走肉。


    宴门晚间依旧宁静,山间的鸟啼声,流水,风过松林,沙沙……在她耳中却喑哑,似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幕,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小心!”


    有学子经过,不慎撞了她一下,手中的书卷散落一地。学子慌忙弯腰收拾,一边连声道歉:“抱歉,实在抱歉……是我不看路……”


    宴如是被撞得踉跄了几步,眼神却不变,仍然死寂,面色依旧苍白,唇依旧了无血色。宴如是似乎看了眼这个不停道歉的学子,又似乎没有,空洞的眼神随意一掠,便抬起步,继续向前走。


    她的背影在山道上渐行渐远,苍白沉默宛如一片纸人,


    学子收拾完书卷,呆呆地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学子感觉到,宴如是身上有一种彻骨的绝望……生不如死的痛苦。这都让她感到恶寒。


    而回到后山的宴如是,继续投入日复一日的研习。


    师姐沉睡,青龙如寂。惟有修炼,让宴如是与她们,更近一点点。


    *


    宴清绝听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旁人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她才半是无奈地抿起唇来,摇头,笑着对宴如是说:“倒是为娘仰仗你了。”


    宴如是很淡地笑了下,眼里金光渐渐熄灭,她看向游扶桑:“你呢?”


    “什么?”


    “你都知道吗?”


    游扶桑只说:“听得明白。”


    宴如是追问:“那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游扶桑道:“我是从第十七次……”


    宴如是听得很明白,心里的巨石也于是落了下来,她捉住游扶桑手腕,直至触碰到真实的、温暖的掌心,眼中才终于起了一丝波动,泛起层层涟漪。宴如是想说话,却发现喉口哽得厉害,只能发出呜咽。


    她在怕。


    怕这一次回溯不是真的,怕一切都会向幻梦一样消散不见。


    怕自己分明已经做到最好,却还是救不回她们。


    而游扶桑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安慰道:“不用怕。你做到了。”


    宴如是没有说话,只是过了很久,僵硬的身体才慢慢软下来。她抓着游扶桑衣袖,很用力,死死抓在手中。


    游扶桑轻抚着她的长发,细心地,一遍一遍梳理青丝:“我知道,我都知道。”游扶桑没有说别的,只是静静地抱着宴如是,任由她的眼泪打湿自己的衣襟。轻抚着对方颤抖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宴如是抱着她哭了好久,身子都要哭散架了。游扶桑的肩膀被泪水打湿一片,却一动不动,只是轻轻拍着宴如是的背,再次一遍一遍,低声安慰说:“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宴如是没有回应,只是把头埋得更深。游扶桑将她揽得更紧一点,感受到她肩膀一次次颤抖,似潮水退去前最后几波反扑。


    良久之后,哭声收敛,渐渐平息,成了轻微的抽泣。


    游扶桑于是抬起手,手指划过宴如是湿热的脸颊。


    宴如是轻轻躲了一下,却没躲开。


    游扶桑只好轻轻地,抚摸过,指腹拭去宴如是脸上的泪痕,温声问:“这几年,次次回溯,你都不曾休息,你定是很累了。”


    宴如是点了点头。


    游扶桑问:“去歇一歇,好吗?”


    宴如是声音哑哑的:“……嗯。”


    游扶桑于是伸手去扶她。宴如是手一软,几乎整个身子都倚过来,游扶桑小心搀着,慢慢让她站直。鼻头还是红的,眼睛也肿得厉害,但那双眸子,却比之前亮了许多,金色未消的极意,在此刻逐渐回潮反噬,宴如是腿抖得厉害,正打着颤,有人搀扶,才勉强稳住。


    “禁术反噬了。”宴清绝轻轻叹息,“空耗了五年寿元……幸好,反噬应当不会太重。”


    宴如是对母亲轻轻哼了一声:“我没事。”


    宴清绝向游扶桑道,“你带她回去,好好歇一歇。”


    游扶桑试探地伸手,覆在宴如是后颈,指节触到一片烫意。


    宴如是却又说:“我真的没事。”


    游扶桑于是看她一眼,不拆穿,只是俯下身,从她背后绕过,将她打横抱起。


    宴如是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你现下可连站都站不稳。不要逞强。”游扶桑低声道。


    宴如是靠在她怀里没出声,但耳根悄悄红了,她偷看游扶桑,又看宴清绝,谁也没给她反应,于是第三眼不知去看谁,干脆闭上了。


    宴如是只感觉自己被打横抱着走了一会儿。风轻轻的,师姐的呼吸也很轻,洒在脖子上,有些痒。


    直到进了屋,游扶桑将她放上榻,宴如是才又睁开眼。体内的几股力量被禁术强行唤醒,又未好好梳理,正横冲直撞,宴如是咬了下唇强忍着,额前沁出冷汗。


    “你……”游扶桑紧张地伸出手,反倒被宴如是握住了:“师姐,我不怕的。我撑得住。”


    宴如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抱回来。


    咫尺间的这一刻,游扶桑终于闭上眼,另一只手也覆盖住宴如是的,她们便这么握着对方的手,相拥着,反反复复,直到游扶桑开口,难以抑制嗓音里的颤抖:“……是我。”她轻声道,“宴如是,是我怕得要死了。”


    第179章 明月照山雪(五)


    ◎无尽的风呼啸掠过二十回长冬◎


    是她在怕。


    游扶桑在怕。


    整整两年,二十次回溯,近千个日夜,宴如是是怎么过来的?


    宴如是闭着眼,显是累极了,又卸下心防,很快疲倦不堪,却又强撑着,轻声说:“师姐,今夜你别走。我闭上眼,还会再想到那些事情。”


    游扶桑点头,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握住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覆住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我在这儿,不走。”


    风拨弄着烛台上的蜡烛,烛光跳跃,把二人的面庞照映得忽明忽暗。


    宴如是闭着眼,睡不稳,眉心微蹙,像在梦里仍未脱险。


    游扶桑的手覆盖在她眉心,心中一紧,凑近些,听她梦中呢喃,“师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吗?……”


    游扶桑温声道:“我在的。你不会是一个人。”


    烛火轻晃,渐渐熄灭。寂静的竹屋里,游扶桑一直坐到天光大亮。


    天光乍破,山间依旧万籁俱寂。远山如黛,层层叠叠藏在霰里,雾气从叶间筛下来,洒一地的斑驳光影。这般的寂静中,连风都是喧嚣的,呼吸声便显得多余,游扶桑站在窗边,走向门,竹门吱呀一声响。


    门响带动山鸟啼鸣。


    一个瞬间,山里恍然热闹起来,直至此时,次日才是真正苏醒过来了。


    游扶桑站在门边,晨起的周蕴伸着懒腰走在山道上,见了游扶桑,她走过来,揉着后颈,自顾自道:“像才做了一场大梦,梦里被砸了许多雪球,现下脑后仍然隐隐作痛……”她一挑眉,问游扶桑,“是不是你偷袭了我?”


    游扶桑没抬头,轻轻说:“若是我偷袭你,定不会让你只是隐隐做痛。我做事会做绝,杀人也是。”


    周蕴看出她在装模作样,才关切问:“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没事吧?”


    游扶桑道:“我很好。”


    周蕴偷偷摸摸问:“宴如是说的回溯……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游扶桑没答,反而问:“周蕴,你怕死吗?”


    周蕴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转而目光轻颤着飘忽,似是在回避什么。


    她缓缓说:“怕……”停顿一下,摇摇头,“不。我不怕。”


    但她的手却在轻轻颤抖。其实周蕴自己也无法理解,不过一个随口的问答,她怎么像真正经历过了一般,浑然感到惧怕了呢?仿似有什么东西穿透过她的心脏,是长剑,或者是刀,寒光一闪,于是她的心口空落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不怕?”游扶桑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她耳边。


    周蕴抬起头,勉强笑了下,说出实话:“过一天是一天。人总是不想死的。”她叹了口气,“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至少还能吃到好的,看些好风景,见点老朋友。”


    “周蕴。不想死和不怕死,是两回事。”


    周蕴于是沉默了。


    是啊,是两回事儿。其实周蕴怕死,也不想死,她还未设想过倘若某一天必须做出舍弃,她会如何抉择。


    游扶桑却与她说:“在我的梦里,你已经做出决定。”


    “你说孤山难得下了雪,你想回去看看。西湖结冰了,妹妹在冰上玩,和母亲一起打雪仗。她们笑着,吵闹,母亲的鬓角都花白了,和雪一样干净;梦里的雪总是很白,不像这世间,雪落了,很快又脏了。”


    周蕴不由自主地接道,仿佛这般景色已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千百万次:“尔后,有一只红狐狸……在雪地里奔跑,”她闭上眼睛,忽而哽住了,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心口,那里有一块旧玉佩,周蕴道,“小时候母亲说,狐狸是山神的使者,见到它的人会有好运。可是——”


    可是当红狐狸出现在玄镜里,那变成了整个孤山讳莫如深的诅咒。


    游扶桑道:“也许你该回去看看。”


    周蕴摇摇头:“回不去了。孤山早就不是当年的孤山,我也不是当年的我。我怀念的孤山,只在梦中。”她望向远方,眼中有几许眷恋,便几许绝望,“梦里的母亲还在等我回家,红狐狸还在雪地里奔跑,梦里的孤山还是那个孤山……”


    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周蕴,”游扶桑忽而打断她,“孤山还在那里,雪也还会下。变的只是我们。”


    “……”周蕴沉默。


    游扶桑又道:“我也梦到过从前。梦里的桃花开得正好,人面桃花相映红。梦里是真的,现下也是真的,景色什么也没变,变的只是人,是我们。”


    她看着周蕴,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周蕴,你是想回去看看的。”


    周蕴似乎被她说动,陷入沉思。良久,她想到什么,道了声“好”,手紧攥着胸口的玉佩,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周蕴才离开在视野中,玄镜忽而在游扶桑的识海中出声:“你在支她走。”


    游扶桑没回话。


    玄镜于是又叹道:“周蕴啊,她总想救人,于是牺牲自己;她在回溯中死去过十九次。倘若再与你们一道,定会再次牺牲。”


    游扶桑问:“回溯是你的主意?”


    玄镜道:“还没完。这是第二十次回溯,你满意吗?”


    游扶桑皱眉:“什么意思?”


    玄镜道:“你是玄镜主人,只有你能喊停咯。”好一会儿,她卸下戏谑的语气,正色道,“游扶桑,若你不喊停,只是精心编织的梦,不是现实。”


    游扶桑面不改色,伸出一根手指:“停。”


    “……”玄镜沉默,“不是这样喊停。”


    “又是如何喊停?”


    不知怎么,今日的玄镜尤其游离,飘忽不定,顾左右而言它,“先不说这个。游扶桑,你问我回溯是谁的主意——你知道这一切是被谁开启的吗?”


    “不是我吗?”游扶桑反问,“我是玄镜主人,只能由我喊停,相对地,难道不是只能由我开启吗?”


    玄镜笑了,低声道:“不是你。是你的师妹。我在诱她入魔之时,也与她建立了连结。这也是为什么她回溯了二十次,而你在第十七次后才存留记忆。”


    游扶桑于是想了想,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未想到,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竟还可改变时间。”


    “要不怎么说我是九重天至高无上的法宝呢?”


    玄镜十分得意,话语的尾巴翘起来。


    又道:“只是现下,要停止回溯了。”


    游扶桑道:“好。”


    玄镜却很是踟蹰,踟蹰得让游扶桑有些不耐烦了:“只是可惜,无法帮到你最后一刻,你还剩下最后一片芙蓉花瓣,对吗?”


    “……是。”


    “游扶桑,你听我说。”玄镜忽而化出身型,成了一面悬在空中的镜子,“我所见,你的面前有千万条道路,天人五衰也许对你打击沉重,也许并无大碍……”


    游扶桑听得懂,点点头:“那便是事有转机。”


    “是!”玄镜陡然吐字如飞,“游扶桑,你知道倘若去到上重天,你们要经历什么吗?”根本不等游扶桑回答,她赶忙着道,“在上重天,神明从不大动干戈,她们比对的,并非战力,而是神力……”


    怎么忽然说到这些?游扶桑不明所以,只觉耳边忽刮起飓风,风穿过竹林,以摧枯拉朽之势刺过耳畔,噪声不停!


    玄镜摇摇欲坠,镜面开始出现裂纹,淡淡的光芒从缝隙中透出,她当然能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游扶桑,上重天王母娘娘,你是唯一能与她对话的人!上重天神明固然傲慢,却非她们真心所想,她们知晓人之情感,却不在乎,但她可以在乎你!这是你唯一能突破的地方……”


    话音未落,镜面彻底碎裂,游扶桑瞪大眼睛:“玄镜,你——”


    你在做什么?


    破碎的镜子碎片化作点点微光,玄镜的声音已如丝如缕,却仍在奋力喊道:“谈及神力,唯一的胜算在宴如是身上!九重天有凤凰的信徒,而所谓神,有信徒便能活着——”


    “……什么?”


    游扶桑几乎无心去听玄镜所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镜面碎片,无法相信——玄镜在自毁!?


    玄镜向她解释:“游扶桑,这是回溯喊停的唯一办法。若我不死,这一切都只会是梦。只有我离开,这一切才会变成现实……”


    而在临行前道破天机,泄露上重天的神则,是她在犯禁,违背玄镜作为法器的铁律。于是,法器有其制,违者必自毁,这成了她的宿命。


    风渐渐带走了玄镜的声音,但游扶桑分明听到,强风之中,最后一刻,玄镜直截唤了她一声:


    “游扶桑!”


    游扶桑愣了愣。玄镜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想了想,又再说,“游扶桑,从前我骗过你,别怪罪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保重。”


    最后一字落下,镜光彻底消散。游扶桑伸出手想要挽留,却只握住了一片虚无。


    镜子在掌心化作飞灰,连同镜中倒映的面庞一并泯灭。游扶桑的鼻尖残存着淡淡的檀香,那是玄镜镜身常有的味道,从前都寡淡,只是此刻尤为刺鼻。


    玄镜的离开带走了无尽的风,呼啸地掠过了从前二十次回溯。


    而一门之隔,宴如是跪地前额靠在门后,双手捂着嘴,早已泣不成声。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滑落,一滴滴砸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宴如是的肩膀因为抽泣而颤抖不止,她目睹离别,却无可奈何。良久,她从门后走出,红着眼框望向门外的游扶桑,亦望向她掌心一抔镜的尘土。


    宴如是欲言又止,却清晰地看见游扶桑身后,新发的朝阳,冉冉升起。


    朝阳柔和的光线穿过浅白的晨雾,在半空中织成了一张金色的网。


    于是整个天空都被点亮了。


    随着朝阳缓缓攀升,光芒渐渐炽烈,天穹从柔和的金黄变成了灼热的橙红,山林彻底苏醒了,风里的尘埃清晰可见,皆在阳光中飞舞,闪烁着细碎的光点。


    那是宴如是自二十次回溯以来,第一次,跨越明天。


    第180章 千载仙人骨(一)


    ◎娘娘,我知你在听◎


    当游扶桑掌心连飞灰都被风吹散,宴如是终于扶着门框倒下去,游扶桑几步上前,搀扶住她,只听宴如是道:“其实我知道……我知道玄镜帮我们,因为她是凤凰的信徒。她为我们提供回溯的机会已是尽了全力,玄镜提供机会已经,尽力,不能再做改变,只可旁观。”


    “她是凤凰的信徒?”游扶桑微微讶异,“那她最后与我说……”


    ——如今唯一的胜算在宴如是身上。九重天有凤凰的信徒,而所谓神,有信徒便能活着——


    游扶桑于是喃喃:“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倘若说唯一的胜算在你身上,那你指代的究竟是凤凰,还是凤凰信徒?如今玄镜自毁,自毁前却又说上重天还有别的信徒,那是谁呢?”


    宴如是亦不明所以,赶忙问:“玄镜还说了什么?”


    “玄镜还说……”


    ——游扶桑,上重天王母娘娘,你是唯一能与她对话的人。上重天神明固然傲慢,却非她们真心所想,她们知晓人之情感,却不在乎,但她可以在乎你!这是你唯一能突破的地方……


    与神对话。


    凤凰的信徒。


    “但她可以在乎……我?”


    “如是,玄镜说,你是唯一的胜算,却又说唯一能突破的地方在我身上。”游扶桑细细琢磨,仍然不解。


    宴如是接道:“也许那是两个方向。神力在我,‘与神对话’则在你。师姐,你可有什么‘对话’的头绪吗?你曾试过这样做吗?”


    “……有。曾经,在蓬莱。”


    游扶桑自然是想起曾经借了椿木尸首,向王母娘娘问出困惑。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居然历历在目。


    至于玄镜所说的“神力”与胜算,此刻,游扶桑心里也隐隐有了答案。凡是神明,有信徒则不死——凤凰是不死神。至于上重天有别的什么信徒,玄镜说有,那便是有,至于是谁,不得而知,但最终都导向了凤凰重生,如何重生,何时重生,游扶桑不知晓了,可能是在某位信徒身上重生,也或许会借宴如是手上的凤凰翎复活,简而言之,王母的秩序要被替换。


    从玄镜的话里,游扶桑暂时只能得出这么多。


    如今当务之急,一是回到蓬莱,再次尝试那座神龛;其次,龙女在人间死去,那不周山通向上重天的入口也许放开,这也是一个机会。


    游扶桑于是当即向宴如是道:“玄镜说的‘与神对话’,我倾向在蓬莱,前椿木长老阁后的神龛。至于通向上重天,我认为在不周山。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前去蓬莱,至于不周山……”她问宴如是,“你可独自前往吗?或是你与我一同去蓬莱,尔后再一同去不周山……”


    宴如是想了想,道:“我与母亲一同去不周山。你去蓬莱。”


    游扶桑:“好。”


    其实,还有一个地界游扶桑不曾说出口。


    浮屠城。


    龙女承载这世间所有死亡的意志,黑司命是人间与九重天司命簿上所有厄运的化身——这其实与浮屠令非常相似。都是将正邪善恶分离开来,存善,弃恶。


    难道世间黑白,都要剥离开来,再由一个载体去承担恶意,然后舍弃吗?


    浮屠令,本就是通融世间所有邪念恶意的功法,若非从岳枵开始改变——从大善变成大恶——这十几任浮屠城主,直至游扶桑,全都会继续变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活菩萨。


    那在浮屠城建立的初期,仍是从前月华寺村庄,也许还有蛛丝马迹可供搜寻。


    游扶桑事不宜迟,抓紧动作,而在她离开宴门时,宴如是与宴清绝也动身去了不周山。


    临行前,二人匆匆对望,游扶桑叮嘱道:“极意透支,理应静养,切勿逞强。”


    “你还说我呢!”宴如是微讶,靠近来,小声道,“师姐,你当我不知晓天人五衰?”


    游扶桑正要回答,宴清绝向她们中间横来一只手刃,冷声说道:“两个废人,彼此彼此。”


    岂料游扶桑与宴如是异口同声:“你又有多强?”


    即便修为高深,却依旧忌讳心高气傲,到时拼死一搏,两败俱伤。那是在回溯里都出现过的事情,是以游扶桑与宴如是在赌气反问的同时,也有关心。


    宴清绝一噎,撇嘴,不说话了。


    直至游扶桑离开,她才道一句:“你也是。量力而行,切忌鲁莽。”


    *


    蓬莱云间,青云缭绕如绿纱。


    椿木长老已经逝去,古老的巨树却滞留在长老阁后,神龛依旧静静立在尘埃里,


    龛内青石雕琢的神像面容模糊,却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威严。


    游扶桑来到神龛前,脑海里细细琢磨玄镜最后的话,又想,椿木常常是怎么做的?


    其实她也记不太清晰了,按照粗糙的记忆,尝试将木灰撒在神龛上,嘴里默念着猗与那与的祝词,“……祈求仙人指点迷津。”


    天地不动声色,可神龛前的铃铛却无风自动了。


    游扶桑于是笑了:


    “娘娘,我知你在听。”


    骤然天地变色,神龛内的青石神像开始泛起柔和的光芒,似有力量在其中流淌。一阵天音袅袅,如珠玉撞击,又如流水淙淙。光芒越来越盛,却停在一点,神明不容置疑的声音从中传来,“你心中所求,我已知晓。天道循环,因果不虚,你所遇之劫难,不可避免。”


    游扶桑道:“可我所前来问询之事,并非在我本身。”


    “哦?”娘娘难得起了兴致,“那是什么?”


    “娘娘,我对上重天所知并不多。女娲造人,九天玄女洞察天机,王母娘娘掌管天宫,规则秩序,对吗?”


    “是。”


    “女娲造人,可怜见众生疾苦?”


    娘娘想了想,答她:“女娲捏泥人千万,不会为其中一个的破碎而悲痛。她观泥人生死,如观四季轮转,春去秋来,本就如此。世人疾苦,她知晓。如她知晓花开花落,水流石转。”


    “只是知晓吗?女娲娘娘不愿拯救?”


    娘娘反问:“扶桑,你可曾想过拯救朝生暮死的蜉蝣?不是不愿,是无意义。时间于你,不过弹指;于蜉蝣,却是生死。你与蜉蝣,女娲与你们,都是一样。”


    游扶桑于是又问:“九天玄女洞察天机,又可知人间劫数?”


    “扶桑,你又错了。什么是劫数?只是你们总是执着于分别。繁荣与覆灭,对神而言只是同一个图案的不同面向。你看到王朝兴衰,神看到的,是无数个周期的重复。”


    “可在重复与毁灭之间……有多少无辜的百姓……”


    娘娘似是很惊讶:“无辜是什么意思?你如同在问我,为什么雨滴要落在某朵花上而不是另一朵。这个问题本身就是错误的。没有为什么,只有是什么。”


    又道:“扶桑,你的痛苦,也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玄女若因此而悲伤,如同太阳因照在荒地上而自责。”


    游扶桑低垂下眼睛,难以抑制地磨了磨槽牙,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娘娘,您制定天条,是否承认世间事,有是非对错之分?”


    娘娘大抵又摇头了。“天条不是为了对错,而是为了秩序。如同河流需要河床,不是因为河床更好,而是因为这样水才能流动。秩序崩坏,一切归于混沌,这对谁都没有好处。”


    娘娘似乎竭力让游扶桑听懂,“就像你们人类的王朝,几千年的权力,如此更迭,女人,男人,得意之人,可怜之人,谁踩在谁的头上,谁仰仗谁的鼻息而活。可是,权力让你们的世界变得更好了吗?战争横行,生灵涂炭,世间不曾变得更好。因它只是一种统治手段。争夺,从一开始就被注定;而只要人存在,权力便存在。其实,你们从不需要对这个世界多做什么,世界的发展自有自己的轨道。区区人为的改变,终不长远。”


    游扶桑于是道:“娘娘,您认为,人为的改变……没有意义。”


    娘娘道:“意义?意义是什么?蚂蚁也想飞翔,但蚂蚁的意义不在于飞翔。你们的意义,也许就在于这种渴望本身。”


    “所以,凡人的努力,一切都是徒劳?”


    娘娘忽而笑了:“不是徒劳,”她道,“是完整。你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如同我们也是。区别只在于,你们在时间中,我们在时间外;你们在局部,我们在整体。没有高低,只有不同的存在方式。你们的努力,你们的挣扎……”


    在游扶桑隐约期许的目光里,娘娘一字一顿说道:“你们的挣扎,很美。如烟花绽放,如露珠晶莹。短暂,但真实。你们因短暂而珍贵,因局限而动人。这就够了。”


    “……够了?”


    不。远远不够。


    在这傲慢的清高里,游扶桑总能嗅出一丝怯懦的酸腐味。她从来相信,高高在上之人也是会有些许不安的,她们对自己地位的不安,便是俯视众生时内心深处的恐惧。她说凡人美,说她们珍贵,无非想用这种过分冰冷的赞美来安抚自己的良心,仿若这般,可证明她的仁慈与超脱。


    游扶桑是从来不信这些的。


    游扶桑于是缓缓开口:“蝼蚁虽微,力可撼山,即便凡间,只懂耕种的百姓也有推翻一整个王朝的力量。凡人奔波在尘世里,可总有一些人,证道飞升,去向上重天,带来新的秩序。只是神明,不愿意承认,又或者是……”


    她看向神龛里的光点,仿若凝视王母娘娘的真颜,“惮于承认。”


    娘娘的气息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澜,随即又恢复那般高不可攀的冷漠,她道:“真是放肆,区区蝼蚁,难道真的敢对天威不敬?”


    游扶桑道:“敬或不敬,娘娘不知道吗?”


    娘娘声音平缓,心气却微乱:“扶桑,你要知道,神明覆手之间,你将灰飞烟灭。”


    如此的言论正中游扶桑下怀,哈,哈,她于是嗤笑起来,“明明是有在意的东西的。若是真的超脱,又何必在意一只蝼蚁的挑衅?若是真的无欲无求,又何必如此动怒?”


    “我的好娘娘,便不要装清高,真傲慢了。”游扶桑不再跪拜,站直身子,而向前走了一步,直至与光点平视。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却字字如刀,含着笑:


    “娘娘,傲慢会让您粉身碎骨的。”